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苏
狂风刮了好几天,我在布日古德山脚的毡房内盘算着日子,最严酷的西伯利亚寒流就要来了,西日嘎草原将遭受一场惨烈的白灾。天灰蒙蒙的。马棚里的三十匹马,似乎嗅到了危险的来临,躁动不安地踢腾着四蹄,发出刺耳的嘶鸣。我骑上黄骠马,领着黑狗在无垠的牧场上打转。马群的主人乌雅泰去了很远的地方,临走前交代,一定要让马群安全地度过冬季。之前我是西日嘎村的牧马人。每年春夏,村民们将家里为数不多的马匹合在一起,让我一个人放牧。他们把更多的心思和经历放在羊群。唯有乌雅泰一人,只养马不养其他牲畜。去年冬季他的马群损失了一半。今年秋季,他走进我的毡房说,我的安达,帮我照料马群。我理解他的苦衷,更心疼他的马群,便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何况他这趟出远门,明年春季才能回来。
乌雅泰是骑着白马走的。他没有狗。黄骠马和黑狗是我多年的两个安达。我从十八岁牧马,至今已孤身一人生活了三十年。在一座遥远的山脚,埋葬着我阿爸额吉的尸骨,埋葬着两匹黄骠马和两只黑狗的尸骨。三十年来,我没有在冬季照料过畜群。每当严酷的冬季来临,除了喂饱黄骠马和黑狗以外,我躲在西日嘎村的土房里,等待暖春的到来。我并不是一个无趣的人。那大概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在河边牧马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流浪的汉子。他要去北方寻找家人。他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脸上却有种不可侵犯的威严。他向我讨要食物的样子,更像是在下达命令。我给了他风干肉、奶豆腐和烈酒。汉子吃饱喝足便走到河边,说要给我回报。他双手叉腰,像岩石一样站在河边,对着遥远的方向发出奇怪的声音,那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声音,不像是人体能发出的声音,可那声音的确是从他口内发出的。
汉子的声音像河水一样绵绵不绝,不知他从哪里涌动出这样的气息。他的声音时而低沉哀婉,像古老的潮尔琴声,时而苍劲高亮,像鹰唳长空。我惊愕地问他,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声音,这叫什么哆,你是怎么发出来的?他嘿嘿笑着说,这叫浩林潮尔,气息通过闭气的方式猛烈撞击声带产生低音,通过口腔共鸣产生高音。你学会以后,可以教给更多的牧民唱。他说完再次给我做了示范。当我想继续询问时,他朝着遥远的方向走了。浩林潮尔的声音回荡在他身后,他逐渐消失在茫茫的草原。那些天,我一直用心学着他的样子唱,偶尔能发出有那么一点类似低音的声音。我抓住这仅有的相似音,在漫长的夏季和短暂的秋季反复进行练习,却始终不得要领。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冬季的第一场雪下来了。我牵着黄骠马,领着黑狗穿过雪野,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远远看到,几块颜色模糊的东西在雪野深处站立不动。走近发现,那是几匹像一块块刚硬的石头一样的野马。它们身上结满冰碴子,睁着眼睛冻死在荒野。它们冻死也要站着。如此惨烈,如此悲壮。我的心像是被雷击中,瞬间震撼了。黄骠马悲鸣,黑狗大声狂吠。就在刹那间,我身体里燃烧一团烈火。我竟然发出了浩林潮尔。
乌雅泰走的方向有些模糊,他让我看到了一个不真实的世界。我每天在牧场上消磨时间。我能与村民融在一起,也能一个人长时间生活。当我一个人时,不会感到寂寞,甚至会享受独有的快乐。我喜欢炭火的味道,喜欢每天起身走出毡房,看辽远的天际,呼吸新鲜的氧气。我喜欢用收音机听乌力格尔,喜欢与我的黄骠马和黑狗在草原上结伴而行。我习惯这一切。多年前,城里的姑姑想把我安置在城市,想在企业给我找一份工作。那是我第一次进城,身体和精神总是很容易紧张。并不是城市不好,而是我无法适应。姑姑看我可怜,就没有勉强我留下。回到西日嘎村,我顾不上喝奶茶,赶紧去看寄养在牧民家的黄骠马和黑狗,似乎没有什么比它们更亲切的了。时光匆匆,我的生活方式已经决然不能改变。没有什么能撼动我的心了。我踏踏实实地当起了牧马人。
天阴沉沉的,雪花慢慢飘落下来。常年牧马的经历,使我能像马一样嗅到危险。某种可怕的气息逐渐逼近,我惶恐不安。喂饱马匹后,我认真观察马棚的每一个细节,发现稍有松散的地方,立刻用铁钉铁线进行加固。安静的夜里,黑狗在炭火旁蜷缩着身体,我盖上厚厚的棉被闭上了眼睛。不知道过了多久,黑狗哼哼叫着,我从睡梦中醒来。毡房外面刮起了強风,风声大得惊人,像一群猛兽正在经过牧场。天色渐亮,我起身重新生一堆炭火,穿上厚衣服走出毡房,强劲的风差点把我刮倒。西伯利亚的寒流来得无比凶猛。雪已有半米深,我拿着铁铲艰难地走进马棚。三十匹马挤在一起取暖。我的黄骠马拴在另一个角落。马棚顶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我一铲一铲地将雪清理干净,还在马棚和毡房之间铲出了一条路。风停了。做完这些,我疲惫地走进毡房,瘫倒在炭火边。
接下来的几天,没有下雪,牧场呈现出斑驳的景象。我经常从午后睡到半夜。一个后半夜,我被持续不断的噼啪声惊醒。我快速跑出毡房查看情况。马棚顶塌了好几处,马匹乱作一团。寒风再次袭来。我戴上手套和绒帽,绑紧腰带,迅速进入战斗。完全受惊的马群正试图跳出马棚。突然啪一声巨响,马棚的墙也塌了,有几匹马从缺口纵身一跃,逃入迷茫的夜色。接着整个马群陆续逃走。唯有我的黄骠马表现冷静,尽管还在拴着缰绳,却没有过多地挣扎。它在等待着我。三十匹马很快跟着风跑了。我曾经没有遇到过这样紧急的情况,但是听老一辈牧人讲,马群顺风跑就不会停下来,如果不能及时扭转局面,就要紧随其后,直到风速降下来再把马群赶回来。这是一个十分惨烈的劳动。于马于牧马人都是一次严苛的考验。我骑上黄骠马追赶马群。顺风而下的马群速度极快。起初我能听见它们的声音,后来声音完全隐没在风声中。黄骠马不用听我指令,它知道我的意思,铆足了劲飞奔。刺骨的冷风穿透手套扎进皮肉。在西日嘎荒凉而空旷的牧场上,我的黄骠马勇猛地跑了好几个小时,没有显出疲累的样子。但是我心疼黄骠马,天微凉的时候,我牵着马走进了附近的一座毡房。
毡房里住着一家三口和一只小黄狗。我说明来意,男人给我的黄骠马喂草饮水,女人给我端上了热奶茶和手把肉。男人听说我一夜间从西日嘎牧场,来到他们所在的乌日根牧场,很是惊讶。男人跟我说,你竟然跑了一百多里!夜里尽管风很大,牧民一家人却也听到过类似马群经过的声音。小男孩啃着手里的骨头,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在我继续踏上追逐马群的征程前,男人给了我一瓶烈酒和一些查干伊德。我想起了多年前遇到的流浪汉,学着他的模样,双手叉腰间,给他们唱了一曲浩林潮尔。经过多年练习,我的浩林潮尔不敢说已经达到流浪汉的水准,也已经像模像样。我的声音震撼了牧民一家人。作为回报,我把浩林潮尔的演唱技巧讲给他们听。男人还在一张兽皮上记下了我的话。我和黄骠马得到了短暂的休息。
眼前是无垠的荒野。风的方向就是马群消失的方向。我喝口烈酒,继续乘风追逐。我经过一片无雪的牧场,徐徐升起的太阳,让我感到些许暖意。身为牧马人,一生当中是否一定要有这么一次最粗粝的考验呢?我不得而知。阿爸在临终前告诉我,牧人不能害怕任何困难,要始终用一颗最温柔的心拥抱大地。黄骠马又走了很长一段路,短暂的黄昏过去后,夜幕即将来临。我有些慌了神。最寒冷的冬天在野外过夜,那是致命的危险,无论我还是黄骠马,极有可能活活冻死。紧要关头,我看到了一个牧铺。那是一个夏季牧场的牧铺,有一间未来得及修缮的水泥房,还有一个简易的马棚。我把黄骠马拴在马棚里,找到牧铺主人留下的一些干草喂它,自己在房里生火取暖。等做完这一切,我还是感到异常寒冷,有些部位甚至开始麻木。我喝完了所有烈酒,吃完了所剩的食物。木柴烧出的烟雾随着破败的窗口被劲风吸走。我坐在火边,身体靠着墙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的风并不那么强劲。我活动活动僵硬的身体,拖着满身的疲惫跨上了马背。路变得崎岖不平,遇到斜坡时,我牵着马走。冬季的白天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又一个黄昏将至。远处出现连绵起伏的山峦。那些山上披挂着白雪。阿爸曾告诉我,只要有山,顺风跑的马儿会在山窝里避难。总算看到一点希望了。我的身体无论多么疲惫,心里却高兴起来。当我到达第一个山脚后,借助苍白的夜色看到了无数个马蹄印。肯定是烏雅泰的马群无疑了。我若继续骑马前行,黄骠马会很容易垮掉。我牵着马慢慢地走。夜色苍茫,雪地上闪动着冷艳的月光。我走过第二座山脚、第三座山脚……等到第五座山脚,我终于看到了挤成一团的马群。我兴奋不已,刹那间没有了疲惫。既疲惫又饥饿的马群看到我也开始兴奋起来,竟不用驱赶就跟着我走了。
我领着马群逆风而行。为了鼓舞马群的气势,我时不时唱起浩林潮尔。从如此严酷的境遇中挣脱出来,需要的不仅是体力,更是意志力。我、黄骠马和三十匹马都需要靠强大的意志力来一步步艰难跋涉。我的身体有些麻木,起先还能感觉到寒冷,接着逐渐产生那种难以忍受的刺痛,最后是完全的麻木。我用手击打自己的身体。我身后的马群也开始萎靡不振。我已经没有了关于时间的概念。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脚步,唯眼睛能看到迈步的双脚,还有前方一片晃动的空地。
不知走了多远的路,我的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眼前的荒野晃动得更加厉害。我的身体突然感受不到寒冷,相反我觉得很热。我仿佛走进了盛夏的牧场,炽烈的阳光烤着我的身体,身上的厚衣让我狂热难忍。我脱掉了外衣、绒帽和手套。马群正在欢快地吃着青草。我看到阿爸额吉缓缓向我走来。额吉的目光里满是担忧。阿爸冲着我喊,孩子,快醒来!这是幻觉。我猛然清醒,身体剧烈地哆嗦,回头看见厚厚的外衣躺在几米开外。我用尽全身力气捡起外衣,披在身上。此刻大雪正在降落。马群聚在一起,丝毫没有前进的意思。看来我就要与马群一起魂归荒野了。我走不动了。黄骠马用身体替我挡住寒风。我淋漓尽致地体会到了北方原野的严酷。世界在我眼前亦真亦幻,是天堂和地域的结合。这时我浑身上下唯一能动的部位就是喉咙。我哆哆嗦嗦地呼出一口哈气。又有一股滚烫的热浪袭来,我极冷又极热。
我神志不清了。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那个声音,仿佛带着整片草原的问候。我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浩林潮尔的暖意。我用最后一丝力气,以浩林潮尔的形式回应来自远方的声音。我闭上了眼睛。我的眼前什么都没有了,可以说一片漆黑,也可以说一边亮白。空空如也。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当我的意识重新回到大脑时,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像是对身边的人说,再去接一盆雪。男人把雪抹在我的身上,来回用力搓。我麻木的身体逐渐有了微弱的直觉。男人边搓边说,如果再晚一点点,命就没了。回应男人的,是一个女人哀婉的叹气声。我还听到男孩与狗打闹的声音。我终于挣扎着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头顶的套瑙。但我的耳边一直刮着风,那种巨大的呼呼声快要把我掩埋。男人说,醒了醒了,把厚棉被拿过来。于是我的身体被棉被盖住。伴随剧烈的刺痛我再次进入昏睡。
我不知睡了多久,再次醒来时,身上竟有了些许力气。救我的正是先前我休息过的牧民一家人。男人从我脸上读出了更深的担忧。他笑着说,放心吧,你的黄骠马和三十匹马一个也不少,现在正在我的马棚里吃干草呢。更惊奇的是,你上次说的黑狗,竟然寻着你的方向来了,如果我的女人不是发现得早,它就冻死在荒野上了。这时我才发现,黑狗一直在我脚边,跟我一样躺着。它的旁边轱辘着牧人家的小黄狗。男人还请大夫来给我输液、开药。经过他们的精心照料,我的状况越来越好,躺了五天后,已经可以下地。看我日渐好转,牧民一家人很是高兴。男人说,知道吗,真正救你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看我惊愕的表情,男人嘿嘿笑着继续说,上次你走后,我们一家人对你很不放心,这么冷的天,孤身一人在荒野上追逐马群,那是等于送死。可我知道,不能去阻拦执着追马群的牧马人。后来我骑上马,又带着另一匹马去寻你,不知不觉间走入了一片陌生的地方,四野茫茫,我自己也开始害怕。我学着你教我的方式唱浩林潮尔,没想到得到了你的回应。在一片凹地,我发现了你和马群。这真是奇迹呀!你还在半昏迷状态下给我指出了返程的方向。
我紧紧握住了男人的手。
我突然想起流浪汉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傲慢。我感到羞愧。流浪汉会不会预知了我的危险?我不得而知。但是他教我的浩林潮尔救了我的命。黑狗慢慢走过来,把头放在我身侧。我摸着它的头哭起来。从阿爸额吉去世后,我还没有这样伤心地哭过。原来我并不是一个孤独的人。我一直在被更大的温暖包裹着。黑狗也哼哼着哭起来,同时我也听到了毡房外马群的嘶鸣声。无论人还是牲畜,经历一场生死的磨难之后,在心灵深处定会产生更加悲壮的情愫。那是关于生死的悲壮。
我在牧民家休养了半个月,身体得到了恢复。收音机里天气预报说,最强冷空气已经过去,未来几天将会是难得的晴天。我骑上黄骠马,领着黑狗,赶着三十匹马,从乌日根牧场,向西日嘎草原方向前进。我与牧民一家人告别时,他们的眼睛里转动着泪珠,脸上浮现出异常慈祥的笑容。男人在我背后喊,我的安达,等到明年草原复苏的时候来看我们啊!我高兴地回应,当你们听到我的浩林潮尔的声音,就证明我来啦!我们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空气里交织,形成一股暖流,激荡在各自的心间。
男人在我的后身后唱起了浩林潮尔……
马群得到了很好的休养。返程的路依然艰辛,可是因为目标明确,我心里充满愉悦之情。我赶着马群,从黎明走到黄昏,终于到达了西日嘎草原。又累又饿的马群看到自己的棚子,不用我指挥便顺利地跑了进去。我先给马群喂干草,接着简单地处理了一下坍塌的棚子和缺口,然后拖着疲惫的身体生炭火。毡房很快就暖和了,我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黑狗也高高兴兴地啃着骨头。我在炭火边唱起浩林潮尔,黑狗也学着我的样子哼哼叫着。此刻,我唱出的浩林潮尔已经跟流浪汉的声音不分上下。无论高音还是低音,我都唱得游刃有余。浩林潮尔没有歌词,却胜过了所有歌词,在经历过生死磨难后,我深深懂得了原野上的生命的意义。声音一旦被人体唱出来,便具有了人的思想波动。浩林潮尔里蕴含着所有的喜悦与辛酸,是生命的另一种演绎。刹那间,有一个声音似乎从极远的方向回应我的声音。那是另一个浩林潮尔。我知道那是流浪汉的歌声。他从未离开过我,他一直在呼唤着我。
那天夜里我睡得格外舒服,能感受到疲惫如何从身体里飞走,活力如何注满身体的过程。巨大的生命体验,带来了巨大的精神感受。
第二天,我开始修整马棚。朝阳上升不久,从西日嘎村来了几个牧民。他们说,前几天的白灾太可怕了,他们几个过来看我的情况,发现马棚塌了,毡房里也没有人,就知道出事了。他们还派了两个牧民去寻觅,但因承受不了寒冷而折返。当他们听说我的经历以后,个个大惊失色。他们认为在那种恶劣环境下,别说是人,就连马匹都是不可能存活下来的。而当他们看到我脸上和手上正逐渐好起来的冻伤后,流出了悲伤的眼泪。他们说这是苍天在冥冥中护佑我。我随着他们的目光望向天空,那里空空荡荡,那里包容一切。
牧民们用最牢固的方法帮助我修整了马棚。晚上我请他们在毡房喝酒吃肉的时候,为他们唱了一曲浩林潮尔。他们的脸上再次表现出惊讶和疑惑。我想起流浪汉告别时说的话,将浩林潮尔的演唱技巧教给牧民。他们是天生的歌者,有的甚至当场就发出了像模像样的声音。我们的歌声点亮了黑夜。
我頓觉活得有些可悲,学会了浩林潮尔,但未曾想过教给西日嘎草原上的牧民唱,甚至以往也没有给他们唱过。我是他们的一员,却以最孤独的方式融入了他们。可我又清醒地认识到,这一切无不是某种命里特定的契机。我在等待他们,亦如他们在等待我。只有这个等待的契机到来,我们才能真正地理解彼此。而这时不需要更多的解释,是彼此间完全的信任和敞开。牧民们已经知道,在遥远的草原深处,有一个流浪的牧民,在唱浩林潮尔。将来他们要去寻觅他的踪迹。
几个牧民跟我喝了一夜的酒,唱了一夜的歌。等他们的身影逐渐消失后,我心里产生莫名的失落。我虽然已经拥有了更多的安达,但是将在这片冷风吹过的热土地上,继续孤单地存活下去。想到这,我不禁悲痛不已。余下的日子该怎么过呢?我总是习惯性地盘算余下的日子。我等乌雅泰到来。我要骄傲地告诉他,三十匹马一匹没少。他那张爱笑的脸会隐藏不住内心的喜悦。他会大笑,笑出眼泪来。我想,在他的眼泪里,只有一小半是喜悦,更多的是往昔岁月的酸楚。
余下的日子里也来过几次寒流,但是与最可怕的那次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我精心照料着马群。日子不紧不慢地过去了。西日嘎村的几个牧民,偶尔带着醇香的奶酒和鲜美的手把肉结伴而来。他们唱的浩林潮尔越来越好听了。我们在一起唱歌的时候,已分不清彼此。
阵阵暖意袭来,松动的土地下孕育着新一轮的生命。我喂饱马群,骑上黄骠马,领着黑狗,带上查干伊德和烈酒来到了乌日根牧场。我在牧人家的毡房外,唱起浩林潮尔,男人跑出毡房来迎接我。在这片孤独的牧场上我们相拥而泣。男人从我的眼神里准确地捕捉到了某种变化,他们一家似乎意识到,这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他们的欢声笑语中隐含着无限悲情。我们的两次短暂相遇,已注定成为各自生命里的永恒……
西日嘎草原披上了一层柔软的绿衣。天气晴朗的时候,能听到河流的声音。大鸟小鸟时不时飞过天空。在轻纱般的云朵下,乌雅泰骑着白马来了。他看到三十匹马后,的确笑出了眼泪。但跟我预想的不同,他似乎也经历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笑容异常通透而坦诚。他在路上已经听说了我的故事。我的故事传遍了整片草原,像一个传奇。他说,我的安达,留下来吧,西日嘎村合牧的马群快要解散了,以后我们一起养马。我十分感动,却突然有了另一种想法。这个想法好像在我心底潜伏已久,如今才终于意识到。某种使命一样的神秘力量在召唤着我。我要走。
远处,埋葬我阿爸额吉尸骨的青山,在连绵的山峦中若隐若现。那里也是流浪汉消失的方向。我骑上黄骠马,领着黑狗向着群山出发了。乌雅泰肯定是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可撼动的坚定,没有再说挽留的话。
在苍茫的天地间,回荡着浩林潮尔。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