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仲庚
现代人的心灵游走:“遇见”在深处 “行走”于细微——张华兵《遇见永州》与唐晓君《行走瑶风》评析
陈仲庚
(湖南科技学院,湖南 永州 425199)
张华兵的《遇见永州》与唐晓君的《行走瑶风》两部作品,其共同的特点是以“游记”的形式来记录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但重点是“所感”。张华兵的“所感”是以高度凝练的笔墨写出其思考的深度,给人以文化深度和人生哲理的启迪;唐晓君的“所感”则是从考据地名出发,展示瑶家生活的方方面面乃至于细微末节,其目的是为了宣示瑶族文化特色和文化自信。而他们回归过去、回味青少年时光的描写,正与中国老年人“叶落飘零”的现状、亟需寻找心灵慰藉相一致,两部作品的价值亦在于此。
《遇见永州》;凝练与深度;《行走瑶风》;考据与细微;游走与回归
在《“后叶蔚林文学”:瑶族本土作家的创作实绩》一文的末尾,笔者曾表达过这样的观点:“叶蔚林的创作成就主要是在小说领域,江华本土作家的文学创作则扩展到了诗歌、散文、报告文学等领域,可以说是全面开花,而且是颇有成效。这是江华本土作家对‘叶蔚林文学’的拓展,也是‘后叶蔚林文学’的创作特色。有继承也有创造,这才是‘后叶蔚林文学’赖以存在的依据并得以发展的前提。期待江华的本土作家沿着这样的创作路子扎扎实实地走下去,创造属于自己的更大辉煌”[1]。在这篇文章中,笔者重点评析了小说和诗歌领域的创作实绩,散文领域因手头没有等量级作品,只好付诸阙如。今天,张华兵《遇见永州》和唐晓君《行走瑶风》两部散文集摆在了面前,正好弥补此前的缺憾。
张华兵的《遇见永州》,一共收录了作者108篇短章,写遍了永州的方方面面,举凡永州地域、永州历史、永州文化等各个领域,只要有一定“景色”或“亮色”的地方,他都写到了。按照他自己的说法,这108篇,也就是他“爱上永州”的理由:“永州是一本书。翻开这本书,每一个章节都有不一样的精彩。遇见永州,爱上永州。爱需要理由。爱上永州,我有108个理由。本不是诗人的我,无意识地用诗意的表达,写下这本书的‘读后感’。点点滴滴,感触永州”[2]1。有人曾说“张家界是一幅画,永州是一部书”。而现代社会因电影、电视特别是手机的盛行,将人们带入了“读图时代”和“快餐文化时代”,很少有人愿意花时间和精力来“读书”。因此,到张家界“看画”的人趋之若鹜,到永州“读书”的寥寥无几。那么,永州这部书就只能留给自己慢慢品读了?
或许是有感于永州这部书读的人太少,又或许是因为这部书太难读,还或许是为了应“快餐文化”之所需,作者采用了高度凝练的笔法来写这部书的“读后感”,其目的无非是引发读者的阅读兴趣,引导他们更进一步地“走进永州,发现你自己的永州”。且看他的《阅读零陵》篇:“永州是一本书,冷水滩是封面,零陵是封底。穿过喧嚣,穿过繁华,在距离冷水滩不过二十公里的地方,有一座叫做零陵的古城。那里,才是永州的灵魂。”笔者刚开始阅读此篇时,对作者“封面”和“封底”的比喻颇觉不妥,因为封面往往是一本书的“名片”,为吸引读者的目光,出版商对封面的设计绝对是倾尽全力的,以此而论,零陵古城才是“封面”。然而,在作者看来,“封面”之所以能吸引眼球,不过是因为“喧嚣”和“繁华”,而“灵魂”所在,自然是沉在最底层。如此说来,作者的比喻又是颇费思量、直取本质的。接下来,作者从三个方面,对零陵古城进行了简明扼要的介绍:
这是一座历史的城。零陵之名,始于舜帝,是中国历史上出现最早并沿用至今的古地名之一。三千年来,从三苗之地到泉陵古国,从零陵郡到永州府,城头不断变幻着大王旗,小城在历史的沉淀中厚重而悠远。
这是一座文化的城。西山的柳宗元,东山的怀素和尚,仿佛一直没有离开过零陵。在愚溪、在柳子庙、在绿天庵……那感时忧民的人文情怀和浪漫自由的楚狂精神已然融为零陵的一部分。
这是一座自然的城。潇湘二水在此汇合,从而有了“潇湘”这个湖南最美的别号。这是锦绣潇湘的源头,南岭群山的门户,奇山秀水拥抱着零陵古郡,孕育了潇湘绿城。朝阳岩的日,淡岩的月,蘋岛的清幽,鸟沙洲的野趣……一叶扁舟悠然从江面摇过,“欸乃一声山水绿”!
短短不足三百字,零陵古城的悠久历史、厚重文化和自然特色便跃然纸上,不仅简明扼要,还生动形象,一气呵成;尤为重要的是,对核心内容的概括更是恰如其分,譬如柳宗元感时忧民的人文情怀与怀素浪漫自由的楚狂精神相结合,这应该就是零陵古城的灵魂。笔者近几年专门从事零陵古城的调查研究,还主编出版了《古城印迹——零陵古城昔与今》一书,自以为对零陵古城了解颇深,但面对这样的文字,也只能自叹不如。无疑,作者在这里所表现的,不仅仅是文笔的凝练,更有思想的深刻。
张华兵是一位散文高手,同时也是一位勤于思考的学者。他的作品,往往可以从一些历史或现实现象中,去发现文化深意和生活哲理。例如,写“香零山”:“这座缩微的小岛和老屋,像一个航标,亭亭玉立在潇湘人文地理的源头,零陵历史长河的上游,从空间和时间的坐标上,标识着一种文化,一种坚守,一种意象。香零山,零陵的地理图腾”[2]23。这确实是作者很独到的一种见解,一个小小的香零山,居然能成为“零陵的地理图腾”,这其中所包含的文化深意,颇值得读者用心思考。再如,写“零陵文武庙”:“圣人落寞的目光穿过有些空荡有些阴郁的殿堂,停在殿外阶前青草上。小草在阳光下郁郁葱葱,生机勃勃,一如千百年前某个温暖的下午”[2]31。当“圣人”只是被高高地供奉在殿堂,“他们”与现实生活的关系就已经被烟雾缭绕的香火所阻断,其“灵光”就再也照射不到阶前自然生长的“小草”。那么,我们应该将“圣贤”请进现实生活还是供奉在殿堂?这同样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还有,写“愚溪”:“柳宗元在愚溪边的古城洗了十年脚,洗出了中国文化史上的一脉源流。千年之后,我们跟着柳子孤独的身影来到溪边,溪水还是那么清澈,洗涤着我们的眼睛和心灵”[2]15。愚溪不“愚”,相反,它是“超越智慧之上的水”;当我们“面对处心积虑的算计,当愚则愚;面对世事纷繁的诱惑,当拙则拙”[2]41。因此,用这种“智慧之水”来洗涤眼睛和心灵,就一定能让我们“心明眼亮”,避免“算计”,抵制“诱惑”。这不仅大有文化深意,更富有生活哲理。
张华兵毕竟是江华人,虽然游走于永州,“遇见”的是永州,但对江华的关注还是最多的。在全书108篇中,写江华的有52篇,接近全书的一半。而且,因为对江华的生活更熟悉,作者更善于从生活的细节中去发掘深刻的生活哲理。例如,写瑶家“十八酿”:
那么水嫩水嫩的水豆腐,把馅心酿进去,放进锅煎煮,出锅后居然还没破,这该算是食品还是艺术品呢?
瑶家人还会用瓜果蔬菜包“饺子”,辣椒酿、苦瓜酿、茄子酿、笋子酿……花式百出的“十八酿”端上席,这该算荤菜还是素菜呢?
她们总有办法把苦日子过甜,无鱼少肉照样满桌飘香。这用一斤猪肉做出一桌子荤菜的智慧,是对环境的妥协还是对食材的赞美呢?菜式单一而不重复,家常而富含哲理,有形有色,有滋有味。
尝过瑶家十八酿,你才会对瑶家人的生活态度有更深的理解。[2]231
不知他人“尝过瑶家十八酿”以后会有怎样的“理解”,笔者曾多次尝过,只觉得是一个特色美食,瑶家人确实是心灵手巧,同一菜品可以做出十八般口味、十八般模样;即便是笔者写过一部关于永州旅游的书,在“永州美食”一章还特意介绍过“瑶家十八酿”,也未能从“生活态度”“富含哲理”的角度去思考。作者从“荤素人生”的角度来分析这一菜品的“哲理”,不能不佩服作者思考的深度,见解的独到。
“瑶家十八酿”或许还是一个内涵丰富的菜品,可以引发食客的遐思;但一片小小的茶叶,再简单不过,作者也能发现丰富的内涵:“一撮干枯的叶子,泡在一碗滚沸山泉水里,柔柔地舒展开来。属于大山特有的那种似苦还甜的味道缓缓地释放出来,在空气中氤氲。……这是我们与大山亲近的另一种方式。它就用一匹细小的叶子,告诉我们生活的清苦、艰涩、醇厚、馥香、芬芳、浓酽、愉悦、美好……人生路远,山高水长,且去吃茶。甜酸苦辣咸,一碗苦茶,一饮而空”[2]215。如果说“十八酿”中所蕴含的是瑶家人的生活态度,“一碗苦茶”中所蕴含的则是作者所体验到的人生态度。人生的真谛不仅是甜中有苦、苦中有甜,更是“甜酸苦辣咸”五味俱全;能直面人生五味,勇于“一饮而空”,就可以活出人生的精彩,乃至于开创人生的辉煌!这或许就是《遇见永州》一书所奉献给读者的最大价值。
同为江华作者的唐晓君,其散文作品《行走瑶风》则与《遇见永州》不同:首先,在题材的选择上,唐晓君只写江华瑶家的生活。其次,在风格上更是大不相同。《遇见永州》借助于散文诗的形式,写得凝练而简洁,但对于想真正了解永州的读者来说,则一定会感到不满足,每篇似乎刚开个头,便马上结了尾,读来会觉得很不过瘾。《行走瑶风》则恰好可以互补,作者对“瑶风”的描写细致入微,读者跟着作者的笔触,可以观察到瑶家生活的方方面面乃至于细枝末节。
《行走瑶风》分上下两卷,上卷“走进瑶乡”,以写景写事为主;下卷“解读瑶族”,以写人写情为主。值得特别关注的是,作者引导读者“走进瑶乡”,是从考据各地的地名开始的。从“沱江的江”“水口的水”到“瑶山的山”“瑶山的瑶”,一共是十八个地名,十八篇文章。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同“瑶家十八酿”一样,作者选择了一个吉祥的数字——在《易经》中,“十八”是“吉祥通泰之数”;“十八”也是“九”的倍数,民间要避“九五之尊”的嫌,不能随便用“九”,于是用“十八”来代表数量之多,譬如“十八酿”,绝不是仅指十八种菜品,而是指可供“酿制”菜品的多样性、丰富性。同样,唐晓君用十八个地名十八篇文章,介绍了丰富多彩的“瑶乡生活”,给读者铺开了一幅琳琅满目的瑶乡画卷。
要写江华的瑶乡生活,定然离不开沱江。因此,作品开卷第一篇便是《沱江的江》:
沱江,是条古老的母性之河,源远流长的河。
……
沱江,是大山的馈赠、山林的回报,在崇山峻岭间,在林间草丛中,在云里雾里,潺潺碧水,淙淙琴韵,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层层的山,密密的雾,厚厚的草,森森的树,始终掩盖不了她的脚步,阻挡不了她的气势,遮拦不了她的前程……入潇水,汇湘江,穿洞庭,注长江,最后,融进广邃的海洋。是意志,是信念,让她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这样,瑶家就在她的万古奔流中生生不息。[3]4
唐晓君所描写的既是一条自然之江,也是一条人文之江。自然之江养育了生生不息的瑶家儿女,瑶家儿女赋予了江水以意志和信念;于是,沱江便有了人的气势和前程,与瑶家儿女融为一体,生生不息,万古奔流。
除了“沱江的江”之外,作者还写了“湘江的江”。那么,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区别?且看作者的描述:
湘江的源头是水,准确地说是泉水。那一丝丝的水,细细密密,似乎连着天上的积雨云,从云雾缭绕的山巅上,穿过丛林里厚厚的枯叶、龙爪样遒劲的树根和开着些小花的苔藓。那水有时是淅淅沥沥地滴下来,如一枚枚玉珠;有时是一线不间断地流下来,像一条蛇在蠕动爬行。无数的一丝丝,一绺绺,一线线,一泓泓,汇成支支泉水,成为不知其数的源头。[3]87
准确一点说,在江华境内还不能称之为“湘江”,而只能算是潇水的源头。但在江华的大山深处,却又有一个“湘江乡”。因此,作者在《湘江的江》一文中开篇便说:“我说的湘江,是湘南江华瑶山的一个乡”[3]86。据文中介绍的“瑶族歌王”盘财佑所说,这地方原是“八排瑶”的居住地,故名“八排地”。但在“明朝以后,不知什么原因,忽然从洞庭湖迁来一族人,势力很大。他们思念故园,不忘生养他们的湘江水,就将‘八排地’改为‘湘江’”[3]89。这一说法应该是可信的,其来源很有可能是元末占据洞庭湖一带的陈友谅部。陈友谅与朱元璋争夺江山,兵败被杀,其余部的一支逃进深山老林避祸,虽是残兵败将,但在普通百姓面前则仍是“势力很大”,可以任意更改地名。否则,大山深处不会无缘无故地冒出个“湘江”的地名。
当然,作者要写“湘江的江”,就不能不写“江水”,但大山深处不会有“滔滔江水”,只有“汩汩泉水”,这便是细细的湘江源:“九嶷山的三分石孤峰突起,将潇水源头轻易地一分为三,而湘江的香草源则是潇水的源头之一”[3]90。这里的“湘江”是指“湘江乡”,而“香草源”则是指一个小村落:“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我来到了香草源,一个原生态自然村。这里茂林掩映,流水飞瀑,溪涧纵横,宛如世外桃源”[3]90。这里的香草,当地瑶人称之为“灵香草”,采摘下来,“熏以烟火而阴干之”,叶愈干,香愈浓,“清香四溢,胜于椒兰”。因此,香草源给潇水、湘江所输送的不仅是“水源”,更是“香源”:“湘江的江,是香气四溢的江,是芬芳远播的江”“走进湘江,如入芝兰之室,与之化矣,久而自芳”[3]91。这香草源可真是一方神奇的土地,如果说,“沱江的江”以母性之柔养育了瑶家儿女,“湘江的江”则以不凡的“香气”之力熏陶了瑶家儿女的精神。这当然不仅仅是天然香草的力量,更重要的是瑶文化的力量,因为“湘江的江里流淌的是满满的瑶歌,不管日里夜里,随便用瓜箪舀上一瓢,‘咕咚咕咚’喝下去,喊出来的都是动听纯净的天籁之音”[3]90。正是这“天籁之音”的熏陶,才是瑶家儿女精神力量的真正源泉。
显然,作者对“沱江的江”和“湘江的江”的考据,更重要的不是追溯其“词源”,而是要写出二者的不同特色尤其是不同的文化内涵。从相同中写出不同,这似乎是作者的拿手好戏。作者在多篇文章中写到农村的集市,每篇的描写各不相同,这里仅举两例:水口镇“街道两边的地面上,摆满了摊子,香菇、木耳、笋子、木炭、草药、山苍子及各种时令菜蔬野味。他们或蹲或站,或靠在门框上,或无聊地抽烟、无话找话,等待买主前来询价。山里人很实诚,开价合理,心情是恨不得马上卖出去。只要有人上前询问,基本上可以成交”[3]11;涛圩镇“集市内的贸易,分门别类,约定俗成,摆得井然有序,物品应有尽有……刚刚杀了的猪肉,还呼呼地冒着热气;饮食店、小炒店的香味和蒸汽,弥漫整个街道,引诱着每一人的味蕾,蠢蠢欲动;老太婆的萝卜干、酸豆角、剁辣椒、刀瓣豆……这些酸咸,红白诱人,让人垂涎三尺;路边的油炸粑粑、灯盏粑粑、油赖皮……从滚滚的油锅里,‘吧啦吧啦’地捞出来,红糖的那个甜,芝麻的那个香”[3]25。无疑,这是两个地地道道的农村集市,作者肯定是经过仔细观察,所以写起来不仅细致入微,而且活灵活现。但两个集市的货品又迥然不同,判然有别,水口在大山深处,因而以山货为主;涛圩的旁边原是古冯乘县的县城,地处湘桂古道的交通要道,每逢“三六九”“赶闹子”,湖南、广西九村十八寨的瑶胞和商人纷至沓来,其货品自然更丰富,作者将重点放在特色小吃的描写上,也正是突出了边贸集市的特点,因为无论是买主或卖主,也无论是赶早或赶晚,吃点小吃“垫底”,总是必不可少的。因此,这样的集市,小吃市场总是很繁荣的。作者不仅观察仔细,描写细微,对生活的主流现象的把握,也是很准确的。这说明了作者的用心、经心。
作者如此用心、经心地描写瑶家生活,其目的还是为了赞颂“情义江华人”:江华人耿直、憨厚、像漫山遍野的“江华条子”;江华人豪爽、奔放,像一泻千里的冯河水;江华人柔美、爽快,像可爱可口的“水豆腐酿”;江华人崇尚自由,爱好和平,像山里翱翔的雄鹰。尤为重要的是,“江华人含蓄、内敛,像精心制作的‘瑶家十八酿’。酿,在瑶家又称为‘酿心’,意思是将自己的真心实意全都酿进菜里。……瑶家就是如此含蓄内敛,若即若离,时隐时现,羞羞答答,如陈年醇酒,让人细细地品味,慢慢地领悟”[3]140-141。真是说不尽的“瑶家十八酿”,张华兵从中发现了瑶家人的“生活态度”,唐晓君则从中发现了江华人的性格特征——两种发现都是独具慧眼的。
以细致入微的场景描写,展现瑶家生活的方方面面,以凸显江华人的精神风貌,这或许就是《行走瑶风》的最大价值。
仅从书名来看,无论是《遇见永州》或是《行走瑶风》,其共同特点似乎都带有“游记”的意味。但这两本“游记”,与中国古代《徐霞客游记》之类又显然不同。徐霞客向往于“问奇于名山大川”的生活,游走于陌生世界探奇探险,其目的是“欲尽绘天下名山胜水为通志”;因为是写“通志”,故采用的文笔是纪实,英国科学家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中认为,该书读来并不像是17世纪的学者所写,倒像是20世纪的野外勘测记录。这说明其“记实”风格堪与科学著作相媲美。张、唐两位作家则是写自己所熟悉的生活,更重要的是自己“过去”所熟悉的生活;文笔虽有“记实”,但更重要的是写自己的“所爱所感”。张华兵在《遇见永州》的扉页上有两段佛教偈语式的话,这里摘录一段:“因为有你,所以我爱。因为我爱,所以我在。一念缘起,一念缘灭。遇见过往,遇见未来”。这不仅说明了本书的写作缘起——因为爱永州,所以写永州;不仅自己爱,还希望带动别人:“请你抛开这本书,走进永州,发现你自己的永州”[2]1。除此之外,作者还希望本书不仅仅是“遇见过往”,还可以“遇见未来”。作为物质存在的人,或许很难“遇见未来”,但作为精神存在的书,确实可以“遇见未来”——这就是作者所祈求的未来价值。
唐晓君写《行走瑶风》,其目的似乎更明确:“在本书中,我试图用亲身经历、切身体验去感受瑶族文化抑或瑶族文明,去寻找一个个文化符号和文化现场,然后把惊喜、感动告诉大家,希望每一个文字、每一段过往都带给大家震撼,进而产生心底的共鸣,然后拥有一份感恩之心,慎终追远,不忘初心”[3]241。很明显,唐晓君虽然所写的还是“亲身经历、切身体验”,虽然所写的仍然是瑶家的“名山大川”,但他绝不是为了给这些名山大川写“通志”,而是要从中体现出“瑶族文化”,正如“几十年如一日收集整理瑶文化的‘掘宝人’郑德宏、唱着瑶歌上北京的‘歌妈’赵庚妹、震撼亚洲的‘盘王之女’盘琴”一样,“这些土生土长的湘江人历经山林的风雨洗礼,从小耳濡目染,接受瑶家文化熏陶。他们用自己独有的方式,以朴实的原生态语言,原汁原味地向世界讲述一个古老民族的文化”[3]90。他们为什么如此热心、执着地宣讲瑶族文化?作为一个古老的少数民族,瑶族在中国历史上曾备受欺压;在今天民族平等、民族团结的背景下,瑶族人急于要寻回自己的民族自尊、民族自信。因此,他们中的有识之士,才那样执着地用自己的独特文字或独特方式,向世界讲述瑶族文化,宣示瑶族作为一个族群的存在。从某种意义说,瑶族作家、艺术家的这种心态,与五四运动时期的中国作家、艺术家急于想要让世界“以平等待我之民族”(鲁迅语)的心态相类似。
当然,即便唐晓君所写的只是“瑶风”,其感受也是对瑶族文化的“切身体验”,但其作品的价值却不仅限于瑶族。作者在《行走瑶风·后记》说:“在瑶乡泡大的我,淳朴的感情深深扎根到骨子里,如今,我最舒心惬意的享受是回味。回味风情浓郁的青少年时光,回味瑶寨村庄的难忘场景,回味天籁般的瑶歌声,回味色彩斑斓的瑶族服饰,回味瑶族长鼓舞声声震撼心灵……时间越久,感情愈深,就像瑶家的酒,越来越浓烈,越来越醇厚”。正是这种“回味”,对现代中国人来说,具有了决定性的意义。
对中国人来说,有一个根深蒂固传统理念,那就是“叶落归根”。这个“根”在哪里?首先是在祖居地,亦即父辈、祖辈所生活的地方;其次是出生地,也就是民间口头所说的“胞衣之地”。在笔者的老家,对“胞衣”(现代医学称“胎盘”)是要作慎重处置的,必须要找一块山地——最好是“祖坟”所在地掩埋起来。人死之后,即使不能归葬于“祖坟之地”,也应该归葬于“胞衣之地”;否则,就很难说是叶落归根。然而,对现代大多数的中国人来说,其生活境况可能恰恰相反:不是叶落归根,而是叶落飘零!
现代人不相信灵魂,死后归葬何处其实并不重要。但叶落归根绝不仅仅是归葬问题,更重要的是人到老年的情感归属问题。人到老年,能够回到“胞衣之地”,与儿时的玩伴重新聚集在一起,这是人生的一个轮回,更是情感的最后归宿。因为老年人已经没有“未来”,只能拥有“过去”,回到童年的“过去”,就是最大的幸福和安慰。然而,现在的老年人还能回得去吗?特别是20世纪50-60年代出生的这一批人,因为只有一个独生子女,退休之后的老年生活,只能依附于独生子女。而现在的年轻人大都志在远方,在异地工作成为常态,去异国他乡定居也大有人在。那么,老年人要依附于自己的子女,就得去异地、生活在异地;甚至到异国他乡过上“候鸟”般的生活——因为在异国他乡没有永久居住权,只能是国内半年、国外半年地飞来飞去——不仅叶落归不了根,乃至连“家”都归不了!哪一个“家”是属于自己的?工作的时候,至少还有自己的一个单位,还有自己的同事和朋友,还有一个“感情圈”;依附于子女之后,这一切都失去了。随之而来的,便是情感的归属也失去了依据,蹈入了虚空……此情此境,唯一能够获得一丝心灵慰藉的恐怕就是“回味”——自我回味青少年时光,或是通过他人的作品“回味风情浓郁的青少年时光”。在这里,或许可以大胆地预测一下:随着靠“回味”打发时光的老年人越来越多,以“回味”为特色的作品也必将大行其时!诚如是,《遇见永州》和《行走瑶风》,或许正是得风气之先、引领潮流的作品。
中国已步入老龄社会,根据预测,到2022年左右,中国65岁以上人口将占到总人口的14%,实现向老龄社会的转变。而老年人叶落飘零,不得不游走于异域他乡,但他们的心灵该“回归”何处?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亟待解决的社会问题!
[1]陈仲庚.“后叶蔚林文学”:瑶族本土作家的创作实绩[J].潇湘,2017(6).
[2]张华兵.遇见永州[M].北京:团结出版社,2021.
[3]唐晓君.行走瑶风[M].北京:团结出版社,2021.
2021-11-12
陈仲庚(1957-),男,湖南祁阳人,湖南科技学院教授,湖南省舜文化研究会会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研究方向为舜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文艺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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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3-2219(2022)02-0038-05
(责任编校:呙艳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