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博物院藏15世纪中期景德镇瓷器

穆俏言

青花瓷器自元代至正年间成熟之后，在景德镇得以迅速发展。而明初御窑厂的建立1，将青花的繁荣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正统、景泰、天顺时期，由于属款瓷器极少，使得这一阶段官窑青花的面貌不够清晰，故学术界有“空白期”之说2。但此时景德镇民窑青花表现得异常活跃，出土及传世的作品也相当精彩，下面介绍几件河北博物院收藏的15世纪中期民窑青花瓷器。

明宣德至正统青花缠枝莲纹梅瓶（图1），高30.5、口径6厘米。小口，圆唇，短颈，丰肩，上腹圆鼓，下腹渐收，圈足宽厚，内墙斜削，底部无釉，可见明显的旋削痕。肩部饰四个对称的如意云纹，近足部饰蕉叶纹，蕉叶的外轮廓线用粗重的线条描绘。腹部主题纹饰为缠枝莲，笔法生动流畅，青花色调蓝中泛灰。

同类梅瓶，河北省文物研究所也收藏有一件3，造型、纹饰、尺寸大致相同，但修胎工艺比较粗糙，腹部有一道明显的接胎痕。两件梅瓶腹部装饰的缠枝莲纹无论构图还是画法均与官窑十分相似。15世纪早中期，景德镇民窑中这类模仿官窑器型、纹饰的作品非常盛行，有些精品的水平甚至已经非常接近官窑。为了控制民间窑场这种大量模仿“官样”瓷器的趋势，正统三年（1438）官府曾专门发榜“禁江西瓷器窑场烧造官样青花白地瓷器”4。

明正统青花孔雀牡丹纹罐（图2），高37、口径21.5厘米。直口微敛，圆唇，丰肩，鼓腹，圈足浅而宽厚，内墙斜削，足底有明显的旋削痕。颈部饰菱形几何纹，肩部绘莲荷纹，近底部饰变形莲瓣纹。腹部主题纹饰为孔雀牡丹纹，一只孔雀昂首展翅迈步向前;另一只回首相望，其间绘牡丹、鸡冠花、山石，空隙处补绘蓟菜、蝴蝶和蜜蜂。青花色调虽趋于浓艳，但与“苏麻离青”料比相差甚远。

明景泰至天顺青花狮子戏球纹梅瓶（图3），高35.4、口径6.5厘米。小口，圆唇，短颈，丰肩，上腹圆鼓，下腹渐收，圈足内墙斜削，底部沾沙并有明显的火石红色。颈部饰卷草纹，肩部绘四个如意云纹，其间点缀朵花纹，近底部饰海涛纹。腹部主题纹饰为三狮戏球，两只狮子分别口衔彩带的两端，毛发飘动，神采飞扬，另一只狮子身躯扭动，回首相望，狮子四周空白处填绘流云和杂宝纹。青花匠师用生动流畅的笔法将狮子戏球时欢快喜庆的场景表现得淋漓尽致，

明天顺青花缠枝牡丹纹堆贴蟠螭蒜头瓶（图4），高37、口径5.6厘米。蒜头形口，长颈，溜肩，鼓腹，圈足，底部施釉。口部饰如意云纹和连珠纹，颈部盘塑蟠螭纹，蟠螭周边填绘杂宝纹，长颈下部绘三组山石草叶。腹部主题纹饰为缠枝牡丹，牡丹的画法模仿官窑，但画工显然不如官窑精细。青花色调也追仿“苏麻离青”料蓝中泛黑的效果。

同类蒜头瓶在香港艺术馆也收藏有一件5，从图5可以看出该馆藏品的口部残缺后作了锯口处理，圈足也已残损。瓶体装饰与河北博物院的藏品完全相同，只是蟠螭盘旋的方向相反（河北博物院的为顺时针方向，香港艺术馆的为逆时针方向）。瓶的下腹部书写有两行文字题记：“夏梅田都铎源汪村社奉佛弟子程鋹、妻郑氏，喜捨香炉壹付入本里华林供养，伒（祈）俅（求）宦途清吉，天顺伍年秋九月吉日题。”将两件蒜头瓶摆放在一起，通过香港带纪年的残器可以确定河北藏品的确切年代，反之则补全了香港藏品的本来面貌（图6）。

自洪武年间设立御窑厂后，景德镇制瓷业的格局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御窑厂拥有最优秀的工匠，垄断最优质的瓷土，瓷器的款式、纹样采用“官样制度”6，产品从胎釉、造型、纹饰等各个方面都明显优于民窑。尤其是永宣时期采用“苏麻离青”料烧造的青花瓷器，成为民窑竞相模仿的对象，以致官府不得不出榜明令禁止民间窑场烧造“官样”瓷器。“命都察院出榜，禁江西瓷器窑场烧造官样青花白地瓷器于各处货卖及馈送官员之家。违者正犯处死，全家谪戍口外”7“禁江西饶州府私造黄、紫、红、绿、青、蓝、白地青花等瓷器。命都察院榜谕其处，有敢仍冒前禁者，首犯凌迟处死，籍其家赀，丁男充军边卫，知而不以告者，连坐”8。从实际传世及出土的情况来看，都察院对黄、紫、红、绿、青、蓝等单色釉瓷器的禁令是行之有效的，但对青花瓷则作用不大。此时民窑烧造的青花瓷器不仅产量巨大，而且很多都是模仿官窑青花的“官样”造型与纹饰。不仅行销于民间，而且包括藩王在内的上层社会也大量使用民窑青花瓷器9。

民窑青花模仿永宣官窑主要表现在造型、纹饰、青花色调以及具体细节的画法上。造型中最典型的就是梅瓶，此时民窑烧造的梅瓶与官窑同类产品高度相似，只是造型的规整度稍差。纹饰中最突出的当属缠枝莲纹，无论画工粗精，都能明显看到模仿官窑纹样的痕迹。至于青花颜色，虽然民间使用的是国产青料，但也尽力模仿官窑“苏麻离青”那种蓝中泛黑、浓重艳丽的色调。

缠枝莲纹是永宣官窑青花中最常用的装饰纹样，花头和枝叶都有相对固定的画法。15世纪中期景德镇民窑青花大量模仿“官样”缠枝莲纹，根据粗精程度大致可以分为两类：精品画面构图与官窑器非常接近，但在细节描绘上相对简略粗糙，多见于瓶、罐等立体器物上（图7右）;一般产品在模仿时对“官样”缠枝莲纹进行了高度简化，通常多见于盘碗类圆器上（图8）。

民窑青花中缠枝牡丹纹相对较少，但所见几乎都是精品，不仅构图与官窑相似，细节部分如花头、枝叶以及叶脉等也都是按照官窑图案描绘。例如河北博物院收藏的天顺民窑青花蒜头瓶和香港艺术馆收藏的“天顺伍年”铭蒜头瓶，瓶腹装饰的缠枝牡丹纹就与宣德官窑青花上的同類图案几乎完全相同，只是在画工方面显得略逊一筹（图9）。

河北博物院收藏的青花狮子戏球纹梅瓶是一件画工非常精彩的作品（参见图3），画面生动活泼，笔法流畅有力，与景德镇御窑遗址正统、景泰、天顺地层出土的同类图案相比毫不逊色（图10）。长期以来，由于缺乏带款瓷器以及窑址考古发掘资料，“空白期”官窑的面目一直模糊不清。2014年景德镇御窑厂遗址正统、景泰、天顺地层的发现，使“空白期”官窑的情况越来越清楚。但由于此时官窑产品几乎都不属年款，因此民窑烧造的精品特别是模仿官窑器型、纹饰的器物，有时很难与官窑准确区分。

狮子戏球是青花瓷器上的传统图案，河北保定窖藏出土的元青花中就有一件狮子戏球纹八棱玉壶春瓶（图11）。典型的元青花画面具有“青白均衡”的特点，而保持均衡的方法是在纹饰主体四周采用自然景物或辅助纹饰将大片空白分隔成若干小空间，例如人物图案会在人物周围填绘树枝、草丛、山石，动物图案会在动物周边填绘方胜、犀角、珊瑚等杂宝纹。河北博物院收藏的青花狮子戏球纹梅瓶继承了元青花的这种构图风格，也在狮子周边填绘杂宝纹。无独有偶，河北博物院以及香港艺术馆收藏的两件天顺缠枝牡丹纹蒜头瓶，蟠螭四周的空白处也填绘杂宝纹（图12）。这种传统风格的继承，从一个侧面体现了元青花对明代早期瓷器的影响。

通过以上对比，可以看出永宣官窑对15世纪中期民窑青花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造型。其中最突出的例子是梅瓶，虽然按照“官样”制作，但多数民窑产品不及官窑精细规整，只有少数精品能够接近官窑的水平。

二是纹饰。纹饰中最典型的是缠枝花卉纹（缠枝莲、缠枝牡丹），画在瓶、罐上的缠枝花卉相对比较精细，有些精品几乎完全按照“官样”描绘，只是画工不如官窑细致。画在盘碗上的缠枝花卉对蓝本进行了高度简化，但从画面结构上仍能分辨出模仿官窑纹样的痕迹。

三是青花色调。民窑青花受永宣官窑影响总体色调趋于浓重，画面中也经常出现局部泛黑的情况，但由于青花原料的限制，无法体现出“苏麻离青”蓝中泛黑深沉浓艳的色调。

永宣官窑青花是中国青花发展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里程碑。它不仅影响了当时民窑青花的发展走向，也成为后世官、民窑竞相模仿的对象。根据现有的资料，官窑模仿永宣青花最早见于成化时期，“后朝官窑瓷器上书写前朝年号款的现象始于成化时期，以后各朝颇为流行”10。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藏品中可以看到正德仿宣德，万历仿永宣以及大量清代康、雍、乾三朝官窑仿永宣青花的作品11，而清代民窑仿永宣青花的作品更是比比皆是、数不胜数。永宣官窑青花的艺术魅力由此可见一斑（图13至图17）。

明代自洪武御窑厂建立直至万历晚期御窑厂衰败，包括永宣青花在内的官窑产品一直深刻地影响着民窑瓷器。精美的“官样”瓷器为民窑提供了可供模仿的蓝本，但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扼杀了民窑自己的创造性。纵观15世纪、16世纪的民窑青花，唯正统、景泰、天顺时期纹饰丰富多彩，有些精品堪与官窑比肩，而其他时期具有个性的产品相对较少。进入17世纪后，官窑的衰败使民窑失去了长期以来依赖的“官样”模本，自己的创造力才得以真正发挥，从而进入景德镇民窑青花发展的黄金时期。

注释：

1.关于景德镇御窑厂建立的时间及窑场的性质，目前有洪武二年（1369）说、洪武末年说、洪武三十五年（1402）说、宣德初年说四种。详见王光尧.明代宫廷陶瓷史[M].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0. 第四章第一节.

2.2014年，考古工作者在景德镇御窑遗址珠山北麓首次发现了正统、景泰、天顺地层，从而使“空白期”官窑的面貌日渐清晰。考古资料显示，“出土瓷片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与永乐、宣德御窑瓷器面貌接近，另一类则与成化御窑瓷器风格相似”。正如耿宝昌先生所言：“关于正统、景泰、天顺三朝瓷器的分期断代，应当密切联系前朝宣德和以后明代中期的官民窑特征来审度。应当说，正统时期的风格比较接近于宣德晚期，天顺的风格与成化和弘治时相似，而景泰一朝瓷器的风格则介于两者之间。”正統、景泰、天顺三朝总共历时不足三十年，因此对“空白期”瓷器的断代应采取相对宽泛的尺度，如宣德晚期至正统、景泰至天顺、天顺至成化等，而不应过于苛求绝对化.

3.穆青， 汤伟建.明代民窑青花[M].河北：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图2.

4.《明英宗实录》卷四十九正统三年丙寅条：“命都察院出榜，禁江西瓷器窑场烧造官样青花白地瓷器于各处货卖”.

5.香港艺术馆收藏的这件“蒜头瓶”在以往出版物中都定名为“长颈瓶”或“胆瓶”，其实是因蒜头部分残断经锯口处理所致。参见江西省博物馆，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 江西元明青花瓷[M]. 2002.图43.

6.王光尧.明代宫廷陶瓷史[M].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0：138.

7.《明英宗实录》卷四十九.

8.《明英宗实录》卷一六一.

9.明太祖朱元璋将其子孙分封于全国各地就藩，其中湖北省钟祥市梁庄王朱瞻垍墓、江西省新建县宁惠王朱磐烒墓以及广西桂林市靖江王墓等藩王墓中，均出土过精美的民窑青花瓷器。

10、11.故宫博物院编著.故宫藏传世瓷器真赝对比·历代古窑址标本图录[M].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