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义东
光绪三年春天的一个清晨,一条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湖州盐商李府迅速传开了:说是昨天夜里甄玉儿被府里的下人穆一峰给拐走了。这个甄玉儿可不是普通的人,而是盐商老爷李之荣新纳的小夫人。小夫人跟人私奔了这绝对是个大事件,李府上下舆论嗡嗡的。
上午七时,盐商老爷李之荣便获悉了这个消息,心情无比震怒。震怒之下,他立即喊来了管家老杜:“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丑事,这个家你是怎么给我管的?”然后他从客厅墙上摘下一把宝剑递给老杜,并咬牙切齿地说:“你立即骑快马前去追赶,追上之后,用此剑将穆一峰和甄玉儿这对狗男女全部杀掉,一个也不留,以解我心头之恨!若这点事儿都办不好,你就不用回来了!”
管家老杜见李之荣如此愤怒,哪里还敢多言,忙上前接过宝剑:“东家,您放心,我马上就去办!”
此时,正欲进客厅的李夫人恰巧听到了主仆二人的对话,当她听到拐走小夫人甄玉儿的下人竟是账房管事穆一峰时,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止住脚步,退回庭院。
不久,老杜就手持宝剑从客厅里走出来,穿过庭院时,一眼就见到李夫人在凉亭内下棋。老杜知道这位大夫人本是一个大家闺秀,精通琴棋書画,尤喜围棋,连棋子都是精品翡翠制作的,棋艺府里无人能敌,便时常独自对弈。她见到老杜,忙打招呼:“管家,你忙什么呢,过来陪我手谈一局!”
“现在我哪里还有心思下棋呀。”老杜近前,便满脸愁容地向她大倒苦水,“夫人,刚才东家大发脾气,要我马上去追杀穆一峰和甄玉儿,可他二人现在早跑没影了,让我到哪里去找他们?夫人,您可得帮我想想法子!”
李夫人递给他一些银两,笑着说:“其实,你真想要找到他们二人,一点都不难。”
老杜一听,仿佛见到了救命稻草,满脸的愁云顿散,忙双手作揖乞求道:“夫人,有啥好办法,还望您不吝赐教!”
李夫人手一伸指向了蹲在北侧角门旁的一只看门狗,笑着说:“你只要带上来福,它很快就能帮你找到穆甄二人。”
老杜听了,看了一眼那只看门狗,嘴巴立时张得老大:“来福,夫人您是说这只狗?我可是咱府里的老人了,怎么没发现它有这跟踪人的本事呀?”
李夫人进一步解释说:“这来福确实就是一只普通的狗,可你为什么不往甄玉儿身上多想想呢?她平日里特喜欢使用一种叫‘蜜合香的香粉,本地女人很少使用这种香粉。此香气味虽然非常幽微,可一旦沾上其香味持续时间很长,且久久不散。我娘家是制香世家,父亲曾对我说过这种蜜合香的香味很独特,连普通的狗都对它非常敏感。你看来福此时还蹲在此门,说明它夜里是跟着甄玉儿来到这儿,穆甄二人一定是向北而去了……”
老杜恍然大悟:“怪不得平日里这来福没事总跟着甄玉儿,我还以为这女人特有狗缘呢,原来是这蜜合香给闹腾的。”
于是,老杜谢过李夫人,便牵着来福,匆忙出北角门去追赶穆甄二人,丝毫不敢含糊。
可结果呢,五天之后老杜却垂头丧气地回来向东家李之荣汇报,说他这些天寻遍了周边村镇及二人的家乡,也没发现二人的身影。
李之荣听了,胸中的怒火“噌”的一下就蹿上来了,指着老杜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个废物,连这么点事儿都办不好,还有脸回来呀……”
一旁的李夫人忙上前解围。她端起一杯龙井茶递给李之荣,温婉地劝阻道:“老爷,您先喝点茶,消消火。俗话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事已至此,还是由他去吧,没必要再节外生枝。我觉得老杜没追到人未必不是好事,若他真的把穆甄二人给杀了,是要偿命的……”
听夫人这么一开导,李之荣立时幡然醒悟,此事自己确实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处置得有失分寸。于是,他接过夫人递过来的茶杯,坐在身后的太师椅上猛喝了一大口,强压下心头那熊熊燃烧的怒火……此事,也就只能这样暂时告一段落了。
两年后的秋天,有一天老杜在茶馆里跟朋友喝茶聊天时获悉,那个私逃出府的穆一峰时来运转在京师户部的某司谋得了一份差事。老杜回来告诉李之荣,他怎么也没想到从前自己家里的一个下人如今竟还做起了京官,这让他有些始料不及,深感意外。
更让李之荣始料不及的是,也就是在那年秋天,他因涉及盐税舞弊案而获罪下狱。李家面临着被抄家的境地,所有的家产将被罚没充公,府里的下人大多已自行逃散,留下的没几个了。
朝廷派出清查罚没财产的官员很快进驻李府,一个叫李福的下人一眼就认出这群官员中有一位竟然是穆一峰,就匆匆去告诉管家老杜。老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其中一位官员还真是两年前从府里拐带甄玉儿私奔的穆一峰,着实吃惊不小,心想还真是冤家路窄呀。此刻,穆一峰正将李夫人独自一人带到庭院的凉亭内,不知他想要干什么,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李福见老杜迟迟一言不发,便道出了心底的疑虑:“上次,这家伙拐走了东家的小夫人;这回,一进府里就瞄上了大夫人,不知又要冒啥坏水?”
老杜兀自苦笑一下:“东家已身陷大狱,自身难保,妻儿家小已是无力顾及。如今人为刀俎,我等皆为鱼肉,还是由他去吧。”不过,老杜心想李夫人曾对穆一峰有恩,应该不会有啥事,否则这个家就彻底完了。
过了好一会儿,穆一峰才从庭院的凉亭内出来,走了。两人忙上前去,倒也没发现她有何异样,正聚精会神地琢磨着一盘残局。老杜心想夫人真是弈棋成癖,这都火烧眉毛了,竟还有心思下棋,急切问道:“夫人,那家伙找你干什么?”
李夫人正举棋不定地捏着一枚棋子想要说点什么,可见有外人在侧,便摇了摇头,说:“没啥事,也就是扯点闲篇,叙叙旧而已。”
老杜见到李夫人对此讳莫如深,不便过多追问,可他心里却越发不安起来,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就在老杜惊疑不定之时,清查李家财产已近尾声。忽然有一姓汪的杂货店掌柜登门造访,恳求拜见负责清查罚没李家财产的主事官,说:“在李家的客厅之中,有一件哥窑八方贯耳瓶是我家的祖传宝物,当年因资金周转不开以二百两银子抵押在李府的。鄙人听说李家财产要被清查罚没了,特来恳请大人给通融一下,请允许我把这哥窑瓶给赎回去。”
那位主事官对古玩瓷器略知一二,一见到这件哥窑八方贯耳瓶釉面莹润,金丝铁线,紫口铁足等特征鲜明,乃是难得一见的宋代哥窑瓷器精品,绝对不止这点儿银子。于是,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是好,迟疑了片刻,才说:“这些都是被罚没的财产,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否属实,若是任人随意赎取,还叫本官如何执法?”
主事官正迟疑不决时,老杜发现穆一峰急忙上前垂手敬告说:“大人!这哥窑八方贯耳瓶确实是汪家当年借款时的抵押之物。以前,我在李府账房做过管事,汪掌柜抵押借款时我在现场,我可以为他作证。”
作为李府里的管家,老杜当然知道这件哥窑八方贯耳瓶原本就是李府的东西,与这姓汪的掌柜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以前穆一峰在府里做账房管事时就与这个杂货店掌柜走得很近,两人常在一起喝酒……老杜一直担心会有啥事发生,可他没想到穆一峰会冲着这件价值千金的哥窑八方贯耳瓶去的。
此时,老杜甚是后悔,两年前当东家派他去追杀穆一峰时,若不是听了李夫人的劝阻,早把这家伙给杀了,哪里还容得他如今在这里落井下石。李夫人当时的原话今犹在耳:“东家身体本来就不好,如今小夫人跟人跑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老杜,追上二人之后你千万不要惊吓他们。你就说,夫人担心你们仓促出行,旅资不足,特意安排我把这些银子交给你们的,让你们今后好好过日子。”其实,对于穆甄二人的出走,老杜曾不止一次疑心是李夫人下的一步棋,因没有确凿的证据,自是不敢多言。
老杜正欲上前揭破穆一峰的谎言,此时,李福却在身后扯了一下他的衣袖,递给他一枚黑色的围棋子:“管家,这是夫人给你的。夫人不便前来,让我告诉你‘观棋不语真君子。”老杜接过棋子一看,它确实是李夫人的翡翠棋子,立时明白了她意思——不许自己声张。可李夫人的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老杜却越发迷糊了。
此刻,那位主事官见穆一峰说得如此肯定,总得给他一点面子,便同意汪掌柜把那件哥窑八方贯耳瓶赎走。
三天后,李府的人已流落街头,居无定所。老杜正为生计犯愁时,杂货店汪掌柜给了他五千两银子,让他转交李夫人。
原来,穆一峰为了报答当年私奔途中李夫人的赠銀之恩,这次他到达李府后第一时间单独约见李夫人,获悉府里的那件宋代哥窑八方贯耳瓶价值不菲……之后,穆一峰及时找到了之前的熟人汪掌柜帮忙来府里赎瓶,并劝他以五千两银子买了那件哥窑八方贯耳瓶。正因为有了这笔银子,才帮助李家人渡过了这次难关。
在以后的日子里,老杜发现李夫人再没有下过棋,可她的手中却时常把玩着一枚黑色的翡翠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