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杭州:一座只与“活着”有关的城市

2022-04-15 07:20吴晓波
销售与市场(营销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张岱西湖杭州

文/吴晓波

2010年前后,我曾在西湖边开过一家书店,两年后倒闭了。

书店的位置很好,是湖边新开张的一个商场,它在南山路与将军路的交叉口上,是当年杭州将军府的旧址。商场总经理把三楼一个南面向湖的商铺给了我,外带一块500 平方米的大露台,他还很慷慨地免除了书店三年的租金。

这几乎便是我的理想:在寸土寸金的湖畔,为读书人留一扇看得见风景的窗户。书店起名蓝狮子时尚书屋,我买了一套意大利的商用咖啡机,还把书店的书架设计成可移动式的,便于举办读书沙龙。

当我成了一名书店老板后,才意外地发现,原来理想与生存之间真的很难无缝衔接。有一次,店里进来一位美女,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好像是伍尔夫的小说集,选中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一杯清水,然后专注地读了起来。阳光扑朔迷离地打在她乌黑的头发和光滑的肌肤上,宛如一幅马蒂斯的画。

我看着她,心里一直在嘀咕:“她什么时候买书,买多少本书,她会点一杯清咖还是卡布奇诺?”这样的念头折磨着我,让我无法欣赏,心里只有数字的焦虑和郁郁不欢。

因为经营不善,还没熬到第三年,书店就支撑不下去了。记得最后关门的那个傍晚,我亲自去拉了电闸。站在空荡荡的书店里,清冷的月光越过湖面透进落地大窗,洒在书架、吧台、那个姑娘坐过的木椅子和我的身上。那一刻,我的心里竟并没有那么的伤感,只好像做了一件有点荒谬的事情,它很可爱,又无法着落,像小时候吹出的一个肥皂泡,五彩斑斓而注定破灭。

也许受存在主义的影响实在太深了,我经常把荒谬看成是世界和人生的底层逻辑。

那天,我骑着自行车,从武林门出发,沿着解放路到西湖边,然后右转骑向断桥和孤山。我看见儒生张煌言和倭寇汪直在相距不远的地方被砍头,马可·波罗、张岱和秋瑾站在同一个角度各怀心事地眺望西湖,那条被叫作白堤的长堤其实与白居易没有关系,在香格里拉饭店门前,有一位大和尚在一棵松树上打坐了四十年……

我说江南的每一个孩子都养过蚕,这句话也许不适合所有的“90 后”。他们觉得西湖醋鱼很难吃,清明团子的含糖量太高了,杭州曾经有一座满城,那么真的有格格和贝勒在那里谈过恋爱吗?白娘子和祝英台怎么都找了一个懦弱且智商不在线的男朋友?

桑塔格讲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她说:“怀旧本身成了怀旧的对象,对某种难以重新找回的感觉的回忆,成了感觉的对象。”我突然想到,我写作这本书的心情,也许真的跟张岱写《西湖梦寻》时的心情差不太多,我们都在记录自己愿意记录的杭州和西湖,它充满了幻觉,其实与事实本身相去甚远。

我曾经被问及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没有一座伟大的博物馆?浙江或杭州博物馆里的藏品完全没法与西安、南京、洛阳及太原等古城相比。

我想了很久,后来明白过来了,杭州把整座城市放大成了一个博物馆。你没有办法把飞来峰或林和靖笔下的梅花搬进博物馆,也没有必要为吟咏西湖的上万首诗词建一个博物馆,断桥其实是一个抽象化的情感,龙井的茶叶还在你的陶瓷杯子里冒烟,绸伞打在一位姑娘的头顶上……杭州的文化更多地被呈现为风景、文字、传说和商品,它们都还活着,今天仍然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如何好好地活着,这是杭州的城市哲学,它缺乏宏大性,琐碎、具体而世俗。它对岁月和权力的反抗是温和的,即便在最绝望的时刻,仍然是李清照和张岱式的,这注定了杭州不是一座神圣或悲壮的城市,它平凡、略带忧郁而不颓废。在杭州的湖畔和群山之中,埋着很多激烈而动荡的灵魂,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非出生于杭州,而最终选择在此安息,或许这里符合他们对人间的最后想象。

阅读一座城市的历史,会让人获得另一种时间感,你可以从任何一个段落回忆过往或眺望未来。它似断似续,既复杂又单纯,既不可逆又充满了想象力,它让一个个脆弱的肉体突然发出光来,从而超越了这个星球上的所有生物。

如果你恰巧是一个正生活在这里的人,城市的历史将让你产生身不由己的连接,它好像是一根管子,接入你的身体和意识,然后就会有无数陌生的灵魂走近你,与你对话,向你讲述快乐或忧伤的往事。渐渐地,你觉得他们是你失散多年的家人、朋友,你们在同一个维度迥异的空间里,构成一个若有若无的整体。

你被城市占领,同时,你成为城市的主人。

有时候,漫长的写作既是一次皈依,又是一次逃逸。感谢杭州,让我在一个不无苦闷的年份里,有了排遣时光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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