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
周日早晨,她像往常一样早早醒了。去洗手间回来,瞄一眼手机,确认时间尚早,天还没亮。重新躺床上,钻被窝里翻看手机。寒潮来袭,小区里多数人家暖气不够热,她看见几位邻居正在群里吐槽供暖公司。新冠疫情把人关在家里,暖气如果再不热,日子更难熬。她家里室温十八度,达到供暖合格标准,再高三四度会更舒适。被窝里身体焐了一宿产生的温度让她舒服,不舍得马上离开。她的睡眠越来越少,总是早早醒来。是年纪大觉少,还是考虑了时差,不知不觉在迎合女儿那边?说不清楚。以前,醒得早她看书;现在,她习惯起床前先翻看手机打发时间,仿佛世界上所有跟她有关的事情,都包含在这掌中小机器里。女儿飞飞三个小时前给她发了一条十五秒的小视频——朱迪在哭,双手抚弄头发,抽抽咽咽、嘟嘟囔囔,说什么她没听懂,反复听了三遍,真是没听懂,只知道小朱迪说的是英语。朱迪看上去难过、悲伤,她一阵心疼,残存的困意一下子就消失了。
飞飞四年前嫁给皮特。皮特不会汉语,他们夫妻跟女婿交流时有障碍。皮特说话语速刻意慢些,她还能听懂一些单词和句子。小朱迪说话语速快,奶腔奶调,不会迎合别人,每次视频,她很难立刻听懂对面的小丫头在讲什么,需要飞飞翻译。飞飞临产那会儿,正赶上学校放寒假,她按预产期提前过去。她恐高,不愿意坐飞机,怯于长时间飞行。沈阳到墨尔本没有直航,她从广州转机。飞机穿赤道、跨太平洋,在空中连续飞行九个多小时,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但不去她又放不下心——皮特爸妈老迈年高,他们住新西兰,不可能到墨尔本陪护儿媳;最主要的是,她一直认为老外不懂中国人坐月子的习俗,她怕飞飞月子里坐毛病。她其实缺少带孩子的经验,除了刚出生时的女儿飞飞,她没抱过别人家的新生儿。女护士把朱迪递送到她手里,刚刚降临人世的小生命身子骨软软的,每一次蠕动都让她心里忽悠一下。她紧张,手抖,抱孩子格外小心,生怕有闪失。她第一时间特别注意看了孩子的头发——有点像刚刚剥开外皮的嫩玉米须子。头发密实,湿漉漉紧贴脑皮上,羊水好像没完全揩净。从头发看,孩子胎里营养很充足。没能亲自来看新生儿的皮特父母,给孙女起名叫朱迪。朱迪一天天长大,比飞飞小时候好看。飞飞刚生下来时黄疸重、皮肤黑,黄疸褪下去后才好些。飞飞长大以后皮肤也没妈妈白,介于她和老程之间吧。朱迪白里透粉,跟“玉米须子”很般配。朱迪明显像皮特。
一晃儿飞飞两年多没回来了,想家时让妈妈拍家常饭菜,麻烦妈妈去超市拍烤鸭、熏鸡架、巨峰葡萄、南果梨,她说墨尔本那边的提子甜得单调,没有巨峰葡萄酸酸甜甜的味道丰富,那边也没有南果梨。飞飞还说她馋老家过春节时堆满桌子的好吃食,也想念一大堆亲人;亲人们表示他们也都想念飞飞,大家都想看她生的洋娃娃长什么样子,却又不方便漂洋过海。看照片和视频,和看真人毕竟不一样。飞飞视频时多次说,她很想回来看看爸妈,很遗憾现在有疫情太不方便了。女儿当初决定嫁给皮特,老程相当一段时间表情凝重。飞飞和皮特在新西兰办的婚礼,老程和她都没去。原计划在那边办完婚礼,小两口回来再办一场答谢宴,跟亲朋好友见见面,后来老程改了主意,说在那边办过就行。这边办仪式要报备,多大范围,告诉谁不告诉谁,费思量。她也同意他们不用特意回来。她一直觉得老程对女儿嫁给皮特其实有个心结。有一次他们说到皮特,老程随口冒出句“鬼佬”,她郑重提醒他以后别这么称呼皮特,当面和背后叫都不合适。但她能理解老程的心情。养了这么多年的宝贝女儿,最后嫁给不会说汉语、很难深入交流的皮特,他们一言难尽。
2019年春节回来那次,飞飞带朱迪出门逛街,一个老阿姨问飞飞:“帮外国人带孩子,一个月给多少钱?”明显把飞飞当带孩子的保姆了,飞飞当时哭笑不得,不知道怎么回答,看上去有点小受伤害。生下朱迪后,飞飞只回过那一次。带朱迪坐飞机,奶瓶、奶粉、尿不湿得塞满一大包,中间还要转机,太麻烦,折腾不起。飞飞临走时说,等朱迪再大点儿,一定带她多回来,要回来多看看你们,你们方便时如果能过来更好。一晃儿朱迪三岁,上幼儿园了。他们三口一起回来不容易。皮特休假时,也还惦记着回新西兰看父母。飞飞说她其实挺想带皮特再来中国,她跟皮特开过玩笑,说皮特是个“岛民”——皮特出生之地英格兰、长大之地新西兰都是岛,现在定居的澳大利亚也是个岛。飞飞说有机会要带皮特多见识古老的东方文明,比如看一看中国的万里长城,让他知道“伟大的墙”是什么样子。皮特笑呵呵说好,然后就没了下文。皮特只在婚前来过一次中国,那次他们也是在广州转机,因为时间紧张,甚至没来得及去北京看故宫和长城。
墨尔本的夏令时,比北京时间早三小时,那边已经快到中午了。她又看了一遍视频,再次确认自己没听懂朱迪在哭诉什么,想马上打视频过去,又顾虑飞飞是不是在开车,或者正在海里游泳,接视频不一定方便。皮特和飞飞都喜欢户外运动,长假期开车去山里搭帐篷露营,周末带朱迪去海边戏水。2020年6月,墨尔本新冠疫情二次爆发,一天新增好几百确诊病例,封城后又升级宵禁,四级封锁那阵子,规定可以一个人单独出门锻炼,但不允许离家超过五公里,露营、去海边成奢望。飞飞说,封城时,他们家三口人真憋够戗,尤其皮特和朱迪。朱迪从小喜欢去外面疯跑,在家里鬧腾,出门就乐呵。万幸现在封城、宵禁解除,有一阵子没有本地新增病例了。2021年元旦刚过,墨尔本正是夏天,赶上周末,他们肯定带朱迪去海边了。她想了想,语音留言:“大周末的惹朱迪不高兴,孩子怎么啦?”飞飞心真大,朱迪哭哭啼啼,她不去弄清楚孩子到底怎么了,有什么诉求,还有心情录视频往外发。
留言证明她已经醒了。飞飞很快打视频过来:“妈呀,您起床了?我们现在威廉斯敦海滩呢。您说我和皮特谁敢招惹朱迪?是她自己夜里睡觉做了什么梦,一大清早就跑我们卧室来,磨磨叽叽的,非说她头发变成黑色了,我怎么跟她解释都说不通。您说说,她头发颜色跟皮特一样浅,怎么会是黑色?她长得就一点儿不像我。朱迪,过来,跟女王说周末快乐。”飞飞从小鬼精灵,早早看明白了家里的一把手是妈妈,经常当着老程的面故意喊她女王,她也总是笑呵呵答应。飞飞在朱迪刚冒话时开始教她说汉语,朱迪有时喊她姥姥,有时直接叫她女王。女儿、朱迪这么喊她,她开心。手机画面转换,飞飞把镜头转向大海,几只白色海鸟在镜头中一晃而过,小方框里出现了一个穿红色泳衣的小姑娘,先是海天背景里的一个小人儿,小人儿朝向镜头跑过来,人影越来越大,很快有一张脸的大特写闯进镜头。近午的光线照在朱迪脸上,小脸蛋儿看上去粉扑扑的,早晨哭过的经历已经被海风吹走,没有留下一丁点儿痕迹。听到朱迪用汉语说“周末快乐”时,她心里升起一种一言难尽的复杂滋味儿。快乐、欣慰,还有一点点别扭,像当初她听闻女儿决定嫁给皮特。
皮特比飞飞大十一岁,在澳新银行上班。他在英国曼彻斯特出生,上中学时跟随父母移居新西兰的一个小城,本科和研究生是回英国读的,毕业后在伦敦工作四年,又一个人来到墨尔本。飞飞研究生毕业,在一家华人开的贸易公司工作。飞飞说,是皮特死缠烂打追求她。女儿决定嫁给皮特,她心里慌慌乱乱的,忐忑不安,说不尽的担忧。不在一个环境里长大的两个人,年龄差异那么大,文化背景不同,生活习惯不一样,飞飞能处理好各方面关系吗?跟华人在一起,你随便说句什么,一点就透,不用多余的解释。跟皮特在一起,或者跟他父母在一起,打比方时,你讲哪个女人像林黛玉,哪个男人像贾宝玉,他们听得懂?你怎么跟他们解释刘备摔孩子不仅仅是摔孩子,也是在收买人心?怎么跟他们讲大白菜放缸里渍成酸菜,比新鲜白菜吃起来别有滋味,臭豆腐闻着臭、吃起来香?从皮特那边讲,当他随口引用一句莎士比亚或者狄更斯,那可能只是他小学或者中学课堂的普通课文,对于没有专门攻读过英国文学的飞飞而言,会不会像听闻天书?种种想象不到、可能遇见的文化包括饮食方面的差异,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对此她可是深有体会。她想到自己课堂上的那些初学汉语的留学生,她跟他们交流时那种字斟句酌、绞尽脑汁,平时看起来非常简单的表达,那些留学生却可能完全不解。三岁小朋友都明白的话,跟那些学生解释起来可能得绕道十万八千里。她替飞飞担心。替女儿愁得慌。皮特快四十岁才结婚,以前不知道谈过多少次恋爱,人生经历不会简单。他谈过什么样的女人?万一携带艾滋病毒怎么办?飞飞会不会上当受骗?飞飞说皮特恋爱肯定谈过,但并没有婚史,更没有孩子,不像爸妈想象的那么复杂。无论飞飞怎么解释,她还是不能理解,皮特为什么这么大年纪才想到要娶个跟自己文化背景不一样的黑发姑娘回家。她有种种担忧,却不敢在老程面前流露出来。男人其实比女人心事重,他工作压力又那么大。
她不止一次想,当他们老了,是不是可以到女儿身边去,跟女儿在一起生活,像她守着爸妈。不能跟飞飞在一起,他们去哪里过晚年?到一起去,跟皮特怎么相处?她没找到成功的例子可以参照。她认识的朋友,也有孩子在外面的,女孩子多数还是嫁给华人。女儿至少应该嫁一个会说汉语的吧。也许一个华人女婿更容易接受跟上一辈人在一起生活?毕竟传统上是这样。也许。只能说也许。但当初放女儿出去,谁能预测女儿最后决定嫁给什么人?他们早就应该做好思想准备。飞飞说过,他们将来不会跟皮特父母一起生活。皮特父母也没跟两个女儿一起生活,而是住进了奥克兰附近的一家养老中心。皮特不跟自己父母一起生活,难道就肯跟妻子父母一起生活?不可能。侍候月子回来,留学中心的曾老师和宋老师约她一起吃饭,她带了红酒过去——是皮特特意给老程买的葡萄酒,皮特说这种酒是维州当地酒庄酿造的,品质不错。大家一边喝酒,一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讨论:我们这代人将来可能要抱团养老了,从现在开始就得踅摸地方。她往心里去、认真点头。跟晚辈在一起养老的想法,真是落伍了。她看身边的年轻人,结婚后多数单独过小日子,不愿意跟老人在一起生活。更何況女儿还嫁了“鬼佬”。想都不要想。偶尔过去看看还成。女儿过得好就行,她和老程不自私。但现在他们就是想去看看也不成了。没有公民或者永久居住身份,那边不让进。飞飞可以回来,她没改国籍,持核酸检测双阴证明可以上飞机,但皮特和朱迪不行。幸好现在可以通过视频联系。2020年墨尔本疫情严重起来、开始宵禁时,飞飞发朋友圈说:“世界摁了暂停键,重启的时候希望我们都更好。”飞飞总是乐呵呵的,文笔也好,在公司天天开发票有点可惜。她初中钢琴就考过十级,大学时还跟同学玩过乐队。飞飞唱歌是哑嗓子,唱流行歌曲有特点,她唱罗大佑的歌时,声音里真还有一点儿罗大佑的那种沧桑。研究生专业是飞飞自己选的,她说学会计容易找工作。现在的孩子,比她年轻那会儿现实多了。1980年代她参加高考时,身边的同学不管学习成绩怎么样,班会上表态都说自己的理想是当科学家,好像世界是由无数个科学家组成的。上初中之前,她就没怎么听说过科学家这个词,半导体里天天播放《新闻和报纸摘要》,她印象深的词都挺抽象——批林批孔、备战备荒、亚非拉兄弟,她不懂那些词是什么意思。科学家在她准备考大学的年代才属于热词,跟大学生、现代化一样,可以进入那时的年度热词榜单,当然那时并没有人花费时间去给流行词语排名。她曾经梦想当居里夫人那样的女科学家,想不到自己未来会当一名老师,专门教留学生讲汉语。她想不到自己会亲眼见到这么多外国人。上小学时,学校组织同学看电影,正片之前先放纪录片。她在大银幕上见过两个外国人,一个名叫西哈努克亲王,亲王脸上的那种慈祥笑容,她好像从来没在现实生活中哪个熟人的脸上见过;另一个外国人叫莫尼克公主,是亲王夫人。西哈努克亲王夫人长得真是奇特,眼窝深、鼻梁高,头发上有卷,身上穿的衣服跟妈妈和周围的阿姨是如此不同,每次在银幕上看见这位雍容的亲王夫人,还是小学生的她心里竟莫名地有些隐隐的不安。
朱迪会用汉语说姥姥、姥爷、女王、吃饭,“周末快乐”是新学的。朱迪说“周末快乐”时,“末”说“磨”,“快”说“()”,“乐”说成“摞”,只有“周”字发音正确,后面的三个字像被她身边的海风吹过,一听就是老外学汉语刚入门,像她那些零基础的学生。在早一点系统科学地教朱迪讲汉语这件事上,她有点碎碎念,多次敦促飞飞,教朱迪一定从小抓起,学语言越早越容易,小时候学歪了长大以后很难改正。她的老爸和老妈,一个小时候说广东话,一个小时候说四川话,尽管都在北京生活四年,又在东北生活多半辈子,却永远摆不脱乡音,有几个声母、韵母,到现在达不到普通话标准,方言仿佛是故乡烙印在他们舌头上的记号和还乡证,预防他们哪一天回到出生之地不被承认。她替朱迪着急,飞飞却解释:“妈,我上班忙,下班回家得做家务,哪有时间教她?她跟皮特在一起叽叽咕咕的,天生对英语亲。主要是没有汉语环境,她上幼儿园,老师和小朋友都讲英语,我讲汉语皮特也听不懂,大家在一起就只能凑合。艰巨的任务交给您了,等女王您过来教她吧。”让她教朱迪那可是人尽其材,她是有高级职称的教授,给她时间,她连零基础、已经成人的皮特都能教会,可她现在过不去呀。抛开疫情、签证原因,她还没退休呢,老爸、老妈现在离不开她,她也不能把老程抛下不管。将来她能不能过去?谁说得准。皮特是不是希望朱迪会讲汉语,她也并不清楚。她不能问皮特。问不清楚。她英语达不到跟皮特深入交流的程度。当年高考,她的英语成绩是各科中分数最低的。爸爸说毛丫学的是哑巴英语。爸妈大学里学的是俄语,辅导不了她。她初中开始学英语,教英语的关老师本科是学俄语的,英语是二外。关老师说:“对不起大家,我讲英语有俄语腔,我是赶鸭子上架,大家以学习语法为主吧,好在高考也不考口语。”侍候飞飞月子时,跟皮特短暂相处,她发现他们多数时间是在用简单的英语加上手势交流,实在交流不通就只能飞飞当翻译了。皮特真不如她教的那些留学生,留学生来的时候多数会讲几句简单的汉语,最主要的是人家心里想学。她没看出来皮特有一点想学的意思。她得劝飞飞,教朱迪汉语时也教教皮特,至少眼目前简单的会话可以教会他。
在教孩子语言方面,女儿不如她用心。飞飞上幼儿园时,她给女儿找了一个有外教的英语班,每周挤时间带她去中山广场的英语角,找机会把飞飞往人堆儿里推,要不然她后来学英语能这么顺利吗?英语角在中山广场毛主席塑像附近,那一带人群厚密,大人、小孩儿都有。一开始飞飞不敢张嘴,慢慢胆子大起来,敢主动找话题聊天了,遇到不会说的单词,连说带比划。后来教留学生汉语,近水楼台,她让飞飞跟假期没离开中国的几个学生一起玩,飞飞的听力和口语水平突飞猛进,那几个留学生也受益,下学期课堂上,她能听出他们明显跟飞飞一样的口音。飞飞天天跟孩子厮守在一起,跟她多说就行,朱迪学汉语毕竟比别人家的孩子有优势。飞飞把这事往她身上推,明显就是偷懒。
“周末快乐!”她对朱迪和女儿摆手。朱迪的头发在阳光下颜色更浅,娘儿俩头挨头,对比分明。她曾盯看睡眠中的朱迪和飞飞,感叹生命的奥妙无穷——这个在飞飞子宫里待了十个月的小精灵,发色跟亲自孕育她的妈妈一点儿都不一样,反而十分像皮特,遗传真是太神秘了。反复对比女儿和朱迪,努力回忆女儿小时候的模样,她慢慢开始接受朱迪。黑发、玉米须子都好看,跟五官搭配和谐就好。现在,小视频中朱迪的哭闹让她好奇,小丫头这么小就焦虑她的头发会变黑,是飞飞、皮特在一起说话时无意中说到她的发色,还是幼儿园老师或者小朋友说过什么?朱迪敏于观察,她发现头发的秘密,已经在思考自己的发色跟妈妈不一样了?果真如此,这性格倒不像大大咧咧的飞飞,有点像她这个姥姥。敏感的性格也隔代遗传?她最初怀疑自己不是妈妈亲生的,就是因为发色与爸妈不同。她头发不黑,算棕色吧,带着隐隐约约的红,不像爸爸,不像妈妈。爸妈都是黑发。她的五官像从爸爸脸上扒下来的,但她的发色跟爸爸也不一样。爸爸头发浓密且黑,她考大学那年,爸爸五十岁,刚刚零星冒几根白发。她的头发为什么不黑?她只能怀疑自己不是妈妈亲生的。她跟妈妈不像。妈妈双眼皮,她单眼皮。妈妈高鼻梁,她是矮鼻子。妈妈白,她皮肤黑,更偏像爸爸。妈妈留长黑发,留海带着一点自然卷,在周围的短头发阿姨中间非常显眼。上小学时,被同学取了绰号,她在家抹眼泪,妈妈弄明白她为什么哭,当时竟然没说出什么,过了好几天才跟她解释,女儿头发棕色偏红可能是缺微量元素。她不相信。妈妈不是医生,没拿她头发去化验,凭什么说她缺少微量元素?微量元素是什么?微量元素看不见、摸不着,这么简单又抽象的解释在她心里通不过。
她对自己的身世产生怀疑,还有另外的理由——她家邻居,家家都有两三个孩子,有的爸妈甚至生四个,为什么爸妈只有她一个?别用计划生育解释,她小时候还允许生两个的,她所有同学都有兄弟姐妹,她是同学当中唯一的独生子女。妈妈解释说,爸妈是外乡人,生了孩子没人能帮他们抚养照看,他们不像那些家在本地的夫妻有老人可以帮忙。他们刚参加工作时,挣钱不多,收入有限,他们觉得生养一个就够了,他们想把所有的爱都给这一个孩子。她存疑。为什么别人的爸妈不觉得生养一个就够了?人家挣钱也不多吧?她小时候的照片少得可怜,最早的是那张周岁黑白生日照,之前她长什么样子,她刚生下来时什么样子,她自己永远不知道。爸妈有工作、有工资,既然决定只生养一个,想把所有的爱都给这一个孩子,舍不得花钱多照几张相?婚后怀孕,她特意让老程拍很多照片,每个月至少拍一次,放进一个专门的照相簿里。她跟老程说,这些照片将来给孩子看,要让孩子知道自己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妈妈是什么样子的。她很遗憾没看见过妈妈怀孕时的照片。妈妈说,她生孩子的年代,女人怀孕没有谁去特意拍照,女人怀孕不需要张扬,有些女人怀孕后掖着、藏着,不到肚子大显怀,不会主动告诉别人自己已经怀上孩子。有的女人不显怀,快生了邻居才知道。她不相信。怀孕有什么难为情的?她怀孕六个月时,跟老程去五里河体育场看意甲劲旅桑普多利亚队的比赛,看她喜欢的足球明星荷兰人古力特、里杰卡尔德、范·巴斯滕,跟年轻人一起欢呼、呐喊,她没觉得身边大声欢呼的年轻人有谁另眼看她。在跟球迷一起欢呼的时候她还想过,妈妈说年轻时怀孕感觉难为情,那是怎么回事呢?她小时候不理解,长大以后仍旧不能理解。女人不怀孕,孩子是哪来的?一辈又一辈人哪来的?真是荒唐。
朱迪这么小就对发色焦虑,看来小丫头比她早慧。她对发色的敏感比朱迪晚几年,是上小学以后。几个淘气的男同学给她取了绰号,让她心里难受,郁闷埋藏在心中多少年——他们喊她“红毛儿”,也有人喊“火狐狸”。十几年前,小学同学聚会那次,有人回想当年的绰号,不光她的,所有同学的绰号都被一一重提:破裤子、黄鼻涕、大脑袋、瘦猴儿……起绰号好像是小学生的一种快乐,是在学校里有趣的事情之一,多余的精力总得有地方发泄。那些绰号不抽象,想象力严重不足,多数跟长相、穿着有关系。她现在不在乎被人叫做“红毛儿”“火狐狸”,棕红色的发色虽然现在也不主流,却可能时尚,她知道有人特意去焗红头发还嫌颜色不够正,但当年她确实在乎,偷偷哭过——是那种暗泣,郁闷憋在心底里,有漫长的发酵时间。同学拌嘴,人家轻轻地甩出一句“红毛儿”或者“火狐狸”,就让她顿时哑口无言,心比针扎过疼。为什么同学们是黑发,而她的发色如此不同?她上小学时,同学穿蓝色、灰色的衣裳,个别也有穿旧绿军装的,是那个年代的时尚和高贵。女生大多也是穿灰或蓝,花衣服很少见。当然也没有人焗发,或者说,他们这些小学生,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焗发这样的事情。大家都是天然发色,年轻人头顶青丝,上岁数的人头发花白。那时可以通过头发大致判断出一个人的年龄。学校做课间操站队时,如果你有机会站在台上,可以看见下面是黑油油的一排排小脑瓜,只有那种三毛子才可能发色稍有不同,但不走到近处看不出。她见过那两个三毛子和他们的爸妈,他们的头发是亚麻色也有人叫棕色,并不像她明显偏红。出生于1960年代头几年、在操场上列队做广播体操的小学生,多数人在娘胎里就缺乏营养,他们的爸妈,肚子挨饿,却仍旧成功孕育出下一代。那几年出生的孩子,大家都有一点先天营养不足吧?他們吸吮母乳,母乳不足的妈妈会想办法淘弄糕干粉或者奶粉,很少有孩子能喝到鲜牛奶,更不用提进口牛奶。那时的孩子,吃一枚煮鸡蛋就能给生日带来快乐,在他们的童年,他们很少能吃到甚至不知道过生日可以吃蛋糕。就是在那样的生活条件下,多数同学头发仍旧黑油油的。校园里、人群中,只有她像一只穿了衣服的火狐狸。孤零零的一个人。他们叫她“红毛儿”“火狐狸”。淘气的男生在她背后搞突袭,没有分寸地撕扯她的头发。很疼。心比头皮疼。她之所以暗泣,也是因为已经知道狐狸两个字如果跟女性联系到一起,不是什么好话。那不是狐狸精的意思吗?狐狸精难道是好话吗?狐狸精难道不是骂人的话吗?她听到楼下的邻居陈姨和关姨骂架时,大声指责对方是狐狸精。围观看热闹的大人脸上表情复杂,她虽然不能理解狐狸精的确切意思,却知道那肯定不是好话。难听死了。
家里的照相簿,有几张她上初中之前的黑白照片。她不知道自己更小的时候头发什么颜色。黑白照片看不出来的。小时候她也不照镜子。小时候托儿所里有镜子吗?她不记得。一点印象没有。她上的托儿所,门口连个写字的牌子都没有,但所有的爸妈和孩子,都不会错走进另外的门。相邻的另外一道门太宽敞、太有标志性,总有一个穿绿色军装的人在门口威风地站岗,那个人可以伸手拦住一切进出的汽车和行人。大门两边不像一般单位挂着写字牌子,每天进那个大门上班的大人要向门卫出示一个神秘的证件。爸爸说,那个单位名头是一个三位数的阿拉伯数字,只有在那里工作的人才明白那个数字代表着什么。爸爸在单位做什么工作?她不知道。爸爸说单位的事情不能跟家人讲,家人也不要问。妈妈也不知道吗?住对面的王姨家知不知道呢?王姨的丈夫邢叔跟爸爸好像是一个单位的,要不然两家怎么能都住在生活区、一个楼?
上初中之前,他们家跟王姨家共用厨房。两家上顿吃什么,下顿准备做什么,粮食口袋里有多少米和面,玻璃瓶里剩几格油,早晨喝粥还是煮面条,主食是玉米面窝头、高粱米饭或者白米饭,炒菜时放没放肉,大家一目了然。妈妈爱吃辣椒,但那时候没有抽油烟机,冬天厨房不方便开窗放空气,炒辣椒味甚至会钻进卧室里,所以妈妈总是克制自己,很少炒辣椒吃。两家人也共享好吃的。王姨家包猪肉酸菜馅饺子,每次都给她特意留一盘。元宵节时,妈妈用外婆从成都寄来的糯米粉和汤圆芯子包汤圆,会把煮好的汤圆给王姨家送过去一大碗。对面屋的妹妹潇美夸奖汤圆比元宵好吃,能把碗里的汤都喝见底。妈妈不大会做面食。妈妈是成都人,她说自己多年没回过老家,回老家坐火车三天三夜,要去北京转车。单位如果有出差的机会多好啊,她一定要争取,她不怕坐火车时间长。成都的外公和外婆,在她看来像传说。他们没来过东北。她读过外公的信,吃过用外婆寄来的糯米粉和汤圆芯子做的汤圆。很多年之后,大二的那个寒假,妈妈给她买火车票,送她去四川过年,看望年迈的外公兼旅游,她在杜甫草堂附近那个只见外公、已经见不到外婆本人的老房子里,看到自己的黑白照片镶嵌在专门的镜框里,她在镜框里还看到爸妈的结婚照。黑白结婚照片涂上了色彩,妈妈的嘴唇和腮边有一点点的红色,让黑白照片有了一点喜兴。一家三口的照片出现在这遥远的地方,让她有一种穿越感,好像自己曾经分身,来过这座西南城市。那个寒假,陪伴外公出门喝茶、晒太阳时,她格外留心进入眼帘的一草一木。春节前后,东北冰天雪地,外面白雪皑皑;成都虽然也冷,难得看见太阳露头,没有暖气的室内没有她东北的家里暖和,但植物的绿色和生机让人的心情不一样。来成都时,火车穿过秦岭隧道,从北方回家过寒假的川籍大学生开始欢呼——车窗外面出现绿油油的菜田和树木,标志着火车开始接近天府之国。成都老家那边四季都可以吃到青菜,难怪妈妈心心念念。妈妈不习惯冬天只吃酸菜和萝卜、土豆,秋天她让爸爸买一大捆雪里蕻回家腌上,她说雪里蕻的绿色能让她感觉到老家的冬天。妈妈十八岁到北京上学,从此离家乡越来越远。外公说,大学毕业后女儿回过三次老家,一次是大学毕业,一次是带着准备结婚的对象回到老家让外公、外婆相看,还有一次是外婆病危。老家的很多地方,妈妈年轻时没来得及去,她竟然连峨眉山、乐山都没去过。妈妈带爸爸一起去成都那次,他们去了青城山和都江堰。大二那个寒假,她用爸爸新买的海鸥牌照相机和慷慨塞到她背包里的柯达胶卷拍了十卷彩色照片。有一种在外面旅游的人每一次都把自己的身影装进镜头里,她却拍了很多外公家的老房子和外公在外面晒太阳、喝茶的生活照,拍了很多空镜头,她准备把这些照片拿回家给妈妈看。她在心里默念:“妈妈,我替您回来了。”贪玩的表妹笑嘻嘻地怂恿她:“听说阿坝那边有一些寨子风景好得很,要不要搭车过那边去耍一耍?”外公和舅舅强烈反对:“去阿坝那边的路经常滑坡、塌方,太危险了,每年都有车出事的,你们绝对不要去。我们要对毛丫妈妈负责的。”多年之后,她身边的熟人纷纷相约去九寨沟旅游,成都到九寨沟、黄龙通了飞机。她带已经退休的爸妈从成都双流转机飞落到九黄机场,老妈感叹:“唉,我年轻时都没听说老家还有这么美的地方。”
两家住对面时,他们跟王姨家共用一个厕所。厕所紧挨厨房,蹬一级水泥台阶上去开门,里面有蹲便池和挂在墙上的储水箱。两家共用的厕所里不备手纸,谁上厕所,自己带进去。厕所经常有人在使用,敲门让厕所里面的人精神紧张。妈妈找一块白纸板,中间挖了个洞。挂在厕所门把手上的白纸板,两面分别涂上红、绿两种颜色,外面的人看到红色标识,说明厕所里面有人;如果是绿色标识,不用敲门就可以进去。她夸奖妈妈聪明,妈妈说:“我们在单位要搞发明的,这种小点子算不得什么。”
两家共用的厕所没有镜子,不像现在卫生间洗手面盆上面都有镜子,方便洗完脸刮胡须、画眉毛、抹口红。现在可以照镜子的地方太多了,商场里到处都有。她小时候没逛过商场,不记得那时商场里有没有镜子。中街和太原街都很遥远,妈妈没带她去过。妈妈和爸爸每周休息一天,周末他们要洗衣服、做家务。夏天他们去北陵公园划过船。外婆家镜框里一家三口的黑白合影照,就是在北陵公园水面上拍的。她记得妈妈有一个带粉色塑料边、可以握在巴掌里的小圆镜子,妈妈每天出门之前都要照镜子,她猜妈妈是在看留海是不是梳得整齐。妈妈没说她不可以照镜子,但她没有机会照。时间那么紧张,每天早晨她睡得迷迷糊糊就被妈妈喊起床。冬天的早晨,棉衣袖、棉裤筒凉冰冰的,胳膊、腿伸进去要打一会儿冷战。她小小年纪无师自通,学会把棉袄和棉裤放到被窝脚底下,早晨起床再穿棉袄和棉裤就不会冷得打激灵。冬天她们离家时通常天还没亮,比她现在赖在被窝里的时间还早。妈妈单位在东塔机场,妈妈先把她送到托儿所,自己骑车四十多分钟才能到单位。她现在没有那么多觉,却不用经常起早了。夏天她可以去公园锻炼,现在是冬天,太冷,早晨最好不出去,低温对心脑血管不好。年纪大了,出门要把握时间和温度。当年妈妈上班为什么那么早呢?她小时候感觉自己的觉总是睡不够,天没亮她就要穿好衣服跟媽妈一起出门。下雪天,雪花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她偶尔会淘气伸出舌头尝尝雪花。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虽然妈妈的身体在前面挡住一些风,但寒风来自四面八方,吹裂她的手背和脸蛋,疼。妈妈买蛤蜊油给她抹。冬天,妈妈下班骑车到托儿所时天色已黑,如果下过雪,妈妈蹬自行车一路很艰难,雪太厚或者路面滑,妈妈推车走,回家后常常没有力气做饭,要先喝一杯暖水瓶里的热水缓一缓。妈妈对她说,爸爸不倒夜班就好了,爸爸如果有时间送毛丫上托儿所,妈妈可以省点力气。妈妈珍爱她的自行车,爸爸把自行车擦得锃亮。妈妈说买那辆白山牌自行车花了她三个月的工资,当初她其实想买永久牌,但买永久牌要自行车票,还要排两年队,一时买不到。她听见爸爸说:“白山也不错吧?车经常保养,一样耐用。”她知道妈妈的小圆镜子放在窗边五斗橱的最上面,但踮起脚她也够不着。
上小学前,妈妈早晨给她梳头,揪得发根疼,她咧嘴对空气做哭状,不敢哭出声。早晨时间宝贵,妈妈不喜欢出门前孩子哭闹,那样她心情不好,工作会受影响。长大以后她回想,保育员阿姨为什么从来不喊她“红毛儿”?是她上托儿所时头发红色不明显,还是阿姨们善良,不愿意提醒这位小朋友发色跟别人不一样?妈妈叮嘱过吗?多年之后,有一次路过那个地方,她发现当年的托儿所二层小楼和院子已经变成一家汽车修理厂。她心血来潮,把车开进院子里,看见两个穿灰色工作服的年轻工人正在给一辆汽车喷漆,漆味弥漫,淹没了她的童年记忆。记忆中托儿所院子角落有一个简易滑梯,现在院子里停着好几排等待修理的事故车,她判断不出滑梯曾在哪个角落。如果不是附近那个位置熟悉的大门岿然不动,仍旧有严肃站岗的门卫,她已经无法确认这里就是从前自己每周出入六天的地方。现在还有托儿所这样的说法吗?飞飞小时候好像就没听说了。照顾过她的保育员阿姨,她们早就退休回家了吧?她已经想不起任何一个阿姨的模样,走在街上即便遇见也认不出。她们也认不出这个带过的孩子吧。一个年轻的工人停下手里的活,热情地问她办什么业务,她愣怔了片刻,像慢镜头一样摇着头,无语相对,上车离开。
她怀疑自己不是妈妈亲生,在学校受了委屈,回家却不敢张口。她好像从小就知道话到嘴边应该留半句。谁教给她的?从哪学的?她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她不轻易多言的这种本能就叫话到嘴边留半句。会不会是因为爸妈呢?他们说话总是小心翼翼,经常背着她说什么,一旦发现女儿可能听到,忽然间就停下话头,仿佛总是在讲需要保密的事情。爸妈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秘密?她不知道。她听说世界上有一种孩子叫孤儿——就是那种被亲人遗弃的孩子,如果小孩子没有爸妈,或者不听话,爸妈不要你,就要去那种叫孤儿院的地方,就变成孤儿了,那多么悲惨,就像妈妈给她讲的那个卖火柴却被冻死的外国小女孩儿。她不愿意证实自己是没有爸妈的孩子,却继续纠结自己的发色为什么跟爸妈、跟同学不一样。她不知道问谁、去哪里问。她没有兄弟姐妹,爷爷、奶奶在佛山,外公、外婆在成都,她有堂兄、表妹,小时候她没见过他们,那些跟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对她来说只是照相簿里的照片和爸妈的念想。上大学前,她没去过爸妈心心念念的所谓老家。爸妈说,他们大学毕业分配到东北工作,让去哪儿他们就去哪儿,他们服从分配。那时候的大学生都服从分配。他们没想到来东北就待了一辈子。一辈子一眨巴眼儿工夫,很快的。东北四季干燥,春天的大风、冬天的冰雪让他们郁闷,想过调回各自老家,但后来他们认识、结婚,有了女儿,他们就回不去了。调动工作很麻烦。往哪里调?回佛山还是去成都?去其中一地,另外一个人还是远离家乡,老家又没有对口的合适单位,除非你不工作。读过大学的人怎么能不工作?不工作怎么吃饭糊口?妈妈说,东北这边的工厂陆续有去四川支援三线建新厂的,有去成都的,也有的去攀枝花等地,但那些新建工厂没有妈妈合适的对口工作。如果有该多好啊。妈妈说,有些东北人和他们的家属其实也不愿意去三线,人都是故土难离。幸好东北的冬天外面虽然冷,屋子里有暖气。南方屋子里没有暖气,冬天也很难熬。气候不同,时间长就慢慢适应了。那时候,就是在同一个市,爸妈在不同单位,想往一起调也不容易。妈妈说,如果能跟爸爸调到一个单位,她上班近多了,就不用那么起早贪黑。妈妈在她的单位一直干到退休。老妈说,这辈子她只在一个单位工作過。
她很羡慕现在的孩子打开手机就能上网,有各种科普读物可以翻看,比她小时候知道得更多。现在的孩子知道遗传基因、试管婴儿很正常,在网上能看到铺天盖地的明星代孕八卦,知道生育孩子可以通过多种方式。她小时候真不知道。同桌代军,直到小学毕业,坚持认为自己是爸妈从青年大街浑河桥下捡来的;他们后面一排的女生冯妮娜说她是姥姥从北陵公园林子里捡来的。关于小孩儿是怎么来的,同学们有各种看法。当然多数同学还是听说自己是在医院里出生的。妈妈说,她是在省妇婴医院生的,爸爸下班赶到医院时,女儿已经出生六个小时。妈妈那天早晨正常去单位上班,从单位直接去的医院。妈妈能说出来那么多细节,看起来还真可能是亲妈。但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跟亲妈长得不像?妈妈显然比她很多同学的妈妈都好看。她记得王姨说:“你妈妈白,头发自来卷,很洋气。”只生一个孩子是妈妈的想法?想生几个孩子,女人说了算?她一直认为自己长得不如妈妈好看。会不会有一个亲妈嫌她长得丑把她丢掉了,然后她长得好看、长得洋气的这个妈妈因为不能生孩子,也可能是不忍心她成为孤儿,好心把她抱回家当自己女儿抚养了?
难得听说她也有像妈妈的地方。上小学时,王姨说:“毛丫头,你笑起来跟你妈妈一模一样,说话的口气也像,像小大人儿似的。你将来给我当儿媳妇吧,我看就你宽容宇锋。”王姨两个孩子,儿子宇锋、女儿潇美。每次她进厕所,如果看见小便池水泥地面有尿迹、便池没冲干净,一定是宇锋来过。宇锋着急出门时,连厕所门都可能忘记关上。王姨唠叨儿子很多次,但宇锋就是不改。她不因为宇锋的邋遢而抱怨,默默地帮他冲水、打扫战场。倒不是因为听了王姨的话,说她将来可以当宇锋的媳妇。她已经能听懂王姨是开玩笑。男生和女生妈妈在一起小声说话时,愿意开这种玩笑,当不得真。在学校里,如果有谁敢过分欺负自己,像某些经常受气的女生,或许她可以去喊宇锋撑腰。宇锋从来不喊她“红毛儿”“火狐狸”。他跟学校里某些淘气男生不一样。在家里,宇锋随王姨喊她毛丫或者毛丫头;在学校遇见,他喊她大名毛颖。有一次她上学忘系红领巾,爸爸拜托晚出门的宇锋给她送到班级里。宇锋出现在她班级门口时,有男生想起哄,看到宇锋的神情被吓住了,谁都没敢张嘴,从此他们叫她绰号时收敛多了。宇锋在学校里有名气。有一个冬天,他跟班里的几个男生打赌,看谁敢用舌头舔学校的大铁门,别人都临阵当逃兵,只有宇锋天不怕地不怕,舌头被冬天冻得邦邦硬的大铁门沾掉了一层皮,回家后又被邢叔胖揍一顿,好几天没吃好饭,但从此在学校里没有人敢惹他。宇锋比同龄人高半头,脸黑长,有狠相,能镇住人,还好她不怕他。王姨也许不完全是说笑,她可能确实笑起来跟妈妈有点像,但可不可以根据母女神情相像就断定自己是妈妈亲生的女儿呢?她不知道。眼下,她看着跟她微笑摆手的朱迪和飞飞,她们的发色不同,神情上倒真也有一点像。说不出具体像在哪里,感觉就是有那么一点儿神似。在一起生活久了的人,也许会互相模仿吧?包括走路的姿式,举手投足。宇锋走路的姿式跟邢叔就是一样的,走在街上,大老远她就能认出他们。人们常说谁和谁很有夫妻相——皮特和飞飞可能越来越有夫妻相?她想象不出来。想这种事费脑筋,她懒得想。不想也罢。
“海边现在人多吗?虽然解禁了,你们也还是要小心,别往人堆里扎,千万别大意。你们那儿快打疫苗了?疫苗还紧张?还是排不上?口罩千万要戴好。澳网正在打,世界各地的人拥过去,会不会带病毒?隔离措施严吗?口罩够不够?我再邮些?”2020年春天,飞飞给他们往回寄过口罩。她说不用寄,飞飞没告诉她就邮寄了。后来墨尔本也出现疫情,当地口罩紧张,她又往那边邮寄。她特意邮了儿童口罩。飞飞说朱迪不爱戴口罩,嫌憋闷,再说封城、宵禁,大家待在家里,小孩子可以不戴的。她强烈反对:“那不行,你们出门锻炼时,必须得给孩子戴上。”她看见飞飞和朱迪紧挨着的脸消失了,皮特突然出现在视频里。脸晒得红扑扑的皮特跟她招手,说了一声“哈罗”,马上又消失不见了,没等她说完“哈罗”。朱迪的发色跟皮特是真像。墨尔本那边各种颜色的头发都有。那年她去墨尔本侍候飞飞月子,皮特带她去买日用品,街上各种颜色的头发不断闯入眼帘,很多人头发不是本色,明显焗过,比如挑染的那种,她一眼就能识别出来。飞飞这一点还好,从没把头发染得明晃晃与众不同。飞飞只在上大一那年挑染过一次发梢,很快就又把紫色发梢剪掉了。年轻人,折腾几次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或者什么最适合自己吧。飞飞一直挺自信。她很庆幸飞飞的发色不像她,像老程。她怀飞飞的时候,尽量让自己吃得科学、吃得有营养。她吃各种水果,让老程买过几次燕窝,听说吃这些东西胎儿皮肤白。她拌凉菜时经常放黑芝麻,书上说吃黑芝麻对头发好。她一直担心自己的发色会不会遗传给即将出生的孩子。发色如果跟别人不一样,会很难堪的,甚至某种程度上会影响性情——如果说小学同学不懂事,随口起的绰号就让她暗自郁闷多年,高中班主任吴老师的当头一棒,让本来就不喜欢跟人讲话的她,变成了不愿意跟任何同学多说一句话的寡言女生。写完作业之后,她闷头阅读课外书。整个高中时代,她竟然没跟同学出去玩过。
她上小学开始喜爱阅读,可惜她认为有意思的书太少。同桌代军说,他家里有一本《唐诗一百首》,问她要不要看。代军没喊过她绰号,小学男同学她现在只跟代军还联系。代军大学专业跟汽车有关,后来辞职卖车,她和老程的车都是从代军店里买的。她把代军的书借来,爸爸送她一个红色塑料皮、扉页上印着毛体“为人民服务”的中号笔记本,她用一星期把一本书抄下来,包括每一首诗下面的注释。多年之后,她不假思索能背诵抄过的那一百首唐诗,大学诗词课上学过的却记不那么清楚,能背下来的不多。她上小学时课外活动频繁,每学期学校都组织他们学工、学农。他们去铁西的工厂参观,她记得去过一家石棉厂,进一家工厂的制药车间帮忙包药丸,冬天学军去过北陵公园,他们在雪地上匍匐前进,找纸条、抓特务。没几个同学看书,她是少数养成看书习惯的。家里有爸妈的大学教材,抽象图形和陌生名词像天书一样,她实在看不懂。妈妈从单位阅览室借书,当生活区的小朋友在外面聚堆玩耍,宇锋跟年纪相仿的男孩子去北陵公园林子里打弹弓、捉鸟、摘野果,潇美跟女孩子在楼下跳皮筋,她关在家里背诵《唐诗一百首》。夏天窗户开着,女孩子唱的皮筋歌谣她还记得词:“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坏东西,嘴上讲仁义,肚里藏诡计,鼓吹克己复礼,一心想复辟。红小兵,齐奋起,大家都来狠狠批……”无伴奏女童的歌声顺着杨树传到楼上,她却不想下楼跟她们一起玩。她读《艳阳天》《沸腾的群山》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关在屋子里跟保尔、冬妮娅说话,养成跟书中人物悄悄对话的习惯,她以为书中那些人物确有其人,可能还活在作家描写的某个地方,她跟书中人物对话,认为他们有可能听得懂她的话。妈妈提建议,让女儿假期去跟单位业余文艺宣传队的阿姨学跳民族舞,有几个阿姨跳朝鲜舞、新疆舞水平很高,参加过省里和市里的文艺汇演,来参观的中央领导都看她们演出。妈妈跟爸爸说:“毛丫将来如果能进文工团,或者想办法去当文艺兵,就不用下乡当知青了。”女孩子下乡种地肯定苦,妈妈听她单位家里有知青的同事说,那些去盘锦农场的知青,春天插秧时累得直不起腰,夏天吃不到青菜。盘锦多盐碱地,青菜长不好,鱼虾倒是不少,有知青过春节往回带过螃蟹、大米。那边吃大米方便,不像他们要拿粮本去粮店按定量购买,家家细粮都不够吃。光吃大米,没有青菜和肉,那日子也是苦的。独生子女现在可以留在城里、不用下乡,万一将来政策变了呢,有備无患啊。女孩子会跳舞,会多个出路。妈妈说她的舅舅在四川一个地方的武装部工作,负责招收新兵,等毛丫中学毕业,她给舅姥爷写封信,看看能不能让女儿去当个女兵。妈妈说她自己回不了老家,女儿回那边当兵也行。妈妈不理解女儿为什么不想学跳舞,也拒绝学唱样板戏。女儿心想自己嗓子不好,长得不好看,演不了白毛女,也演不了高举红灯的李铁梅。家里墙上贴着《红灯记》剧照,高举红灯的那个李铁梅,人家的那条辫子真是黑又亮。女儿害怕登上高高的舞台现眼。女儿只在心里想,不跟妈妈说。
她上初中时,高考恢复了。爸妈眉开眼笑,为女儿高兴,他们本来以为女儿将来肯定要下乡当知青,担心女孩子去陌生的乡下不安全,他们听过一些不太好的传说。那一年,爸爸从单位又分到一套房子。新家还在生活区,是别人家倒出来的二手房,卧室比原来大,爸爸用书架给她单独隔出一个角落,床边安一个摆了台灯的简易书桌。新家的厨房和厕所他们一家单独用,再不用在厕所门口挂纸板。爸爸开始往家里搬书,新书渐渐装满当隔离墙用的书架。书架有两面,靠她床铺这边摆她的书,靠双人床那边是爸妈的书。书架是爸爸钉的,原本是装金属工具的木头箱子,塞在铁床下装杂物,爸爸曾说:“毛丫如果下乡当知青,这箱子给她带去装衣服用。”高考恢复,确定女儿再不用下乡当知青,爸爸动手把箱子拆掉,改成了书架。爸爸是工程师,手很巧。
高中不再分片上学,需要考试录取。她考上长江街附近的重点高中。开学第一天,班主任吴老师站讲台上讲:“同学们,还有两年就要高考,这两年将会决定你们一生的命运,想一想你们将来能做什么,是当科学家、当医生,还是进工厂当工人?我希望大家把心思都用在学习上。大家要经常读读叶帅的这首诗: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机会永远留给有准备的人。我再一次重申纪律:男生不许留长发,女生不许烫发、染发,烫留海也不行。不允许把喇叭裤和牛仔裤穿到学校,听懂了吧?”
当然听懂了。她觉得自己不会犯吴老师讲的任何一个错误,她根本就没有喇叭裤和牛仔裤,也从来没烫过留海,更没想过烫头发。她想不到自己将成为吴老师新学期找到办公室谈话的第一个学生。开学第一天,放学往外走时,当着同学的面,吴老师拦住她说:“毛颖同学,你跟我到办公室来一趟。”众目睽睽之下,她跟在吴老师后面。吴老师个子高,肩背厚实,像那种掷铁饼或者铅球的女运动员。年级老师的办公室是大教室改的,有二十多张办公桌,每一张办公桌前都坐着老师。吴老师严厉地问她:“你头发是怎么回事?回家把头发染回去。班里只有你跟别人不一样,当着同学们的面,我没点你名,给你留了面子。能考到咱们学校的孩子,成绩都应该不错,我希望你继续努力,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将来考一个好大学。”
她听到自己脑子里有一阵阵的嗡嗡声,像暑假在她家生活区院子里弹棉花的那对温州夫妻干活时发出的声响。搬新家之前,妈妈张罗把家里旧被褥的棉胎弹一遍,重新弹过棉胎的被褥,像装了新棉花一样柔软。妈妈白天上班,让她下楼盯着那对夫妻干活,防备他们会不会偷偷把旧棉花抽条。她看着那对夫妻干活,听他们用她听不懂的方言说话,心里不舒服,埋怨妈妈对弹棉花的夫妻为什么不能信任。黑又硬的旧棉胎谁会偷?吴老师的话让她委屈,她觉得自己就是被监视的温州夫妻或者旧棉胎,任人猜忌、捶打,无法用言语反抗。那对温州夫妻对话,她一句都听不懂,真比刚开始学的英语还难懂。眼泪含在眼圈里。她告诉自己,女儿有泪不轻弹。她用最小的声音说道:“老师,我头发确实是天生的,没染过。没别的事情,我可以走了吗?”她头也不回离开办公室。十多年后,自己站在讲台上,她看到阶梯教室黑发丛中有一个女生大胆地把头发染了黄色,她对那个女生投去一瞥,没跟她说一句跟头发有关的话。只要功课学好、期末考试通过,头发与众不同又如何。后来她去教留学生,教室里坐着头上堆了黑色小卷发的学生,也有顶棕色、金色、一句话描述不清楚什么发色的学生,也有看上去跟她身边大街上行人一样但同样不大会讲汉语的亚裔學生。她不关心发色,专心讲课。作为一个对外汉语课的老师,她要把语法讲好,把声母、韵母、四声讲清楚,让远方来的年轻人尽快学会讲话、写字、作文。从简单的字和词开始,看似简单,其实复杂。我们生活中天天在用的汉语,因为是母语,我们没觉得难,小孩子呀呀学语就开始讲。教给非母语的学生,那就一言难尽了。在后来的课堂上,更让她新奇和关注的是气味。她小时候闻过的最香的气味来自花露水,夏天的晚上,冲凉过后,妈妈往她身上掸花露水,妈妈说花露水防蚊子。在她讲课的教室里,她总能闻到香水味。香型不同,用量不同,加上每个人身上的体味,俨然气味博览会。当她背对学生在黑板上板书,某个学生迟到了悄悄走进教室,不用回身,只凭飘过自己身后的气味,她就能大致判断出来是哪个学生刚刚从身后经过。第一次见到皮特,闻到皮特身上的香水味时,她不觉得陌生。皮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跟很多年前一个新西兰来的学生很像。也许他们用了同样香型的香水?她不知道那种香水的品牌和香型。她对香水没有研究,她小时候只知道花露水。
高一开学第一天,放学回家,她看一眼正择青菜的妈妈,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说:“妈妈,我把头发染黑了呗。”她知道妈妈买了染发剂。妈妈长白头发了。一开始妈妈让她把明显支出来的一些白发往下揪,后来嫌揪得疼,改成染发。用过染发剂的妈妈头发又黑了,黑发让她一点也不显老。
妈妈眼神中有诧异,小声问她:“学校允许染发?”
“吴老师让我把头发染回黑色。”
“我明天去学校找老师谈。”妈妈回复她的时候非常小心。妈妈跟她说话为什么总是那么小心呢?妈妈为什么不能把她心里怎么想的多告诉她些呢?
第二天早晨,妈妈没跟她一起去学校。妈妈说她先去上班,再请个事假出来。她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来过学校,怎么跟吴老师谈的。吴老师再没跟她提过头发。国庆节回来,一个女生偷偷把发梢染了棕色,吴老师在班会上点名严厉批评那个女生时,并没有把目光瞄向她,她知道自己在班级暂时安全了。但在学校呢?在同学眼里或者心里呢?她不知道。她没跟班里任何同学探讨过头发。除了英语课同桌之间练习口语和听力,她几乎不跟同学说话。有同学背后叫她“沉默的狗儿”,那个“狗儿”是英语单词女孩儿的谐音,高中生起绰号比小学生显然更有文化含量。她是个怪女孩儿,独来独往,书包里总掖一顶帽子。她把头发剪到不能再短,再短就像男生了。只要一出校门,她就戴上帽子压住头发。在允许戴帽子的场合,她一年四季都戴。夏天是能折叠的纱帽,春秋两季戴米色渔夫帽,冬天她有好几种颜色的线帽,都是妈妈手工织的。妈妈支持她戴帽子,她理解为是娘儿俩的默契。爸爸给她在床头墙上钉了帽子架。他们用自己的行动表示对独生女儿的理解,却解释不了她是不是亲生的疑问。她其实从来没问过他们,哪怕委婉一点儿、撒娇开玩笑式的都没有。作为父母和女儿,他们并不交心。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一家三口,多年住在一起,直到她考大学离开,为什么不能坐下来说心里话?她不知道别人家是不是这样。她张不开嘴。疑问埋在心底,偶尔不小心冒出来,又被她很快摁下去。当她自己有了女儿,飞飞还不会讲话,她总是不厌其烦地跟女儿讲讲讲,经常挂在嘴边的是那个经典问句:“飞飞,你在想什么?告诉妈妈你在想什么?”看似一句简单的问话,其实包含着她隐忍了多年的心思。飞飞会说话以后,总是噔噔噔跑到她身边,不假思索、没心没肺地告诉妈妈自己在想什么,飞飞小时候甚至刚刚放个屁都跑过来告诉她。飞飞又长大一些,她才慢慢告诉女儿,如果跟外人说话,有些话可以讲得含蓄些。她很高兴飞飞有事情不瞒着她,她早早给女儿讲什么是初潮,飞飞十岁她就给女儿的书包里装了卫生巾,告诉女儿出现情况如何应对。女儿出国前,她反复叮嘱飞飞,男女朋友在一起,如果不是结婚、决定要生孩子,一定要注意避孕。她往女儿的行李箱塞了安全套。飞飞唯一让她知道得比较晚的事情,是她恋爱了、决定嫁给皮特。飞飞自己决定了才告诉他们。女儿恋爱,她没发现一点端倪,她认为责任应该在自己,她太粗心了,爸妈身体不好,她在他们身上分了心。她也自我安慰,因为女儿离她太远了,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半球,平时交流靠电话和视频,总归不如在身边更容易发现蛛丝马迹。好在女儿嫁了,婚礼正式、隆重,生下漂亮娃娃朱迪,看样子日子过得还行。
纪念大学入学三十年,同学聚会那次,酒酣饭饱后,难得一聚的同学们张罗去唱歌。她没好意思先走,随大流儿一起去了歌厅。几个同学点唱罗大佑的歌,大家一起唱《童年》《东方之珠》《恋曲1990》《光阴的故事》……互相见证过年轻时模样、已经人到中年的同学们,他们上大学时社会上还没有歌厅,没听谁说去唱卡拉OK。那时在学校大饭厅跳舞已经算时尚,学校偶尔还放露天电影,成了夫妻的一对同学,就是从约看露天电影好上的。多年以后,同学们脸上都有了皱纹和沧桑,除了两个男生改行去机关里做行政工作,大部分同学在中学当老师,有一个男生当上重点学校校长。他们当年考大学时,读师范的多是家境普通、分数一般的学生,很少有人会想到,他们毕业以后,当老师越来越吃香。她后来读研究生,毕业留校教留学生。她仍旧少言寡语,不主动联系同学,不扎堆儿说话,但那次她告诉自己还是跟大家一起进一次歌厅,别太与众不同了,三十年只有这一次,以后她也许不会再参加聚会,就像她后来再没参加过小学同学的活动。她只参加过那一次——让她回忆起被男同学称作“红毛儿”“火狐狸”的那一次。喝过酒的大学同学手抓麦克放声高歌,大家唱当年听过、唱过的老歌,也唱刚出的新歌。独唱、对唱、合唱。有人把着麦克不放,有男同学凑在角落抽烟、喝啤酒。水果盘里有一根没完全熄灭的半截烟头。她不跟他们一起唱,坐在角落,默默地听。她高中本来学理科,后来发现自己物理成绩越学越差,差到害怕物理考试,看见物理作业头疼,吴老师正在讲的那些基本原理她听起来糊涂,爸爸却说物理不难学啊。可惜爸爸不能替她去上课、考试,也没有精力辅导她。爸爸下班时间越来越不规律。爸爸有一个大课题,在攻关。妈妈说她数学还行,物理一般。妈妈也帮不了她。妈妈也忙,起早贪黑,仍旧骑车上下班。高二开学,吴老师说,学校增设文科班,愿意转文科的同学可以考虑,这是最后的机会,回去跟家长商量一下,明天就要报名。她第一个举手,甚至没想回家征求一下爸妈意见。上学期期末考试的物理卷子让她确定自己做不了居里夫人,但她从来没想过将来自己会考上师范学院,最后当了一名老师。她可是一直不愿意在人多时讲话啊。高考结束,前面几个志愿漏掉,她被師范学院录取。八名女生住一间宿舍,熄灯后,大家经常兴奋夜话。听过室友夜话,她才知道,多数城里同学家里没有管道煤气,也并不都有水冲厕所。那时候城里还有一片一片的平房,住平房的人家取暖靠烧煤,平时用公用旱厕所,农村同学家里冬天更不可能有集中供暖设施。跟两家共用一个可以冲水的厕所相比,东北的冬天,寒冬腊月在外面上四面漏风的旱厕所,北风冷飕飕冻屁股,夏天要闻旱厕所的恶臭,想一下心里就冷,就不舒服。她发现虽然自己从来没有单独的卧室,但所有同学当中,只有她家住着有木地板的房子。听说她家住在什么地方,本地同学都挺羡慕。爸爸单位的生活区,那一大片红色三层楼房,远远看上去真挺气派,有漂亮的斜坡屋顶,楼与楼之间是绿化带、花坛,春节前后阳台上挂满红色灯笼,把生活区点缀得有情有调,看上去挺美。楼里有自来水,有煤气、暖气。人口多或者家长资历深的人家拥有两个卧室,拥有单独的厨房和厕所;她家和王姨家这种人口少的,每家只有一个卧室,两家共用厨房和厕所。多年以后,听说红楼老房子已列入拆迁计划,随时可能消失,查找相关资料她才知道,那片红楼建成之初上过多家报纸,曾经是他们这座城市的骄傲。那年暑假,飞飞大学还没毕业,娘儿俩跟着旅行团去俄罗斯旅游,在莫斯科路过一个地方,她发现有一片红砖罩面的老房子跟她从前住过的那片红楼非常像,她忽然醒悟,小时候住过的房子,设计图纸可能正来自遥远的莫斯科。因为这种发现,她跟这个原以为只在小说和影视屏幕、旅游手册上见过的俄罗斯城市一下子拉近了距离。陌生之地的熟悉,哪怕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却因为人在异乡,亲切的感觉被无限放大。她想起老爸退休以后说过,他工作单位有过苏联专家,他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时,苏联专家刚刚撤走。爸爸没亲眼见过苏联专家,听过他们的一些传说。在莫斯科看到那片红楼时,她和飞飞正坐在旅游大巴车上。车窗外红色的老房子一闪而过,让她一下子回想起小时候的很多事情。她很遗憾自己不会俄语,旅行团也没有自由活动时间。真想找到那片楼房,进去看看楼里的格局跟她家从前住过的房子是不是一样。车上的那一闪念,很快又被后面更丰富的行程冲淡了。她最喜欢的俄罗斯房子,不是让她忆起从前的又老又旧的红砖楼,而是华丽的克里姆林宫,是充满多种传奇、挂着油画的冬宫、夏宫,是圣彼得堡那些巴洛克风格、岁月和战争没能摧毁的老建筑。从涅瓦河游船上张望两岸,那些巴洛克风格的老房子看上去真美,她遗憾不能走进去。经历过血雨腥风,听闻过风花雪月,安娜·卡列尼娜和冬妮娅们的居住之地,生活设施是不是落后了,会不会像王朔小说的名字:看上去很美;会不会像她家在红楼的老房子,外表挺文艺,里面其实已经老旧不堪,不再适合居住?俄罗斯美丽的房子当然还有森林后面隐约可见的农舍。她遗憾只去了莫斯科和圣彼得堡,不知道现在的俄罗斯乡村是什么样子。行走在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描写过的广阔土地上,从莫斯科到圣彼得堡,她乘夜行火车,看着黑黢黢的森林和天际线,思绪万千。她要把来俄罗斯的感触告诉潇美,让潇美陪王姨来这边看看。王姨退休不久,邢叔去世了。王姨先去深圳那边帮宇锋带一对双胞胎儿子,又回来帮潇美带女儿。潇美是个孝顺女儿,有时间就带妈妈出门旅游散心,她们应该还没来过俄罗斯。
那天晚上跟同学在歌厅唱歌,她盯着不断滚动的字幕,奇怪为什么没有人唱《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她去翻歌单,把这首歌输入程序,激动地等待熟悉的旋律出现。她要拿起麦克亲自唱一次。那一次她才恍然明白,自己其实就是因为这首歌开始关注并喜欢上流行歌曲的。真不是因为邓丽君。她认识的人,喜欢流行歌曲,有的人从苏小明开始——《军港之夜》在她大学时代的许多宿舍传唱;有的人从邓丽君开始,上大学时,砖头录音机里流淌出来的软糯香甜的歌声,让他们这种从小听惯了口号、欢呼的年轻学生若有所思、蠢蠢欲动;而最早打动她的歌声却来自罗大佑——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穿过你的心情的我的眼……她到男生宿舍楼,给一个男同学还《书剑恩仇录》,书是同学从长江街附近的个体小书店借来的,大家轮流看,按天付租金。那时候金庸的小说刚开始引起他们的关注,新华书店还没有金庸的书卖,即便有她也买不起。从一个宿舍的门里面传出这种歌声,只听到开头的两句她就被迷住了。那歌词和旋律如此陌生——原来歌词可以不严格遵守语法,比如黑发可以被手掌穿过,眼睛却如何穿过心情?原来黑发是可以入歌的,是可以用这样一种不激昂、很沉郁的方法唱出来的,她听到那种歌声忽然想哭。她站在男生宿舍走廊把歌听完,从此迷上罗大佑的破锣嗓子。她开始收集罗大佑的唱片,成了罗大佑的发烧友,多少年没有改变。罗大佑在她的心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他歌词和旋律中的那种苍凉,奇怪自己骨子里好像天生就有苍凉的基因。
研究生毕业时,她已经头顶黑发。当然,是染过的。
她的天然发色在同学当中别具一格,那些特意焗染过的头发怎么能比。她留短发,仍旧习惯戴帽子。她把头发染黑,不是因为红发,她其实已经不那么在乎头发的红色,红发又如何呢,时尚的人已经纷纷把黑发染色,红色的头发非常出挑,很惹人注目。她把头发染黑,是发现自己竟然有了白发。白发悄悄冒出来,越拔长得越多。有同学说她是少白头。校医说,你可能是从小缺乏营养,再说你现在又这么熬夜用脑。多补充营养,也许能改善些。想到自己多年渴慕黑发,她索性把头发染了。周末回家,妈妈笑说:“你看咱俩头发都是黑的。”妈妈的头发是乌黑的,缺乏自然光泽。她自己染发以后,开始觉得妈妈把头发染到那么黑的程度其实不好。妈妈用的那个色号是纯黑,她自己用的是自然黑,更接近天然发色。纯黑最大的缺点是,当新的白发长出来,发梢和白色发根黑白分明,一下子就让人看出假,真实的年龄反而被发根无情暴露了。老妈发根露出来的白茬越来越多。老妈退休以后,懒得经常染发,只有需要出现在极重要场合时,才去理发店认真打理一下。老爸也早有了白发,但老爸不染。她后来慢慢领悟,所谓黑发,其实只是笼统的说法,在阳光下看,黑发也有深有浅、有直有弯。自然黑就挺黑了。
上大学以后,她在校园里偶尔能见到王姨。读研后留校,她跟王姨成了同行。王姨在物理系,她在中文系。记得第一次在校园遇见,她跟王姨说:“我家不搬走,您抽空帮我补补物理,也许我能考上更好的大学。”她还记得自己想当居里夫人,至少要像爸妈那样去读个北京的大学,很遗憾这两个愿望一个都没实现。王姨笑说:“你考别的大学,咱娘儿俩就不能经常见面了。”她想起做邻居时,王姨说过将来给她当儿媳妇的话,心里曾经热过一下。“宇锋在那边好吗?”她听潇美说,宇锋军校毕业后去广西那边打仗,当侦察兵,立了好几次功,听说他从部队转业以后去深圳那边创办了一个公司。王姨说:“还好吧。他从小心野,不想回来了。在那边也不容易,白手起家,从头开始。他自己愿意折腾就折腾吧,好男儿志在四方。你爸妈和我们这辈人,大家都是四海为家的。”
她读大学时没谈恋爱。图书馆里的丰富藏书让她如鱼得水,她每次借满五本,读完以后第一时间再去换新书。她是图书证利用率最高的学生,很多世界名著的图书卡片上有她的借阅纪录。本科毕业时,她觉得书还没读够,想继续在校园里再待下去。她是本科同学中唯一考了研究生没直接参加工作的。老程是她工作以后王姨介绍给她的。老程是王姨姐姐的儿子,她没当上王姨的儿媳妇,当了王姨外甥的媳妇。婚姻这事,难道冥冥之中也是天注定?她刚认识老程时,自己并不十分满意。她觉得老程面相老,虽然只比她大三岁,看着像挺大年纪。爸妈却挺满意。军工人的后代,看上去就稳重、实诚,靠得住。老程跟表弟宇锋皮肤都黑,都有络腮胡子。妈妈说小伙子皮肤黑点没啥,看上去成熟。老程在家里是老大,兄弟三个,下面有一对双胞胎弟弟。嫁进程家,她开始觉得家里兄弟多挺好的,遇到事情好像一下子有了仗义,有点儿像她上小学时,一想到宇锋在学校里,她就不再担心在校园可能受欺负。老程的兄弟当然就是她的兄弟。结婚后,孤儿的感觉渐渐消失了。过春节时,婆家总是满满一屋子人,她在外面独来独往,在婆家不嫌人多热闹,家里亲人多挺好,平时大家各过各的日子,逢年过节聚一起,热热闹闹有意思。飛飞过年时总是早早张罗往奶奶家去。程家的孙辈,只有飞飞这一个女孩子,全家人宠着她,飞飞是程家的小公主。每年压岁的红包,飞飞总是第一时间交给妈妈。她把红包收起来,跟女儿开玩笑说,家里的钢琴是用红包买的。
飞飞这个小名是她老爸给起的。老爸对女儿和女婿郑重讲:“我提个小建议,咱家这个孩子,无论男孩女孩,小名就叫飞飞吧,算是纪念我们这些长辈的特殊经历。”老爸将近退休,早就是教授级高级工程师,她已经知道老爸这么多年回家从来没提过一个字的神秘工作其实跟飞机有关,老爸工作过的单位大门挂上显眼的大牌子,现在单位名称对外公开了。飞飞出生以后她才知道,她上大学时,老爸单位抽调一部分人去成都的一个新组建工厂,老爸、老妈两个人商量过,有没有可能老爸先调去成都,老妈随后想办法往那边调动?后来经过多方打听、多次探讨,遗憾地证明老妈其实调不过去的。老妈单位属于另外一个系统,她在自己的老家仍旧找不到合适的对口单位。如果不是工作特别需要,老爸一个人去那边有什么意义?一直想回成都的其实是老妈。老爸如果一个人过去,两地分居,像生活区家属院里的某些家庭,一大堆麻烦事。后来老妈就说:“再过几年我就退休了,不折腾。再说,就算咱们俩能去成都,毛丫怎么办?她是跟还是不跟我们过去?她不一定习惯那边的气候,你也不一定习惯那边。我妈没了,回去意义不大了。咱就都还在这吧。这么多年,冷和干燥我也习惯了,实在想老家,以后退休有时间,经常回去看看就行。”
知道老爸、老妈曾经动议调往成都工作而未能成行时,老爸、老妈都退休了。他们退休以后,像候鸟一样,差不多三两年就会去一次南方。他们的退休金有很大一部分捐了铁道部和航空公司。夏天回佛山送别老爸的舅舅,他们回来说那边太热;冬天回成都过一次春节,他们说那边室内太冷。后来他们告诉她:“哪也没有咱家里好,咱这可是冬暖夏凉呢,东北大米还好吃。”在这里生活多年,他们已经习惯了东北的气候,老家其实只是心中的一种念想——给他们生命、抚养他们长大的父母都走了,有血缘的同辈人也陆续开始走。记忆中的各种家乡特产,现在超市里差不多都能买到,少数超市里买不到的,在网上也容易找,快递三两天就到。他们馋的其实是当年亲人亲手做的食物,还有亲人在一起吃团圆饭时的那种感觉和氛围。亲人不在,他们回去干什么?再后来,飞飞出国留学,在那边找到工作、有了自己的小家,她的老爸、老妈,腿脚都不利索了,如果不是她这个当女儿的抽出时间陪伴,他们自己不敢再往南方去,她也不敢放手让他们单独出行。为了方便照看他们,她把自己的小家安在离红楼老房子不太远的一个新小区。爸妈坚持住老生活区。最后一次福利分房,他们在老生活区分到一套三楼的双居室,有独立厨房和卫生间,就是她小时候和王姨家住邻居时的那种老房子,老爸和老妈在他们的晚年终于都拥有了自己的卧室。他们的卧室都兼办公室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习惯。老妈指责老爸睡觉时声音太大,严重影响她的生活节奏,老爸却不承认自己打鼾。她动员他们搬离那里,她可以给他们买一套有两个卫生间的房子,这样他们就不用再为上厕所时间冲突而拌嘴,老程早就同意,但老两口说他们习惯住在老房子,周围都是老邻居、老同事,下楼跟老邻居说话有意思,只有那些老邻居才知道他们这辈子的意义。他们习惯听飞机发动机试车时的声声轰鸣,习惯看飞机试飞时的起起落落,那些巨大的声音里面饱含着他们这辈子付出的心血。陌生人听到那种震耳欲聋的声音当然会认为那是噪音,只有他们这种听了几十年的老家伙、专业人士才可以从中听出差异、不同,就像飞飞说她能分辨出进入她耳鼓的肖邦的旋律来自傅聪还是郎朗的指尖。
飞飞大学毕业决定出国留学,姥爷、姥姥依依不舍。她以玩笑化解他们的难过:“你们给她起名叫飞飞,飞飞还不得飞远点儿?”
老爸看着她说:“飞飞是坐空客走的。”
老爸八十岁以后,越来越像三岁小孩儿,经常会说出不讲理的话。不坐空客,难道坐歼击机漂洋过海?有一个想法埋在心里,她一直没说出口。她觉得飞飞的离开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宿命,就好像她注定要去教留学生汉语。红楼生活区的住户,她家的那些邻居,大家真的是来自五湖四海,她仔细听谁说话的口音,很容易能分辨出说话人来自哪里。说东北本地话的人不多。王姨是河北唐山人,邢叔是河南洛阳人,她老爸是广东佛山人,老妈是四川成都人,楼下大聲拌过嘴的那两个阿姨竟然都是山东人,一个来自济南,一个来自青岛。每个人的口音中都带有故乡的痕迹,互相影响、往一起迁就,大家对话时尽量少说自己家乡的方言,怕的是对方听不懂。像某些部队大院一样,红楼生活区的居民,大家在一起说话时,既保留各自家乡的顽固印迹,又受当地东北土话浸淫,日久形成一种特殊的语言场,当他们和生活区以外的人说话时,他们很清楚自己的发音与当地东北话不完全相同,他们是生活在本地的外来户,有自己的小圈子。生活区长大的兵工子弟,很多年之后再见面,小时候的容颜可能改变,说出一两个生活区的关键词,就能唤起大家共同的回忆,俨然找到通往昔日时光的特殊钥匙。在她一天天长大的过程中,她曾格外敏感身边每一个人的发音与别人有什么不同,经常拿爸妈的发音跟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声音对比,她很小就知道爸妈的发音中哪些声母不标准,哪些韵母如果考试时按爸妈的发音写拼音会丢掉分数。能调到留学中心教留学生汉语,除了学历、教学经验,还因为她听力强,普通话口语是整个文学院老师里最标准的,当地东北人平翘舌容易混淆,她不可能犯这种错误。如果不是她让飞飞假期陪着她学生一起对话交流,更早的时候还带她去中山广场跟老外一起练习对话,飞飞的听力和口语可能就不会那么好,就可能会怯于跟老外大胆交流。飞飞大学毕业后要出去留学,非常可能是她假期跟留学生一起学习时产生了远走高飞的心思。飞飞跟皮特恋爱、结婚,会不会因为她从小习惯了跟不同肤色的人打交道,心理障碍较小?而这一切,难道不是因为爸妈年轻时从各自遥远的故乡来到大东北并且最后走到了一起?而更早的起因,难道不是因为他们在上大学时选择了可能要走进保密单位工作的专业?每个人其实都走在前辈的道路上,甚至踩在前辈的脚印上。飞飞要去哪儿就去哪儿吧,拦是拦不住的,给她自由,祝福她安好就是了。
老爸、老妈八十岁以后,老房子的三楼他们爬不上去了。她在自己住的小区买了一楼的两居室,每天上班之前去看他们,下班回家也先到一楼爸妈家打个站。她准备给他们请个钟点工或者保姆,爸妈坚决不同意,说自己还行——钟点工把活干了,他们干什么呢?生活区的那套老房子,爸妈坚决不卖。老房子里装着他们积攒下的各种旧东西,他们想起什么,就让毛丫回那边去找。那片房子已经列入动迁计划,她不再催他们卖房子。红砖楼建成快七十年了,除非那种想靠动迁挣差价或者等着原地回迁的,没有人买那种老房子住。红砖房子外表看上去还行,红色砖墙富有年代感,秋天的爬墙虎像花儿一样盛开,经常有摄影爱好者在那一片转悠拍照。楼里有煤气、暖气和自来水,但是她家两间卧室的木头地板早就腐朽烂掉,厕所极小,安不了洗澡的热水器,更安不下洗衣机。她偶尔奉命回去找旧东西,从不用那里的厕所,她已经不习惯使用老式蹲便池,她家新房子的卫生间已经安装智能马桶盖。从前七口人共用一个厕所的时候,妈妈在厕所门口挂过涂有红绿标识的纸板,那时候的人真能忍。那时每天早晨起床到出门之前,上厕所要排队。夏天爸妈习惯了冲凉解暑,逼仄的房子里没有合适的冲凉空间,两家人自觉地不在厕所里冲凉。她记得夏天临睡之前,他们家三口人会轮流用一个大铝盆接水,把盆端到卧室里,用毛巾擦洗身子。生活区里有公共澡堂,凭爸爸单位发的洗澡票进去,妈妈带她每周去认真洗一次。澡堂里非常拥挤,尤其春节前后,进澡堂洗澡要排队,去晚了找不到装脱换衣服的柜子。
有一天老妈心血来潮,非让她回老房子去把大铝盆拿过来。老妈说大铝盆放在她卧室铁床下面。她问老妈:“拿大铝盆做什么?”那天她不舒服,有点懒得动。老妈回她:“快过年了,我要拆被和褥子,烧点热水,让你爸把床单一起洗了。”老妈的话让她眼窝潮湿。老妈真是糊涂了。她小的时候,过小年时,妈妈会进行一次大清洗,扫把绑上抹布,清扫棚顶、墙角的灰尘,把三口人用的被子和褥子罩单拆掉;晚上爸爸坐在小板凳上,用力搓洗大铝盆中的被罩、床单。妈妈夸奖爸爸洗得干净。爸爸干家务活是认真的。那时候他们没听说过洗衣机,爸爸和妈妈的手就是洗衣机。听完老妈的吩咐,她没马上跟老妈再说一次家里有洗衣机,那个大铝盆已经没用了,现在谁家里还用大铝盆洗床单呢?如果哪里要建博物馆收藏老物件,她可以把大盆捐出去。她记得老妈还惦记的大铝盆是铸铝的,她小时候在里面洗过澡,那个大盆真有点沉,如果不开车过去,用手拎过来很不方便。她再次认定老妈是心血来潮,很快就会把这个话茬儿忘记掉,就像她曾经忘记很多说过的话。老爸和老妈现在说话,她有时就是听听而已,不太往心里去。爸妈老了,经常说糊涂话。
爸妈那套老房子,动迁是早晚的事。听说老爸单位已经计划搬迁。红楼一带曾是荒郊野外,远离市区;现在那里位于二环和三环之间,机场跑道的存在严重影响周边的发展,飞机起落试飞,在市区里不方便,不安全。飞机发动机的声音太大,用噪音定义一点不为过。生活区西面那几栋楼紧挨着黄河大街,黄河大街下面通地铁二号线,通地铁的地块值钱,将来无论建商品房还是写字楼,升值空间很大。既然老爸、老妈不舍得卖,房子就那么闲着吧。
她心里想着老房子,听见女儿对她说:“妈,我看你好像不怎么精神,是不是没太睡醒?要不您再眯会儿,我们要找地方吃饭去了,晚上再聊。朱迪过来,跟女王说再见。”朱迪对她摆手,她也对朱迪摆手:“晚上见,中午好好吃饭。飞飞你再多拍几张照片发过来,姥姥、姥爷说要看朱迪新照片。”她没跟女儿说今天上午还要做核酸检测,对女儿,她已经习惯报喜不报忧了。
手机视频下线,她还不想马上起床。时间真的还早。社区通知,今天要做第三次核酸检测。一个从国外回来的尹大姐,酒店隔离十四天后回家,几天后发病确诊,有一些密切接触者接连中招,导致相关小区封闭,全市居民至少都要做三次核酸检测。爸妈腿脚不灵便,她跟社区预约到家里做检测,她也跟着借光不必去外面排队。外面真冷,零下二十几度,寒潮来了。爸妈这个冬天基本足不出户,因为疫情,她更是让他们待在家里不要出门,她认为他们不做检测其实也行,爸妈却同声反对:“那不行,咱得听从社区统一安排。让测就测,让测几次就测几次。”他们张开嘴巴等待棉签伸进口腔的样子,让她回想起小时候他们合力撬开她嘴巴、给她灌鸡苦胆的经历。她小时候气管不好,每年最冷的日子肯定犯病,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一个偏方,说吃新鲜的鸡苦胆能治气管炎,过年時,她小小年纪承包了生活区所有人家的新鲜鸡苦胆。幸好那时候能杀鸡过年的人家不多。前几天,老爸、老妈从邻居那里听说,做核酸检测之前两个小时最好不要吃东西,不要喝水,所以他们昨天晚上反复提醒她:“明天早晨你不要过来做早饭,我们做完检测再吃。”
她看了下时间,还没到八点。她也想做完检测再吃早饭,所以真不着急起床。卧室门外有踢踢踏踏的声音,是老程起来上厕所或者喝水吧。自从飞飞上大学,她也开始跟老程分开住,她开始相信老妈说老爸睡觉打鼾是真的,老程也开始打鼾,干扰她睡不好觉。她现在每天晚上总是侧着一只耳朵睡觉,虽然不住一间卧室里,她要知道老程是不是安好,在干什么。她在他床头安了一个电钮,如果有紧急情况,老程可以摁铃。刚结婚时老程不打鼾的。现在她一个人住单独的卧室,一个人用单独的卫生间,没有任何人打扰,关灯后她却经常辗转反侧睡不着。房子越来越大,深沉的睡眠却越来越少,这是为什么?
她听见老程在外面咳嗽。老程走到她卧室门口了。她把台灯关掉,等待老程进来。卧室窗帘拉得不严,窗帘缝透进来一缕晨光。关掉灯是不想让老程看见她露出来的白色发根。遇见罗大佑多年之后,她听见一个叫姜育恒的歌手也在唱《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与罗大佑相比,姜育恒更飘逸、空灵。也许每个人的生活都避免不了沉重和苍凉,但我们可以让自己不那么沉重,偶尔放飞一次,就像歌里唱的——如果我们生存的冰冷的世界依然难改变,至少我还拥有你化解冰雪的容颜……罗大佑唱,张学友唱,姜育恒唱,毛宁唱,她自己也无数次在心里唱。想起飞飞和朱迪亲切的面容,她的心情放松许多。闭上眼睛,让亲切的旋律在心头再一次慢慢回响。卧室门推开,陪伴她半生的男人走了进来。老程的脚步明显比头几年沉重。人老先老腿。昨晚在一楼陪爸妈吃饭时,她抬头发现老程的头发又白了很多,她没提醒他。白发又如何?老爸、老妈的头发早已经白了。活到现在这个年纪,能让她心情沉重的,已经不是几根白发。假如时光倒流,她不会再让红头发折磨自己。飞飞前天跟她说起钢琴家傅聪,他上个月在英国死于新冠。想起自己读过的《傅雷家书》,她曾经羡慕傅聪有一个可以给他写家书、说心里话的父亲,写家书的那个父亲、男人,后来却与妻子双双命悬铁窗。多年之后,读过家书的儿子在异乡死于新冠病毒。人总有一死。庚子年真是多舛。上次视频时,飞飞说,郎朗的妻子吉娜快生小孩了。郎朗小学母校也是飞飞母校,郎朗是个著名钢琴家,郎朗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演出,而飞飞现在已经难得抽出时间弹钢琴,飞飞永远不可能当一个钢琴家了。不当钢琴家又如何?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健康、快乐地活着,是不是也很好?有的人已经死去,但更多的人还活着。
她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被老程的手肘不经意间压到,她忍不住小声喊出一句:“这位大哥,你弄疼我头发了!”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