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现实的人”思想的逻辑证成
——基于《神圣家族》的文本考察

2022-04-16 17:58杨宏伟吴思毅
攀登 2022年6期
关键词:物质利益黑格尔本质

杨宏伟 吴思毅

(兰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对“人”的本质问题的探求,是任何时代的哲学都绕不过去的永恒话题,也是马克思主义人学理论的核心内容。学术界目前认为“现实的人”思想发展在马克思哲学变革过程中经历了三个阶段,初次映现阶段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与思想定型阶段的《德意志意识形态》都得到了更多眷注,但针对“现实的人”思想发展进程中的重要一环——《神圣家族》里的思想运演逻辑论述较少。《神圣家族》中,“现实的人”正处在历史唯物主义呱呱坠地的前夜,获得了应运而生的关键内核。马克思凭借对社会实践经历和现实人道主义的思考,率先对青年黑格尔派推崇的“抽象的人”进行批判,把研究对象从虚无缥缈的幻想转变成生活在现实对象世界中、活生生的、使用实践力量的人,由抽象到具体,由理论到现实,由批判到实践,从而使人的现实性得以可能,并且通过分析“现实的人”在现实社会生产生活中的运思逻辑,全面系统地展现出落地的、实践的、交往的人如何一步步走向他最终的归宿。

一、思辨的终结:“现实的人”的历史出场

马克思“现实的人”思想的发展不是一蹴而就、一气呵成、一成不变的,而是一个“层级式”的螺旋式发展环节,其前进的每一步都为“现实的人”整体思想愈加成熟培植沃土。《神圣家族》作为马克思对鲍威尔的论战性著作,涉猎哲学思想众多,其中展现了思想转型进程中马克思人学思想的萌芽。对以鲍威尔为代表的青年黑格尔派思辨唯心主义的批判是“现实的人”思想形成过程中的关键节点。马克思借意大利画家安德烈亚·曼泰尼亚的画作“神圣家族”为书稿命名,揭示出该书的批判对象与主旨,其意就在于讽刺青年黑格尔派公认领袖布鲁诺·鲍威尔及其伙伴在对待人的现实存在和历史进步根源问题上,如同耶稣和他的门徒一般态度狂妄,自以为高于群众,以批判的批判为武器巧言如流,特地投身思辨唯心主义的传教事业。

思辨唯心主义把思维第一性作为全部哲学逻辑起点,用抽象观念代替现实生活中的自然界、人和人类社会,即现实世界是精神的产物。他们鼓吹“自我意识”作为万事万物的创造者,是宇宙的最高存在,宣称他们的理论是推动世界历史发展的积极动力,并命名这种活动为“批判的批判”。认为随着思维观念的发展深化,现实王国所有的对象是站不住脚的,现实世界现实的人平平庸庸、毫无价值可言,实际上,这仅是一种更为抽象的、模糊的、脱离客观实存的观念认识。自我意识把人禁锢在精神的幻想领域,企图以“抽象的人”改造现存世界,并且把自我意识觉醒作为人的解放前提。鲍威尔在《末日的宣告》中写道,“对于哲学来说,上帝是僵死的,只有作为自我意识的我,……才活着,在创造,在行动,它就是一切”[1]。他幻化出的“抽象的人”是刚从宗教幻境中解放出来,却又被束缚在“自我意识”之中,其实质和黑格尔关于现实的规定性万殊一辙,“鲍威尔用自我意识一方面扼杀了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一方面却又使它再度复活”[2]。

《神圣家族》开宗明义指出当下亟需解决的首要问题:“在德国,对真正的人道主义说来,没有比唯灵论即思辨唯心主义更危险的敌人了。”[3]。青年黑格尔派把实体的人寄托于精神幻想之中,通过精神孕育的人才可拥有人的本质特性,并且成为人的唯一存在方式,即所谓的纯粹精神般的“抽象的人”。在马克思看来,“抽象的人”只不过是把上帝的形象还给人自身,却又陷入类似于宗教思维的囚徒困境之中,人依旧漂浮在漫无边际的寰宇里,没有真正落地到自然界和现实的物质生活环境中。在对待人的问题上,青年黑格尔派并未走出传统人学的逻辑框架,而是以更加极端化的方式延续思辨唯心主义,将“抽象的人”无限夸大,赋予其精神想象中各项超能力,从而使思辨运演发挥到极致,使人的属性也成为“无限的自我意识”的附属物。在《目前什么是批判的对象?》一文中,鲍威尔一再强调,“批判家”们通过参与文学事业生产新的观念,进而用“笔”书写历史的预定发展轨迹。在《符类福音作者考证》中更是直截了当的用“无限的自我意识”来替代“现实的人”,为“抽象的人”立法,“只有主体,即单一的自我意识,才能使实体形成,形成形式,从而形成内容的规定性”[4]。实体存在的人被这种抽象思辨限定其中,成为精神、自我意识的外在表现形式和唯一存在方式,它不但不能获取自身的自由,而且已然丧失人之为人的本质。

当鲍威尔及其伙伴仍然停滞在空洞的“抽象的人”思想内打转的时候,费尔巴哈已酝酿出新道路,拉开了关于人的问题崭新序幕。他提出,一切形而上学的出发点是“以自然为基础的现实的人”[5],极大动摇了黑格尔哲学及青年黑格尔派哲学的理论根基。同样,马克思与鲍威尔一众青年黑格尔派的决裂也正基于此。《神圣家族》阶段的马克思受费尔巴哈现实的人道主义立场的影响,承接其关于人是自然的、感性的、肉体的、对象性的存在物,批判思辨唯心主义从抽象的观念出发,把思维当作第一性,导致主体与客体的头足倒置。而费尔巴哈做的工作就是用颠倒的方式将上帝还给人自身,并且指出“现实的人”是现实的、感性的人,是对象性存在的人,是纯粹自然意义上的人。虽然费尔巴哈在对人的本质问题上比以往任何哲学都前进一步,但是他所设定的人仍然是一个直观抽象的人。因为,一旦涉入历史领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仅仅依靠理性、意志和爱。他的人本学以自然为第一性,树立起物质发挥决定性作用的立场,但仍没有完全挣脱唯心主义的羁绊,在理解社会历史方面,他仍然是唯心主义者。尽管创作《神圣家族》文本时的马克思仍蕴含着浓厚的费尔巴哈人本主义色彩,但已经逐渐离开费尔巴哈思想窠臼,跨进唯物史观的门槛。

在揭开了“抽象的人”思辨唯心主义的缺陷,扬弃了费尔巴哈“以自然为基础的现实的人”的观念后,马克思或许已经站在现实人道主义的立场上,用他早期在《莱茵报》时期关于物质利益难题的思考,面对大工业快速发展带来的种种现实问题,观察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生存条件、工作状况、家庭情况等经历体验,深刻地洞察出贫苦大众并不能依靠抽象的自我意识而获得解救,而只有通过现实社会中的肉体、自然的、活生生的人的实践行动才能得到自我救赎。以意识为基础的人在资本主义社会遭遇荆天棘地、进退无所等情状,充分展现出抽象意识的无力感和片面性,解决现实存在的问题仅凭纯粹观念上的斗争是无济于事的。社会问题的解决必须要依仗对象性实存的现实的、活生生的人,通过物质生产活动造就“现实的人”的存在。因而,马克思将人从思辨的抽象性脱离出来,终结了把人放在抽象的思辨当中去思考的范式,把对“人”的理解从观念领域降落世俗世界,拨开思辨的云雾使得“现实的人”得以破茧而出。

二、人民群众:“现实的人”的主体力量

基于对青年黑格尔派以自我意识思想为核心的“抽象的人”的批判,马克思在对人学问题的思考上取得了长足的进步。由于近代世界哲学研究范式的转变,人的自我意识得到了觉醒,对于人的思考在德国古典哲学的发展历程上占据重要地位。黑格尔不仅不排斥人,而且肯定了对绝对精神服务的英雄们的崇拜,鲍威尔继承且深化这一思想,提出具有“批判的思想”的英雄人物开辟了历史发展道路。而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再度审视“现实的人”的肖像,明确提出“现实的人”以人民群众的方式得以出场,指出栖身于尘世的“使用实践力量的人”,即生活于现实对象生活世界中实体存在的、有实践活动内容的、具体的历史的人民群众是“现实的人”的化身。“思想本身根本不能实现什么东西。思想要得到实现,就要有使用实践力量的人”[6]。

总而言之,“现实的人”既不是青年黑格尔派幻化出来的单个人抽象物或费尔巴哈羽化出来的缺乏历史自然人,也不是现实存在的少数英雄人物,而是呈现在对象性世界中许多个体的集合——人民群众,进而构成“现实的人”主体力量浮现尘世。马克思进一步指出,当芸芸众生成为马克思唯物史观人学视域下的逻辑起点的时候,对鲍威尔及其伙伴们所推崇的英雄史观的批判提上日程。

《神圣家族》中,第六章第一节a小节“精神”和“群众”,第七章第二节a小节“冥顽不灵的群众”和“不知足的群众”、b小节“软心肠的”和“求救的”群众、c小节“天恩之降临于群众”中,马克思详细展开了与鲍威尔关于英雄史观谬见的论战,系统阐明对待群众问题的重要内容。青年黑格尔派的自我意识拒斥群众,将批判群众作为理论总的原则和任务,展开“精神”与“群众”的对立活动。比如,在《文学总汇报》上宣称“精神”的、“纯粹批判”的少数体现者是历史的创造者和积极动力,广大群众是阻碍历史进步的主要因素。他们裹藏精神空虚的、消极懒惰的、萎靡不振的、自轻自贱的、自暴自弃的、自我欺骗的特性,是阻碍革命事业的绊脚石,是阻挠英雄施展才华的绊马索,是阻挡社会历史发展的拦路虎。鲍威尔及其追随者将改造世界的行动分派给纯粹思辨的大脑活动,致使“精神”与“群众”的对峙,给群众披上有限的、僵死的、粗野的、鲁莽的外衣,激进的抹杀群众存在的合理性,其实质就在于“以群众的愚钝无知来证明它本身的超群出众”[7]。

面对“精神、批判、布鲁诺先生及其伙伴,他们是积极的因素,一切历史行动都是由这种因素产生的”[8]自欺欺人的狭隘思想,马克思指出:“布鲁诺先生所发现的‘精神’和‘群众’的关系,事实上不过是黑格尔历史观的批判的漫画式的完成”[9]。再如,鲍威尔坦言:“历史上的一切伟大的活动之所以一开始就是不合时宜的和没有取得富有影响的成效,正是因为群众对这些活动表示关注和怀有热情”[10],认为群众的参与造成历史上全部伟大活动的失败,群众的热情导致从事当下现实活动的无果,群众的行为引致精神意识作用的失灵,最终酿成历史的悲惨结局。而以自我意识为主导的绝对批判活动才能促成所有伟大事业成功,甚至宣传自己是批判,“批判认为自己并不是通过群众体现出来,而仅仅是通过一小撮杰出人物即鲍威尔先生及其门徒体现出来的”[11]。他们作为神圣的少数英雄人物代表,具有无限的“天赋才能”,依靠他们的思想和意志就可以决定历史发展的进程,进而将群众摒弃在他们的视野之外。

正是由于马克思充分意识到青年黑格尔派思辨唯心主义的荒谬思考范式,才推动人民群众走向历史活动的中央。“历史活动是群众的活动”[12],人民群众的出场是“现实的人”落地的具体表现,也是马克思充分肯定“现实的人”在历史进程中发挥积极作用的根基。作为“现实的人”主体力量——人民群众,是历史唯物主义即将破土而出的出发点和历史发展进程中的主导因素,以此为切入点,马克思彻底地批判与超越了青年黑格尔派思想,鞭挞了自我意识粉饰下的英雄史观,动摇了以批判的批判者为代表的唯心主义地位,否认了历史是纯粹精神展开的荒谬画卷,揭开了思辨唯心主义空中楼阁的虚假面纱。

三、立体化建构:“现实的人”本质的全面展开

如果说非对象性的“抽象的人”的存在必然导致对于人的认知片面化,那么,马克思对“纯粹的范畴”彻底的批判必然致使一种关于人的新的形式诞生,即“现实的人”在历史唯物主义诞生前夜应运而生。“现实的人”作为马克思人学思想的分析对象,主要关注于人的现实性是如何展开,即必须从“现实的人”生活的客观事物世界作为立足点来认识人及其本质。恩格斯晚年创造《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时深刻指出终结关于抽象人的崇拜,起始于马克思、恩格斯创作的《神圣家族》之中。《神圣家族》系统全面地论述了“现实的人”现实性所展开的具体向度,以递进式的逻辑结构深刻阐明现实性的具体表征。详尽来说,“现实的人”起初是有着现实的物质利益需要的人,而为了满足个人的物质利益需要,他需要投入到工业、手工业工厂的物质生产劳动之中,而处于一定的工作劳动环境下的人通过相互沟通、相互协作逐渐生成社会关系,成为集体活动中相互联结的个体。

(一)“现实的人”是有着物质利益需要的人

列宁指出:“物质利益问题是马克思主义整个世界观的基础”[13],是马克思由唯心主义向唯物主义转变的重要标志。马克思对物质利益问题的关注始于《莱茵报》时期,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开始给予讨论。马克思指出,以家庭和市民社会为基础的私人利益和以国家为基础的普遍利益的关系是历史性错位的,国家的存在必然以家庭和市民社会的存在为基础和前提,市民社会是理解人类历史的钥匙。马克思认为,市民社会是由物质利益与“现实的人”联系起来从而实现私人物质利益的舞台,其“并不是某一独特利益的天下,而是许许多多利益的天下”[14]。这里的市民是指具有个人利益的人,而《神圣家族》中有着物质利益需要的人是对这一思想的承续发展。

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基于对青年黑格尔派的反驳和超越费尔巴哈自然人本学的逻辑框架上,对于人的物质利益需要问题作出了唯物主义的深刻揭露,对物质利益需要问题精准把脉,为《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唯物史观的产生奠定了理论旨趣。与青年黑格尔派认为的“思想决定一切”不同,马克思认为,思想的存在只有反映了现实状况,反映了群众的需求,才能够推动社会发展,群众的物质利益需要决定思想的发展方向。马克思批判鲍威尔把市民成员看作单个的原子且只有依靠国家才能联通的观点,阐明了物质利益是人与生俱来的需要,是推进人与人沟通交流的桥梁,是市民社会运转不可或缺的推动力。在他看来,现实存在的人必先是以个人利益为中心的人,市民成员不是孤立的个体,而是借助物质利益发生作用,处在利益关系中的人,人所具备的“每一种感觉都迫使他相信他身外的世界和个人的意义,甚至他那世俗的胃也每天都在提醒他:身外的世界并不是空虚的,而是真正使人充实的东西”[15]。

马克思点明:“‘思想’一旦离开‘利益’,就一定会使自己出丑。”[16]任何时代、任何国家、任何社会,如果试图扼杀人的现实物质利益需要,回避物质利益分配问题,否定人民群众和物质利益发挥的作用,必然把自身置于被动的局面。历史经验表明,空谈“思想”“理想”“蓝图”,避谈“利益”“益处”等,是导致许多历史活动失败的关键原因。革命要想调动群众的积极性就必须符合人民群众的实际利益。以往的革命之所以失败,“并不是因为革命‘唤起了’群众的‘热情’,并不是它引起了群众的‘关怀’,而是对不同于资产阶级的绝大多数群众来说,革命的原则并不代表他们的实际利益,不是他们自己的革命原则,而仅仅是一种‘观念’”[17]。鲍威尔认为思想与利益相互对立,思想是推动社会革命持续发展的动力源,而现实的物质利益阻碍思想预设的革命胜利。对此,马克思明确地表述,任何思想观念都是为维护一定的物质利益、围绕着物质利益而展开的,因而要想取得任何事业成功,就必须重视人民群众的现实物质利益,一旦将“思想”与“利益”的关系混淆,将会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

(二)“现实的人”是从事物质生产活动的人

《莱茵报》时期,马克思在《关于出版自由和公布等级会议记录的辩论》中提出:“人们奋斗所争取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有关。”[18]正是有着现实的物质利益需要,才驱使着“现实的人”去从事一定的工作劳动,创造着整个社会所需要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因而,拥有着物质利益需要的群众是物质生产活动的主体力量。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第一次提出,生活在对象性世界中的“现实的人”是处在物质资料生产方式之中,是进行生产实践活动的“现实的、活生生”的人,同时,隐晦指出精神生产与物质生产一样,在其产品的生成过程中发挥相同作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就曾提出“人类本质上是生产者,物质生产是他们在生产活动中的主要形式”[19],这一思想在《神圣家族》中进一步深化,通过对思辨唯心主义谬妄观点的批判得以凸显,并且已经可以粗略地看到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运动是历史的发源地理论。

鲍威尔宣扬从历史运动中排除掉人对自然界的理论关系和实践关系,排除掉自然科学和工业,它就能达到即使是才开始的对历史现实的认识。事实上,现实世界的策源地并不是悬浮在“天上的云雾中”,而是在“尘世的粗糙的物质生产中”,要想真正认识历史的动力之源,需要深入到生产物质生活资料和劳动资料的活动中。马克思尖锐地质疑:“难道批判的批判认为,只要它把自然界的理论关系和实践关系,把自然科学和工业排除在历史运动之外,它就能达到,哪怕只是初步达到对历史现实的认识吗?”[20]换言之,要真正认识历史,就要深入到现实世界的工业生产与自然科学发展中,即人的脑力或体力生产劳动中。因为,这个时期的直接的物质生产是社会运作的齿轮,人类的历史与动物的历史区别就在于,人类可以从事着简单或复杂的有目的性的物质资料生产进而追求高质量生活,而动物仅仅是出于本能在自然界中寻求生存。推动人类社会历史持续向前的根源不是头脑中产生的自我意识,而是身体从事的物质生产劳动。同时,人的物质生产活动也必然受制于客观存在的对象性现实世界,受制于工厂劳作过程中所生成的社会交往关系。

(三)“现实的人”是处在社会关系中的人

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规定,“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21]。这一经典论述原型早在《神圣家族》中已经呼之欲出,并在第四章体现为认识的宁静的批判的批判中第四部分关于蒲鲁东的批判性的评注3中得以体现。马克思认为:“对象作为为了人的存在,作为人的对象性存在,同时也就是人为了他人的定在,是他同他人的人的关系,是人同人的社会关系。”[22]人不仅是自然存在物,还是对象性存在物,劳动者以生存资料维持现实生活,主要依靠生产各种物质资料的生产活动获得基本的保障,同时也为他人的现实生活提供物质资料。在这一过程中,物质生产活动中形成的人与物的关系实质上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即人在物质生产活动中形成一定的社会关系。此阶段的“现实的人”是具有社会性的人,这种社会关系的初显说明马克思已经深刻触及人与物的关系掩盖下的人与人的关系。“既然人天生就是社会的生物,那他就只有在社会中才能发展自己的真正的特性,而对于他的天性的力量判断,也不应当以单个个人的力量为准绳,而应该以整个社会的力量为准绳”[23]。

青年黑格尔派没有认识到人的存在,即人的思维图式所依赖的社会关系,这是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致命缺陷。处在一定社会关系的人是马克思超越青年黑格尔派“抽象的人”和费尔巴哈“感性的人”最强劲的思想建树,马克思对“现实的人”的研究从自然层面走向社会层面,推动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的研究的深入愈发成熟。

四、本质的复归:“现实的人”的自由全面发展

在《神圣家族》创作阶段,马克思关于“现实的人”思想虽然与以往相比有着较大进步,诠释出任何哲学家都未涉足过的关键特质。但是,客观物质世界中实然存在的“现实的人”与马克思理想中处于自由自觉活动且全面发展的应然存在的“现实的人”还存在较远距离。在资本主义社会,即市民社会已经与政治社会相脱离并完成自身建构,然而,该社会中存在的人与封建社会并无迥异,都是“利己的人”,并且随着生产力发展,“现实的人”存在已经被异化吞噬,作为核心力量的人民群众已经变成“非人”的存在状态。因而,马克思在《神圣家族》阶段关于人的本质复归思想已经萌芽,期冀通过人的需要本质的复归,劳动本质的复归,社会关系本质的复归,推动实现人的全面解放,是对《共产党宣言》中使人真正成为自由自觉活动且全面发展的人思想的初步阐述。

(一)初现物质精神需要本质复归的思想

埃尔斯特认为:“人的需要是马克思人本理论中的基本概念。”[24]人的需要是“现实的人”存在于客观物质世界的首要映现,也是“现实的人”自身现实性显现的必经途径。人的需要不仅展现出主体对物质世界产生的纯粹需求,而且也完成了对现存主体本质的确证。然而,现实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民群众大多数需要无法得到满足,始终处于被奴役的状态,因而,将物质精神需要进行复归是理解“现实的人”本质的必经环节。马克思提出人的需要就是人的本质,人的需要大体来说包含着物质需要和精神需要,物质需要是现实的人生存最基本要求,即“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25],精神需要则是对物质需要的升华。人的本质复归正是在物质需要与精神需要的统一中得以实现。

马克思在《神圣家族》第四章的第四部分对蒲鲁东《什么是财产》的相关评述中详细描述了非人的存在,人的基本需要无法得到满足。“‘现实的人’在这里表现为有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但马克思更多是把‘现实的人’指向在现实社会中从事历史创造活动并在全社会中占绝大多数的无产阶级”[26]。私有制下无产阶级始终无法满足自身存在的客观需要。进入资本主义社会,私有制的存在导致“现实的人”阶级分裂,形成“无产阶级”和“富有者”之间矛盾与对立。财富分配不均是最典型、最集中的表现,有产阶级在异化中“获得人的生存外观”,而无产阶级在异化中“丧失了合乎人性的外观”,有产阶级需要保持无产阶级的存在来获取源源不断的财富,而无产阶级的劳动活动创造着巨大的社会财富,然后其自身却陷入愈加贫困的泥潭无法自拔,并且处于随时被否定、被支配、被压迫的非人状态。

处在此种环境中的无产阶级,无论是物质需要还是精神需要,想要获得满足几乎都是天方夜谭,甚至最基本的生存也是岌岌可危。人被迫为他人服务却无法满足自己真实需要,从而导致人的需要被遮蔽。进而,马克思反驳“原子是没有需要的,是自满自足的,它身外的世界是绝对的空虚”[27]的观点,指出人的“每一种生命欲望都会成为一种需要,成为一种把他的私欲变为追逐身外其他事物和其他人的需求”[28],因此,要帮助无产阶级实现所需的物质精神需要。正是在批判中,马克思认识到了必须实现人的物质精神需要的复归,同时也并不能止步于物质精神需要的复归,需要的复归不是简单实现的过程,它必须与由于“现实的人”的需要而引发的劳动、交往等一系列蝴蝶效应相结合。经过进一步的深入分析,在一定程度上不仅从理论层面指明是何种原因造成现实的人无法满足自身需要,而且在具体的实践层面能够找到解决“现实的人”需要缺失的有效方法,从根源上处理好有着物质精神需要的“现实的人”本质复归。

(二)萌发物质生产劳动本质复归的思想

马克思认为劳动是人的本质力量体现。从事物质生产劳动是“现实的、活生生的人”发挥本质力量的具体途径,也是马克思反对抽象化和思辨式人的立足点。但是,现实物质世界中的人并如马克思从哲学层面勾勒出的人一样,是可以进行自由自觉活动的主体,通过自由的劳动获得个人所需。真正从事物质生产实践的人在现实世界发生本质性异化,处于自由的丧失状态,工人在工场手工业的操作机房进行着没日没夜的体力劳动,完全沦为劳动的附属品,成为劳动产品的附属物,造成人的主动性和自由性丧失殆尽。在资本主义社会形态中,私有制成为保护私有财产的根本制度,资本家为了获得更多的财产,通过分工不断压榨工人的劳动时间与劳动能力。工人为了获得基本生产需要不得不依附于生产,因为离开了从事生产劳动的工厂,就失去了生存的条件。但是,工人在压迫性主导下从事的生产劳动并不是出于兴趣或感到幸福,人的本质被剥夺具体表现在其身体和精神遭受双重折磨,“现实的人”因此变成不自由、片面的、异化的人。

要想改变“现实的人”被资本家无情地剥削、压迫、奴役的悲惨命运,马克思指出必须要消灭私有制。他认为,私有制和分工是异化产生的根源,私有制保护下的私有财产是丧失自己本质的人的异化劳动结果,因而,消灭了私有制是使人的本质向人自身回归迈出的第一步。马克思指出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私有制自诞生之日起就为自己培养了掘墓人,无产阶级为了实现自身本质复归不得不从终结私有制入手,瓦解其内在运转动力,这是内部矛盾激化注定的必然,也是历史的规律和必然。

马克思始终坚信,无产阶级能够意识到自身处境并且在改变历史上大有作为。例如,现实社会中英法工人阶级运动已经崭露头角,“工人们组成这些团体,就表明他们非常彻底而广泛地理解从他们的合作中所产生的那种‘巨大的’、‘不可比拟的’力量”[29],通过无产阶级的抗争,“必须用实际的和具体的方式来消灭他们,以便使人不仅能在思维中、意识中,而且也能在群众的存在中、生活中真正成其为人”[30]。通过正确认识物质生产实践中“现实的人”被奴役的现状,着力解决“无产阶级在异化中则感到自己是被消灭的,并在其中看到自己的无力和非人的生存的现实”[31]的问题,进而实现从事物质生产劳动的“现实的人”的本质复归。

(三)滋生社会交往关系本质复归的思想

人的社会性,即社会交往关系的彰显是现实的人本质属性的必然显现。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只有社会中,人的自然的存在对他来说才是他的人的存在,而自然界对他来说才成为人。”[32]在创作《神圣家族》时马克思已经确证人与物的关系下深藏着人与人的关系,被生产出的商品不是满足工人自身需要,而是为了与他人交换来间接获取自己所需的物质生活资料,交换的背后就是人的社会关系。马克思打破了费尔巴哈刻画的以自然为基础的单一的孤立的人,使人与人走向了相互联系与发展的社会关系中。然而,处于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社会交往关系在异化面前退化成“人的完全丧失”,“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自己的生命活动、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的直接结果就是人同人相异化。当人同自身相对立的时候,他也同他人相对立”[33]。在异化的世界,人丧失了自身的本质力量,进而“异化劳动必然导致人的自我异化、人与人关系的异化以及各种社会关系的异化”[34]。马克思在巴黎期间写《穆勒评注》过程中已经意识到,异化劳动摧毁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交往关系。

鉴于此,马克思提出必须用新的社会形式去打碎束缚人的资本主义社会,建立起更符合人的本质生存空间,而这种新的社会形式在《神圣家族》中被马克思称为“新世界秩序的思想”[35],即共产主义社会。共产主义是“现实的人”实现自由自觉的劳动,获得自由且全面发展的理想社会。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里马克思就提出:“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36],共产主义是解决人的需要被剥夺、自由被控制、交往被消弭的可靠路径,这些群众的共产主义工人可以通过集体联合来彻底推翻和摆脱被异化束缚的畸形社会形态及其社会关系,从而使人的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得到复归,使人获得对自身本质的真正占有,使人的世界、人的关系回到自己身上,进而形成正常运行的社会关系,共产主义社会制度下个人全面自由发展的社会形态,最终实现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的解放终极目标,即人的劳动能力的解放和人的社会关系的解放,完成对处于社会交往关系中“现实的人”的本质复归。

在《神圣家族》创作中,经过理论批判与实践体悟,马克思已然意识到改变外部世界必须有“使用实践力量的人”。针对批判的批判者妄图用“精神”的批判来实现人的解放,把人的外部现实状况转变为纯粹思想的斗争,用“自我意识”解决现实困境的弊病,清算了以鲍威尔为代表的青年黑格尔派勾勒出的“抽象的人”,扬弃了费尔巴哈塑造的“感性的人”,拨开了笼罩在“现实的人”上的层层迷雾。通过对“现实的人”思想逻辑证成,最终归宿指向人的本质复归与人的解放,冲破私有制的枷锁与藩篱,消除劳动与社会关系异化的根源。探索出通过消灭私有制与建立共产主义社会来实现人的全方位本质复归的合理路径,使“现实的人”思想内涵得到进一步丰富,是马克思人学哲学思想变革的阶段性里程碑。对于把握人的真正本质,肯定人的历史作用,定位人的现实角色提供新的认识路径,也为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等后续文本顺利完成对“现实的人”思想建构奠定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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