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锦秀
(南通大学,江苏南通226019)
中国现代教育的现代性体现于学校、教育制度、教育思想等层面,依次启动,互因互进。1862—1927年是中国教育早期现代化时期,是现代学校诞生、现代教育制度建立、现代教育思想形成的首轮过程。[1]张謇一生都处于中国早期现代化的时代洪流中,是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被誉为中国近代化先驱[2]。他对促进中国教育现代化转型所作的贡献是其中浓重的一笔。
教育正义是教育现代化的基本价值,是世界各国教育政策的基本出发点。教育正义主要指通过对个体教育权的尊重和对教育资源的保障构建和谐的教育环境以确保教育中的个体内在潜能得到充分发展。[3]张謇早期教育现代化实践充分体现了教育正义的价值追求,具体表现在供给正义、分配正义、承认正义、能力正义和目的正义五个方面。
我国教育公平虽始于孔子“有教无类”的夙愿,但阶级社会的固有局限使大多数劳苦大众在长达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都没有受教育的权利。虽然,封建科举制通过考试选拔人才具有一定程度的公平性,但各地官学入学条件有严格限制,受教育权牢牢掌控在统治阶级手中。近代以降,西方用坚船利炮打开中国的大门,以外力开启中国近代化乃至现代化。张謇在这样的时代挺身而出,大力倡导并努力兴办新式学堂以建设“新世界”。
1902年,张謇创办全国第一所民立师范学校——通州师范学校,开启了中国近代民立师范教育的先河。在此后的20年中,“他运用自身的影响力及极强的社会活动能力,为新式教育奔走呼号,也身体力行”。[4]他几乎每年都在办学校,据粗略统计,张謇在通州(今南通地区)亲手创办与筹办的学校和教育机构有:初等小学300多所、中学若干所、师范学校2所、职业学校10多所、高校3所(农、纺、医三专科学校)等。他创办的学校不只在南通,国内许多高等院校创办史上都有他创办或协办的身影,如上海交通大学、复旦大学、河海大学、同济大学、东南大学、南京师范大学、暨南大学、苏州大学等。
张謇以师范教育为起点,遍及普通教育、职业教育、特殊教育、社会教育、慈善教育等诸多方面,构筑了从幼儿教育、初等教育、中等教育直至高等教育的完整教育体系,从供给角度为社会提供了丰富的教育资源。作为张謇创办教育的基地,当时“南通在中国千七百余县中,为实业教育最发达之区”。[5]美国教育家杜威来到南通也盛赞:“南通者,教育之源泉,吾尤望其成为世界教育之中心也。”[6]
新式教育的发展,不仅仅是要创办新式学堂,更重要的是进行制度建设,建立完备的现代教育及管理体系。《癸卯学制》是中国近代第一个正式施行的新式教育制度,是中国教育由传统教育向近代教育转型全面启动的转折点,标志着中国近代学校教育初步进入了制度化、系统化的时期。张謇长期担任江苏省教育会会长,他及其领导的江苏教育会在其修订中对学制、课程及课时等问题的建议和主张被采纳,对近代学校教育制度的完善发挥了重要作用。江苏省教育会不仅在新式教育微观管理方面发挥重要的作用,如规划高等教育机关并向财政机关争得其经费、提倡职业教育、发起义务教育期成会、设立教育经费管理处等;还在新式教育的宏观管理方面提过不少重要建议,如省教育机关经费用途应审查公布、地方教育经费预算及用途应分别审查公布、学校校长应改用聘任制、严禁挪用教育经费、酌加小学教员俸给等,这些建议闪耀着现代教育的光辉,推动着新式教育向规范化、合理化方向发展。
在新旧教育体制转换之际,新式教育行政体系也面临着转型,张謇率先在通州成立学务公所并担任议长,在通海地区建立起较为全面的学务管理机构,实为主持新式教育的地方行政机构,有力推动了新式教育的发展。他主持的江苏省谘议局通过的《规划全省教育案》,是第一次尝试实现教育经费独立支放的议案,虽未有效实施,但播下了建立教育经费保障制度的种子。民国建立后,江苏在1925年终于建立了教育经费的保障制度,率先在全国各省中实现了教育经费的独立,为江苏现代教育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保障作用。
最能彰显张謇教育分配正义思想的是他建议实行强制性的小学义务教育。张謇对作为国民教育基础的小学义务教育全力倡行,倾注了大量的心血。他认为“教育之普及,当程效于小学”“小学乃教育之基础”。他以开阔的视野、系统的规划和莫大的决心,使南通成为中国第一个实施义务教育的县。基于教育分配正义,张謇在学校制度、教育行政制度和教育经费制度等方面有力地推动了教育尤其是江苏教育的现代转型。
张謇的教育现代化抛却了传统教育的等级性与阶级性,将公平正义作为最基本的价值诉求。
一是仁者爱人,兼爱无差,承认每个人的受教育权。张謇从小受到儒学“仁者爱人”和墨家“兼爱”思想的熏陶,当大多数封建士大夫都热衷于争名逐利、追求荣华富贵的时候,他却辞官还乡,创办实业,热心教育,表示“惟见社会不平必求所以改革,故办种种实业教育为穷人打算,不使有冻馁之忧”。正是本着这种忧国爱民的宗旨,张謇在兴办教育的过程中特别重视发展贫民教育,希望能“广教育于穷乡子弟”。他兴办了一大批贫民子弟学校,为成千上万的贫苦子弟读书就业创造了条件。为了发展贫民教育,他还热心资助了许多家境贫困的学生进入师范学校学习,并激励他们弘扬爱国爱民的美德,将来“笃志于贫民教育”。此外,他还关注盲哑人群,他认为“盲哑累累,教育无人”是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在回通州后坚持为盲哑等身体残疾之人提供受教育的机会,并认为应该设立盲哑师范传习所,培养有慈爱忍耐心的合格盲哑教师。张謇还兴办女学,承认底层妇女的受教育机会。他提出“世苟文明,学不可遗女子”“学之不明,而千百年来女界乃独罹其黑暗矣。欲救其弊,唯有兴学”。[7]64
二是重视师德培养,承认受教育者的尊严。张謇不仅倡导全社会要形成“尊师重教”的风气,还特别重视学校自身良好校风的树立,视师德、学风建设为学校教育管理的重点所在。他极为重视“人师”的培养,关注老师对学生态度,认为不仅教师的“资格及教法是否合格,须注重严格”,而且教师须有爱心,“苟无慈爱心与忍耐心者,皆不可任。固不纯恃学业之优,为已足尽教育之责也”。[8]239张謇把学生视为苗木,把自己视为园丁,认为自己的责任就是“培护径寸之茎,使之盈尺及丈,成有用之才”。[7]179
三是主张教与学双主体的良性互动。张謇主张以教为育,他所谓的教,绝非单纯知识的传授,更是为人之道的教育,他说《周礼》十二教,“所谓教敬、教让、教亲、教和、教安、教中、教恤、教节、教能之道,皆言教育者所当知,而司教育者所当引为职”。即教师应以教导学生学会做人为天职。张謇认为“坚苦自立、忠实不欺”[8]70是做人的根本,也是教师最基本的职业道德要求。他在创立南通师范学校之初,就把这八个字作为该校的校训,作为指导学生言行的基本准则。张謇认为严谨严格是教师必备的优秀品德,也是学校进行教学活动的基本前提。他强调“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人知敬学”。因此,他十分重视对师范学生进行严谨学风教风的教育熏陶。他指出,所谓师范“范者法也,模也。学为人师而不可不法不模。”“校章者,管理法也。监理能行,诸生能守,是为范之正轨今日能守,异日能行,是为范之结果。”[8]75
2015年的世界教育论坛提出2030年的教育愿景是“实现人人享有尊严生活”。一种正义的教育制度,必须首先保证教育生活的主体有能力追求一种有尊严的教育生活。张謇在其教育实践中就已初步体现教育民生思想,他“以实业挹注教育”,又以“教育改良实业”,成为探索和开拓我国早期职业教育的先行者。他宣称“教育以普及为本,普及以生计为先”,指出新教育尤其是职业教育的宗旨是,以切近民生生计为先导,从惠及民众亟须的最根本处去“实做实用的事业”,即通过教育让普通老百姓获得自我谋生的能力,从而保有人以为人的尊严。
张謇指出:“今之国计民生,以人人能自谋衣食为先务之急。”“惟是国所与立,以民为天。民之存,天于衣食;衣食之源,父教育而母实业。敷施翕受,功用相需。”他从社会的实际需求出发,关注国情与民生急需,并以百姓就业谋生作为创办职业教育的出发点和归宿,以切合国情与民生所需为立校之本、办学之基,因业而设校。他举办了蚕桑学校、艺徒学校、商业学校、农业学校、纺织学校、水利学校及各类养成传习所如政治讲习所、巡警教练所、监狱讲习所,发网、保姆、镀镍讲习所等,使知识的学习与民生的需求紧密结合在一起,使更多的贫苦民众获得了谋生的能力。
张謇主张女子通过学习走自养、自立之路,创办女工传习所、蚕桑讲习所、纺织培训班等,使一大批妇女走上了谋生之路,与民生的实际利益有着更紧密的联系,有利于妇女的自立、家庭的安定和社会的和谐。张謇如此表白他所确立的以民众就业与职业技能为培养目标的职教观,即“存一辅助穷弱中国工程进步之心”,导民以行艺谋生之术,求为实业界输送良农、良工、良商,图以科教兴国而与列强商战。
现代教育区别于以往教育的首要特征在于它提出培养全面发展的人这一目的并将它付诸实施。教育现代化的最终目的是实现每个人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张謇在其早期教育现代化实践中,不仅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大力倡导者,还是一个全力推行全面发展方针的践行者。
1902年,张謇首次提出人才培养的三大要素:国家思想、实业知识、武备精神。在后来的教育实践中,张謇进一步对这三大要素进行了阐释,他认为学生要有“天下一家,中国一人,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的国家意识;认为“学生入学校,以求知识为目的”,且要“知行并进”“良知之学,重在知行并进。居今之世,舍知行并进,尚安有所谓学务哉!”注重学生的实践教育,强调“将欲行之,必先习之。有课本之学习,必有实地之经验”。他把“武备精神”立为教育三大纲领之一,重视体育教育。1904年,在《扶海垞家塾章程》中提出“谋体育德育智育之本,基于蒙养”,明确使用了德智体三育的概念。1914年他在《河海工程测绘养成所章程》中提出教育方针“一是注重学生道德思想,以养成高尚人格;二是注重学生身体的健康,以养成勤勉耐苦的习惯;三是传授基本的学理技术,注重实地练习,以养成切实应用的知识”。表示,“謇所望于诸学生,有高尚之思想,自立之志气,文明之公理,尚武之精神,非诸学生犹夫科举世界之眼光胸次也”,他提出“德行必兼艺而重”“学术不可不精,而道德尤不可不讲”,寄语学生“道德优美,学术纯粹”。张謇明确提出道德的重要性:“首重道德,次则学术”“惟不德无行,为人所不齿,即社会所不容,故德行为重,而艺次之”。他认为一个有知识而缺乏道德的人是难以立足于社会的,“自謇有知识以来,未见智能之士言行不顾,而能见信于社会者也”。[8]333-334
张謇以其丰富而前瞻的教育思想和创新务实的教育实践活动,从新式学校的创办、新式教育制度的建立和新式教育思想的传播三个层面充分体现了其对教育正义的价值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