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彦
(烟台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烟台 264005)
宋代崇儒宗经,立国之初太祖即下令贡举人到国子监拜谒孔子,并著为定例。太宗端拱元年(988)命人校订儒经,模印刊行。仁宗、高宗先后进行两次大规模的石经刊刻,颁诸州学。儒经在思想、教育中不断得到强化,在科举考试中也得到广泛运用。宋代取士各科,以儒家经典为主要考试内容。“宋初沿唐制,进士、诸科考试都有帖经;仁宗庆历间改为对大义;神宗熙宁初王安石变法,罢诗赋而用五经试士,经义成为最重要的考试科目。”(1)祝尚书:《宋代科举与文学》,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321页。北宋末年,朝廷为了弥补罢诗赋试经义而造成的四六文写作人才匮乏,设立词科。初名“宏词科”,后改为“词学兼茂科”,最后改为“博学宏词科”。
两宋词科考试内容几经变更,最后确定为制、诏、诰、表、露布、檄、箴、铭、赞、颂、记、序十二体,这些文体涵盖了宋代朝廷和官府所需的几类重要的应用公文,体式分四六、古文和韵文三大类别,尤以四六为重。词科试文大部分已经散佚,我们依据王应麟《辞学指南》并参考张骁飞《宋代词科考试年份、题目、中选人一览表》梳理出宋人别集与宋及之后的总集、类书、笔记,总计154篇完整的词科试文以及47篇残文。考察词科历年试题以及现存试文文本,可以发现词科试文具有明显的宗经特征,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以下试分别述之。
据王应麟《辞学指南》、龚延明《宋登科记考》、张骁飞《宋代词科考试年份、题目、中选人一览表》,宋代词科试文题目与儒经相关者共有32题。主要集中在《周礼》《礼记》《尚书》《左传》《仪礼》《周易》《论语》《孝经》《诗经》等经典上。
《周礼》出题最多,总数占到了11例。具体为哲宗绍圣三年(1096)《太史箴》出自《周礼·春官·大史》,哲宗绍圣四年(1097)《藉田记》出自《周礼·天官·甸师》,孝宗隆兴元年(1163)《周师氏箴》出自《周礼·地官·师氏》,孝宗乾道八年(1172)《周太常铭》出自《周礼·春官·司常》,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周司会箴》出自《周礼·天官·司会》,光宗绍熙元年(1190)《周五射记》出自《周礼·地官·保氏》,理宗淳祐七年(1247)《周九和弓铭》出自《周礼·冬官考工记·弓人》,理宗淳祐七年(1247)《周畿内贡法记》出自《周礼·冬官考工记·匠人注》,理宗宝祐元年(1253)《周冯相氏箴》出自《周礼·春官·冯相氏》,度宗淳熙四年(1268)《周官三易序》出自《周礼·春官·大卜》。
《礼记》仅次于《周礼》,出题9例:徽宗崇宁元年(1102)《玉磬铭》出自《礼记·郊特牲》,徽宗政和三年(1113)《尧大章颂》出自《礼记·乐记》,光宗绍熙元年(1190)《鲁鼓铭》出自《礼记·投壶》,宁宗嘉定元年(1208)《周四学记》出自《礼记·祭义》,宁宗嘉定七年(1214)《舜五乐颂》出自《礼记·乐记》,理宗淳祐十年(1250)《代宰臣谢赐御书思无邪毋不敬六字仍进二赞表》“毋不敬”出自《礼记·曲礼》,理宗景定三年(1262)《高宗皇帝御书儒行篇》用《礼记·儒行》篇名,度宗咸淳元年(1265)《周爵名记》出自《礼记·王制》,度宗咸淳四年(1268)《虞米廪记》出自《礼记·明堂》。
《尚书》和《左传》也有出题。其中出自《尚书》的词科试文题目5例,出自《左传》者4例。具体为哲宗绍圣四年(1097)《诫谕学者辞尚体要诏》出自《尚书·毕命》,高宗绍兴十五年(1145)《代守臣谢赐御书周易尚书表》用《尚书》书名,孝宗乾道五年(1169)《代讲读官谢赐尚书正义表》用《尚书》书名,理宗嘉熙二年(1238)《代宰臣为讲筵进读太祖太宗真宗三宝训终篇谢赐御书皐陶谟及笏带鞍马表》用《尚书·皐陶谟》篇名,度宗咸淳十年(1274)《孝宗皇帝御书益稷篇赞》用《尚书·益稷》篇名。高宗绍兴十二年(1142)《周成王蒐岐阳颂》出自《左传·昭公四年》,高宗绍兴三十年(1160)《少皞氏官名记》出自《左传·昭公十七年》,孝宗乾道二年(1166)《舜韶箾颂》出自《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度宗咸淳十年(1274)《少皞氏度量铭》出自《左传·昭公十七年》。
词科考察与选拔的是朝廷“应用文”写作人才,所以试题皆是具体的应用程文,大多与“制度、功业、军队、群籍等国家性质制度文化”密切相关。与策论、经义、试诗多以儒经原文或后世注解命题不同,词科主要用儒家经典中的官名、制度名物、典故来设置题目。词科考试要求士人不仅要有好的词章工夫,还要有渊博的学识。当时的宋代学者认为“只有详达‘制度典故’才算‘博学’,才称得上‘通儒’”。以儒经中的官名、制度名物、典故命题最有利于考察词科应试者的学识,也最契合词科考试的宗旨。
考察32题,以官名、制度名物、典故为题者多达20题。比如孝宗淳熙十四年《周司会箴》,《周礼·天官·司会》云:“司会掌邦之六典、八法、八则之贰,以逆邦国都鄙官府之治。”(2)郑玄注、贾公彦疏:《十三经注疏·周礼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679页。“司会”为天官之属,主管财政经济,以及对群官政绩的考察。是以官名命题。又如光宗绍熙元年《周五射记》,《周礼·地官·保氏》云:“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3)郑玄注、贾公彦疏:《十三经注疏·周礼注疏》,第731页。“五射”指五种射技: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是以名物制度命题。宁宗嘉定元年《周四学记》,《礼记·祭义》云:“天子设四学。”“四学”,“谓周四郊之虞庠也”。(4)郑玄注、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600页。亦以名物制度命题。有时主司命题亦会选取儒经中的典事,高宗绍兴十二年出自《左传》的博学宏词科试《周成王蒐岐阳颂》题。《左传·昭公四年》云:“周武有孟津之盟,成有岐阳之搜。”(5)杜预注、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035页。周成王曾在岐山南面进行大规模朝会性质的有祭祀及狩猎活动的诸侯会盟,命题者以此典故为题,考察应试者的学识和颂美功夫。
这种命题方式,题目多出自《周礼》和《礼记》,这是由两经的性质内容所决定的。《周礼》分设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各分领六十官职,官职总数达三百六十。词科试箴,《文心雕龙》云:“箴者针也,所以攻疾防患,喻针石也。”(6)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04页。箴是“下规上之辞”,“须用‘官箴王闕’之意,各以其官所掌而为箴辞”。(7)张骁飞:《王应麟文集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232页。《周礼》中的官名皆可作箴。另外,《周礼》中记载了先秦时期社会政治、经济、文化、风俗、礼法等诸多制度名物,《礼记》更是一部重要的典章制度书籍。词科试铭,《文心雕龙》云:“铭者,名也,观器必也正名。”(8)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第101页。各类器物可勒铭以至警戒。词科亦试记,“记者,纪事之文也”。(9)王应麟:《辞学指南》(《王应麟著作集成·四明文献》附),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492页。各种制度名物可叙其本末终始。因此,《周礼》《礼记》中的制度名物皆可为铭为记。
以儒经书名或篇名为题是词科命题与儒经相关的另一种常见的表现模式。这种命题方式主要出现在南宋高宗以后。比如高宗绍兴十五年《代守臣谢赐御书周易尚书表》用《周易》《尚书》书名,宁宗嘉定十三年《高宗皇帝书车攻诗赞》用《诗经·车攻》篇名,理宗嘉熙二年《代宰臣为讲筵进读太祖太宗真宗三宝训终篇谢赐御书皐陶谟及笏带鞍马表》用《尚书·皐陶谟》篇名,理宗景定三年《高宗皇帝御书儒行篇赞》用《礼记·儒行》篇名等。
词科出题兼及古今,不仅用历代故事出题,亦用时事或本朝故事出题。南宋初期,统治者为了稳定政权,推崇儒学,用经学收揽人心。绍兴十三年,钟情书法的高宗开始了“学写字不如便写经书”(10)王应麟:《玉海》,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816页。的宏大御书过程。曾宏父《石刻铺叙》说:“(高宗)能亲御翰墨作小楷,以书《周易》《尚书》《毛诗》《春秋左传》全帙,又节《礼记》中庸、儒行、大学、经解、学记五篇,章草语孟。”(11)曾宏父:《石刻铺叙》卷上,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页。高宗不仅御书,还命人将经书刊刻于石。石经刊刻始于绍兴十三年(1143),讫于孝宗淳熙四年(1177)。刊刻前后约持续三十余年,历经高宗、孝宗两朝,可以说是当时重大的文化工程。孝宗淳熙四年建阁置官,亲写阁名“光尧御书石经之阁”,又设专人看管。《宋史·职官志》云:“淳熙四年置监门官一员,兼管石经阁。”重视程度可见一斑。孝宗皇帝之后赵宋历朝都对高宗御书石经尊奉备至。作为重要的本朝故事,高宗御书石经自然成为南宋后词科考试命题的热点。
词科试文还有少量以经文成句为题者,如哲宗绍圣四年(1097)《诫谕学者辞尚体要诏》,“辞尚体要”出自《尚书·周书·毕命》:“政贵有恒,辞尚体要,不惟好异,商俗靡靡,利口惟贤,余风未殄,公其念哉。”(12)孔安国传、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45页。这种命题方式要求考生对所涉及儒经的正经非常熟悉,只有这样才能准确理解题意,恰切铺展成文。
用典作为中国文章创作中的重要艺术手法,充分体现了文人的学识和巧思。典故因其“言简义丰”“婉约含蓄”的特质,恰当地加以运用,有助于实现立意上的高人一筹、言辞上的丰富精炼。宋代词科考试不仅重“文采”,也重“学问”(主要指典故记诵)。词科应试者是否文采斐然,是否学识广博,恰可通过文章中典故的运用直观地反映出来。词科所试十二种文体多数要求以骈文写作,而用典是骈文基本的文体特征之一,骈文创作离不开用典。可以说,用典也是词科试文重要的文体特征。为了在词科考试中脱颖而出,词科应试者在写作试文时十分重视典故的运用。
词科试文中的典故主要来源于儒家经典。笔者在对现存154篇完整的词科试文以及47篇残文仔细研读的基础上,将其中的典故逐个梳理、辨析,发现约有1131处使用典故,共涉及典故726个。这些典故来源遍及经、史、子、集,其中318个典故(语典217个,事典101个)出自经部典籍,292个典故(其中语典107个,事典185个)出自史部典籍,69个典故(其中语典35个,事典34个)出自子部典籍,仅有27个典故(其中语典23个,事典4个)出自集部典籍。可见,经部典籍是词科试文中典故的主要出处,这些经部典籍几乎涵盖了儒家十三经(《孝经》《谷梁传》除外)。
表1 经部典故出处一览表
“五经”之首——《诗经》出典最多,共有81个典故,其中语典63个,事典19个。这些典故集中出于雅、颂诸篇,据统计有65个。词科试文所涉文体属于朝廷应用文,语辞要求典雅庄重,特别是代王立言的制、诏、诰以及臣子敷奏的表等几种文体。而《诗经》风、雅、颂三部分中,语言风格偏向典雅庄重的,当属雅、颂。“雅”,旧训为正,指朝廷正声雅乐,是宫廷宴享或朝会时的乐歌,语言风格谨严庄正,体现“雅乐”的威仪典重。“颂”是宗庙祭祀的乐歌,作为祭祀祖宗天地山川、歌功颂德之作,其语言也具有典雅庄重、庄严肃穆的特点。因此,词科应试者多向《诗经》雅、颂诸篇中寻求典故。例如张守《代云南节度使大理国王谢赐历日表》:“云天引领,阻陪鸣玉之朝;岭海不毛,惭预献琛之列。”“献琛”出自《诗经·鲁颂·泮水》:“憬彼淮夷,来献其琛。”(13)郑玄笺、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612页。本为进献珍宝,后用来表示臣服。又如周必大《汉未央宫记》:“昔者古公亶父至于岐下,陶复陶穴,民固未有室家也。”此例引用周民族祖先古公亶父率领周人从豳迁往岐山周原到开国奠基的故事,见《诗经·大雅·文王之什·绵》。这些典故语辞、故事皆雅正而不浅俗。
儒家经典中,《尚书》出典仅次于《诗经》。据统计,词科试文中出于《尚书》的典故有66个。词科考的是公文写作,而作为公文鼻祖的《尚书》中记载了大量上古时期官府处理国家大事的文书以及圣王先贤的言行事迹,可资借鉴。词科应试者常选用此类典故借古鉴今、歌功颂德。例如,吕祖谦《龙图阁直学士除礼部尚书诰》:“三后成功,首伯夷之降典;六卿分职,列宗伯之佐王。”出句用尧帝事,见《尚书·周书·吕刑》:“皇帝清问下民,鳏寡有辞于苗。德威惟畏,德明惟明。乃命三后,恤功于民。伯夷降典,折民惟刑;禹平水土,主名山川;稷降播种,农植嘉谷。”(14)孔安国传、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第248页。尧帝命令三位大臣慎重地为民服务,首先做的是命令伯夷颁布典礼,用刑律制服人民。对句用周事,典出《尚书·周书·周官》:“冢宰掌邦治,统百官,均四海。司徒掌邦教,敷五典,扰兆民。宗伯掌邦礼,治神人,和上下。……六卿分职,各率其属,以倡九牧,阜成兆民。”(15)孔安国传、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第235页。周代设立六卿,宗伯负责掌管国家礼治之事。吕祖谦这篇诰文是除授礼部尚书的,首联引用的这两个事典都是涉及礼制的,十分切题。诰文借古鉴今,用这两个典故来表达礼制在治理国家中的重要性。
《左传》也是儒家经典中出典较多的典籍,共有56个典故。《左传》艺术成就很高,语言精练、文辞优美,刘知几评曰:“或腴词润简牍,或美句入咏歌,跌宕而不群,纵横而自得。”(16)刘知几著、浦起龙通释:《史通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422页。《左传》中的典故以其丰富凝练的历史文化内涵受到词科应试者的广泛征引。词科试文中的骈文通过引用《左传》典故能把比较复杂的含义用简洁的形式呈现出来,收到言简义丰的表达效果,也使文章更加典雅含蓄。例如,洪适《唐户部侍郎平原太守河北招讨采访使移清河诸郡讨安禄山檄》:“义士忠臣,各恊乃力。皇天后土,实佑此行。毋怀恤纬之心,遂失投机之会。”“恤纬”一词,出典于《左传·昭公二十四年》:“老夫其国家不能恤,敢及王室。抑人亦有言曰:嫠不恤其纬,而忧宗周之陨。为将及焉。”(17)杜预注、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第2106页。“恤纬”同“嫠纬”,嫠指寡妇,纬指织物。原谓寡妇不忧其纬,而忧国之亡祸。洪适用此典警告清河诸郡长官如果不怀忧国之心,就会失掉战机。洪适化用此典,以短短两字蕴含丰富内容,使文章具有含蓄之美。
《周易》位列群经之首,蕴含着古代中华民族对万事万物的深刻而又朴素的认识,是中华人文文化的基础。词科应试者也颇重视此书,试文中有不少出自《周易》的典故。据统计,共有33个典故,其中语典30个,事典3个。词科试文对《周易》典故的取用范围非常广泛,既有《易经》典故,也有《易传》典故。在所统计的33个典故中,有15个典故出自《易经》,具体各卦及数量如下:《遯卦》1、《晋卦》1、《乾卦》2、《既济卦》1、《师卦》1、《谦卦》1、《大过卦》2、《震卦》1、《坤卦》1、《大壮卦》1、《蹇卦》1、《丰卦》1、《泰卦》1。18个典故出自《易传》,具体各传及数量如下:《象传》8、《彖传》3、《系辞》3、《说卦》4。《易经》所出典故总数虽不多,但却涉及11卦;《易传》除了《文言》无出典,其余四传皆有出典,《周易》典故取用范围之广可见一斑。词科试文所取《周易》典故的内容也比较广泛,涉及政治、军事、教育、伦常等诸多方面。如周必大《汉廷尉箴》:“我祖龙飞,三章约法。天鉴厥德,克昌大业。” “龙飞”一典,出自《易经·乾卦》:“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孔颖达疏:“若圣人有龙德,飞腾而居天位,德被天下,为万物所瞻睹,故天下利见比居王位之大人。”(18)王弼注、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周易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4页。《周易》以“飞龙在天”比喻圣人有龙德而飞腾居于天位,后因以“龙飞”比喻帝王兴起或即位。又如,秦桧《唐擒颉利露布》:“商邦嘉靖,乃伐鬼方于三年;周室中兴,亦饬戎车于六月。”其中用殷高宗武丁讨伐鬼方之事,见《易经·既济卦》:“九三: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小人勿用。”(19)王弼注、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周易正义》,第72页。讨伐战争,关涉军事。再如,王应麟《唐西南备边录序》:“《易》之《蹇》曰:‘利西南’,必有六二匪躬之臣,而后能济蹇难,德裕以之。”其中化用《易经·蹇卦》的典故,《蹇卦》六二爻辞:“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孔颖达疏:“志匡王室,能涉蹇难,而往济蹇,故曰王臣蹇蹇也。尽忠于君,匪以私身之故而不往济君,故曰匪躬之故。”(20)王弼注、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周易正义》,第51页。为人臣子应为君国忠直谏诤,关涉君臣纲常。
词科应试者对儒家经典中的典故烂熟于胸,信手拈来,运用自如。这充分说明儒家经典在词科考试中的重要性,也体现了宋代崇儒宗经的时代风尚。
科举作文是在规定诗、赋或文的体式、格律的基础上的命题作文,具有相对统一的衡文标准。要想写好这类命题作文,应试者必须在不违反文体和程式的诸般规定之下,调动自己渊博的知识和过硬的语言运用能力加以发挥。对于词科试文来说,试题出自经典的设定往往蕴含着朝廷的某种用心,也规定了试文内容的范围,应试者必须在此范围内作文。同时,词科考试选拔的是为皇帝代言之才,其日后起草之文关乎国家体制,不容草率,因而遣词造句、行文格式要求极为严格。当时士子备考词科以见行程文为格,外更学前辈扬庭之文。“更将前辈制词,如张乐全、王荆公、岐公(珪)、元厚之、东坡、颍滨、曾曲阜、王初寮(安中)、汪龙溪(藻)、綦北海(崇礼)、周益公所作裒集熟读,则下笔自中程度矣。”(21)王应麟:《辞学指南》(《王应麟著作集成·四明文献》附),第423页。王安石“制诰笺表”类的文章,擅“取经史语组缀,有如自然,谓之典雅”。(22)王应麟:《辞学指南》(《王应麟著作集成·四明文献》附),第427页。词科应试者为了使文章深厚典雅,符合朝廷气度,自是“相率效之”,在行文中也尽量做到以经缀文。这里的以经缀文可以作两层理解:一是在出自经典的试题规范下行文,紧紧围绕题目和所出经典写作;二是在行文措辞的过程中熔冶、组缀经句,甚至直用成辞。
下面以理宗宝祐四年(1256)王应麟博学宏词科试文《代皇子谢赐御书孝经十六句表》为例略作说明,为论述方便,兹引全文如下:
臣某言:伏蒙圣慈赐臣御书《孝经》十六句者,睿谋垂裕,夙承父训之严;神画疏恩,备举圣经之要。因心立教,拭目知荣。臣某惶惧惶惧、顿首顿首。惟夫子之发微言,为曾参而陈孝道。首述君亲之事,谨始及终;复虞富贵之移,戒危与溢。身行口言之无失,天经地义之兼该。事可法,德可尊,表里俱正;居致敬,养致乐,造次弗违。神明四海以交孚,进退一忱而非懈。有倬飞鸾之翰,于昭诒燕之谋。二八句之特书,撮其枢要;千万人之咸悦,始于家邦。仰仿迩英之屏,俯殊制旨之注。矧熙朝资善之学,肇祥符丙辰之春,诏儒臣而读是经,锡宸章而刊诸石。洊观洪藻,宏贲前猷。
某德媿温文,性惭岐嶷。出有师,入有保,早齿虞庠;亲则父,尊则君,恪遵周寝。曩者分封之涣号,诲之全孝以移忠。旨趣会于《五经》,未窥圣蕴;德教加于百姓,徒仰皇明。载观河、洛图书之光,如亲洙、泗问答之语。兹盖恭遇皇帝陛下学稽古典,笔寓天常。祚嗣万年,受祉而施于子;冠冕百行,得手而应于心。约漆简千有余言,洒骊珠六十四字。淳化秘邱之刻,祖武可绳;绍兴方国之颁,人文增焕。臣敢不聿严琰写,式广家藏。仁孝制六章之诗,远迈唐宫之赐札。夙夜事一人之训,缅思建邸之陈图。臣无任盛天荷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称谢以闻。臣某惶惧惶惧、顿首顿首,谨言。
这篇表文题目出自《孝经》,题目围绕《孝经》设计,十六句话是皇帝亲笔摘录《孝经》赐予皇子的,要求应试者就此事代皇子作一篇谢表。王应麟开篇破题,用“睿谋垂裕,夙承父训之严;神画疏恩,备举圣经之要”一句作为起联,其中的“父训”“神画”“圣经”三词,即显示题中皇帝亲自抄录《孝经》并赐予皇子之意,可以说“见尽题目”。“睿谋垂裕”则赞颂皇帝的谋虑为子孙造福,远极千秋,近及皇子,而皇帝的谋虑用意正是谢表下文所要展开表现之处。此联可以说既点明主旨,又统摄全文,也为下文的展开埋下了伏笔。
接下来表文的“窃以”“推原”“铺叙”“末联”等部分皆紧紧围绕着主旨,层层展开。“窃以”部分,王应麟用“惟夫子之发微言,为曾参而陈孝道”一联,承接起联,客观叙述了孔子作《孝经》的意图,同时又领起下面的“推原”部分。这篇表文是代皇子谢皇帝赐《孝经》十六句,所以先用“首述……非懈”四联完全概括所赐的十六句,涵盖了主旨内容。“二八句之特书,撮其枢要;千万人之咸悦,始于家邦”一联,出句照应题目,点出御赐十六句的主旨,对句则表达对皇帝的感恩戴德。“矧熙朝……宏贲前猷”几句,回顾了宋朝崇文、诏读刊刻《孝经》的历史,藉以赞颂皇帝赐《孝经》用意的深远。探究体会完命题之深意,王应麟为了进一步阐发主旨,又进行了“铺叙”。“某德媿温文”至“式广家藏”为“铺叙”部分,皇子自述自己幼时接受学校教导,恪守亲亲、尊尊之道,不敢忘分封时皇帝对自己孝、忠的勉励,然后是对皇帝的颂德之言。其中“洒骊珠六十四字”一句,又照应题目,点明御赐十六句的主旨。末联“仁孝制六章之诗,远迈唐宫之赐札;夙夜事一人之训,缅思建邸之陈图”为结语,出句点出皇帝赐句的深远意义,对句则表达皇子自己会牢记父皇训导,包尽全文旨意。
王应麟不仅结构行文紧扣题目,突出以经缀文的特点,在措辞方面也非常讲究,很多语辞出于经典而有本源,彰显出其深厚的学识和扎实的经学功底。比如“垂裕”出自《尚书·仲虺之诰》:“王懋昭大德,建中于民,以义制事,以礼制心,垂裕后昆。”(23)孔安国传、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第161-162页。“诒燕之谋”是对《诗经·大雅·文王有声》“诒厥孙谋,以燕翼子”的化用。“岐嶷”出自《诗经·大雅·生民》:“诞实匍匐,克岐克嶷。”(24)郑玄笺、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第527页。“虞庠”“周寝”皆见于《礼记·王制》。“祖武可绳”化用《诗经·大雅·下武》:“昭兹来许,绳其祖武。”(25)郑玄笺、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第527页。发言均本乎经典,此表文堪称词科试表中的“法度之文”“表之大纲”。(26)张骁飞:《王应麟文集研究》,第119页。其实,综观所有现存词科试文,不惟题出经典的箴、铭、赞、颂、记文,还有作为帝王诏令、臣下奏疏,军中文书的制、诏、诰、表、露布、檄文等,莫不动辄征圣,言必宗经,充分体现了经学是“文章根本”的地位。
王应麟《词学指南·序》说:“盖是科之设,绍圣颛取华藻,大观俶尚淹该,爰暨中兴,程式始备。”(27)王应麟:《辞学指南》(《王应麟著作集成·四明文献》附),第384页。官方对词科试文更注重的是形式和技巧方面。受此影响,士子“文字日趋于工,譬锦工之织锦,玉人之攻玉,极天下之组丽瑰美”。这种形式主义的文风受到尖锐的批评,朱熹曾说:“词科则又习于谗谀夸大之词,而竞于骈俪刻雕之巧,尤非所以为教。”(28)王应麟:《辞学指南》(《王应麟著作集成·四明文献》附),第384页。但因词科习的是官方文书的写作,“是特定背景下的文学创作,因其特殊需要而形成了属于自己的表达模式,目的是为了成功登第”,(29)王世祥:《唐代应试诗赋论稿》,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42页。故形式上追求典雅瑰丽,内容上不离歌功颂德,也是可以予以理解的。而词科试文的这种形式之弊因受到儒家经典的影响,在一定程度上又被弱化了,因此形成了别具特色的言语风格。总体来说,词科试文并非一味堆叠华言绮辞,而是兼有雅正醇厚、简约蕴藉与辞采华茂的特点,呈现出多样化统一的言语气氛与格调,独具魅力。
儒家经典是人们经常习颂的文献,其所言的事理、表达的习惯、文章的风格等,都被奉为典范。其简约的文字表现形式不仅承载着传世的永恒价值,也表现着著者对儒道体认的深度。词科应试者在写作时经常取法儒家经典,或直接引用成辞,或点化经典中的语言,从而有意识地造成了词科试文语言雅正醇厚的特点。例如,词科应试者中,孙觌的举文《代高丽王谢赐燕乐表》堪称典范之作,其中有两联“鼓瑟吹笙,君臣相悦。加贲鹿苹之飨,辅成鱼藻之欢”,化用了《诗经》中的语辞,“加贲鹿苹之飨”,是将“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一句加以融合;“辅成鱼藻之欢”,则是借用《诗经·小雅·鱼藻之什》的篇名。《鹿鸣》《鱼藻之什》都是描述安乐宴饮、君臣尽欢的场面,孙觌借用这两个典故既点明了君臣宴饮的场景,又营造了宾主相悦的气氛。“鼓瑟吹笙,君臣相悦”两句,也出自儒经,“鼓瑟吹笙”全引《诗经·小雅·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中的一句;“君臣相悦”语出《孟子·梁惠王章句下》:“景公悦,大戒于国,出舍于郊。于是始兴发补不足。召大师曰:‘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征招》、《角招》是也。”(30)赵岐注、孙奭疏:《十三经注疏·孟子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第2676页。王应麟曾评价这段话曰:“此表警句,全用经句而复典丽。”(31)王应麟:《辞学指南》(《王应麟著作集成·四明文献》附),第449页。他认为这些出自儒家经典中的语辞,使这段话显得典雅而又富丽。
儒家经典的语言精炼,意义却十分丰富,这又促成了词科试文语言简约蕴藉特点的形成。词科试文,特别是其中的四六、韵文,有格律、字数、句式等限制,要在有限的空间里传递出丰富的意义,这就需要一种简洁而又表意丰富的表达方式,而这一点正是儒经语言所具备的。儒经语言本身具有言简义丰的特点,应试者将它们运用到四六、韵文中,符合“文章之经济”原则,仅用片言数语就足以阐明较为繁复或隐晦的内容,也使得词科试文具有了一种简约蕴藉的言语风格。如王应麟《举廉吏诏》:“鞭鞾不已而宠赂章,簠簋不饬而节行缺,退食鲜羔羊之操,虐民多硕鼠之讥。”这是一篇要求推举廉吏的诏书,王应麟为了阐明推举廉吏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化用了《诗经》中的两个典故语辞,“羔羊”出自《诗经·召南·羔羊》:“羔羊之皮,素丝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32)郑玄笺、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第289页。原是说卿、大夫等在位的官员节俭正直,即使在羊皮做的穿着服饰上,也能表现出衣服有常的美好风范。后因以形容士大夫官员清廉节俭。王应麟在前面加入了“鲜”,是反用,意在说明现在朝廷鲜少有清廉节俭的官员。“硕鼠”出自《诗经·魏风·硕鼠》:“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33)郑玄笺、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第359页。以贪吃而体态肥硕的“硕鼠”来比喻剥削阶级,鲜明、生动地揭露了剥削阶级贪得无厌的本性。王应麟借来讽刺官员的腐败,具有鲜明的感情色彩。两个典故语辞十分精炼,但却意蕴深刻,读来令人深感推举廉吏的迫在眉睫、刻不容缓。两个典故语辞使文字“有余味”“有回甘”,具有了蕴藉之美。
长期以来,经与经学的崇高地位,决定了中国文学鲜明的“宗经”传统,“经书中所蕴含的价值观念成为文学创作必须遵循的指导思想,经书文本成为文学创作的最高典范”。(34)刘再华:《近代经学与文学》,北京:东方出版社,2004年,第13页。中国文人视六经为“文章之根本”,认为其“非惟义理也,而其机杼、物采、规模、制度,无不备具者”。(35)王应麟:《辞学指南》(《王应麟著作集成·四明文献》附),第399页。在崇儒右文的宋代,文学上的这种宗经传统尤甚。王应麟《词学指南》中记载一事可为明证:“张安国出《考古图》,其品百二十有八,曰‘是当为记,于经乎何取?’景文曰:‘宜用《顾命》。’游庐山讫事,将裒所历序之,曰:‘何以?’景文曰:‘当用《禹贡》。’”(36)王应麟:《辞学指南》(《王应麟著作集成·四明文献》附),第399页。凡所为文,皆可取乎经典。作为场屋文章的词科试文也不例外,从题目取材、典故来源、行文措辞等多个方面,表现出明显的宗经特征。作为“只取文学”的词科试文,命题与儒经密切相关,涉及经书范围极广。这些题目出自负责词科考试的部门和主司,命题越来越频繁地与儒经相关,自然体现了宋代官方在选官活动中崇儒宗经的文化导向。词科应试者在给定试题下发挥,多用儒经中的典故,措辞上组缀经语,以经为文,不仅表现出了应试者深厚的经学根底,使科场作文显得经学气息浓郁,更折射出当时儒经在词科考试中的重要影响。在具有典雅敦厚特质的儒经影响下,词科试文表现出来的形式主义弊端被一定程度上弱化,形成了兼具雅正醇厚、简约蕴藉与辞采华茂的多样化统一的言语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