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国华
已经记不清楚跟酒结缘是什么时候了。我疑心那些声称从小就沾上酒的朋友们,家境多半是比较好的。酒是粮食的精华,粮食如果是基础,那酒就是上层建筑了。我们总要先满足自然需要,也就是解决吃饱的问题,才能考虑精神享受的事。
从道理上说来,我很小的时候就该有点酒缘。我母亲是一家酱酒商店的经理,我原本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小时候偶尔到她店里去玩,会看到有些闲汉围坐在柜台外的八仙桌上,喝的酒是店里酒缸里舀出来的,嚼的就是花生米之类的下酒菜。他们眉飞色舞,谈天说地,感觉快活真如神仙。有时他们会逗一下我,让我喝一小口。但是母亲规矩大,我断然是不敢碰的。我家清贫,父亲多病,不算特别好客,当然请饭的事情总还是有的,但是酒好像从来没有扮演过重要角色。不过,参加婚丧嫁娶之类事体的时候,妇女儿童可以喝点陈元酒,这是如皋本地酿制的一种红颜色的黄酒,酒精度不高,但糖分很高,几乎只是一种饮料了。
读大学的时候,同学们少不了许多聚会,但活跃的基本上是诗人们,酒是助兴的主要媒介。印象深的,是有位诗人每次喝醉,必要铿锵有力地背一遍阿波利奈尔的情诗《蜜腊波桥》。不知怎的,我总会联想起这样一个不可能的画面:某位关西大汉手持铜琵琶、铁绰板,深情演唱“杨柳岸晓风残月”。我不会作诗,只能作壁上观,所以也就没我什么能记住的酒事。话说回来,别人倒是记住了我喝酒时的德行。有位同学在留言薄上写到:“你在喝啤酒的时候,忘记文学,忘记哲学,忘记爱情,忘记人生,只想做一个闯荡世界的男子汉,那时我才懂得你。我的心给天狗偷走了,但你能唤回天狗脖子上的铃铛声声。”看来我大学时代究竟还是喝了点酒的,不过喝的是啤酒。
渐渐在酒事上有些开窍,是入职以后,确切地说,是我一位发小启蒙的结果。这位长我几岁的兄长,在如皋当了局长,春风得意。我春节回去探亲的时候,他置酒为我接风。座中皆是他手下,其实都是我的中学同学。我说不喝白酒。局长教导我说,人在江湖走,哪能不喝酒?这是有缘故的。道理在哪里呢?推杯换盏,旨在酬酢。何者为酬?主人礼敬客人。何者为酢?客人回敬主人。是故酒以成礼。但把这一酬一酢单纯理解为周旋应对,就肤浅了点。在本质上,它更是一种情感交换。既然说到情感交换,那啤酒甚至葡萄酒,都不算酒,因为它们蜻蜓点水,达不到震荡效果。只有像白酒那样的烈酒,才能够酒入柔肠,击溃理性的防线,拿你的真心,来换我的实意。只有白酒,才能让兄弟们的本真性情,得到淋漓尽致但又不失须眉气魄的流露。局长套路深,同学情意长。更能消几番觥筹交错,我的各种潦倒挫败,各种落寞惆怅,被酒兴的狂风吹得寸草不生。我高擎酒杯,但觉得遗世独立,万物皆备于我,一种天下英雄使君与操的霸气油然而生,于是开始指手画脚,慷慨陈词,终而至于随意挥洒,主动出击了。当然,到了反客为主阶段,我烂醉如泥的时候也就快到了。
但坦白地说,白酒太辣,其实口感不佳。我们对白酒的最好评价,也不过是喝了头不疼,口不干,再往好处说,称赞酒色清冽、酒香袭人,说到最后,无非是入口醇和,落口爽净,其实也就是辣喉咙的强度小点而已,它的口舌快感真是谈不上的,不知道酒友们为何爱此杯中物。我颇有些朋友,例如陶东风教授,一人在家没事,必要弄几两白酒自斟自饮,喝到醉眼朦胧时,自以为是羲皇上人了。要是竟然滴酒未沾,可能失魂落魄,整晚不能成眠。我怀疑这些酒徒,是否把嗓子的受虐经验升华成了一种规训自己肉体的嗜好。我承认自己寡情少趣,除非陪客人,在家绝不会碰酒。不过例外总还是有的,某些味道复杂、具有回味深度的高度啤酒,偶尔我还是有兴致独酌的,当然,图的就是舌尖快感,而非微醺小醉。
可以不着四六地将啤酒、葡萄酒(一切非烈性酒) 与白酒的关系,与康德的优美崇高理论做个匹配类比。啤酒、葡萄酒是优美的,因为它诉诸直接快感;但是白酒就是间接快感、就是崇高了,它先要暂时在身体里受到那么一点阻碍,然后才会有生命力的洋溢和奔涌,它先有痛感,然后以成倍的快感加以补偿。所以,白酒的意义在于它能产生的客观效果:必须摧毁自我压抑的精神机制,才能达到放达不羁的催情目的。所以,白酒是兄弟们聚饮时必备的神物。它是让人血脉偾张的兴奋剂,是打开人内心世界密码锁的钥匙。但除非酗酒者,谁愿意在别人面前举止失态,暴露自己脆弱隐秘的一面呢?所以,酒场其实就是饮酒攻防战的战场。酒战的核心要诀简单来说,就是尽量让自己少喝,让别人多喝。我一直听说,有些地方的饮酒风俗是请客人喝,主人自己是不喝的;又有些地方,是有专职陪酒者敬酒,客人不喝完,陪酒者献唱是不会结束的。这类事情,史不绝书。汉人灌夫劝酒,人家不给面子,偏是不喝,他要使酒骂座的;晋人石崇令美人行酒,客人饮酒不尽,会直接斩杀美人的。这些都是大家都很熟悉的也是很极端、很阴冷的喝酒掌故。但我见识少,虽说参加酒宴也不少,还真没见过这种强迫性劝酒的架势。我遭遇的劝酒暴力大体上是柔性的。坦白说,我本人实际上既是劝酒意识形态的受害者,又是它的合作者,有时甚至就是它的某种体现。之所以如此,因为劝酒意识形态对所有的饭局参与者发出这样一个简单粗暴的灵魂询唤:你是个兄弟么?如果是,那就请满饮此杯。它让吃饭的个体,在对询唤的响应中,转换成喝酒的主体。它温柔的强迫性,使得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瞬间就成了可以海誓山盟的兄弟,而且达到了具有形而上意义的普遍性。有一回我在长沙的燕饮中离席小解,盥洗间遇到一位有纹身的看上去像是黑道上的壮汉,走路踉跄不稳。我拍拍他的肩问候他:老兄你还好吧?他豪情万丈地跟我说:“早着呢!早着呢!兄弟啊,长沙地头上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这恐怕就是所谓“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