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手
音乐家想养一只狗狗,想了有一阵子了。他为什么想养狗?第一个原因当然是他退休了,没事情了,狗狗弄弄会让他忙一点。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是他女儿在外地工作,最近又嫁人了,今后还要生儿育女,明摆着不会回来了,他的孤单马上就凸显了出来。还有就是最近有关狗狗的电影看多了,《义犬八公》《星守之犬》等等,都是讲狗狗对主人的忠义,他也想体验一下这种感觉,觉得一定会很有意思。其實,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他觉得老伴越来越没劲儿了,好像出了六十就不一样了,性情和行为变得古里古怪,睡觉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她身体,像被什么咬了一口,赶紧缩走;在房间里换个衣,要是他正好也在,她会喊,出去出去,弄得像小姑娘一样,真是受不了。所以,音乐家才会想,自己一定要弄只狗养养,好有个伴。
他偷偷地在外面打听,他要的不是那种宠物狗,他这样的人,弄个宠物狗抱着、遛着,守着狗狗拉屎拉尿,那像什么?宠物狗是那些油腻男养的,是路边的小店主养的,是没事在家里卷头发的女人养的。他总得养一只和他身份匹配的、说起来有来头的、样子威风凛凛的狗,起码也要像义犬八公那样的。
音乐家了解过来,八公是一种日本狗,叫柴犬,也叫秋田犬,算是中型犬,样子精致,站那里昂首挺胸,跑起来有驰骋的味道,看着就很“大开门”。但是,他也知道了,柴犬有点贵,小狗也要一万多,这个,不是他的心理价位。他属于初养,也可以说是一时兴起,对自己能不能养好,能不能养下来,心里没数。万一养的难度较大,他养不了了,钱打水漂漂了还是小事,但对狗狗,肯定是一种伤害。
音乐家想养狗的念头被老伴知道了,老伴极力反对,说,你要是把狗领回来,你就搬出去住。音乐家说,搬出去?搬哪里去?我们要是有另外的房子,可以啊。老伴顿了顿,说,那也要分居。音乐家说,分居好啊,我正想分呢,我们现在是三室两厅,我只要一室半厅。老伴说不过音乐家,就开始在网上下载各种视频,发给音乐家。他的手机一会儿响一下,一会儿动一下,打开一看,都是那些坏狗的链接,什么狗刨垃圾啦,狗到处拉屎啦,狗撞倒老人啦,狗咬了小孩啦,为了狗人跟人打架啦,狂犬病发作的人在地上打滚啦,等等。音乐家也不回复,当自己没看见,心想,好狗的视频也很多啊,什么狗救人,狗报警,狗陪小孩玩,狗和人和睦相处,狗见到主人那个高兴劲儿啊,有的是,为什么不发?
老伴越是这样,音乐家越要熬脾气,这个狗他是养定了。人老了就是这样,不讲对错,不讲道理,就为脾气,以脾气为尊。
音乐家委托朋友找狗的信息不断地传来,有柯基,这狗相貌不错,就是脚矮了点,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怎么看都像是宠物狗。也有哈士奇,这狗也漂亮,尤其是脸部,像画了脸谱,缺点是笨,俗称二哈,还有点斗鸡眼,关键还是种大型犬,音乐家怕自己拉不动。老人养狗都会想得很多,要好玩、好指挥、可以当助手,还要说啥都能听懂,这样才有意思。
有一种史宾格的狗引起了音乐家的注意。史宾格,英国狗,中型犬,漂亮不用说了,符合中外各个阶层的审美。说现在部队啊、消防啊、公安啊已经不用那种德国狼犬了,都换成史宾格了。说史宾格工作勤勉,耐力又好,鼻子尤其灵;说现在边防、海关都用它做缉毒犬缉私犬;说部队、消防、公安都用它做搜救犬。音乐家一听就来劲儿,这样的狗,拉出来不难看,说起来也有故事,他好像看见了它在案发现场嗅来嗅去的样子,在灾难废墟上拼命刨土的样子,关键是和他养狗的初衷比较吻合,就它了。
据说,这种狗也有好几种叫法,有叫匹克的,有叫史宾格的,也有叫司其派克的,反正说的都是它。是谐音吗?还是翻译有问题?还是我们叫得不利索?就像我们以前把马拉多纳叫成马当纳,把泰坦尼克叫成铁达尼一样。音乐家觉得,名字很要紧,名字就是定位,狗狗虽然还没有眉目,但名字要先把它取起来。现在给狗狗取名字都比较俗,要么“元宝”之类,要么“局长”之类,音乐家不想要这样的名字。他觉得这狗的原名就很有基础,稍稍地动一下即可。匹克肯定不行,像个街头小混混或小瘪三;史宾格也不好,太书面化了,让人听了不知所云,甚至不像狗,像什么网络名称;所以,音乐家就在司其派克上动脑筋,也许是音乐家的舌头有问题,抑或是平时都习惯讲温州话,他叫了几声,很自然的就把那个“其”去掉了,叫成了司派克,觉得非常上口,就像我们平时叫张先生,一般都简化成张生,又顺又溜。而且,有了这名字,这只狗就变得又好玩又俏皮。
介绍司派克的亲戚是一位军人,在武警的一个警犬班,就是专门训练司派克的。他们饲养的司派克是缉毒用的,有时候也缉私,有时候也支援地方,用作搜救犬。亲戚说,每年,他们基地里都会有一些小狗出来,他们用不了那么多,所以会卖掉几只。但这些狗都是有血统的,爸妈甚至爷奶都在部队,都是军属,还有比赛证书。音乐家听了这些就更喜欢了。他看过那些成年司派克的美照,身型好,脸漂亮,一对垂挂的大耳朵,嘴巴上还有几点小雀斑,站着蹲着的姿势都很经典,而且是中型犬,符合他的审美要求。这种狗本地基本没有,这很稀罕,关键是它不是那种宠物狗,是工作犬,这也大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要是别人问起来,他会说,这是基地里过来的,多有噱头。再说了,基地里出来的狗,价格也不会太贵,他们不差这个钱,就是意思意思,相当于让他捐了点狗粮,两千块左右,这个数字他自己就可以解决掉,不用和老伴汇报,这样音乐家就觉得很舒服。
后来,亲戚告诉他,有一只四十来天的司派克可以不?音乐家满口答应,可以可以。他听人说过,狗大了不好养,大了有脾气,大了说明被别人养过,很可能还会有一些坏毛病,纠起来很困难。四十来天,等于还一直待在妈妈身边,连家门都没有出过,像大山里的孩子,多好。音乐家唯一担心的是,这个小小的司派克怎么过来呢?听说那个基地在江苏,叫基地送过来他开不了这个口,而让他开车去那边接,好像也不太方便。
有一天,音乐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说,有一只小狗是你的吧?基地里出来的。音乐家拼命接应,是是是,说,是让你带过来的?你是司机?司机说,是的,是坐我的长途车过来的。音乐家说,那你什么时候到我们这里?司机说,要夜里两点。音乐家说,两点?两点我们怎么接啊?司机说,你过来接啊,我的车停在客运西站对面的加油站里。音乐家说,那离我们这里还很远呢,我是老人啊,跑起来不方便的。司机说,那我把它放在车站的寄存处,你明天慢慢过来拿吧。
这天晚上,音乐家再也睡不着了,他是激动,也是焦躁,像每一次演出他的作品,脑子里都会有很多假想。他想象那辆车会从哪里出来。是江苏哪里的乡下?他好像听过一耳朵,那个基地在宜兴一带。四十多天的司派克,会有多大呢?眼睛张开了吗?它会认人还是会怕生?怕生它就会乱叫,乱叫就会烦人,烦人就不受司机待见。它耐寒吗?温州现在已经很冷了,那边比温州更冷,他们会拿什么给它御寒呢?它会待在笼子里还是盒子里?那是辆什么车?为什么要走那么长时间?司机来电话的时候是下午五点,说已经出来了,什么车要走九个多小时?一定是那种拼载的长途车,他以前坐过这种车,这里带几个,那里带几个,这样一路带过来,就把时间给拉长了,偏僻地方坐个车不容易,都这样。
音乐家越想越难受,心也一点点提起来。按照他心里的指向,他应该凌晨两点就到客运西站去。但是他也明白,他这样的年纪,这个时间出去,去那么远,又是去接一只小狗狗,说起来有点不大正常,所以他只能忍着。
后来,大概是四五点的光景,音乐家实在忍不住了,就摸摸索索地起来。老伴说你这么早起来干什么?他撒了一个谎,说自己忘了,单位的一个老同事走了,是这天出殡,他要到殡仪馆去送一送。老伴说,这谁去得这么突然?音乐家说,一个我都要叫他前辈的同事,你又不認识。送丧一般都在凌晨,这个借口很合理,这样,音乐家就从家里溜出来,他觉得早一点点也是好的。
冬天的凌晨,六点钟还是黑的,路人很少,偶尔有一辆出租车,也像鲨鱼一样在深海里游弋。音乐家当然没有去子虚乌有地送丧,他径直往客运西站去。到了那边已经是半小时以后了,天才刚刚有点亮起来,他想着寄存处应该在车站外面,应该有一个醒目的标志。这样想着他就看见了寄存处的招牌,车还没有停稳,就听到有小狗的叫声传了过来,是那种稚嫩的、哀伤的、短促的、勉强的叫。他觉得这一定是他的狗狗,每一下都划破宁静,叫在他的心坎上。这期间,他被城管赶过,被交通协警赶过,说车站附近是特殊地带,叫他快走。
后来,寄存处的人来了,门窗打开了,音乐家赶紧去问。他领到了一只毛茸茸的、憨萌萌的、黑白相间的、小得可怜的司派克。那一刻,音乐家脑子里忽然闪出了两句歌词,飘洋过海来看你,还有一句是,万水千山总是情。
音乐家把司派克带回家,老伴就和他吵了一架。音乐家不怕,他既然下决心养狗了,就做了最坏的打算。他自己出钱,他不用她帮忙,他选择分开来住,还要怎么样?他也不和老伴吵,老伴说来说去就是那几句话,它咬人了怎么办?它拆家了怎么办?它吵别人怎么办?它要是随地大小便我就打它,你要是不在家我就不给它饭吃,我要是受不了了我就去举报它,让打狗队把它抓走,把它赶出去当流浪狗,苦死它。句句都是要点,但音乐家知道,老伴虽然很烦,虽然这么说,但也不会真怎么样的。
他们这个家,设计得还是很实用的,进门是客厅、饭厅、厨房,要通过一条走廊到另一头去,那里是书房、客房、卧室。音乐家把司派克的活动限制在饭厅和客厅,晚上就睡在厨房里,一个纸盒子就是它的窝。老人养狗就像乡下人那样,穷养,没那么讲究,而且音乐家也坚信,司派克不同于那些宠物狗,它是工作犬出身,条件差一点没关系,环境恶劣也许更适合它成长。就算它晚上会叫,厨房远离卧室,离对面邻居更远,叫声早已在这个距离里消解了,老伴还有什么意见呢?
老伴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要是这样,他们也不会走到一起。以前他在文化馆当辅导员,她在幼儿园当保育员,他们不相上下。有些人就是这样,通过学习、实践、世事的磨砺,会一点点进步。而有些人,无论岁月怎么更迭,就是原地踏步,还不进反退,老伴就是这样。她现在退休了,原先幼儿园仅有的那点趣味也没有了,倒是迅速沾染了一些低俗的东西。她拉起了一支队伍,跳“云中飞天舞”,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说比广场舞好,每个人都有位置,跳起来有穿插、有走位、有形式感、有画面感;平时要练身段、练绕手、练踢腿下腰、练意守丹田;现在已完整地跳下了两支曲,《铁血丹心》和《雪山飞狐》,就觉得很厉害了,不把音乐家放眼里了。每天穿得花花绿绿的东走西走,这里出镜,那里表演,搞起来很忙一样。音乐家也没办法,只要求她稍稍考虑一下年纪,再有点音乐家老伴的样子,不要太有碍观瞻了。老伴说,为什么?我有我的审美,我干吗要照你说的样子做?我偏不。
老伴的缺点也是挺多的,尤其在家里,音乐家概括起来有三种:一是囤积强迫症,倒不是说她把外面的东西搬回来,而是家里的旧东西舍不得扔,好几年的挂历,她说好看,都还挂在那里,洗手间里也塞满了各种东西,拆下的包装盒、过期的化妆品、转不动的电风扇、早已不穿的雨鞋棉鞋。音乐家也会给她发那种“断舍离”的链接,告诉她生活中有一百种东西可以扔。老伴说,什么叫断舍离?一听就知道是新词,是出自年轻人之口,老人都这样的,不这样的,你找几个给我看看。二是钥匙健忘症,其实也不光是钥匙,反正要紧的东西都忘或乱扔,身份证、银行卡、首饰挂件,每次出门前都要翻箱倒柜地找。音乐家告诉她,人老了健忘很正常,但养成一些习惯就可以避免它。为此,音乐家还专门到寺院的朋友那里要了一个钵,放在门边的鞋柜上,让她进门第一时间就把要紧的东西放进去,就不会到处找了。老伴说,我都习惯几十年了,现在要是能改,还用你说三道四吗?三是节省综合症,已经节省成毛病了,音乐家叫她“浙江省”,浙江就是她最省。例子举不胜举,音乐家编了一个顺口溜:有车不坐硬走,空调只看不开,马桶从不蓄水,移步就摁开关。有一次,音乐家还在吃饭,电灯就被她关掉了,音乐家惊呼,饭还没吃好哪!老伴说,饭还怕吃到鼻子里吗?饭当然不会吃到鼻子里,但这话说的,饭都呛到气管里了。当然,这也怪音乐家不好,怎么突然就不包容了,接受不了了,老是揪着她的缺点不放,老是想要教育她,纠正她,他们的脾气也就怼上了。
老年夫妻的矛盾都是日积月累的,是硬核的,不像年轻人,还有许多相互依赖的地方,也容易妥协,容易通融,或干脆就离。老年人都有千丝万缕的家事,没办法割离,但相互“不理”的比较多,互不讲话、互不烧饭、互不洗衣服、互不管对方的事、互不参与对方家族来往,等等。音乐家在这么多不理中,选择了互不烧饭,他觉得老伴在外面玩疯了,经常吃饭没个准,选这个影响最小。老伴说,正好,你现在烧饭就跟煎中药一样,不吃还好。
老伴其实也是烦音乐家的,因此也烦他的狗。自从司派克来了之后,她就一直在诟病它。开始是嫌它的名字不好听,司派克,一听就觉得崇洋媚外,而且温州话也不好叫。音乐家冷笑,不以为然,说,司派克司派克,普通话和温州话都只用拗一点点,好叫得很。
老伴又嫌司派克笨,老叫它笨狗笨狗。音乐家听着就不舒服,说,干吗这么粗鲁,你就是说它不聪明,听起来也要斯文一点。
老伴嫌司派克笨,也不是无缘无故的,是基于司派克的某个表现。它不是大耳朵吗?有时候跑起来,耳朵会翻到头顶上,它自己还不知道,还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老伴说,你看你看,这笨狗,耳朵都翻过去了,还一点没知觉。你说我们人,指头要是嵌了一点刺,也难受得要命,非把它弄出来不可。音乐家哼了一声,说,它哪里不知道啊,它是觉得这样好玩,是幽默,是自娱自乐,是让你看着它好笑。又说,它要是有电话,非告诉它妈妈不可,说这里有个老太婆,老叫它笨狗,迟早,它妈妈会过来找你报仇。
养狗人最怕狗狗不聪明,没养狗之前,音乐家也没想去了解这些,不知道哪些狗灵哪些狗笨。音乐家觉得狗就是畜生,畜生就随它去,不要对它有这么多要求。但自从老伴嫌司派克之后,音乐家就有意在网上百度了一下,笨狗到底有哪些笨?有多么笨?原來,笨狗的内容还是挺多的,有说是六大笨,也有说是十大笨,综合一下比如:吠主人、吃自己的屎、不会啃骨头、见了谁都亲、在窝里大小便、找不到回家的路、认不出镜中的自己、什么人给东西都吃、不看看大小都敢挑衅、外出时兴奋得到处乱窜、教训它还以为是跟它玩,等等。音乐家一一对照,还好,这些笨,司派克好像都没有。老伴说,现在还小,还不明显,现在都这样了,长大了肯定更加笨。当然,音乐家也真的发现了司派克的一些异常,比如:喜欢吃药,一次,司派克身上长痘痘,去医院开了药,还以为会像小孩一样,百般抵制,哪想到它吃得津津有味,咬得咯嘣响。又比如,它喜欢赶“苍蝇”,你只要一说苍蝇,它就像听到了命令,低头就跑,做认真驱赶状,其实什么也没有,就是虚拟了一下。是有点笨哈,但音乐家视这些为有趣,他都没有说,怕说了给老伴以口实,更加坐实了它的笨,更要奚落它。
音乐家觉得自己养狗是养对了,不然,退休了、女儿不在家、老伴又说不爽、他会郁闷死的。现在好了,有了司派克,他觉得自己很忙也很有意思。
音乐家之前是从不锻炼的,他说,锻什么炼,身体弱一点,跟他的身份才相称。老伴说,越老越要动一动,不然什么地方都生锈了。音乐家反驳说,乌龟都不动,照样命很长。老伴说,起码也要到公园里走一走,要不,先报废的就是你这双脚。音乐家说,我现在就把脚省起来,放在八十岁以后再用。
音乐家觉得自己现在的状况非常好,他在操心司派克的同时,也被司派克带着在劳动。每天早上六点,在厨房睡觉的司派克就会轻轻地叫起来,是那种抑制的、短促的、小心翼翼地叫,而不是扯开嗓子乱叫。音乐家知道,这是司派克在提醒他,它马上要上洗手间了。他赶紧起床,迟一点都不行,先到厨房把司派克放出来,然后做示范,引领它朝洗手间的方向跑。客厅是木地板,饭厅是大理石,这两个区域拉屎拉尿都不行,会将脏物吸进去,而洗手间的地砖是带釉的,洗一下就OK了。音乐家在前面跑,嘴里喊洗手间洗手间,司派克在后面跟,一脸的认真。他看过一些视频,有人把狗狗训起来蹲马桶,完了还会冲水。这就没意思了,毕竟是畜生嘛,对它这么苛刻干什么,弄得跟人一样,这还有什么乐趣呢?它要是还会用草纸,看会不会把你吓死。所以,乐趣是什么?乐趣就是知道不能在客厅和饭厅如厕,就是知道要到洗手间去,就是昨天还拉在洗手间门外、今天知道到里边去了。但是今天,尽管司派克也跑得很卖力,跑得煞有介事,但还是没来得及,它拼命地跑到洗手间门口,还是忍不住把屁股一塌,拉了一泡尿,这是昨天一夜下来的尿,又大又长,颜色还很好看。音乐家哭笑不得,也情不自禁地说它两句,你不会早点说的,你不会再忍一忍的,再有一步你就到洗手间了,那样你就圆满了。音乐家唠叨着,司派克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它感兴趣的还是自己的尿,盯着它看了半天,还仔细地闻了闻。当然,音乐家也乐意做这个卫生,这是养狗的必要一课,不仅要做清爽,还要让老伴没意见。
接着,老伴也出来了。也许是对她嫌它笨的记仇,也许是知道她和音乐家怼着,司派克见了老伴都没有好态度,就会扑,就会缠,不让她穿鞋,不让她拎袋,走一步撵一步。音乐家只好把它摁住,老伴这才在司派克的狂叫中逃出家门,到公园去了。
上午八点,音乐家要把司派克的屁股洗一洗,洗澡可以一周一次,洗屁股要每天,就像人一样。特别是母狗,拉尿时屁股一塌,常常把脚毛和屁股弄脏了。音乐家听说,狗狗都会有一些敏感词,就是什么词狗狗听了会激灵一下。音乐家也看过类似的视频,一只缉毒犬,一听到可卡因就会竖起耳朵;一只贪吃的狗,一听到三明治睡着也会惊醒过来。司派克尽管笨,但也有敏感词。音乐家发现,它对“洗臀”一词特别敏感。洗臀是温州人的说法,普通话就叫洗屁股,一说洗臀司派克就跑到洗手间蹲下,等音乐家拿布,拿肥皂,水池里放水,很迫切享受的样子。音乐家好奇的是,司派克怎么会听懂温州话,温州话是全世界最难懂的话,有说对越反击战还作过传令“密码”,人都觉得难懂。而且还很微妙,比如洗臀的臀,普通话读音是“囤”,而温州话读音是“团”,完全两码事。
十点钟左右,音乐家要带司派克出去遛遛,司派克其实不适合在小区里面遛,它是运动型的狗,喜欢撒开腿疯跑,不像那些宠物狗,走路像小脚老太婆一样。因此,音乐家一般都会带它去车库上面的网球场。
网球不是一个大家都能玩的运动,那上面经常没有人,网球场又相对封闭,有铁丝网拦着。司派克一到上面,音乐家就把绳子解开来,让它跑个尽兴。这真是一只基地过来的狗啊,它撒开腿脚,跑得那么欢,那么惬意。网球场的角落,经常有一些散落的网球,那是人们打丢了,懒得捡,留在那里的。音乐家也曾想把司派克教起来玩球,丢过去让它捡回来,或踢过去让它接住,但司派克丝毫不感兴趣,看见球过来一脸地茫然,还以为滚过来的是一块石头,赶紧躲开去。算了,玩个球的也不算什么本事,还要无休止地练才能掌握,音乐家觉得,做狗已经很苦了,就放它一马吧,它爱咋咋地。
司派克最高兴的就是在网球场上居高临下地看人。下面是一条通道,是西门进来的必经之路,司派克在上面看看叫叫,也不知道叫什么。音乐家看着司派克的举动,也会瞟一眼下面,他发现,司派克叫的都是老太婆,对孩子、年轻人、中老年男人基本不叫。音乐家想,它可能把那些老太婆都当作他老伴了。确实,她们虽然穿着不一,但走路的姿势都差不多,都是那种散漫的、无所谓的、不讲究的。有一下,司派克拼命地摇尾巴,甚至连屁股都摇起来,嘴里还发出咕咕咕的叫声,那是兴奋的、激动的、抑制不住的叫,音乐家再看,原来是老伴从公园回来了,同行的还有一个她的练友。她们拿着扇提着剑只顾说话。司派克在上面一边叫一边跟着追。音乐家就忍不住叫老伴,说,司派克在叫你呢,你怎么都没有反应的?老伴抬起头,正好和司派克四目相对,这下把司派克高兴得,拼命地往下跑,围着老伴又跳又叫。边上的练友看了也很羡慕,说,这狗好,通人性。老伴说,也就是今天表现得好一点,平时笨得很,每天跟它像打仗一样。音乐家暗笑着,也不纠正,其实司派克看见老太婆都这样,都叫,都兴奋,盲目得很。
下午是音乐家的“工作”时间。退休之后,他把自己安排得好好的,有活动,他积极配合,以排挤自己的无聊和落寞;有约茶约琴的,他也欣然参与;都没有事情,他就在家里摆弄自己的专业。专业不能丢,丢了就退出了社会,退出了圈子,疏远了师友。但他也清楚,现在已不再有长进了,该长的,年轻的时候都长过了,现在之所以还抱着专业不放,一是还有点虚荣心,二也是还不甘心,想再搞点东西试试,不要让别人说他是断崖式地下滑,这个不好听。
音乐家擅长的是编曲和合唱指挥,也许是在文化馆待久了,群文的东西搞多了,他的创新力不够,只能编一些现成的曲子,尤其是改编合唱曲。一首家喻户晓的歌,他把它改编了,配上各种声部,设计了各种动作,唱出了新的气氛,新的视听效果,讨巧又讨好。
他改编过《少林少林》《游击队之歌》《打起手鼓唱起歌》《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这些经典的合唱曲,最大的缺陷就是仅仅是合唱,太像合唱了,忽略了形式和演绎,基本上都是和声、轮唱,顶多加个了轻重呼应,听来听去都是老一套,包括后来的《天路》也一样。音乐家最大的资源就是手头有一支强大的歌唱队伍,有文化馆的学习班作基础,有全市学校的声乐老师作支撑,所以,他安排声部的余地就非常大,他还有可以担当独唱的男女声,这就让他的合唱队实力超群,拉出去马上就见分晓了,也因此拿了不少奖。
音乐家在自己的书房工作时,司派克就很识相地自玩自的,笨狗比较单纯,没有什么心思,它觉得音乐家既然有事,那它就自己待着呗。在书房门口趴一会儿,在客厅沙发上趴一会儿,又在厨房的纸盒里趴一会儿,趴得无聊了,就叼了一块抹布玩起来,玩得还很高兴,嘴里发出自娱自乐的响声。玩得也很忘我,四仰八叉,全然忘了自己是个母的,肚子露出来难看。老人养狗都是比较简单的,就像农村里养狗,不知道给它买衣、买玩具,也不知道怎么陪它玩、怎么和它互动。司派克的玩具都是现成的,厨房的水舀、音乐家的拖鞋、洗手间的拖把,有时候甚至还叼出了马桶刷。
音乐家现在是为下半年的市民艺术节做准备,他要拿几首本地的合唱曲出来,这样也更合适。《李有松》,大家都知道的,浙西民歌,这首歌的特点是歌词简单,简单到演绎成温州话也没有问题:李家庄有一个李有松,封建思想老古董,白天洞里来做梦,不准女儿找老公……这是首叙事歌,稍稍改几个字,比如把白天改为“日昼”,把找改为“寻”,把女儿改为“囡儿”,就完全是俏皮的温州味了。他还想改编一首《对鸟》,一首乐清山歌,编成合唱能充分利用好两个男女声高音,而轻轻的和声象征着山脉的回音,效果非常好:吤呣飞过青又青,吤呣飞过打铜铃,吤呣飞过红间绿,吤呣飞过抹把胭脂搽嘴唇……
有时候,司派克也会侧着脑袋听音乐家叮叮咚咚地敲琴,听他咿咿呀呀地试唱发音,好像有点听懂的样子。音乐家看过一些视频,有些狗狗听到歌声琴声是会有所反应,也会跟着呜呜作声,虽然并不像那么回事,但一定是和声音旋律有关的。有时候,音乐家也听见司派克在那里呜呜地长啸,音乐家一阵欣喜,以为是他的音乐起了作用,他赶紧出来看看,又仔细辨别,原来司派克被另一个声音所诱导,是小区外面收废品的吆喝声:冰箱——彩电——空调——洗衣机——司派克是在为这个吆喝做和声,那声音响一下,它也会跟一下,配合得饶有兴致,音乐家哭笑不得。不过,音乐家始终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像电脑编程一样编到司派克的“硬盘”里,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它,等到它有一天开窍了,虽不能让它唱一首什么歌,但起码也会成为一只与众不同的、有音乐素养的狗。
晚上,老伴在自己的房间里照镜子,帽子戴上又摘下,围巾系了又解下,衣服套来换去,也不知道要怎么穿,一般这种情况下,明天肯定要出去疯了。音乐家在自己的房间里复盘和订正,下午的工作,这会儿像溪水一样、像蝌蚪一样、在他的脑子里哗啦作响,争先恐后。客厅里,司派克也在新鲜着自娱自乐。资料上说,司派克耐力出众,音乐家觉得,它不仅耐力出众,精神也特别好,这会儿正趴在窗子前,煞有介事地打量着外面。外面,正好是一条小区主干道,它看车子,看行人,发现有异常的,它的喉咙就会呼啸起来,貌似进入了一种临战状态。车灯太亮的,人长得猥琐的,走路打手机的,停留太久或无端跑动的,它都会发出狂叫。音乐家觉得,这才是司派克应有的样子,不叫才怪呢,不叫它就失职了。但老伴不耐烦了,说,死佬,这狗这么会叫,应山脉一样,你快去把它管一下。音乐家说,狗总是会叫的嘛,狗要是不叫,那还叫狗吗。老伴说,它叫得也太响了,魂都被它叫散了,等會儿物业过来敲门了。这倒是真的,司派克的叫,不同于那些宠物狗,确实被邻居反映过。音乐家自知理亏,乖乖地从房间里出来,把司派克关起来。其实也不是关,是把它哄到厨房里,告诉它,现在很晚了,大家都睡了,你要是再这样叫,明天就不能待在家里了,在外面没有亲人,风餐露宿,后果不堪设想。司派克好像听懂一样,躲在纸盒里一动不动。厨房是敞开式的,没有门,音乐家用木板挡一下,司派克看不到外面了,也就安静了。
有一件事让音乐家很苦恼,就是电视台要到家里来拍个片子。文艺界要给六十岁以上的知名文艺家存档,十个艺术门类,每个门类挑三人,他也是其中一人。编导都找过他好几次了,他都说等等再等等,理由当然是冠冕堂皇的,说自己最近正在赶作品,等手头完事了最好。其实音乐家是有苦说不出,家里实在是太乱了,会让人笑话的,从里到外,从客厅到卧室,都是老伴丢的东西,他得趁老伴有活动,不在家,他先打理一下,起码也要整理出两个拍片的场地。还有就是,这个司派克怎么办?聽编导说,他们是同步录音,以艺术家自己讲述为主。司派克还太小,也听不懂人话,而且见了生人就会乱叫,会把事情搞砸的。那么,把司派克送到宠物店去?他好像也舍不得,他还没教它在外生活的能力,它被人冷落了怎么办?被其他狗狗欺负了怎么办?他完全可以想象宠物店是怎样待它的,肯定是关在笼里,它吃不吃都无所谓,更不会带它出去玩了。这两件事都让音乐家觉得头疼。
突然有一天,老伴说要到县里去,说一个储蓄所开张,请她们去演出,晚上要住在那里。音乐家心花怒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想了想,就故意再激发她一下,说,演个出晚上住那里干吗?你们不是有车吗?回来也不会很迟。老伴说,他们要第二天再带我们玩一下。音乐家阴阴地说,你自己小心啊,你身上是有不少不足的,和别人接触多了,当心露馅。这话老伴不要听,她哼了一下,说,你要这样说我偏偏再多住一天,看人家是喜悦还是讨厌。音乐家暗暗高兴,他的煽风点火奏效了。
老伴一走,音乐家就赶紧通知编导过来。他也抓紧把家里打理出来,他先是整理客厅,都是老伴平时堆积的东西,纸盒子、纸袋子、戴的帽子、围的围巾、穿的衣服,还有好几双鞋子,他都统统地送进了储藏室。他再整理饭厅,桌子上都是瓶瓶罐罐,有酱瓜、泡菜、豆腐乳、花生酱、豆瓣酱、筷子笼、纸巾盒,还有一些零星的水果。旁边的凳子上也有一排纸箱,放着香菇木耳黄花菜霉干菜等等。一些容易忽略、长时间不用的东西,他随手就把它扔了,但有些东西他还不敢扔,扔了老伴会和他吵,吵了更难受。音乐家再简单收拾一下自己的书房,这地方乱一点不要紧,乱反而能体现出他的状态。再就是卧室,这地方一般不会拍,但也许会进来看一下,所以表面上收拾一下即可,特别是床上,要摆出老两口生活的感觉,分居总是不好听的。音乐家这样弄了一上午,觉得很辛苦,但也很解气,很惬意。
现在轮到处理司派克了,音乐家觉得,应该和它好好地谈一谈,他不知道这样谈有没有用,它听不听得懂。他把它抱到沙发上,拿了张凳子坐在它对面,他这样做让司派克也觉得很好奇,它侧着头,眼睛乌溜溜地看着他。他首先向它抱歉,说把它带到了这样一个家,这个家不富裕,气氛也不好,也没有什么乐趣,而且他又是这么大年纪的一个老头,他的性情也不适合它的性情,他不能陪它玩,不能带它去更远的地方,也不能像年轻人那样给它买这买那,也教不了它什么本事。可是没办法,他就是想要一只狗狗,需要有一种做伴的感觉,需要温暖和谐,既然他们在一起了,他们就是一个共同体。但他又是个还有点事情的老头,和一般的老头不一样,他今天就有一件重要的事,要来很多人,要做一些事,这些事需要它不出声,甚至要把屎尿也忍一忍,等他把这件事做完了,它就OK了,他需要它的支持,它的配合。音乐家觉得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有用没用,那就要看它的造化了。
这天下午,音乐家迎来了编导一行,他们在客厅摆好了位置,架好了机器,调好了灯光,音乐家身上也别上了胸麦,这就让音乐家知道,他现在进入角色了。长期的民间生活,也练就他的叙述能力,这一次,他抓住了民间音乐这个点,说了田野调查,民间采风,说了自己的体验,学习,积累,不放弃,推陈出新……期间,音乐家也悄悄地瞄了一眼厨房,想看看司派克到底在干什么?是凝神屏气地听?还是趴在纸盒里装睡?不,它不知道躲哪里了,躲进了冰箱后面?抑或是洗碗槽下的角落?接着,编导又拍摄音乐家的工作状态,这让音乐家担心起来,工作,就需要叮叮咚咚地敲琴,就需要咿咿呀呀地发声,他要示范音高,示范声部,必要时还要放一些歌曲资料,讲解他的设想和处理。他怕这些声音一响,司派克就会被“唤醒”过来,甚至被诱导,会放声大叫,那今天的拍摄就算泡汤了。但是,奇妙得很,他们拍摄得非常顺利,任凭他们在捣鼓什么,家里就只有他们的声音,就像这个家没有司派克。
五小时后,音乐家总算把编导他们送走了。他赶紧到厨房看看,发现司派克已经出来了,它不知是从哪里出来的,它的背后,已经是一泡很大的尿,像小溪一样从这一头流到了那一头。音乐家忍俊不禁地笑起来,司派克也叉着脚在看着他,好像在说,不好意思,我实在是憋不住了。
音乐家想,要是把司派克今天的表现告诉老伴,她一定不相信,她会说一定是你编的。
老伴在外面玩了两天,音乐家也舒服了两天。当然,音乐家心里也是记挂老伴的,他太知道她们所谓的演出了,说白了就是为了去分东西。他听说那个储蓄所要给她们发一套价值四十元的衣服,这种花里胡哨的衣服她们最喜欢了。
他可以想象她们是怎么活动的,她们在对面公园门口集中,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穿得整齐划一,她们上了车就开始嗨起来,她们相互拍照,竞相唱歌,抢在车还没有上高速之前,在过道上摆造型。
她们到了瑞安的假日酒店,入住,吃饭,吃饭的时候也都身着队服,时不时地端起酒杯耶耶耶。下午没有任务,但她们丝毫没有懈怠,自觉地在酒店大堂里练起来,服务员不让放音乐,她们就默练,引得许多客人驻足观看,她们就更兴奋了。
演出是在晚上,形式是边吃边演,她们总共奉献了三个节目,走队列表演、两个云中飞天舞,具体舞曲是她们最近刚拿下的,《梅花三弄》和《渔舟唱晚》,她们觉得非常好。她们边吃边演,每演完一个节目都要快速地换衣服,她们带了四套衣服,她们忙死了。这天夜里她们一定难以入睡,因为储蓄所很满意,临时决定,除原先答应的每人五斤鸡蛋、五斤细粉外,再加一个海鲜大礼包,内有两只炝蟹、两只乌贼、四爿小鲳鱼。
要不是家里拍片子,音乐家是不喜欢老伴在外面久留的。早上在公园跳跳舞,或附近哪里一日游,还马马虎虎。知妻莫如夫,他太知道她了。她这人优点很多,热心,会交往,会排阵,活动能力强,就说这次演出吧,音乐家知道,这肯定是她排的阵,乃至后勤服务。但她不能和别人待太久,特别是不能过集体生活,一过,她的那些“综合症”就露馅了。
第二天, 储蓄所安排她们上圣井山,一个道教胜地,其大殿外面的石床很著名,民间有传说,考大学之前来这里睡一觉,保准。就是这样的地方,她们也要拉起队旗来拍个照,造个型。
音乐家就是为了这些,每天都要和老伴说来说去,到后来也懒得说了,但不说又心里觉得别扭。其实,说真的,音乐家也觉得和老伴这样怼来怼去,不是个事,他是想通过养狗,看能不能改一下自己的脾气,提高一点自己的耐性,以便和老伴相处得好一点。
总的来说,音乐家对司派克还是满意的,虽然说起来有点笨,但也笨不到哪里去,狗狗不都是这样的吗?有聪明的,也有笨一点的。人也一样,特别聪明的,也是极个别的,大部分也都是普普通通的。据说,狗的智商测定,也不是怎么考出来的,是通过一些日常生活题,这个完成得多一点,就说它智商高,那个完成得少一点,就把它排在后面,也不是很科学。
养狗之后,音乐家也会上网去看看各种狗狗的特点,有一个排行榜挺有意思的,说,体味最大的狗有哪些?可卡、斗牛、沙皮、松狮、杜宾……最会流口水的狗有哪些?西施、藏獒、巴吉度、圣伯纳、罗威那……还有,最爱叫的狗有哪些、最耐寒的狗有哪些、最黏人的狗有哪些、最耐热的狗有哪些、最易训练的狗有哪些、最爱掉毛的狗有哪些、最爱运动的狗有哪些、最适合初养的狗有哪些、对生人最友好的狗有哪些,等等,每一项还都有反向的问题。在这么多的问题里,司派克就是在爱运动和不适合初养里边占了个位子,其他的还好,什么好啊坏啊前十名里面都没有它。它并不是让人喜欢的狗,也不是让人讨厌的狗。其实有什么呀,人都还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呢。当然,音乐家也知道,司派克的缺点还是很突出的,比如装病,有一天一觉醒来,居然一只脚缩了起来,走啊跑啊都是三只脚踮着,音乐家被吓坏了,以为它昨晚睡觉时哪里扭了,就像人落枕了一样,围着它团团转,还带它去看医生。医生看了看,捏了捏,一语戳破,说,装的,要么骗吃,要么骗玩,要么骗你感情,想让你待它好一点。音乐家想,我待它挺好的呀,就是老伴老嫌它,叫它笨狗,不知这算不算冷暴力。这个司派克也是,一点也不像其它狗,以为自己是基地里出来的,就不识大体,不拍马屁,它要是和老伴关系搞得好一点,那他养狗的乐趣就更多了。
也许是日有所思,这天夜里,音乐家做了一个梦,梦见司派克其实不是司派克,它一直都在装,这天,它慢慢地撕下戴在脸上的面具,原来是一只“边牧”。边牧的智商在狗狗里可是排第一的,某些方面比人还要强。它悄悄地溜出厨房,它想出去,但家门的把手太高它够不到。它看了看周围,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发现一张小凳就把它拉了过来,站起来把门开了。突然的置身门外,它有点兴奋,撒腿就往外面跑。它跑到水池边看了看,又跑到网球场站了一下,好像是觉得下面那条路才是对的,就再也没有犹豫,径直跑出了小区。对面就是公园,它跑上了马路,左右观察了一下,确信是安全的才横穿过去。它沿着公园的围墙跑,由于疫情,公园的大门关了,只留着边上的一个小门,但门口有好多保安,查这个查那个,边上的喇叭也一直在响:进入公园,请出示健康码、行程码、戴口罩、量体温。司派克看了一下,觉得没戏,就马上掉头往回跑。刚才一路过来,它发现了一处疏漏,那是公园的内河,外延部分有一段正接壤在路边,它下去试了一下,居然就下水了。它开始向对岸游去,是擅长的狗爬式,动作经典也很好看。它要去哪里呢?噢,是去“老伴”跳舞的地方,那是东面亭子边的一块空地。它拼命跑,跑得还挺智慧,故意在草丛里绕来绕去,有时候还匍匐前进,目的就是为了躲避保安,想突然出现在老伴面前,给老伴一个惊喜。老伴也是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司派克,尽管她不喜欢司派克,但它的突然出现她还是很欣喜的。老伴喊笨狗笨狗,又张开手臂做拥抱状,司派克见了老伴,也快速地往前冲,嘴里居然发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像鸽哨一样的叫声,那是激动的叫声,得意的叫声。眼看老伴就要和司派克抱上了,就在这时候,也就是眨眼之间,公园的保安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们有的拿网兜,有的拿叉子,从多个方向劫住了司派克,受困的司派克拼命挣扎,嗷嗷乱叫。音乐家难受死了。
毕竟是梦,六点钟的时候,司派克还是把音乐家叫了起来。他忙去厨房看司派克,司派克已经在那里等他了,拼命地摇尾巴,他把拦着的木板一挪开,它就以最快的速度冲向洗手间,现在,经过音乐家的谆谆教导,它已经可以安全抵达洗手间了,也能够完整地拉屎拉尿了。音乐家也开始了一天的劳动,他打扫司派克的大小便,给它搞吃的,完了再给自己搞吃的,一般是一杯牛奶、两个鸡蛋、三片面包。他也会给老伴泡一杯麦片,尽管他说过不管她的吃饭问题,但顺手的事他还是会做一下的。一般情况下,老伴不会吃,还会奚落他,说他的水不够开,说他焖的时间还没到,技术根本就不合格,都泡不出那个香。音乐家也会毫不客气地回敬一句,你爱吃不吃。但这一天,他泡好麦片时发现,老伴早已经出去了。
接下来,音乐家准备向司派克发出敏感词——洗臀。洗之前他会故意刺激一下司派克,说它的臀臭,说它拉屎没拉干净,拉尿弄脏了毛毛,说得司派克很是难为情,拼命地往洗手间里跑。但情况诡异,司派克不听敏感词了,也不进洗手间了,它坠着屁股朝音乐家只是叫,还跟他凶,好像有什么意思要表达。音乐家俯下身,耐心地问,那你想干什么?司派克还是叫,还跳到沙发上叫。司派克有一个习惯动作,它想出去的时候,就会跳到沙发上等你拴绳。音乐家就问,你想先去网球场吗,但现在还没到那个点上。司派克还是叫叫叫,今天蹊跷了,洗臀不干,网球场也不想。音乐家就说,你有什么事你就说。司派克就跑到洗手间,叼出了一串钥匙,是老伴落下的。音乐家说,你是在哪里发现的?司派克又跑到洗手间站了一下,音乐家知道,一定是老伴在里面换了条裤子,把钥匙一摸,忘了装回去了。音乐家说,钥匙沒关系,她不带就不带,回来我们开门就是。司派克还是叫,还跑过去拖来音乐家的鞋子,要他穿。音乐家说,要给她送钥匙吗,我才不去呢。司派克生气了,扑上来咬音乐家的裤脚,要把他往外面拽。事出反常必有妖,今天可能真有事情了。音乐家想起自己昨夜的梦,难道这里面有什么征兆?音乐家说,那好,我到公园去看看。司派克听了这话就不叫了,还迅速地趴到沙发上,前面的双脚交叉一搭,好像在说,这还差不多。
音乐家被司派克弄得有点紧张兮兮的,他听人说过,动物有时候是很神的,常常会做出一些超乎寻常的预判,他不知道司派克预判了什么,他让自己尽量地走得快一点。他平时没去过公园,这会儿走的都是梦里走过的路。他出了西门,横过马路,沿着公园的围墙走,在公园门口和保安询问过,就径直走向老伴她们练习的地方,东边亭子前的一块空地。他没看见有人在那里活动,倒是有一拨人围在亭子里,凭他的经验,他觉得应该是出事了。他快走几步,就看见老伴被几个人扶着,脸色煞白地坐在石凳上,样子像刚刚才回过神来。有人发现了音乐家,忙说,这下好了,她老头来了。众人散开,音乐家上前,捉住老伴的手说,你这是怎么啦?老伴怏怏地说,我也不知道,只觉得脸上冰冷,眼前一黑,就晕倒了。音乐家说,你这是低血糖,叫你早上吃东西你不听,还硬犟。这时候的老伴,在为音乐家的到来而感到纳闷,说,你千年也没有上公园,今天怎么就来了呢?这么巧。音乐家说,是司派克叫我来了,一上午都在叫,叼你的钥匙,叼我的鞋,我想想是不是你有什么事,就来了。老伴说,神话哪,你骗我,它真的这么灵?音乐家说,真的哪,我骗你干吗,否则我怎么会来呢?老伴说,这个笨狗,她们都说,用软梳子梳梳它的头,它会灵起来的,我回家就把那个软梳子拿给它,给它梳梳看。音乐家说,现在没办法了,它就是再笨,也要把它养下来了。
音乐家又说,其实司派克也是挺好玩的,你吃饭的时候它在旁边看着,你在洗手间里面它在门口守着,你脱下鞋子它都要一只只闻过来,我们人不也有闻袜子的习惯吗?就像谁家里有个唐氏,有个白化病,有个自闭症,他父母难道就把他扔掉了?也是舍不得的。音乐家忽然觉得,这会儿自己的讲话也温和多了。
责任编辑 喻向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