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仕春,焦子桓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中国学者岑麒祥(1958)(1)岑麒祥:《语言学史概要》,北京:科学出版社,1958年。、苏联学者柯杜霍夫(1987)(2)柯杜霍夫:《普通语言学》,常宝儒等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87年。、英国学者罗宾斯(1997)(3)R.H.罗宾斯:《简明语言学史》,许德宝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等针对多个文明古国的语言学研究予以概述。王力(1981)(4)王力:《中国语言学史》,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何九盈(1985)(5)何九盈:《中国古代语言学史》,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赵振铎(2000)(6)赵振铎:《中国语言学史》,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濮之珍(2002)(7)濮之珍:《中国语言学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等也在他们的同名著作《中国语言学史》中专门论述了中国早期语言学的研究状况。但上述著作大都是孤立地论述各个国家早期语言学研究状况,并没有进行深入的、融会贯通式的探讨,也没能找出此一时期各古文明国家语言学研究的异同。
鉴于此,本文以“轴心时代”理论为指导,分析中国、希腊及印度早期语言学研究的异同及其对后世语言研究的影响。
“轴心时代”理论是德国哲学家卡尔·雅斯贝斯于20世纪40年代末在《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中首次提出。他将人类历史分为四个阶段:一是史前,二是古代文明,三是轴心时代,四是科学技术时代。其中轴心时代是突破期,指的是公元前8世纪至公元前2世纪之间的历史时期。在轴心时代,中国、印度和欧洲几乎不约而同地涌现出一批杰出的思想领袖,如古中国的孔子、老子,古印度的释迦牟尼、摩诃毗罗,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他们富有哲理的探讨反映了人类精神文明的第一次突破,开启了世界各地文明的发展方向,形成了不同的社会发展模式。
“轴心时代”理论的价值在于其为人们研究历史提供了一个观察、审视及反思的新视角,且“对某类社会或自然现象本质的揭示具有超时空的解释力和指导功能”。(8)丁金国:《中国修辞学的现代转型——从〈文心雕龙〉到〈修辞学发凡〉》,《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当代学者多从哲学、社会学、政治学等角度对“轴心时代”的人类历史进行研究。例如李桂芳通过分析轴心时代中国和印度文化,认为中印两国同时出现“百家争鸣”的学术现象,体现了强烈的历史发展必然性,但由于受到各自社会文化的影响又表现出差异性。(9)李桂芳:《“轴心时代”的中印文化之比较研究》,《中华文化论坛》2014年第9期。赵晓红对中西“轴心时代”哲学与科学关系的相似性和差异性进行比较分析,解释“为何中国在公元1-16世纪之间,保持了一个西方望尘莫及的科技发达程度,然而近现代科技却没有在中国产生”这一疑问。(10)赵晓红:《解读“李约瑟难题”——中西“轴心时代”哲学与科学关系比较分析》,《湖北社会科学》2017年第2期。崔丽萍则以思孟学派和亚里士多德为例,论述了“轴心时代”中西伦理学与政治学的共性与特性。(11)崔丽萍:《中西“轴心时代”伦理学与政治学关系异同探讨——以思孟学派与亚里士多德为例》,《孔子研究》2019年第6期。
中国、希腊、印度的先哲在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论争中,提出了许多富有启发性的学术话题,其中“音义之争”和“范畴之论”就是与语言有关的两个重要论题。
在中国,“轴心时代”大致相当于春秋战国时期(前770年—前256年),这段时期政治动荡、经济繁荣、思想自由,三者互相激荡,形成重人伦、尚事功的社会发展模式,其具体特征表现如下。
1.社会特征
政治上,西周持续数百年之久的政治“大一统”局面先后被“春秋五霸”和“战国七雄”所取代,社会陷入“上无天子, 下无方伯”的大分裂状态。各诸侯国为维护其霸主地位广纳人才,并实施了一系列变法改革。经济上,农业经济和商品经济的发展水平达到了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高度,一方面铁制农具和牛耕的发展促进了劳动效率的提高,从而提供出更多的可供交换的劳动产品;另一方面商品交换的地域范围扩大,出现了一批繁荣的商业城市。各诸侯国出于争霸等目的而采取的重商政策,为经济发展提供了政治保障。文化上,各个地区的文化摆脱了西周单一礼乐文化模式的束缚,得到空前的释放,迅速发展出各个地区独有的文化特色,形成了齐鲁文化、三晋文化、巴蜀文化等多元文化。
2.思想特征
春秋战国时期礼崩乐坏,社会秩序的改变引发人们对人与社会关系的理性思考。不同的思想发生碰撞,既彼此批驳,又相互融合,继而形成儒、道、法、墨、名、阴阳、纵横、杂、农、小说等主要学术流派。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积极入世,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消极避世,推崇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以墨子为代表的墨家主张兼爱、非攻;以商鞅、韩非为代表的法家强调“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等等。彼时儒道争雄、儒墨争锋、儒法争用;九流十家,继轨并作。各学派围绕着“人道与天道”“名与实”“人性善与恶”“义与利”“德治与法治”“仁爱与兼爱”等诸多话题展开激烈的辩论,形成“百家争鸣”的盛况。在诸子争论的话题中,“名实之争”与“类概念之论”就涉及语言学研究。
3.“轴心时代”中国的语言研究特征
与后世语文学研究相比,轴心时代的语言研究在目的、方法、对象等方面都有自己鲜明的特点。“这段时期研究语言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解决哲学问题,属于哲学孕育期。”(12)李仕春:《论世界语言学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东岳论丛》2017年第8期。具体而言,有两大表现。
(1)“名”与“实”之争
“名实之争”作为中国哲学探讨的核心问题之一,对后世的哲学、语言学、逻辑学等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所谓“名实之争”即对事物名称与内容之间关系的争论。先秦时期的“名实之争”主要分为两个阵营,一是以老子(约前570年—前500年)、庄子(约前 369年—前286年)为代表的道家学派认为“名”与“实”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二是以孔子(前551年—前479年)、墨子(约前468年—前376年)、韩非子(前 280年—前 233年)、公孙龙(前320年—前250年)等为代表的儒、墨、法、名等学派认为“名”与“实”之间存在一定的关系。虽然儒、墨、法、名等各家及稷下学派都持名实相符的观点,但他们的出发点或目的又各不相同。儒家孔子讲“正名”,欲使社会各个阶级名实归位,人们能够各司其职;墨家讲“以名举实”,欲从客观事实角度认识事物的本质;法家讲“正名”,以示君主驾驭臣子的方法;名家讲“正名”,是为慎重而准确地给事物命名;稷下学派讲“正名”,为维护社会秩序;而后期儒家荀子讲“正名”,则吸收了诸子关于“名实”合理的见解,并从认识论角度提出概念是实物的反映。
(2)“类概念”之论
“人们对事物认识的过程一般是先命名后分类,这一过程在早期语言研究中表现为先出现音义之争,接着如影随形般地出现范畴之论。”(13)李仕春、艾红娟:《音义之争和范畴之论对后世语言学研究的影响》,《山东社会科学》2017年第5期。具体体现在对类概念的讨论,以墨子、荀子为代表。
墨子是最早从名实关系的角度明确提出“类概念”的哲学家,他主张按照事物的名称来分类:“以名举实,以辞抒意,以说出故。以类取,以类予。”(14)孙中原:《墨子解读》,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91页。把名分为“达、类、私”三类,认为“物,达也。有实必待之名也命之。马,类也。若实也者,必以是名也命之。臧,私也。”(15)孙中原:《墨子解读》,第162页。此外墨子还能够将表象相同但本质属性不同的事物归为不同的类:“子未察吾言之类,未明其故也。彼非所谓攻,是诛也。”(16)孙中原:《墨子解读》,第284页。由此提出“察类”“明故”,从而解决了“名实相怨”的矛盾,深化了名实之争的内涵。
荀子运用“故”和“类”两个概念对事物进行分类,他认为“故”表示事物的本质,“类”表示事物的属性,只有正确地认识事物的本质和属性,才能准确地对名称进行分类。此外他还从“大共名”“大别名”的角度论述“类概念”之间的层级关系。(17)方勇、盛敏慧:《荀子鉴赏词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7年,第193页。
在古希腊,“轴心时代”大致相当于“城邦时代”到马其顿统治的希腊化时代(前6世纪—前3世纪)。这个时期政治民主、经济繁荣、思想自由,受地理环境和社会文化影响,形成了重思辨、尚自然的社会发展模式。其具体表现如下。
1.社会特征
政治上,古典时期的希腊是由大大小小数百个城邦构成,这些城邦在政治上相互独立,拥有不同的政治体制,他们内部充满了贵族和平民的斗争,外部各城邦之间也不断地上演争霸战争。阶级之间的斗争导致民主制、贵族制、寡头制和僭主制的产生,邦国间的战争导致城邦危机与社会危机的交织。经济上,农业经济和工商业得到了空前的发展。因为拥有得天独厚的海洋资源,所以发达的航海贸易使希腊人民收入剧增,贫富差距缩小。通过商业活动所积累的财富成为平民战胜贵族的经济基础,从而使希腊的民主政治得到发展。文化上,古希腊文化带有明显的地域色彩,以斯巴达和雅典两个最强大的城邦国家为代表。斯巴达崇尚战争,由此形成尚武文化和体育文化;雅典崇尚文艺,在文学、戏剧、雕刻、哲学等方面都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2.思想特征
古希腊哲学从探讨万物的本原开始,较早出现了一批朴素唯物论哲学家。如泰勒斯、赫拉克利特等人冲破了宗教神话的迷惘,认为世界万物的本原是物质的(水、火、气等),而且这些物质在不断运动变化着。而后,随着社会矛盾激化,平民与贵族之间的斗争益趋尖锐,城邦制度带来的社会危机日益严峻。在这种形势下,哲学家一方面继续对宇宙本原进行探索,另一方面也积极参与社会思想领域的论战。具有师承关系的古希腊三大哲学家苏格拉底(Socrates,前469年—前399年)、柏拉图(Plato,前427年—前347年)和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前384年—前322年),以及以高尔吉亚(Gorgias,约前483年—前375年)和普罗泰格拉(Protagoras,约前490—前420年)为代表的智者学派,芝诺(Zeno of Elea,约前490年—前425年)为代表的斯多葛学派,伊壁鸠鲁(Epicurus,前341—前270年)为代表的伊壁鸠鲁学派,皮浪(Pyrrhon,约前365年—前275年)为代表的怀疑学派,安提斯泰尼(Antisthenes,前445年—前365年)为代表的犬儒学派等对“本质与约定”“民主制与君主制”“禁欲与享乐”等话题进行过激烈的争论,其中“本质与约定”之争就开启了古希腊语言研究的先河。
3.“轴心时代”希腊的语言研究特征
在古希腊,同“名实”之争和“类概念”对应的分别是“本质与约定”之争和“范畴”之论,具体论争情况如下。
(1)本质与约定之争
自智者时代(公元前5世纪左右)开始,希腊哲学逐步进入一个以研究人和社会关系为主的新阶段。哲学家们开始认识到社会制度、规范和生活准则是人们制定的,并不像宇宙万物那样是自然形成的。这种认识上的变化,经过智者的提炼,渗透到对政治、文化、语言、艺术等多个领域的探讨,“本质”和“约定”就是其中一个重要话题。
“智者学派是古典时代最早对人类语言进行哲理性反思的学派”(18)褚孝泉:《论语言学在古希腊时代的起源》,《社会科学》2004年第12期。。智者在语言起源问题上分为两派,以高尔吉亚为代表的一派持“本质论”观点,他们认为语言作为人的本性之一,是自然天成的;以普罗泰格拉为代表的一派持“约定论”观点,他们认为语言作为人类社会生活的一部分,是约定俗成的。
就目前所知,对于语言“本质”和“约定”之争问题研究得最详细、最早的是柏拉图对话录的《克拉底洛篇》(19)威廉·汤姆逊:《十九世纪末以前的语言学史》,黄振华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社,2009年,第9页。。文中出现的三位谈话者——苏格拉底、克拉底洛和赫尔摩根,就对语言的本质和约定产生了争论。克拉底洛持“本质论”观点,(20)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二卷),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71页。赫尔摩根则持“约定论”观点。(21)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二卷),王晓朝译,第58页。苏格拉底虽然并没有明确表态他支持哪一方的观点,但从他对词源的解读中可以看出他更倾向于“本质论”。
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也曾研究过语言哲学,他赞成名称与事物之间是按“约定”获得意义。他说“语言是约定俗成的,因为任何名称都不是根据本质产生的”(22)R.H.罗宾斯:《简明语言学史》,徐德宝等译,第24页。,“名词是因约定俗成而具有某种意义的与时间无关的声音”(23)苗力田主编:《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一卷),徐开来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49页。。
继亚里士多德之后,“希腊化哲学”的三大流派——斯多噶学派、伊壁鸠鲁学派和怀疑学派都对语言中的声音与意义的问题展开过探讨。其中以克里希普斯为代表的斯多噶学派持“本质论”观点,“他们以拟声和声音象征为主要根据。他们认为名称是按本质形成的,最初的语音是对事物的模拟”。(24)R.H.罗宾斯:《简明语言学史》,许德宝等译,第24页。怀疑学派则坚决主张“约定论”,他们认为“词是根据人们偶然任意制订的‘协商’而获得自己的意义,他们说要不是这样,那各个民族就应当能够相互通晓了”。(25)威廉·汤姆逊:《十九世纪末以前的语言学史》,黄振华译,第16页。伊壁鸠鲁学派则持比较中立的看法,他们认为词的形式既产生于本质,又因约定而发生变化。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批判对方的观点,‘本质论’者和‘约定论’者就会更仔细地研究词形变化所表示的词的意义和词的形式之间的关系,这样就由探讨事物和名称的关系过渡到了对语言问题的探讨。”(26)李仕春、艾红娟:《音义之争和范畴之论对后世语言学研究的影响》,《山东社会科学》2017年第5期。由此引发了“类比论”和“不规则论”之争。
以亚历山大里亚学派为代表的“类比论”认为:语言以相似的形式表明了相似的范畴,并受一定规律的制约。他们以词形变化的规律性和形式与意义联系的规律性作为支持他们观点的例证。
以斯多葛学派为代表的“不规则论”则认为词与物之间不存在一一对应的关系,因此,语言是无系统的,不受规则制约的,并通过列举多数名词和动词的词形变化中出现的不规则形态为例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2)“范畴”之论
亚里士多德是古希腊史上第一个明确提出了“范畴”概念的哲学家,他在《范畴篇》中归纳出事物的10个基本范畴。(27)苗力田主编:《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一卷),徐开来译,第362页。斯多葛学派将亚里士多德的10个范畴压缩为“实体、性质、状态、关系”等4个范畴,“因为在他们看来被去掉的数量、场所、时间等范畴对实体范畴而言都是非本质的”。(28)张传开:《古希腊哲学范畴发展的历史和逻辑》,《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3期。
在印度,“轴心时代”相当于“列国时代”(前6世纪)到孔雀帝国结束(前2世纪)。这个时期种族斗争激烈,政治上长期处于分裂状态,人们将更多的精力放在讨论人与超自然的关系上,由此形成重宗教、尚神学的社会发展模式。其具体表现如下。
1.社会背景
政治上,阶级斗争日趋严重,民族矛盾日益被激化,经历了以“十六国”为代表的诸国林立格局到短暂的帝国统一,再到小国纷争的局面卷土重来。而正是在这种分裂、重组、再分裂的背景下,引发了不同思潮对占统治地位的婆罗门教的质疑,由此引发了古印度历史上第一次思潮的大碰撞。经济上,由于铁器的广泛使用,农耕技术得到极大的提高;大批城镇国家逐渐兴起带来了繁荣的市场经济。在种姓制度推动下,社会分工进一步深化,各行各业有了专门的从业者,农业、手工业及城市商品经济得到快速发展。文化上,由婆罗门教(Brahmanism)一家独大的局面转向多种宗教并行发展。此外经典文学的编纂成为该时期的风潮,除了出现了一批反映列国纷争和种姓矛盾的经典文学作品外,仪式、音韵、文法、辞典和法律等也都以经典的形式出版发行。
2.思想特征
3.“轴心时代”印度的语言研究特征
古印度的语言研究主要是为维护各自的宗教教义服务的,同“名实”之争和“类概念”对应的分别是“声常住”与“声无常”之争以及“句义”之论,具体论争如下。
(1)“声常住”与“声无常”之争
“古印度人从吠陀时期就开始注意思考语言与其对象的关系,这种思考是伴随着印度早期语言学的发展而深入的。”(29)姚卫群:《印度宗教哲学百问》,北京:今日中国出版社,1992年,第116页。在古代印度,用古梵文写成的宗教典籍《吠陀》是印度婆罗门教最古老的经典。梵语被认为是一种神的语言,每一个字母都神圣不可侵犯,不能随意更改。到了公元前5世纪左右,当时的口语已经和书面语产生了严重的脱节现象,为准确传授吠陀经,文法哲学派应运而生。代表人物波你尼(Panini,约前4世纪)所著的《波你尼经》(Panini-sūtra)里面就有对经文语法方面的注解,此外,“他区分了语言研究中用词的意义(指向概念)和日常生活中用词的意义(指向事物)”。(30)周溪流:《浅谈古印度的语言哲学思想》,《外语学刊》2015年第5期。为《波你尼经》做注的波颠阇利(Patanjali,约前2世纪)在《大疏》(Mahābhāsya)中指出“表达意义是词的惟一目的”。如“人”这一言词(声音、名称、概念)总指各种各样的人,“这种言语与其所指的内容的关系是永恒不变的,但它是由声音展示的。他把这种词本身称作‘常声’(sphota)即通过声音展示的原本存在的词”。(31)黄宝生:《语言和文学——中印古代文化传统比较》,《外国文学评论》2007年第2期。
弥曼差派继承了文法哲学派的观点,并在此基础上提出“声常住论”的观点,即声音是永恒的。《弥曼差经》(Mīmāsā-sūtra)提到,“声音与其意义的联系是常住的”,即音义之间关系是不可分的。(32)姚卫群:《古印度六派哲学经典》,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218页。因为声音是常住的,所以声音可以表达同类事物。例如,当我们说到牛时,不管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任何人都会知道说的是牛这个类别的动物,而不会理解为马。(33)孙晶:《印度六派哲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346页。
产生于公元前3至公元2世纪的《摩奴法典》(Manava-Dharma-Sastra)是古印度一部集宗教戒律与世俗法规于一体的重要法经。它同样赞成“声常住论”,认为神给事物命名的行为与确定事物作用的行为是同时发生的,名称与其对应的作用相互关联。给某一事物以某一名称的同时就规定了该事物的作用;而一个事物的作用一旦规定,就不可更改,例如只有具备“婆罗门”种姓的人才能行婆罗门之事。
正理派的经典《正理经》(Nyayasutras)中采取辩驳的形式论证“声无常论”的合理性。大乘佛教的般若类大乘经中,经常使用否定语句,以此表明言语概念具有局限性,不可能完全准确地展示事物的实相。(35)姚卫群:《佛教与婆罗门教的真理观念比较》,《社会科学战线》2008年第6期。因正理派和大乘佛教关于“音”“义”之间的讨论出现的年代较晚,本文仅简要概括之。
(2)“句义”之论
伴随着“声常住论”和“声无常论”的争论,出现了“句义”(Padārtha)研究,例如胜论派的核心教理“句义”,就是语音所指的概念,(36)汤用彤:《印度哲学史略》,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17页。不少学者将“句义”译为“范畴”。“句义”理论及印度其他一些流派的与句义论相同或相近的学说,就是古代印度人对客观世界各种事物的基本特征进行概括的产物。(37)姚卫群:《印度宗教哲学百问》,第42页。
古印度文法哲学派学者早在对“吠陀”进行注解时就已经有词类的概念。耶斯迦(Yāska,前5世纪)在《尼录多》(Nirukta)中将词分为四类:名词、动词、介词和不变词。波你尼在前人的基础上,把梵语动词词根分为十类,每类各用为首一个词根作代表,“这些词展示当时社会生活的图景,而且安排合理”。(38)周溪流:《浅谈古印度的语言哲学思想》,《外语学刊》2015年第5期。
耆那教认为世界存在3个范畴,即实体、性质和变易。实体是性质的依托体,性质为实体的内在属性,变易则或内属于实体,或内属于性质。(39)姚卫群:《印度宗教哲学百问》,第43页。由此可以看出,耆那教在对事物分类时已经注意到了范畴之间的内在关系。
受耆那教启发,胜论派先后提出了“六句义”“七句义”和“十句义”的范畴体系。“六句义”说最早见于《胜论经》,按照胜论派句义理论,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和现象都可以具体分为六种句义,即实(实体)、德(性质)、业(运动)、同(普遍性)、异(特殊性)、和合(内属)。
三、“轴心时代”世界语言学研究
的异同分析
唯物辩证法认为,个别和一般是揭示客观事物的个性和共性、特殊性和普遍性的相互关系的一对范畴。个别是指一事物与其他事物区别开来的个性,即差异性;一般是指事物的共性,即普遍性。(40)陈光政等:《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47-150页。据此,我们将“轴心时代”三个文明发源地语言研究的异同进行比较,揭示各地语言研究走向不同道路的内驱力,有利于把握世界语言学研究的发展规律。
“轴心时代”理论为研究最初的人类语言史提供了一个解释框架。这段时期的中国、希腊及印度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表现出高度一致性,这决定了三个文明发源地在语言研究方面具有高度一致性。
1.语言研究的社会、思想背景相同
“轴心时代”的三个文明发源地在社会、文化、经济方面都表现出了高度的相似性。社会方面都处于复杂动荡的社会大背景之下:诸侯割据,战乱频繁,兼并与分裂轮番上演。经济上,一方面铁器的广泛使用提高了生产力,另一方面根据农耕文明和海洋文明不同的地理位置,发展出了不同的经济,极大地丰富了人们的物质生活。由于政权分散,思想自由,各地都出现了学术争鸣现象。
2.语言研究的目的、表现形式相同
社会思想背景的高度一致性决定了三个文明发源地在语言研究方面也表现出高度的一致性:语言研究的目的都是为了解决先贤圣哲在探讨人与自然、社会的过程中所产生的哲学问题而提出来的具有普世性的学术话题,都涉及到了“音义之争”和“范畴之论”。有关世界本原的问题是早期哲学关注的焦点,而“声音”与“意义”之间的关系就是关于世界本原的一个重要论题。文明的趋同性使古中国、古希腊和古印度都出现了哲学意义上的“音义之争”,而文化的差异性使“音义之争”在三个文明地区有着具体的表现形式,即“名”与“实”之争、“本质”与“约定”之论和“声常住”与“声无常”之辩。古代哲学家们在对这些问题展开针锋相对的辩论的同时,都以哲学的思维从不同的角度阐释了人们对世界本原的看法。
对事物进行分类的做法体现了人类对世界认识的进一步深化。在对“音”和“义”之间的关系进行争论的同时,各地的先哲都意识到为事物分类的重要性,古中国、古希腊和古印度由此分别出现了“类概念”之论,“范畴”之论和“句义”之论。其中古中国的先哲们除了对事物进行分类外,还注意到了分类的层级性,提出了“共名”和“大共名”等概念,体现了古中国哲学家在对事物认识的深度方面领先于同时期其他两地的先哲。
古中国、古希腊及古印度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表现出高度一致性的同时也表现出了一定的差异性,这决定了三个文明发源地在语言研究方面既存在着高度一致性也存在差异性,这种差异性决定了东西方日后的语言研究走上了截然不同的研究道路。
1.研究的侧重点不同
“名实之争”起源于对政治、社会、伦理方面的思考,强调“立名”的重要性,其中一个重要争论焦点就是,要考量“名”的背后有没有相应的“实”,即要“循名课实”。在这场历时百年的大争论中,诸子的“正名”对后世的道德伦理、社会政治乃至世人的处世态度都产生了极大影响。
“本质”与“约定”之争是从探讨万物的本源开始。无论是泰勒斯之“水”,阿那克西米尼之“气”,毕达哥拉斯之“数”,赫拉克利特之“火”,还是德谟克利特之“原子”,早期希腊哲学大多将一种具体的自然物质看作万物之本。后经智者的提炼,将对“万物本源”的探讨渗透到政治、文化、语言、艺术等多个领域。由此在语言起源问题上形成古希腊最早的关于“本质”与“约定”的探讨。
“印度古代哲学与宗教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历史上流行的主要思想派别都有明显的宗教背景,而宗教教义则大多带有思辨色彩。”(41)姚卫群:《印度古代哲学与宗教的密切关联》,《外国哲学研究》2020年第4期。由于古印度“婆罗门”长期以来占据统治地位,为维护其地位,设立“种姓”制度,并规定不同种姓的人从事不同的工作。而随着“异流三派”的崛起与“正统六派”的发展,人们开始对婆罗门教的种姓制度提出质疑,“声常住”与“声无常”之争便是在这种质疑中,展开对宗教的反思。
2.对后世语言研究的影响不同
语言类型的差异性决定了东西方语言研究形成了不同的研究传统:汉语以“字”为中心,缺少词形变化,类概念对中国语文学研究产生直接影响,由此形成了重分类、重字义考释的语文学研究传统;印欧语词形变化丰富,“不规则论”和“类比论”则对西方语文学产生深远影响,由此形成了重视词形变化的西方语文学研究传统。
(1)中国语文学研究之重字词考释的研究模式
诸子对“类概念”之论实际上是“名”与“实”之争的深化,对“类概念”的探讨直接影响了中国语文学的发展。从先秦至清末,由分类思想演绎出的普通辞书多达600余种,形成六大族群:以《尔雅》《方言》为代表的词书,以《说文解字》《康熙字典》为代表的字书,以《广韵》《中原音韵》为代表的韵书,以《四库全书总目》《增订四库简明目录标注》为代表的目录,以《艺文类聚》《永乐大典》为代表的类书,以《册府元龟》《文献通考》为代表的政书。
(2)西方语文学研究之重语法分析的研究模式
围绕着“不规则论”和“类比论”,古希腊学者对词形变化、语法、词源等方面进行了深入研究,促使西方第一部语法著作《读写技巧》(Technēgrammatikē)的产生。此后,瓦罗(Marcus Varro)的《论拉丁语》(DeLingLatin)、普利西安(Priscian)的《语法原理》(InstitutionesGrammaticae)、阿尔弗里克(Aelfric)的《拉丁语法》(LatinGrammar)等语法著作都是在此书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相比于古中国和古希腊的哲学争论对语言学研究产生了巨大的推动力,并没有太多的证据显示古印度的“声常住”与“声无常”之争以及“句义”之论对语言学发展产生明显的影响。事实上,早在公元前5世纪,《波你尼经》问世之时印度的语言学,特别是语音学、语法学就已经遥遥领先于其他两个文明地,罗宾斯指出:“在语音学和音韵学的很多理论方面以及语法分析的某些方面,欧洲的学术成就明显地不如古印度人。”(42)R.H.罗宾斯:《简明语言学史》,许德宝等译,第7页。
吕叔湘(1987)将近现代中国语言学研究状况描述为:“外国的理论在那儿翻新,咱们也就跟着转。”(43)吕叔湘:《中国语法学史稿》“序”,见龚千炎编:《中国语法学史稿》,北京:语文出版社,1987年。徐通锵(2002)亦指出:“50年来中国理论语言学主流仍然是‘跟着转’,且对外国理论逐渐形成一种依赖感。”(44)徐通锵:《“改革开放”以来的语言理论研究》,《广播电视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2期。潘文国(2008)认为:“《马氏文通》以来一百年的汉语研究,基本是在西方语言理论引导下进行的。”(45)潘文国:《中国语言学的未来在哪里?》,《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此外,张志公、沈家煊、杨自检等学者也在他们的论著中表达过类似的观点。可以说,近现代中国语言学对西方语言学亦步亦趋的态势成为学术界的共识。
事实上,中国语言学研究也曾有过辉煌的时期,例如在“轴心时代”,中国、希腊和印度三个文明发源地的语言研究就表现出高度的一致性,但就“范畴之论”的探讨方面,中国远比其他两个古国更加深入。中国先哲在为事物分类的同时,已注意到范畴之间的层级性,而同时期古希腊和古印度的哲学家还没有认识到这一点。直到2000多年后,欧洲哲学家维特根斯坦(L.Wittgenstein)才认识到范畴的层级性。由此可见,中国在“轴心时代”所探讨的语言哲学问题是走在当时世界前列的。
鲁国尧先生曾提出“国力学术相应论”的观点,他认为:“国家强盛必然带来其学术文化的强势。”(46)鲁国尧:《“徐通锵难题”之“徐解”和“鲁解”》,《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期。如今,中国综合国力日益强盛,科学技术高速发展,中华民族的重新崛起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国家成为强国,也要求她的语言成为强势语言。”(47)李宇明:《中国语言学发展的新机遇——在“应用语言学学科建设高级专家研讨会”上的发言》,《修辞学习》2005年第2期。中国语言学研究有将近2500年的历史,其本身拥有优良的传统根基。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在中国融入世界的过程中,中国语言学研究也终将会逐渐摆脱西方的影子,走出自主创新的道路,我们中国必将在不远的将来成为世界语言学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