张二棍
手机里,存着几张母亲的遗照
每一次翻看,都像极了一次
路途漫漫的探亲
我终于变成,一个喋喋不休的儿子
而母亲,却总是与从前相反
一次次沉默地看着我
——这个被她留存在世上的儿子
她不嘱托,也不劝告。像个
生分至极的陌生人……像个
尚未学会怎样劝解,怎样安慰
怎样呵斥的母亲。我只好
一边盯着她,一边
捂紧自己的嘴巴,生怕
流露出,一丝丝
我活在人间的坏消息
我曾发誓,再也不会用
枯萎,去修饰玫瑰。用憔悴
来形容月亮。也不刻意去书写
小羊啜泣,病狗匍匐的情节
我还发过誓,不描摹流浪汉
佝偻的背影,不勾勒哑巴
干裂的唇角,不去一遍遍演绎
盲人浑浊的眼泪,孤儿清亮的鼻涕
——可是太迟了,我早已被
这一个个毫无关联,而又
凌乱不堪的情节,揉成
一堆,谶语重重的废纸
每一页,都密密麻麻
挤满了假面人、寄生虫、偷窥者……
——他们形形色色,借我而生
使我于慌不择路的书写中
度过他们,不堪言说的一天天……
沉船中的黄金,仍在无情的泥沙中
秘密闪烁。谁前世,丢在渡口的婴儿
已是儿孙绕膝。前世,吞噬我的
这条河,现在奔涌着,咆哮着
像极了,对今生的再次召唤
大河啊,我早已过了夭折的年纪
无法为你,献出一个纯粹的童子之身
我多疑,多忧,平添了诸多恶意
与敌意。大河啊,我早已不配
与你一道,忘情东流。我浑身都是
坝堤、渔雷、排污口,我怕
再大的江河,都无法容忍
我的暴虐,我的肮脏……
和所有的旧货市场一样
在这里,也有二手的门窗、家具、电器
它们将带着一个家的印迹,住进另一个家庭
它们将被重新安排自己的领地,重新发挥
各自的功用。那个蹬三轮车的大哥
知道它们的来处和去处。他每天
奔波在路上,轻轻搬运着它们
像一个送亲的人,也像一个送终的人
灯亮着。小旅馆的客人
蜷缩在那张肮脏的铁架床上
对着惨白的墙壁,无休止
摆弄着,十根枯槁的手指
像豢养着,十个唯命是从的奴隶
他指挥着他们点头哈腰,下跪告饶
前一秒,看他们把酒言欢
下一秒,就让他们背井离乡
他看着他们,下矿井、爬脚手架
讨薪无门、骨肉分离……
他的指头,越来越忙,越来越
不够用,而那面墙
始终无动于衷。直到他累了
攥紧拳头,将十根粗糙的指头
蜷缩起来,像十个反绑的罪人
跪在了掌心。而那面墙
终于空空荡荡,仿佛
被打扫过的刑场
被摊平了的墓地
又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说一声
出发吧,宛如年迈的书呆子
催促着自己,又踏上赶考的穷途
我携带着,这旧包袱般的身体
在漆黑的房间里,来来回回走动
把一间房子,走成千山万水的样子
肯定也有人如我,不知疲倦
在深夜的屋里,走得颤颤巍巍
一声不吭。走得颠颠撞撞,歇斯里底
走得像下南洋,上法场。走得
如迷途孤雁,丧家之犬
走着走着,就哭了。走着
走着,这逼仄的房间,就蔓延成
无边的不归路
最后一版,仍然是铺天盖地的广告
那个卖房子治病的人,现在应该有了
新的住所。那个兜售神药的中医
也许已经搬离了这座小城。一则
寻人启事上,走失的老年
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一定还在
走着,说不定已经走成風度翩翩的
少年。那家生产卫生纸的工厂,必然
开发成一个高端的楼盘。而那座
招生的学校,我再也没有听过
说不定连它的学生,都已经遗忘了
自己的母校。我是在一张旧沙发下
发现了这张旧报纸。当我轻轻读完它
才知道这张报纸,来自一个遥远
而陌生的地方。我从没有
去过那里,却不小心知道了
它某一天的往事,这一瞬间
我恍惚而恐慌。仿佛,这报纸上的一切
裹挟着我,再次成为
无数悲喜的亲历者,却又仿若
事不关己, 不得不一天天
老僧入定般,度过
从更远的地方望去,每一座
房子,都如一块块随意摆放的石子
门扉、烟囱都消失了。从更远的地方
望去,街道如一缕绵延的线,人群如蚁蝼
你看不到一丝丝生活
啊,你看不到,他们也活着
通宵达旦,活着。象征性,活着
这些天,我白天练习虎啸
夜晚,模仿猿啼。我还会一声声
打雷,一缕缕哀鸣,一阵阵怒吼
一会儿,我是垂暮的大象
一会儿,我是丧子的母狼
我把世上所有的悲欢,都用这一副
惟妙惟肖的假嗓子,演绎过了
现在,我又一边喊冤击鼓
一边拍打着惊堂木。我也不知道
这善恶不分的嗓眼里
究竟郁结着多少悲欢,滞留着
多少喜怒。我这百无一用的假嗓子
究竟饶不了谁,又救不了谁
也许,我生来就该是
一个又聋又哑的人,就不会一次次
陷入,与自己永无穷尽的口舌之争
每一天都有人假死,每一天
都有人装作病重,又假装咽气
他躲过了寿衣的包裹,花圈的覆盖
以另一副,截然不同的面孔
出席在凄凉的葬礼上。他望着
自己伪造出来的遗体,鞠躬,叩首
拟下一副挽联,泣不成声
他不忍心自己,就这样
被草草下葬,咬牙决定
召唤回,那个转世的自己
来陪葬,这个死去的自己
无数条河流,被苦大仇深的两岸
挟持着,一路风尘仆仆
囚禁到了无垠的大海
——这一座蔚蓝色的监狱
黄河的水逃不脱,长江的水
逃不脱,密西西比河,也无法逃脱
这一条条终生服刑的河流啊
被每一朵戾气深重的浪花,无休止
鞭挞着,就像水牛皮做成的鞭子
肆无忌惮,又落在黄牛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