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于惠子
澎湃
攀登
2018年,黄奕维已经在“血脈”这一基本形式语言中辛勤摸索了4年,创作了《太平洋》、《不归路》、《灵与肉》、《诡辩》、《异形—手枪》等十余件形式语言完整精密的艺术作品。黄奕维的创作过程是一场异常烦琐枯燥的手工编织劳作,除了日日与最普通不过的铁丝材料较劲儿,还日日与自己的内心较劲儿。从一开始在解剖展中被血管的形式感动,到找到适合表现形式的材料,再到探讨内容和形式之间的深度关系,这其中独自摸索的孤独、苦闷、撕裂、期待和喜悦都沉淀在他那种耐得住寂寞的固执认真里。黄奕维说:“当我沉浸于创作之时,常常会把自己关在屋里几个月。从主动脉开始,一步步细化到毛细血管,最终喷漆(或者腐蚀)、成型,过程中成千上万的工作都需要花费极大的耐心去完成。当然也会经历非常焦躁的时刻,但那种对创作的初心,会一直逼迫着你将作品完成。这是一个磨炼心性的过程,也是一场与自己的对话。”
就是在这样的一次次对话中,黄奕维通过十几种不同粗度、不同型号的金属丝,最终创造了一个个以血管为架构的“生命体”。“血管”这一形式特别吸睛,有一种残酷与唯美的强烈戏剧冲突。然而这样丰富而精妙的结构,是持久的理性精准控制的结果,而并非突如其来的感性的肆意发挥。也因此他的作品包容了两种矛盾的气质:贲张饱满的激情和克制压抑的气息。有趣的是,他用稀盐酸腐蚀的方式给予有生命的主体(鹿、海豚等)以锈色,但却给予无生命的物体(吉他、枪、十字架、高跟鞋等)鲜活耀眼的红,前者是哀悼,后者的意味则更为暧昧,批判?诱惑?还是其他。观者不妨自行细细咂摸。
在探索的过程中,黄奕维还曾将血脉的形式与各种现成物进行结合,诸如石头、骨头、雕塑的局部,试图给形式带来更多观念的内涵和戏剧的冲突。《维纳斯》是在形式上结合得非常成功的一件作品。但令人更加惊喜的是《绵延》这件新的装置作品。他将材料从铁丝扩展到锡管,从而有效地扩展了作品的体量。血脉的形式与整个展厅的空间紧密结合在一起,不拘泥于形体,不具有明确的边界,与空间直接对话,具备无限扩张的可能。反而跳出以往刻意为之的观念表达,极大地发挥出形式自身所蕴含的独特美学价值,进入了更为宏大的生命主题与哲学思考。此时,观众不是面对作品,而是融入作品所营造的能量剧场之中,成为作品的有机组成部分。
“存在就是被感知。”被广为接受,但人的感知能力是很有限的,而且,感知能力因人而异—不同的天生本能、人生经历、知识储备等,让人面对同样的事物有千差万别的感知。肉身最容易被感知的是外表,从皮肤服饰到谈吐举止。但表象之下的世界,是难以穷尽且浩瀚幽深,从物质层面到精神层面。在科技和人文的不断追究下,真相交迭闪现,让有心人目视心记,反哺自身。
空性
一石一世界
诡辩
异形
刹那间的一瞥,让黄奕维对繁杂交织的殷红血管心有戚戚。紧追着这直觉的悸动,他在反复观看和研究中心有灵犀,从可见的血脉系统顺延到血液的循环系统,然后一发不可收拾的翩翩遐想。黄奕维从可见的血管系统出发,追溯到无机小分子、有机大分子、生物大分子之间的“万物一系”物质演化关系—这是自然科学的维度。同时,他的认知延展到人类的精神维度,认为“精神”是物质演化过程中逐步展开的一系列属性分化和属性代偿的结果:原始理化物质是“感应”,中级动物是“知性”,晚级人类是“理性”。
人身既是血脉的集成,也是文化的容器。在不断延展的感悟过程中,对物理的血脉和精神的文脉的触摸,体现在黄奕维形色各异的作品中。他从有机生物中由表及里地剥离出血管系统,或者给那些天然或人工的无机物质无中生有地赋予血脉。无论有机物还是无机物,都是当代人耳熟能详的,具有普世的象征性。于是这些枝枝蔓蔓、不同色系的血管,在当下这个过度世俗化的语境中,生成着供人反思公共问题的契机。
血脉系统是揭开表皮审视内底的结果,和每件作品的具体标题结合,这些形色各异的“血脉系统”和缺席的表皮形成彼此对立的张力,指涉生态、制度、性别、舆论、暴力、偶像、心灵、信仰等方面的当代状况。它们散发着忧心忡忡的气息,这些氣息反衬出的是艺术家自己心中的理想化状态。
黄奕维的“血脉系列”雕塑作品用特殊的编织手法将血脉这种代表人类生命能量的精微结构系统转化成了雕塑的语言,使其幻化为一切有机乃至无机生命的“构造体”,形成一种独有的表达方式。黄奕维仿佛要撕掉万事万物的“皮相”,让观者感受到皮相之下那种内在驱动的生命本源,但艺术家表达的对象恰恰是没有任何生命体征的、冰冷的物体。黄奕维企图用这种象征生命律动的结构为“物”营造出一种律动感、扩张感乃至焦灼感。红色,这个代表生命本源能量的颜色,无尽绵延,通过血脉的结构扩张、弥漫到“物”的内核,产生巨大的视觉张力。
这样的创作,无异于一种修行,对于艺术家来说更是身体与耐心的考验,黄奕维说在这个过程中自己像一个造物主,重新赋予了一些熟悉的事物一种新的“生命体征”。雕塑科班出身的黄奕维还是一位职业的演员,无论是艺术创作还是表演都是需要强大的感知力的,那种细微的、多触角的洞察,构成了他艺术表达的面貌。
黄奕维:到目前为止在我的创作历程里总共创作过四五个系列作品里,最喜欢的是现在这个血脉系列,因为这个系列在艺术语言上更有我的独创性,而且比较能表达出我当下的某些观念。我个人一直以来都是对自然科学比较感兴趣,二十世纪的重要发展在于除了发现万物同源以外,更重要的是发现了物质演化是一个总系列,即“万物一系”。人们发现,在生物进化以前还有一个分子进化,即从无机小分子到有机大分子乃至生物大分子的逐步进化过程。从原始单细胞生物到多细胞生物,随着生物体自身结构的复杂分化过程,也就催生出了循环系统—血脉系统。这个血脉系统的造型正是物质衍化的一个缩影。血脉系统对于我来说是有符号性的。它的符号性不仅在于生物性,同时也象征着物质演化。我用这种符号性去表现人类文明进程中的精神物像。除了想表达从物质到精神的“万物一系”的观念之外,同时也是想表达当下我对人类文明进程和宏观宇宙物衍的思考。
黄奕维:灵感来自我曾经看过的一个人体解剖展,是德国解剖大师哈根斯的展览。在展览上我看到了一些人体的血管标本,它们是用真实的尸体制作而成的,它们不但没有让我感到任何的不适感,反而让我感受到了来自生命的美感,感叹自然界的精妙和伟大,让我着迷于生物体内部构造的复杂与精妙。血脉系统作为生命体的重要组成部分被单纯地剥离出来,显现出一种奇特的美感。看着一根粗的血管分支出无数的细的血管,让我想到了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宇宙观。在观赏的同时我开始思索是否可以把这种大自然创造出的奇妙结构转化为雕塑语言呢?
作者介绍:黄奕维
1980年出生于北京,1998年—2002年就读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雕塑系,获文学学士学位。2002年—2004年就读于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获研究生同等学历。在多年的艺术创作中身兼当代艺术家、演员、导演等多重身份,作品涉及雕塑、绘画、影像、装置。现为独立艺术家,工作生活于北京。曾多次获得国内外艺术奖项、参加过国内外艺术展览及活动。在观念雕塑领域进行着不断的探索和研究。近期作品15张和文章中涉及的作品图片:动物类:《踏雪寻梅》、《太平洋》、《空性》;符号类:《十字架》、《中央》、《终极孤独》、《末世》;人造物类:《异形1》、《异形2》、《诡辩》、《进化论》、《女神》、《攀登》、《澎湃》;其他:《一只猪》、《一石一世界》、《看不见的鸡腿》;装置艺术:《绵延》。
踏雪寻梅
回到国内我进行了各种材料和加工工艺的尝试,最终用铁丝经过手工编制而呈现出了类似于血管标本模型的效果。其探索和制作的过程确实是极为艰难的。之前也曾想过用焊接的工艺,但因为我个人比较偏向于环保的加工方法,所以最终决定用纯手工的方式经过繁复的编制达到血脉的效果。这样的制作过程用的是朴素的材料和工艺,把污染降到了最低。这一过程本身也是我对创作作品的要求,更是一种修炼自己的过程。
黄奕维:目前的突破就是我试着运用这种语言进行更多题材的尝试,涉及了一些我比较感兴趣的题材,比如宗教、战争、互联网等。题材的多样化也能更充分地表达出内心的想法,探讨着生物体与人造物品及人造符号的关系,包括对人、物、生命、精神、符号等这些概念的思考。我希望最终由我的作品使每位观众找到属于自己的理解。接下来我要继续用这种雕塑语言创作下去。希望能有突破、能有更好的作品呈现给观众。
黄奕维:在新春之际我做了一整年的计划,包括要相继完成五六件作品、参加两个已经定好的展览。现在马上要着手制作的作品是将血脉和钢筋水泥相结合,还是在探讨生命被人类文明包裹和吞噬的命题。
黄奕维:希望疫情早点过去,也希望我们能通过疫情得到更多更深刻的反思,反思我们人类该如何在自然界中同其他生灵和谐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