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个口罩睡觉

2022-04-14 21:50又见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罗先生

又见

我记得我和罗之虎太太第一次会面的情景。

“你在二十多家公司干过事?十二个月?”那时她拧起眉毛,不可思议地向我发问。

“不……”我有点紧张,“……那都因为我父亲吕布清,那可是个肮脏的符号……他和母亲都是贪污犯。用人单位见我都绕着走……所以我愿意逃脱我住的城市,到一个岛上干秘书工作,那一定是个安静的地方……在那儿,我可以把父母留给我的阴影慢慢抹掉,开始新的生活。”

罗太太看了我的求职材料,然后走到门外,打了个电话:“我们已经找到了一个人。她父亲是……你很清楚。她喜欢忘掉这一切,喜欢岛上生活……她现在的状态绝不可能改变我们整个别墅的秩序,不会出事的,别担心。”

后来,我得到了这份工作,可我对那个电话感到忧虑不安。我不明白它的意思。我想,这一定与罗先生有关。罗太太说过,罗先生过去是个警察,后来辞职不干了,现在是小说家,为什么他不喜欢客人呢?难道这是他不接见我的理由?

我的房间就在四楼。从窗子向外望去,我看到了房后的园子。有人正在园子里浇花,旁边有些树,透过树林,我看到了围墙,也看到了大海。这小岛漂亮,这别墅——它像怕风似的隐藏在一片密林里。

这天早晨的天气潮湿而暑热,我让窗子和房门敞开着,门外响着杂乱的脚步声。魏索先生正在打扫楼道吧,他是管家,长着一头灰发,皮肤晒成了棕色,像块烧焦的烙饼,我们第一天就认识了。

我走到门外,肩背斜靠着门框。“魏管家,”我说,“我们别墅为什么和海滩隔了那么一段距离,一片阴森森的森林,周围树木遮住了我们的视线,为什么没有人砍伐?”

“罗先生喜欢这样。”魏管家停下扫地,直着腰板。“他不喜欢会见客人,也不参加什么应酬。連他订阅的报纸杂志,都由投递员投入他专设在码头那儿的大邮箱里,他不喜欢邮递员光顾这里。”魏先生解释说。

“为什么?”

魏先生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罗先生不喜欢别人打听这里的情况。”

这时候一个女人正向我走过来。她一本正经地看着路,好像楼道埋着地雷似的。魏先生猛地瞧见她,慌忙缩着腰继续扫地。“她是这儿的医生,叫巩利,很少说话。”他告诉我,声音很低,他一定有什么事情在隐瞒着我。

巩利走过来。“罗先生现在想见见你,”她怯生生地说,“请跟我来。”

罗先生的办公室静寂得犹如一只空洞的鸽笼。他正端坐在电脑前,专心致志地操作着那鬼机器。很出人意料地,他是那么安详,那么年轻,三十多岁的样子,留着胡子,黑色短发,并戴着眼镜,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身材魁梧。如同所有被命运捉弄的人一样,他的目光中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某种奇怪的呆滞的神色。他微微抬起头,转向我,现出忧郁的神情。“请坐吧,吕梅。”他说着,有点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于是坐下。他仔细地看了看我。有那么一刻他不发话,只是认真地打量着我,使得整个房间几乎寂静无声,就像这屋子里没有装饰品一样。很久他才说:“见到你很高兴,吕梅,我需要人帮助照顾我的庄园。事务较多,有时候你得全天干活。”

“行,那没什么。”

“我太太说你学过炒菜,是吗?”

“是的,我今晚就为先生您炒几道。”我说。

“不忙,我的工作是有步骤的。请你先为我烧一壶开水。水壶就放窗台这里吧。”他回头看了看我,微笑着——但我知道,他的笑容多半是装出来的。

罗先生的房间挺小,活像一个箱子。所有的东西似乎都是灰色的:书架、柜子、办公桌、电脑,还有灰色的布料装饰着的四面墙壁,一张木床紧靠书架,上面铺着灰色床单,没有被子,也没有蚊帐,这卧室单调得没有一只蚊子。这一切,构成了他可爱的小窝。我留意到窗台上的一个小花盆,零零星星地种植着几束太阳花。这是我钟情的植物。

“你喜欢读小说吗?”罗先生突然说,转移了我的视线。

“喜欢。在大学时,我读过很多世界名著。”

不知是怎么回事,此时罗先生莫名其妙地瞟了我一下,有那么一刻,他几乎全身哆嗦,脸色苍白,无精打采,不像刚才那样安静了。很明显,他有什么忧虑。

“我刚刚完成了一个长篇。你拿去读读,给我留意见。读者印象很重要——很重要啊。”

“那就拜读了。”我接过他的手稿。

罗先生用袖角擦了擦额头,继续埋头于电脑键盘里,打着字,很费劲。我靠着墙翻翻先生的手稿。突然间,我发觉自己的脊背陷入一堵墙里,好像一块木头陷入泥潭一样,墙上似乎有什么奇特的陷阱。我不安地转向墙角,迅速掀起布料。我看到了门,一扇棕色的木制门,看上去像是灰红色的砖头,门板上有三个很显眼的锁孔。

“这里还有一扇门?”我话就脱着出口。

罗先生猛地扭头过来,突然全身哆嗦,像偶然间清醒过来似的。

“不……你发现那扇门?”他说,声音几乎听不见。

“对不起,我不该……”我很尴尬。

“哦,不!”他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额上滴着冷汗,脸色越来越苍白。“里面也没什么东西……这不值得你去了解……我的小说,最好是尽快读完,给我留你宝贵意见。记住,不要跟别人说这里……”

“没什么吧?”我注视着他留在键盘上忙乱的手指。他说:“回去吧!记住,给我的小说提意见。”他摆摆手,好像要断气似的。也许他不愿意让我知道什么,我想,也许那道门背后藏着某种难以示人的秘密。

几天来,倾盆大雨一直下个不停,雨水落在楼顶上,汇集成一片,通过排水的管子,形成一道道激流咆哮着冲向地面。我走到窗台前,打开窗子,把脑袋伸在风雨中。这幢房子的其他窗子,大部分是黑着的,但有一扇窗子里射出了灯光。有人还没有睡觉?那会是谁?

我套着睡衣,从屋里走了出来。所有的房间都静悄悄的。这条楼道也笼罩着灰暗的颜色,我几乎看不见过道的花盆。摸着墙走,我到了楼道的那一端,拐了一个弯,我看到了紫色的灯光从罗先生的创作室里迸射出来。走近了一些,我听到了动静。罗先生正在操作电脑,浑身灰色,背脊微拱,看上去好像刚用铁钳子把他从他的被窝里夹出来的一样,忧忧郁郁。我注意到屏幕上重复出现的几行显眼的文字:

吕布清所长

不听老人言

吃亏在眼前

……

他不断地输入这些文字,又不停地叹着气。这是为什么呢?他认得我父亲!他是谁?我父亲曾当过所长?对,父亲曾任过大肠镇派出所所长。问题是,为什么在这样的深夜里他想起我父亲?

屏幕上突然跳出几个骷髅的图案,电脑被病毒吞没了,关于我父亲的内容立即消失。罗先生站起来了,气灰了脸,咬牙切齿。他无奈地关掉电源。灯全熄了,一个黑影从屋里走出来,到了黑暗的走廊里。他小心地锁上了门,可奇怪的是,他没把钥匙放入衣袋里,却把它往窗子内侧挂,然后压紧窗户,往我这儿走来,没察觉到什么,他拐了一个弯。我急忙顺着走廊蹑到拐角处。罗先生从他房门边的花盆里摸出钥匙,然后打开了房门。他没把钥匙带进房里,而是放入花盆里。屋里的灯忽然亮闪闪。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现在我终于知道怎样进入他的房间了。我想,但那里面的小房间有什么呢?又怎么进入呢?

这天晚饭后,我回到楼上。罗先生正在他的创作室里打电话。他的办公桌上堆放着一大沓文稿,他今夜一定要忙到深更了。而且,我一直等待着这样的机会。走廊里没有人,我顺着过道跑到罗先生的房间前。钥匙还在花盆里,我把它拿了出来,手在颤抖。但我还是打开了门,走进了罗先生的房间。

房里的东西井井有条,我很快地瞟了花盆一眼,一串钥匙在里面,闪闪发光。我伸手过去,门外响起微弱的脚步声,然后在门口停下。很快,锁孔旋转了,有人要推开房门。我慌忙蹿到床铺底下。很快,门开了,罗先生和夫人进来了。

我只好耐心地爬着,房门轻轻地关上了。我知道这是不应该的,這不仅是不礼貌的举止,而且我也常被告知,身为仆人不应对主人的谈话和他们的生活细节太感兴趣。然而,他们的谈话却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躲在床下,专心地听着他们的交谈。

“虎哥,快过来吧。”罗夫人一爬上床铺便说这样的话。

“我太累了,今夜看来又必须加班。”我听见罗先生沉重的脚步声踏在地板上吱吱作响,他说这话时似乎有些犹豫。

“嘘……嘘……”罗夫人轻声提醒他说,“到床这边来,坐我旁边。”

“我是乐意从命的。”罗先生也嘻嘻笑着,一屁股坐到床上,好像被夫人狠狠拉了一把一样。“但是,你知道我累得要命,我的口臭病还没有完全好。你今夜不急赶回去开会的话,我们明早再来,好吗?”

“你呀……就这样总令人失望。”罗夫人有点生气了,“我又不是常常回到这个小岛,你竟然可以这样。你想想吧,五年前,我崇拜警察才跟你生活,可你又辞去了警务。”

“不当警察又怎样?”罗先生说。

“你总是这样。”罗夫人叹气道,“如果你允许我说的话——辞去警务后,你不喝酒了,这很好,可你做爱和睡觉时总是戴个口罩,你说自己口臭,我可没有感觉到。你瞧瞧自己吧,总是怪怪的。这是怎么回事呀?”

“好了,好了,我从命就是了。”他终于屈服了。

“你听话了?那么你告诉我,那个带着三个锁孔的房间里有什么秘密?”她怀着一点儿希望,痛苦地恳求着他。

“行了,别再提那锁孔了。”罗先生马上打断了她的话,“来吧,这样我们就不会感到生命的遗憾。”

我屏着气趴在床底下,双耳发直。我明白了,这完全不是情愿的,而是出于摆脱某种阅读的需要——他不愿被她读懂,她只是尽了某种欲望和理解。然而像罗夫人提及的那样,他为什么总戴个口罩睡觉?甚至做爱也如此。难道他的口臭病迫使他非这么做不可?还有,为什么那扇三个锁孔的房门连自己最亲爱的人也无法知晓?这里头有什么秘密?

屋里突然响起罗太太爬起来穿鞋子的声音。她嘴里却分毫不爽地喃喃着:“我得马上回去,回北海去。”她松松垮垮地蹬着鞋子,摇晃着屁股慌忙地往门口走,像做了什么亏心的事,她飞快地关了房门,罗先生这时候才爬起来,一边整着衣服,一边扭开门,走了出去。门关了。

我踉踉跄跄地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屋顶悬挂着葱色叶瓣的花状灯,柔和的灯光依然照射着整个房间。我伸了伸疲惫的四肢,走到那扇神秘的门前。好极了,钥匙还在花盆里,我把它拿了起来,顺利地打开了门。

我很惊讶,墙面上还有门,宽约二尺,长约三尺,高约五尺。原来这里头没有什么密室,只是底板上放着一个金色的盒子,像枕头一样大小。一张小字条平整地贴在盒面上:不堪回首的罪恶。罗志福订立。

“罗志福是谁?”我说。

我掀开盒子,里面满是奇怪的东西:一叠数万元的钞票,一件半新不旧的警服,一本工作日记,几条金项链,几枚金戒指。里面还有一张照片。

我看着照片,几个金边大字映入眼帘:

左起:罗志福、吕布清(所长)、班依萍(副所长)、罗中二。××市大肠镇派出所合影。2002年春节。

吕布清所长——我的父亲,和他的同行们的脸,正注视着我。我望着已故父亲的图像,想起了前几夜罗之虎先生电脑上的文字。

我开始注意到父亲身边的一张脸。这张脸显得年龄小了一些,没有留胡子,但是似曾相识。那是罗志福先生的脸,这个盒子的主人。

我看到了罗志福先生的脸。“不!”我说,“这不可能是真的。”但这是真的,我知道这是真的。“太像了,太像了……罗志福先生就是罗……罗之虎!”

“不!你错了!”一个颤微微的声音从身后铺天盖地而来。我吃惊地转过脑袋,罗之虎先生正立在门口,目瞪口呆,沉着脸盯着我,震惊得面色苍白,嘴唇抿得很紧,灰黑的眼睛毫无光彩,使人马上想到蜥蜴,看上去非常可怕。他勉强地站直着,做出一副不可侵犯的姿态,但是在那惨淡的外表中显露出某种无可奈何和不自然的神情。他又双手蒙着脸,好像刚从冷空气中出来。但他很快移开脸上的手掌,从裤袋里拿出一叶手绢擦了擦额头,我抬头看他,一片黯淡。

“相信我的话!”声音终于传来,空洞洞的。

他慢吞吞地斜靠门框,又抬起手,食指顶着下巴,一种思考的表情掠过他的脸。而他的身体始终斜靠在门框上,将整个门都给堵死了。我紧盯着他的举动,那行为不像有什么敌意,可是我却无法出去,也不敢出去。

我瞧着相片:“如果那个人不是你,那是谁?”

他瞪着我,随手关上了房门。乳色的灯光下,这间房子像病房似的,充满凉意。

他向我走近,有话想说,嗽了嗽喉咙,可是他先打开冷气。

“是罗志福。他是……我兄弟。”

他满脑子糨糊,语无伦次,在我面前站住,好像一个神志不清的在说梦话的人。

“那不可能!”我突然失声喊道,抬头瞅着他。“我不相信。我知道,罗志福,你曾是我父亲的手下,我晓得,你做过警察,后来为什么不干了?”

“不,他们都——死了。”他的脸已经变得更沉了。“罗志福和吕布清都死了,他们该死。”

“不可能!”我仔细打量着他,“你一定是罗志福,和我父亲共事过。你现在看上去不一样了,是这样,留着短发,蓄着撮小胡子,戴着眼镜,不是警察,而是小说家了。但是,你就是……”

一阵恐惧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没说什么,那张死一般苍白的脸转向我,嘴唇无可奈何地弯曲着,努力想说出话来,但他只看着我的脸,像被太阳晒萎的荷叶似的,慢慢地颓然坐了下来。

“为什么你要知道这些啊?”他终于发话了。

“不知道。”我摇摇头,“对不起,我有时觉得你很特别,甚至,有点怪,所以我认为,对你缺乏了解简直是一种疏忽。”

他看上去既吃惊又生气。

“看来,我不该让你到这个小岛,我低估了你。”他无奈地望着窗外。“我本以为不会有事,因为你喜欢清静,又曾是我上司的女儿,而且我那时需要人帮我做事。魏先生他们太辛苦了……有什么办法呢,一种命运一旦注定,不管躯体走到哪里,命运都会走在躯体前面。你要来,无法回避啊。”

“这里其他人知道这些情况吗?”我问。

罗先生沉默着,满脸愁容,皱着眉头,在窗台旁走来走去,瞟一眼窗外的月亮,绞着手,深深叹气,像酿酒的坛子冒出发酵的气味一样。

“你说的对极了,”他忽然转过身来,“我……我就是……当年的罗志福。这无关紧要……现在我应该讲讲,只是我不晓得从哪里讲起……你能守住机密吗?一个特别重要的秘密?”

他看见我点头了,便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坐在一把椅子上,面朝电脑,可他没开电源,只是一味地转动着鼠标。

“我会告诉你的,”他开始一板一眼地讲起来,“岛上其他人都是我的亲戚和家人……巩利是我的干女儿,她原先是个孤儿,受尽了坏人折磨,到处有人嘲笑她,我可怜她,于是就让她在这里避避。魏先生是我干爹,他是越南人,美军害死了他家所有的人……你说得对,我过去是个警察,可后来出事了。”

“怎么了?”

“我被逼滥用职权。”他说,“我被逼贪污了。我干了些既愚蠢而又可怕的事情。和你父亲一起,我们在半年时间里,捣毁了七个赌窝。可是我们放走了赌犯,却只留下他们的钱,还有项链,还有戒指,好多东西,你父亲说分,每人拿一些。我很害怕。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家教严格,那样会有损宗族荣誉的。我跟你父亲商量把那些钱物交公。但那种情形你不懂,你不当官你不知道什么叫贪污腐败。”

“后来呢?”我急切地问。

“没有什么好说的。那时,你父亲要撤我的职,扬言不给我评职称,并且,他说,如果形势需要的话,我一个人将承担所有的罪恶,他为此准备足够的罪证……有一段時间,我痛苦得简直要发疯了。”他接着说,完全一副迷惑的神态,像还没有恢复知觉似的。

“我终日害怕事情泄露出去,不敢喝酒,你知道,喝酒会胡乱说话。我夜夜在恐惧中苏醒,害怕睁眼睛,我明白一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那蠢事。更不敢做梦,做梦也许会讲梦话,一不小心会提起这些蠢事,别人听到了可怎么办?所以,以防万一,睡觉时我总得戴个口罩,甚至,和夫人上床时,也得这么做。这样,有时候,喘不过气。”

他语调失控,总算说完了这段话,低下头,完全激动地,处于一种不愉快的兴奋状态中。

“唉,那种时候,”他兴奋地讲下去,“我到广东打工去,中了六合彩,就找到这个地方来。没有人知道我的痕迹,无论生和死。”

我打断了他的话:“我可以理解,我也需要记住这些东西,以提醒自己。”

“对,”他抢着说,“所以,我保留这些东西,我这样记住原来的生活,记住罗志福这家伙曾是什么样子。我决不会再干蠢事。上帝说得太好了,人一生下来就有罪。罗志福有罪,所以他得死。这是最好的办法。所以……我‘杀了他。”

“可你还活着。”我又打断了他的话,好像快要淹死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不放似的。

“罗志福死了。”他又不安地看了看我,眼睛狂热地发着光,声音嘶哑,“他和你父母都是一丘之貉。他们应当死。他们属于这样一类人:由于烦闷无聊无所事事的缘故,什么事没做出来过?可却做过不必要的蠢事啊!这是因为必要的事大家却根本不做。是啊,比方说,抓住了罪犯应当交给法院审判,可他们收了好处费,只罚一些钱就放人了……我们所里那群人,简直不是人,却混入了人群里,人们见他们都会避开目光。只有回避一下目光才不至于受到污染……他们应当死!”

我茫然地倾听着,竭力想要理解他。但他却咬牙切齿地说个没完没了,似乎忽视我的存在,好像喉咙那里有一万罐要说的话,非往你耳朵塞不可。

“……我清楚记得自己在管教严肃的家庭里长大,”他突然抬起头来,好像记忆之门意外地畅通了,“但后来为了工作离开了家,找到了单位,我才知道自己在污秽中工作……”

眼下,像这种污秽可真是多得不行,多得像狗一样。他可算是成功了——他唯一的成功是逃跑。可命运是捉弄人的,他能跑到哪里去?一切罪孽就像影子一样,人走到哪里它就跟着到哪里,并将折磨你一辈子。忍受这种痛苦吧,用痛苦来替自己赎罪。

“我什么也不会说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说。

他看着我。

“我想你理解。”

“我理解。我们大家都一样。我父母是贪污犯,我也在污秽中长大,我也想极力忘掉过去,我也想隐藏起来。这就是我喜欢来这个小岛的原因。所以,我能理解你。”

罗先生站起来了,睁大眼睛看着我。他关掉冷气,然后激动地拉着我的手。很快,我们关上了那扇带有三个锁孔的小门,然后把钥匙埋入花盆里。

后来的日子很短。罗之虎先生总在不安中度过,虽然很少透露声色。他常常找我聊天,做什么事总是东张西望。他说:“你必须学好英语,将来嫁到澳洲去,那地方很有前途。”他告诉我,他正替我的前途操心。他的网页上就开设有我的征婚启事。我真的不明白罗先生的良苦用心。他真的值得为他的秘密付出这么高昂的代价?他分明从我对他个人隐私的兴趣中,感觉到了某种潜在的不安和危机。但他说到做到。很快,澳洲的一个小岛上,我找到了对方。

“别担心,他是个人品极好的作家,拥有一个美丽的小岛。”那天送我上船时,他说。

“他会在北海机场见我吗?”我不安地问。

“会的,你可打他电话。”他想了想,说,“你可理解我为什么不让他到这里接你?我不喜欢客人拜访这里。”

“我会理解的。”我朝他微笑,心里却很沉。

“记住我需要你保密的一切。”他走近我,贴着我的耳朵说。

“要是——”他突然语无伦次,从内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塞入我的挂包里。“要是……万一,你就戴这个……口罩,千万……千万要小心。”

我离开了涠洲岛,后来也没有回去过,也无法联系罗之虎先生了。我给他的电话都不通,信件也一一被退回。罗先生会在哪儿?我不知道,但我晓得,我们这个不幸的世界至少活着这么一个不幸的人,一个戴着口罩睡觉的人。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施玮(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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