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歌
(江苏无锡214000)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诗句妇孺皆知,其作者为唐代宰相、著名的“悯农诗人”李绅。李绅(772—846),祖籍亳州谯县(今安徽省亳州市谯城区),生于湖州乌程县(今浙江省湖州市),6岁丧父,随母迁无锡(今江苏无锡)。李绅在无锡长大,启蒙,读书,赴京科考,再次返回无锡闭门读书,数年后进入宦途,留下许多有关无锡的诗篇。他是无锡首位进士、当仁不让的历史名人,论身家,他与陆贽、范仲淹、李纲等地位相似,然而由于在唐代牛李党争中被政治对手抹黑,以致长期以来以讹传讹,被描成了一个有“污点”的高官,在江苏无锡惠山祠堂群中,尽管宰相祠也有十多座,但是唯独不见李绅的祠堂。
唐武宗会昌五年(845)盛夏,扬州,淮南节度使府邸。刚忙完公事的李绅,还未及喝几口茶,舒缓一下身心,就再次发生了中风,也许是受了刺激。就在刚刚,李绅与李德裕配合诛杀一人,此人乃江都县尉吴湘。
五年前,唐武宗登基,启用李德裕担任宰相,李绅任第二宰相(中书侍郎、门下侍郎、守右仆射、同平章事),但位高事烦,数年积劳,年事已高的他在唐武宗会昌四年患了中风,虽性命无虞,却从此手脚不便,身体境况日衰。他不得不向皇帝申请告老还乡,但武宗却还舍不得这位亲信老臣,给了他一个相对轻松的官职,让他带着右仆射、平章事的荣誉宰相头衔回到四年前的岗位——淮南节度使。武宗认为这个岗位对李绅而言驾轻就熟,无需耗费太多心力,其中也寄予了无比的信任和天大的恩惠。
淮南节度使所辖区域大致在长江以北、淮河以南,西面包括一部分今属河南的区域,与江南西道隔江而邻。节度使驻地以前在寿州(今安徽寿县),后迁至扬州。长江那边则是富饶的江南。当年,隋朝为辖制江南,一直把扬州作为大本营。前任宰相牛僧孺、现任宰相李德裕及其父亲——元和年间宰相李吉甫,都曾出任过淮南节度使这一职位。唐武宗把德高望重老谋深算的李绅放在淮南节度使任上,为的也是呼应长安,遥控江南。更何况当时朝廷正在进行征讨泽潞藩镇叛乱,需要亲信大臣在扬州调控江南漕运。
唐朝的节度使,前期只是代表朝廷赴各地督察的临时职务,节度使授命到某个“道”(全国府县分成十个大区,称为“道”)督察政务民风,后期才成为州县之上的一个地方军政机构最高首脑,掌控这个区域的军政财粮大权,并渐成割据之势,史称藩镇割据。扬州乃繁华之地,辖区事务对李绅这样的相才足以轻松应付,空闲之余,品茗赏曲,吟诵赋诗,偶尔可与友人泛舟或登临,很是惬意。
不久,李绅接到举报,扬州府所属江都县县尉吴湘利用职权贪墨款项,并强抢民女为妾。通常,像吴湘这类小官吏犯不着李绅亲自过问,但新任节度使的他,也许希望以此树立官威。县尉虽官职不大,但乃当地主管司法、治安和税赋征收的官员,若知法犯法,必不能轻饶。经审理,吴湘的罪行很快落实,李绅根据一贯的治官从严作风,让扬州府判官当堂判了吴湘死刑。然而,一个小小县尉被判死刑,竟然在朝廷引起一轮风波:原来,吴湘的叔父吴武陵曾与当朝宰相李德裕之父李吉甫有隙,吴武陵虽已去世,但有人认为李绅对吴湘的小罪重判,不排除受李德裕怂恿,有伺机报复之嫌。御史台闻风而动,迅速派出专职御史崔元藻前往扬州复查案情。很快,崔元藻就向朝廷交出了核查报告:吴湘贪赃受贿属实,但款项不大,强娶民女之事则缺乏事实根据。总之,吴湘有罪,但罪不至死。
崔元藻离开扬州时,向李绅提出“刀下留人”的告诫。李绅思虑再三,隔了不长时间,他还是决定杀吴湘。掌管司法治安税赋的官员贪赃受贿,知法犯法,必须杀,杀无赦!时间离秋后处斩还很远,一向处事刚健果断的李绅为确立自己的权威,也不想等待朝廷批复,以免夜长梦多,事久生变。吴湘没有等到秋决,就被李绅等提前诛杀了。这在朝廷引起了热议,有人指责李绅滥用权力,有人猜测是李德裕背后唆使。但一向信任李绅的武宗还是把质疑的言论搁置一边,告状的崔元藻等人哑火了。不久,崔元藻被发放到偏僻的岭南做了个小官——崖州司户参军。那时发放地离长安越远,就说明官员越失意。显然皇帝是站在“二李”一边的。
李绅自认没有错。他认为仅凭贪腐受贿一条就可判罪,至少流放两千里,再说有皇上惩治贪腐的决心,他绝不会手软。开成五年(840),武宗即位后大赦天下,但“官典犯赃”之罪却与“十恶”中叛逆、故意杀人等“不赦之罪”被排除在大赦之外。规定曰:“自开成五年二月八日昧爽以前,大辟罪已下,无罪轻重,咸蠲除之。惟十恶叛逆、故意杀人、官典犯赃,不在此限。”会昌元年(841)正月,武宗又下诏:“朝廷典刑,理当划一,官吏坐赃,不宜有殊,内外文武官犯入已赃绢三十匹,尽处极法。”当年二月再次下敕,凡官吏贪污满千钱,即处死刑。正因为皇上如此严酷地惩治贪腐、整顿吏治,李绅才决心提前诛杀吴湘,有皇上撑腰,又何惧御史台舆论汹汹。
李绅虽为文人,但是个有气节的人,为官时无论职位高低、任所远近,都以铁面严峻著称。元和元年(806)李绅进京考中进士,在国子监任助教,不久离京南下,被金陵节度使李锜聘入幕府。后来李锜谋反,李绅不肯附和,李锜拔剑架其颈上胁迫他,李绅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也许是佩服他的气节,李锜竟然没杀他。李锜覆灭后,李绅回到无锡惠山读书。连杀头都不怕的李绅,从此名扬天下。
李绅出任河南尹时,当地有些地痞无赖,喜欢着奇装异服挥舞木杆在街头击球嬉闹,甚至大白天躺在官道上睡觉,车马都不敢靠前。但只要听说李绅来了,泼皮无赖们立刻望风而遁,可见其执法威严。新乐府诗坛领袖白居易在《淮南节度使检校尚书右仆射赵郡李公家庙碑铭》中说李绅每一调任都政绩卓著,所以离开时百姓每每依依不舍。在有些记述中,李绅甚至被神化:他当宣武军节度使时,有一年闹蝗灾,蝗虫大肆逼近,但临近宣武军辖区时却吓得绕地而行。别地蝗灾严重,李绅辖区的庄稼却长势喜人。事后皇帝还专门下诏作了表彰。
总体看,李绅是一位有气节的官员。那首人皆能诵的《悯农》诗,除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还有“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批评社会可谓大胆而直率。粮食丰收,四海良田,农夫却仍然饿死,不就是在针砭时弊,批评朝政吗!当时还有心怀鬼胎之人,将此诗悄悄密报皇上,希望通过举报立功获得封赏,给李绅治个“诋毁妄议”之罪。好在皇帝明察,也有胸怀,竟然连连称好,说“王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
李绅与白居易、元稹是好诗友,共同倡导新乐府诗,针砭流弊,关注民生,咏叹疾苦,通俗易懂,成一时风尚。三人中,元稹发迹最早,穆宗元和十六年(821)就已是副宰相,只是天不假年,大和五年(831)七月在武昌军节度使任上暴病而亡。李绅和白居易都曾以元稹的一段始乱终弃情事为题材创作,李绅有《莺莺歌》,白居易有《井底引银瓶》,元稹自己也写了《莺莺传》,数百年之后这个故事被王实甫写成了剧本《西厢记》,成为一部传世名剧。
白居易和元稹并称“元白”,二人都风流倜傥,堪称情场高手,流传故事颇多。白居易最钟爱的两位歌妓叫樊素和小蛮。樊素歌喉美妙动听,小蛮舞姿曼妙无比。白居易年老后,樊素和小蛮都离开了他。有白诗为证:“两枝杨柳小楼中,嫋娜多年伴醉翁。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五年三月今朝尽,客散筵空掩独扉。病与乐天相共住,春同樊素一时归。”
白居易有位好友刘禹锡,二人以诗比肩,号称“刘白”。刘诗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沧桑和阅尽沧桑之后的沉思。李绅与刘禹锡交往不多,大和五年(831)刘禹锡出任苏州刺史,两年后李绅出任浙东观察使,驻地会稽(今绍兴),两地虽相隔不算远,但并无隶属关系,来往极少。据史料记载,二人只在大和七年(833)李绅上任路过苏州时,有一次雅聚,次年又有诗作相酬,他以一首《越州春晚即事长句》寄赠刘禹锡,刘禹锡则回赠一首《酬浙东李侍郎越州春晚即事长句》,不久刘禹锡就调任汝州刺史了。这里有一个刘禹锡对李绅的称呼值得注意:李侍郎,而不是李司空。
坊间,一直传说刘禹锡有一首《赠李司空妓》描写官宦家班艺伎演出和艳风绮丽的欢宴,指诗中“李司空”就是李绅,诗曰:“高髻云鬟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面对妆容华美、婉转歌喉的歌妓,李司空已然习以为常,而那位地方刺史却在惊艳中愁绪满怀。传言还说,李绅在读完此诗后,很爽快地将自己家班的那位美妓送给了刘禹锡。
事实上,当年刘李二人相识时,李绅的头衔从未和“司空”沾过边。直到845年他出任淮南节度使,皇帝才赐予他“可检校司空、平章事”的荣誉官秩,而此时,刘禹锡已经去世三年。李绅若知后人如此编派他一定会大呼冤枉,自己既未像白居易那样家养歌妓,更不会把歌姬送给没什么交情的刘禹锡。
“司空见惯”这一成语最早出于一本唐人笔记小说——孟棨的《本事诗》:
刘尚书禹锡罢和州,为主客郎中、集贤学士。李司空罢镇在京,慕刘名,尝邀至第中,厚设饮馔。酒酣,命妙妓歌以送之。刘于席上赋诗曰:“鬟髯梳头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李因以妓赠之。
刘禹锡出任和州(安徽和县)刺史是长庆四年(824)夏天,此前他在夔州当了三年刺史,离开和州到东都洛阳任职是宝历二年(826),隔了一年被调回长安当主客郎中。而长庆四年李绅被放逐到端州(广东肇庆)去当了司马,此后几年出任江州刺史、滁州刺史、寿州刺史。此间刘李二人并无机会交集宴饮,也无留下交集的片言只语,更何况刘禹锡出任苏州刺史还要再以后几年,怎么可能在诗中自称“江南刺史”?这首诗中也根本没有指明李司空就是李绅,孟棨也没有明确写出司空就是李绅。此外,孟棨是李绅和李德裕的政治对立面令狐绹提拔之人,与后来审判李绅剥夺“三官”的白敏中属于同党,而令狐绹与白敏中都是李绅政治死敌牛党重臣,因此,孟棨用笔记小说的方式往李绅身上泼点脏水也是必然立场。后来一些解读者未认真研究过刘禹锡与李绅的交往以及李绅的官场历程,盲目听从并自以为是地解读了《本事诗》的“小说家言”。南宋有本《苕溪渔隐丛话》,也记载了这首诗的故事,但主人公则是苏州刺史韦应物和驻在扬州的大司马杜鸿渐,大司马出乐妓陪酒侍寝。诗为韦应物酒醉时所作,由这位乐妓所记诵。这也增加了此诗所谓刘禹锡针对李绅的疑点。
会昌六年(846),李绅病逝之前的那个烟花三月,他曾乘船最后一次泛舟扬州运河水道。腿脚不便,心情压抑,除了身体原因,还因为不久前得知皇帝身患重症的消息,这让李绅忧心忡忡。水拍轻舟,船出州城,旷野远处有隋炀帝的墓,李绅脸上浮出一丝悲悯,白居易《隋堤柳》中的诗句跳了出来:“萧墙祸生人事变,晏驾不得归秦中。土坟数尺何处葬?吴公台下多悲风。”情景交融,李绅不禁心情悲凉,心中也浮起一丝不祥之感。预感果然成真,此游之后没几天,长安便传来唐武宗驾崩的噩耗。皇帝的英年早逝对李绅可谓重大打击,李绅从卧榻之上起身,向北长跪,叩首不止,老泪纵横……
此后,李绅就再也起不了床了。病榻上,陪伴身边的只有几本诗集。有几首诗盘桓于耳、读了又读,那是关于家乡无锡的。惠山被他称作“家山”:“上家山,家山依旧好。昔去松桂长,今来容须老。上家山,临古道。高低入云树,芜没连天草。草色绿萋萋,寒蛩遍草啼。噪鸦啼树远,行雁帖云齐。岩光翻落日,僧火开经室。竹洞磬声长,松楼钟韵疾。苔阶泉溜鈌,石甃青莎密。旧径行处迷,前交坐中失。叹息整华冠,持怀强自欢。笑歌怜稚孺,弦竹纵吹弹。山明溪月上,酒满心聊放。丱发此淹留,垂丝匪闲旷。青山不可上,昔事还惆怅。况复白头人,追怀空望望。”此时的李绅早已不是松下寄语壮心的少年,而是踟蹰池畔的风烛老人,对生命、对往昔无限依恋。
数月后,他也追随武宗皇帝去了。儿子们明白父亲的心思,把这位故去的宰相归葬在无锡。依惯例,朝廷对李绅追赠太尉,谥号“文肃”。经天纬地曰文,慈惠爱民曰文;刚德克就曰肃,执心决断曰肃。“文肃”一词对李绅而言名副其实。
但让李绅预想不到的是,一年之后即大中元年(847),被他处决的吴湘的堂兄向朝廷递交诉状,状告吴湘之死是李绅讨好宰相李德裕而罗织的冤案。一年之后,在当朝宰相白敏中、令狐绹等人的支持下,宣宗皇帝准奏为吴湘案平反。朝廷随之追夺了李绅的所有官衔和荣誉,李德裕等也受到贬职处罚。历史真相今已无从考证,但直至唐朝覆灭,对李绅的处罚仍未平反。试想,一个被朝廷抹黑的高官,其子孙在唐末乱世中失踪,其直系中亦无后人定居无锡,所以李绅在惠山脚下没有立祠,也就有了充足原因。
沿着诋毁之路,21世纪初的许多媒体上,竟然传出一条毫无来由的信息:李绅作为一个荒淫奢侈的高官,尤爱吃鸡舌,每至一地,必宰杀百余只鸡满足口欲。更有高官撰文批评李绅从悯农诗人到奢侈官员的堕落。事实上,这些说法全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全无史实依据。笔者经过溯源追究,“鸡舌”讹传竟然出自一位中学教师的想象与杜撰。对此,著名唐宋文学研究专家、南京大学教授莫砺锋告诫说:“此事未见于任何正史,当不可靠不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