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芙蓉楼

2022-04-15 00:42夏七七
上海故事 2022年2期
关键词:老鸨玉镯父皇

夏七七

七月初一,天色刚刚暗下来,芙蓉楼里就坐得满满当当。身着华服的有钱人,围坐在台前的漆木桌边,品着香茗,不时抬眼望着帷幕;没钱的也穿着浆洗干净的衣服站在后边,三三两两地侃天说地,眼神注视着舞台中央。直到帷幕拉开,一名女子出现在舞台上,嘈杂喧闹的大厅便霎时安静下来。只见那女子一袭白衣、翩然若仙,肌肤若隐若现,却毫无半点轻浮之意,身姿曼妙、舞步轻盈,引人遐想却不敢生半分亵渎,硬生生把勾栏舞蹈跳出了高贵之感。

这位便是享誉京城的白眠姑娘、芙蓉楼的头牌。每个月只有初一这天在芙蓉楼展露她那翩跹的舞姿,三两银子一个人。如此昂贵的价位,京城的男人们依然趋之若鹜,将偌大的芙蓉楼挤得再难容下一人,只为亲眼欣赏这美妙绝伦的仙子之姿。也正因如此,老鸨将白眠当眼珠子般呵护着,锦衣玉食、好生伺候,什么都依着她。她说只接雅客,她说卖艺不卖身,她说一个月只跳一次,老鸨都连连应许,毕竟初一这天收的银子就占芙蓉楼每月收入的一半了。

曲终舞毕,台下众人恍然若梦。白眠习以为常,微微一笑朝台下稍稍欠身,便莲步轻移,往三楼自己的房间走去。好一会儿,人群才重新沸腾起来。老鸨看见白眠走到楼梯口,便急忙忙迎上去,说道:“姑娘今晚真美,跳得真好哟,台下的人可都看呆了呢!妈妈已命丫鬟为你放好了洗澡水,水里的玫瑰花瓣都是今早现摘的。熬好的莲子羹也放在寝房的桌上了,姑娘快回去歇着吧。”白眠轻声道谢后,便走上楼梯。刚到寝房门口,白眠眉头轻蹙,脚步一顿,遣散了跟在身后的丫鬟,独自一人进入房间,拿起桌上的羹汤,不紧不慢地啜了两口,才徐徐说道:“皇叔有话便说吧,不必躲着了。”言罢,一人从帘子后走到桌前,收了折扇,站定,满脸堆着假笑地说道:“公主,二十天后便是我们行动的日子,请公主务必前来稳固人心。”这话,是请示,亦是胁迫,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说完,不等白眠回应,便从窗口跃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微风拂面,带来一丝秋夜的凉意。白眠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起身关上窗,走到浴桶旁,褪去衣衫,慢慢滑入热水中,腾起阵阵玫瑰的香气。光洁的手臂搭在桶沿,一弯翠绿的玉镯绕腕,她又想起了第一次遇见许安的情景:

七岁之前的上元节,父皇和母后总会吩咐丫鬟在她寝殿的门口摆满花灯,亲手为她煮元宵,一起猜灯谜,那是她记忆里最快乐的时光。于是几个月前的上元节,她带着丫鬟出去看花灯、猜灯谜,想怀念一下以前的快乐。一个花灯小摊上,高高挂起的玉兔花灯吸引了她的注意,下面的字条上写着谜面“无边落木萧萧下”——打一字。白眠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刚抬起头,身边便传来了一个男声,和她异口同声地说道:“日、是日复一日的‘日字。”花灯摊主也是个惯会做生意的人,看到这一幕先是哈哈一笑,而后说道:“姑娘和公子同时说出,老夫很难抉择啊。要不二位说一下是怎么猜出来的,老夫也好看看谁与这花灯更有缘啊。”公子淡淡一笑说道:“姑娘先请!”白眠回以一笑:“多谢公子,那小女子便献丑了。在南北朝时期,齐和梁两朝都是姓萧的,这里的‘萧萧下是将‘萧萧解作两个姓萧的朝代;其次,二萧的下面是那姓陳的陳朝,‘无边指去掉耳刀,再‘落木,剩下的就只有一个‘日字了。”摊主听完笑道:“姑娘真是才貌双全,这个谜面正是如此,看来老夫这玉兔花灯要给姑娘了。不知公子介意否?”那位公子满眼欣赏地看着白眠,说道:“姑娘如此惊才绝艳,在下又岂会介意。在下许安,敢问姑娘芳名?”白眠从摊主那接过花灯,笑盈盈地说道:“多谢公子相让,小女子姓赵,单名一个欢字。”这时,不知谁放起了烟火,将夜空点缀得五彩斑斓,两人的眼中却只有对方的脸。到底是十五岁的少女,哪怕经历了许多,骨子里还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于是在这样瑰丽的景色里,白眠不受控制地心动了。许安亦如是。

后來,白眠的身影总是浮现在许安的脑海中。不止一次,许安懊悔,为什么当时没有问她家住何处。直到一天,许安被官场朋友硬拉着去芙蓉楼喝酒,见到了舞台上一身轻纱,翩若惊鸿的白眠,正是自己日夜思念之人。许安即刻找到老鸨,欲交钱以见到白眠,老鸨乐呵呵地收了钱,摇着团扇说道:“虽说拿了公子的钱财,但我们白眠姑娘只见她想见的人,我能做的也只是帮公子问一句。”许安说道:“劳烦妈妈告知姑娘‘许安求见。”没一会儿,便有人将许安引到了三楼的寝房。白眠见了许安说道:“许久不见,公子安好。见到白眠可否惊讶?”许安作揖回道:“的确惊讶,想不到欢儿姑娘不仅文采斐然,舞姿还曼妙至极,在下钦佩不已。”随后二人畅聊,渐渐开始了书信往来、互诉衷肠。

直到前几日许安又来到芙蓉楼找白眠,从衣袖中拿出一个木盒,打开后是一个一看就上了年代、价值不菲的玉镯。他深情款款地对白眠说道:“欢儿,我心悦你,这是我们家祖传的玉镯,只给许家的正妻,你可愿接受?”白眠眼含泪水,却没有马上接过,而是问道:“家中长辈可愿接受青楼女子?”许安回复:“欢儿出淤泥而不染,才貌双全,贤良淑德,家中父母怎会不愿?这玉镯就是最好的证明。”但是,许家父母又怎会轻易地接受青楼女子为儿子的正妻呢?只不过是心疼自家儿子罢了。待到许安在庭院内不吃不喝、跪到第三天的时候,许家夫人终于拗不过他,哭着从厢房里出来,抱着摇摇欲坠、脸色惨白的许安说道:“儿啊,你这是何苦啊……”许大人也在旁边一边叹气一边摇头,这门亲事才这样被应下来。白眠接过玉镯,即便许安不说,她也知道许家父母同意这门亲事必定是许安在父母面前表现出了极其强硬的态度和决心。依偎在许安怀中的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许安替白眠赎了身。在白眠跳完舞的第六天,也就是七月初七,白眠上了大红花轿,一身凤冠霞帔和许安拜堂成亲。起初许母对白眠没有什么好脸色,但是白眠规矩和礼仪都极其周到,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为人处世不光没有勾栏之气,反而隐隐约约有大家闺秀的感觉,再加上白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生得又端庄可人,许母也就渐渐接受了她。

后来有一天,白眠正在庭院里赏花,听到不远处的洒扫丫鬟们嚼着舌根子:“哎,你听说了吗?前几日,皇上正在批阅奏折的时候,一个刺客潜入勤政殿欲行刺,随后刺客的同伙都出现在皇宫内,结果被禁卫军一举拿下。听说是前朝的人,但是咱们圣上啊,早有准备,禁卫军早就埋伏好了,把这些人全部拿下……”后面的话,白眠就没有再听了,波澜不惊地向厢房走去。

是的,白眠那天没去,听芙蓉楼的人说,那天有一个人气急败坏地来到白眠原来在芙蓉楼的寝房,却发现换了人住,惊诧之余,狠狠地丢下一句“算你狠”,便从窗口一跃而走。后来的结果便如洒扫丫鬟所说,没有白眠,他们自己去了皇宫。

白眠七岁之前,还不是芙蓉楼里的白眠,而是启国最尊贵的、也是唯一的公主——李南嘉。父皇和母后几乎天天在寝殿陪着她,母后弹得一手好琴,父皇常常抱着小小的她一起听得如痴如醉。后来长大一点,母后便教她舞蹈和琴曲,父皇教她下棋、作画和吟诗。偶尔,三人还会一起在小厨房里制作点心,快乐地和寻常人家无异。那时的白眠还不知道身为一国之君的父皇为何总有那么多时间陪着她和母后,不知道为什么总有大臣来到她的寝宫求见父皇,也不知道为什么父皇每次不情愿地见过他们之后总是双眉紧皱。直至后来国灭,才知道原来父皇是百姓口中的昏君。不过,和史书上记载的那些三宫六院、沉迷美色的昏君不同。偌大的后宫,父皇只有母后一个人,他只是太爱母后了,想把所有的时间都给母后和她,再加上父皇在治理国家这方面真的没有什么天赋和谋略,因此落得“昏君”二字,连带着母后也成为了“妖后”。

白眠记不清那是几月几了,也许只是不想记起吧。那天和往常一样,父皇母后和她在寝宫一起用晚膳。突然,父皇身边的公公跌跌撞撞地闯进來,战战兢兢地说道:“皇上,大事不好了。姜大人和魏将军带着人闯进来了,就在勤政殿门口。皇上您快去看看吧!”父皇听到这话,并没有惊慌失措,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所有人都退下吧。”然后俯下身将白眠抱起,和母后轮流亲了亲她的额头,将她放到床板下面,说道:“嘉儿,你躲在这里,千万不要出声,也不要出来,皇叔待会儿会来接你的,不要害怕。”言罢,回到桌前,深深地看着母后,说道:“这么多年委屈你了。”母后回以一笑:“皇上言重了,臣妾能和皇上一起,很是欢喜。”随后二人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就再也没醒过来,只是手一直紧紧地交握着,未曾放开。

后来,启国被灭,新皇建立新王朝,称之为“兆”。皇叔找到白眠,带着她从暗道偷偷溜出皇宫。一边说着一定要为皇兄报仇,复兴启国,一边又将白眠丢在了芙蓉楼。后来,白眠凭借一己之力成为头牌,保住清白之身时,皇叔才又出现,闭口不谈当年丢下白眠之事,直接和她说自己的复国大业,嘴上说着“嘉儿是启国唯一的公主,若你出现,复国大业必能成功”,眼睛里却是掩饰不住的野心和欲望。白眠在芙蓉楼里待了八年,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无知孩童,皇叔不过是想借自己前朝公主的身份来为所谓的“复国”找一个合理的借口。但是女子又怎能称帝,不过是想先借白眠的身份服众,若复国成功,定会随便找个理由将白眠丢进大牢,就像七岁那年丢在芙蓉楼一样,然后他自己称帝。白眠虽然嘴上附和,但并未真心应下。

和皇叔约定好的日子,白眠没去,也不会去。不是因为她只是皇叔复国的棋子,也不是皇叔的兵马极少,去了就是送死,更不是因为她忘记国恨家仇,而是新皇即位不过八年,便海晏河清、四海承平,偶尔上街都能听见老百姓对新皇由衷的赞美。这是父皇在位时,一直没有达到的盛世之景。但是白眠知道,父皇其实不是有意的,他和母后只是被放错了位置,若是寻常夫妻,定会一生美满,奈何生在帝王家,落得如此结局。

“欢儿,我回来了!”许安一声便将白眠的思绪拉回了现实。“相公,累了吧,快来喝茶!”白眠甜甜地应着。

白眠第一次见到许安就说自己叫“赵欢”,自芙蓉楼出来,嫁给许安后,正式更名为“赵欢”。因为,她记得七岁国灭那天,父皇和母后在沉睡前,对着床板的方向,用口型说道:“嘉儿,我们希望你忘记今天,往后找个称心人,快乐幸福。”她想起了自己以前的寝宫名字——“栖欢殿”,父皇母后根本不希望她背负上国恨家仇,只想让她快乐,过上他们今生向往已久、却无法实现的平民夫妻生活。这些她都知道的,也作出了正确的选择。

自此往后,她不是皇宫里的李南嘉,也不是芙蓉楼里的白眠,而是许家的夫人,许安的正妻——赵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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