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越
尤翀的家在大山的怀里。
远远看去,青砖黑瓦,斜径老井,小小的院落服帖地窝在坳中,被身后的山稳稳地搂着。一棵柚子树,常年把这个小院落前的空地遮出一片清凉。收获的季节,黄黄绿绿的柚子挂在树上,把树枝坠成了一张张小小的弓。
小尤翀回家的时候,奶奶正在吃饭。奶奶年纪大了,牙齿只剩下几颗,能吃的东西不多。中午,三叔给奶奶熬了一碗肉汤,肉片被熬得稀烂,汤倒是清清澈澈的。
满山跑了一上午的小尤翀肚子早就抗议起来,她忙忙地落座,吃饭。饭堂和大厅是合为一体的,大厅的左侧摆着一副漆黑光亮的棺材,上面零乱地堆放着一些旧衣服、草帽之类的东西。据说棺材是为奶奶准备的,摆在这里可以冲喜。
大抵是无聊的,小尤翀像以前度过的无数个不需要上学的日子一样,把小板凳摆在家门口,手里捧着一本书,看一会儿就抬头数数树上的柚子,瞧见一个大的,心里想着一会儿把它摘下来。
小尤翀有了新发现,一根细小的枝丫上,绑着一个红色飘带做成的小绳结,色彩还鲜艳着,应该是不久前才绑上去的。这是谁弄的?绑个小绳结做什么?她问奶奶,奶奶却说没有看见什么小绳结,奶奶还说如果她看见了小绳结,那就是她的缘,或许是山神,或许是土地神,也可能是树神,总之是某个神,听到了她内心的愿望。
尤翀露出不相信的表情。奶奶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年轻的时候,那时还没有结婚。有一天夜里不知怎的忽然醒了,一睁眼,正好对上一双蛇眼,那蛇正趴在我的蚊帐上,慢慢地扭动。
我当时真是吓了一跳,动也不敢动,只得唤来我大哥,就是你舅爷。那蛇太大了,你舅爷也不敢打,于是就点了香,嘴里念着“大人这边走”。说来也神奇,那蛇竟真的被引走了。你舅爷说,那蛇是我们的家神呢。
奶奶又说,翀翀,你看见了小绳结,这是你的幸运,有神在默默地保佑你呢。
说过这话不久,清苦一辈子的奶奶迎来了她的解脱。她的呼吸停止在一个平常的秋夜里,脸上那一道道密密的皱纹,看上去还是那么生动,仿佛她只是睡着了。床边,整齐地摆放着她自己做的一双土灰色布鞋。
尤翀疯了一样冲出大门,任由泪水“啪嗒啪嗒”地砸落在柚子树下的地面上。
小绳结不是能够带来幸运吗,为什么不能保佑奶奶?她狠狠地瞪着那个小绳结,指甲戳进柚子树结的小柚子里……
岁月的河,晃晃悠悠、不紧不慢地流淌着。
奶奶的过世,犹如岁月长河里的一层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来之后,又慢慢地被时光轻轻抚平。院子里的柚子结了一轮又一轮,在酸酸甜甜的味道里,红色的小绳结日夜被风霜侵蚀,逐渐破损,颜色却越发地鲜艳。
终于,长大的尤翀也和村子里的年轻人一样,离开了那座山,离开了那棵柚子树和生活在柚子树下的亲人。在远远的、看不见山的繁华城市里,她总是很忙碌。当然,也有空闲的时候,这时的她,大多是坐在电脑前,点击鼠标,翻看着一些遥远的事情,回想着一些遥远的记忆。
许多年后,尤翀携着自己的先生回到老家。重新回到山的怀抱,她仿佛看到童年的自己站在柚子树下,笑着对她说:“欢迎回家。”
尤翀与先生坐在老柚子树下聊天,话题随意地发散。时间在这里慢了下来,悠闲而惬意。
尤翀想把树上挂的小绳结指给先生看,抬头却发现,那个小绳结不见了。
夜晚,尤翀正在酣睡,忽然有人入梦来。
入梦的人是奶奶。奶奶还是多年前的模样,一点儿也没有改变。奶奶站在柚子树下,踮起脚仰望着,满眼的虔诚与希冀。
绑在树枝上的小绳结,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