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易然的诗

2022-04-13 08:38
诗林 2022年2期
关键词:墨点玩具月亮

把杨树拼贴在枯萎的路边

把汽车的尾气拼贴在玻璃窗的岔路口

城市里最遥远的定居是海浪

拼贴出蛰伏在沙土下的地毯

没有玩具,没有流着泪的书夹子

想获得拥抱,像狗熊的窝

像毛衣粗糙的眼睛

贴在婴儿失去羽毛的脊柱

基因工程、火箭弹、新法典

群居的路人阅读日出的公告

每天都可以换一个棋盘

贴进叮当作响的黑色煤堆

开始拆解一只玩具

一个太阳需要一把钥匙

在好的年成里,所有的收获

都被月亮盯着。放一把火

在岁月的腰上烧

看疯狂的孩子像春天跑向盛夏

一杯甜蜜的脂肪肝想要拆解

想要从零开始,从破壳的故乡开始

拆解不是成年人的手和脚

不是堵在河沟里的红色皮手套

也不是幸运彩票的白马王子

只是路边缺少花瓣的露水

缺少爱情的蛙鸣和丰满的可组装的

寂静

点起蜡烛,童年在闪烁

鹦鹉的喉咙挤出铝网的银

黑夜的翅膀飞向远空

小溪的喉结高出塔身

搭建榆木的楼梯

气管的迷途拥有一条手帕

读着,白纸抱紧自己

回忆经卷、大树、河流

唐诗的玉衣从鱼腹传来

美感流淌,捕捉女人的口器

月亮抵抗配音,把夜光杯摔碎

风在燃烧中荡起秋千的蜂蜜

寒冷讲话,墙亲吻了光

你融化成為可触碰的语言

树叶给天空挖一个洞

挖出一个精致的墨点

手枪的管道发射阳光

雪山倒地,流出蓝色的河流

一条排骨横跨其上,蚂蚁疾驰而过

老鼠需要一个洞

像风在油灯中点亮

觅食,吃掉的白骨慢慢堆积到天边

往洞里灌水,纸张变满变绿

倒掉熬煮的文字,在月亮之上

烫出一个洞

乌云一来,梅花就开

手拉手,搭着肩膀

手扶着腰,整理一下头发

蒲公英的手,柔软又轻盈

手是一面旗帜,把拉它上升的人

抱在流水的身体里

手推着车,拿口罩

手在寻找。另一只不洁的手

在嘴巴里。年轻的爱人

日与夜清澈的双手,吹响

天上的木孔

在风中祈祷的绿手

无法合上。树叶捧住阳光

亲吻孩子的手,也亲吻云朵

代替头羊成为铃铛的手

摇摇晃晃,拍醒流水

一个词

飞了起来,像小绿豆

落在碗里。是

没有开出黄花的月亮

是潮汐,纠正海岸线的发音

自行车的脐带运送甜蜜的锈迹

我们变成一个词

落在纸上。游出笔尖的大海

沙粒表层的图书馆

更多的词

小姑娘的白肚皮

轰隆隆响

诗者与论者,永远是一对各自疏离而又彼此吸引的“紧张”关系。同时,论者的诗歌却又决然不同于诗者的随性写作,会自觉纳入到其诗学理论的谱系中,成为相互印证的独特文本。

作为一名诗学研究者,陶易然的诗歌写作似乎从一开始就摒弃了抒情与叙事的两大传统,所谓的“日常”在其诗歌中也几乎踪影难觅。而抒情、叙事和日常性,这是目前诗歌界正在回归和不断践行的热词,大量的事关庸常生活的“共情”写作已经构成“大一统”审美的景观。

陶易然的诗歌写作在策略上“逆行”,直接扎根于词语中。在时间的推演中,词语恰恰是最可信赖的元基因,“词语是微小的家宅”(加斯东·巴什拉),词语是宿命的,但其变更与再生能力,使它全部参与到诗歌行动中。从诗歌的表面上看,他的写作没有地域,没有现实、历史或者时间的明显标识,但是词语本身所拆解和重构出了另一重现实,这个“新的现实”,或者说“发明的现实”,才是最真最可靠的此刻现实。

《拆解》一诗就是他代表性的一首。“开始拆解一只玩具/一个太阳需要一把钥匙/在好的年成里,所有的收获/都被月亮盯着”,“玩具”这个具体而又泛指的象征之物,对玩者有主体的塑造。在“玩”这个相互关照的动作中,两者构成互文、互解的对应关系。“想要从零开始,从破壳的故乡开始”,诗歌关注的原点是“故乡”,故乡无不是精神的原乡。那个“疯狂的孩子”造就童年的故乡,也在重塑孩子自身,故乡与童年,都处在生成中,也在拆解中,最终发现的是“可组装的寂静”。

陶易然就像一个对词语反复探究、反复拆解乐此不疲的孩子,“与词语独处”的他在诗中若隐若现地布局了一个他者。他的视角并非主体的“我”,而是一个旁观的第三人,拉开距离的审视,就像镜中镜,多维度的观照才对得上这个同样多层次复合的现实。

“树叶给天空挖一个洞/挖出一个精致的墨点”,《洞》这首诗,起句就来个反思维,不是蚂蚁们在挖洞,也不是树在挖洞,而是树叶朝着天空挖洞。这个“墨点”的暗物质,便具有了无限的意义。我们总是期望着狄兰·托马斯说的那样,一首诗诞生了,世界就发生了某种变化。这个向上的“洞”和向下的“洞”,幽暗之处不可置疑地充当了我们挖掘、探究的诗学意义。“乌云一来,梅花就开”,我们奔向一个目标,但往往是奔向目标的反面。悖论,正是这个反讽主义时代的症候。

——怀 金 诗人

陶易然这组诗作凭借修辞转动之力,呈现出对阅读解码的隐藏以及一定程度的消解。正如前两首诗题目所提炼出的逆向而行的命题,生命经验被“拆解”,经“拼贴”“组装”,即重组,进入修辞张力生成的超越日常经验、物性、身体性的逻辑序列。诗人操控语词,向读者展开的经验世界,如同隐匿图块的拼图,打乱秩序的魔方。如果说其书写是制造谜题的第一双手,那么读者调动语言感知力与自身经验的阅读甚至误读,便是解开谜题的第二双手,是另一种整合、重组语言的力量。巴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中谈及童年经验与对世界的诗意理解间的关系时说道:“在悠长而严肃的岁月中,谁不忘记自己的童年,他就是一个诗人。”《拼贴游戏》中的“游戏”“玩具”,《拆解》中的“玩具”“孩子”,《蜡烛》中的“童年”“手帕”,《洞》中的“洞”“老鼠”,《手》中的“孩子”,《响》中的“小绿豆”“小姑娘”等,被修辞分隔开的带有某种童年印记的物象,似乎可以集束为光,在读者阅读视界交错的繁枝间,推开一扇小窗,引入某种修辞干预下的童年视角,重组诗意的可能。“婴儿的失去羽毛的脊柱”指向天使的失落,“无法合上”的“绿手”指向树之祈祷的未完成,“蓝色的河流”消解“雪山”,“月亮”“抵抗”“夜”,“沙粒表层的图书馆”抵抗借阅,“露水”“蛙鸣”的主体性存在被抽离。上述对物性及典型意义的消解,对抵抗的强化,去主体化的处理,恰恰生成了意义的离心力与修辞的向心力共同作用下的诗歌张力,成就了这组诗作“丰满的可组装的”诗意。

——纳 兰 青年评论家、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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