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纸牙
想起要写写我的发小的故事,我还专门查了下发小含义,发小指父辈互相认识,从小一起伴随长大的玩伴,长大后又经常在一起的朋友。发小在南方意味着“开裆裤朋友”,在东北意味着“光腚娃娃”。发小之间的友谊不亚于兄弟姐妹之间的友谊,不是每个人都能遇见。
长大以后,走散了的叫发小,还在一起的叫朋友。
父辈们都是逐渐失联了,可是我们却断得更加决绝。偶尔在面馆遇见,也是急匆匆地打声招呼,站起来喊声叔叔,就也没任何期待。
我的这位发小比我大五岁,但我不叫他哥,相互之间也习惯了直呼姓名,他姓周,在这篇文字里就叫他“周粥”吧。周粥家离我家不远,我家住租来的街边小房子,他家住在附近小区楼房的三楼,每次去找他,我就站在楼下喊两声他就一定会回应,从来不会等我到第三声,这样的回应效率也深深地影响到了我之后对于同学、朋友主动邀约的习惯,这样的习惯也为我带来了不小的便利,准时、及时、高效率这些品质放在哪里都受用。
周粥的手很巧,我俩大街上捡到两块泡沫,我还在想着搓出个啥的时候,他已经磨出了一把手枪,就连扳机都是立体的,该空的地方空,该凸的地方就凸,你完全可以想象那就是一把真枪。我的这块稍微长一点,他就拿过去搓出把来福枪,我当然喜欢来福枪,可以端着,可以扛着,杀伤力也大。
他画画也特别好,无师自通,绝对的天赋加持。当时背雷锋版绿色帆布书包的人其实很少了,但当你见过他的书包之后就会明白,因為这样的书包容易画画。正面的那块画布有水冰月和花仙子,有星矢,有X战舰,有四驱车,还有威震天。背带上一边是龙王剑,另一边是金箍棒。所有可以画画的地方都有内容,基本把整个书包都重新设计了一般,这样的书包,谁不喜欢背呢。
周粥那双灵巧的手,就好像多长了一只一样,所以他就像小偷一样有三只手“掱”,然后他就带着我一起偷方便面。当时的干脆面是零食小吃,但康师傅、大排档泡面就是奢侈品了。我也是眼馋着大人们吃碗面喝口汤我在旁边站着盯着那碗汤,家里不给买也没有钱,就只剩下不劳而获了。
偷,自然是团伙作战,踩点、观察、选店、分工、时机、路线、销赃、分赃,一个环节都不能少。说是团伙,但其实就我俩人,本来是想拉着他哥和我哥一起去的,但两个哥哥都对这个没兴趣,就只有我俩了。
当时稍微大一点的批发店都会在门口两边摞很多箱子,大小基本都差不多,空箱子也有,多数都是比较轻的方便面、辣条、虾条、鸡腿面包、薯片的整箱子,这样一则显得货品齐全,二则也告诉买的人我家的实力雄厚,三则告诉周围的人这是我们家的地盘。
我们俩观察了一周才最终确定了要下手的那家店铺,这家每次都会把我们的目标方便面放在同一个位置,而且这个位置也正好可以是他站着抬起胳膊就能碰到,因为是那一摞的最上面,他站在箱子后面正好整个身子也都挡住,抽掉的动静不会很大,老板不会注意到。最关键的是这家店后五米就是一条小巷子,小巷子不深且左右都通,两边都可以通到大路上,即便我们没有成功还被老板发现了,跑的时候一定不会被逮着。
作案时间定在了中午一点多,老板这个时候都会打瞌睡,对面、旁边的商铺也都基本进入午休状态。我们的计划是我站在批发店的对面观察老板和店里客流的状态,相当于放哨的角色,周粥负责实施。周粥提前“埋伏”在箱子后面,暗号就是:我点头,他出手。
经过我们周密的安排部署,以及无知者无畏的心态,作案过程非常顺利,顺利到我们都没来得及高兴就一口气跑回到周粥家中。
下面就是分赃了。在周粥家中,打开方便面箱子,看到码得整整齐齐的方便面,我们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激动,我的眼睛发直,我的口水也感觉要喷涌而出。我以为我会分到十袋,结果最后只给我了两袋。我倒也没那么不开心,毕竟我只是放哨,真正的危险还是他承担着。拿着两袋方便面我就开开心心地回家了,至少,可以美美地吃上两顿泡面了。
后来,我们一起到歌舞厅喝剩下的健力宝,一起偷摸地进入影剧院,偷着偷着就把时间偷走了,我们就长大了。再后来我家搬到大房子后,我们的联系就少了。
现在回想起来最后一次见他的场景亦是满满的设计感,我脚踩大地,他悬在空中,我抬头望他,他低头喊我,我扬长而去,他不再归来。具体的情况是这样的:我放学回家,路过一辆大巴时听到有人喊我,回头一看竟然是他。他打开车窗,简单我和寒暄几句,问了我哥的近况,我说他去兰州上大学了。他说他现在做动漫,忘记了是在深圳还是广州。车开了,我就再没见过他。有点时空转换的味道,但也很难脱离现实的阻碍,这就是漫画结尾吧。
我想每个人都有一个家里有钱的发小,而这个发小往往也是最聪明的,他和我玩同样的游戏,浪费同样的时间,他在游戏里就会比我活得长,在现实里考试成绩也比我好,玩,并没有耽误他的任何事情,“豆芽菜”就是这样的人。
我家租住的是粮食局的街面铺子,自然就认识了这个发小。豆芽菜的爸爸是粮食局的局长,有车库有三室两厅的大房子,开普桑,家里有冰箱有大彩电,冰箱里塞满了雪糕,柜子里的零食都是最时髦的,家里的卧室都铺的是地毯,总之,你能想象到的当年有钱家里的模样,他家里都有。
我们一起最开心的时光莫过于一起在院子里的玉米堆上摸爬滚打。
粮食局院子设计是完完全全的“实用性四合院”风格,家属楼在北面,附在它身旁的还有一个小面积的仓库,面粉和大米加工厂在南面,西面是大门,大门的两侧就是住宅商铺还有粮食局的办公楼,一层是车库,二层三层是办公楼,东面是一个大的仓库。四面围起来就是中间的一片大空地,设计的功用是用来临时堆放粮食的,但我基本上只见过玉米,小麦和稻子非常少见,玉米一堆就是好多天,然后再转移进入仓库里。
我们的游乐园就是中间堆积的玉米堆。玉米堆是三角体,就像一大块奶酪立放在地上,贴近地面的是散散堆放的玉米,我们通常爬到玉米堆的最高点,然后脚踩着盖玉米的篷布沿着斜坡快速冲下来。我们希望自己不要跌倒以感受俯冲带来的快感,我们又希望在中途摔倒以感受与篷布碰撞的真实感,况且下面还是玉米,摔倒了也不会很疼,于是后面的游戏就演变成了看谁摔倒的花样多摔的距离远。
别看豆芽菜身体瘦弱,但他的内心却是极其凶狠的。有次我去他家里找他,进去之后他们家里都是沉默的,我也没多想就直接去他屋子了,一会他出去之后忽然大喊了一声,我看到他站在沙发上自己在脖子上架了一把刀,大声地对着他妈妈说:你要不给我买我就自杀,你们看着办吧。当时的我看到这一幕惊呆了,吓得不敢出声,他妈妈也随口就答应着让他赶紧下来。事后他给我说这是他惯用的办法,爸妈都会满足他的要求。我不清楚他是不是在哄我,但我断然是不敢这么做的,如果我这么做了,等待我的没有答应,只有巴掌。
从小对于豆芽菜和他爸不是一个姓氏的谜题也在很多年后才解开。据说他爸为了官运,把自己的名字改了。豆芽菜姓龚,他爸姓石。搬到大房子后,我们平时的联系少了,但是还是一个学校一个年级但不是一个班级,再后来我们就各自变成了胖子,成了家,成了孩子他爸。发小不能继承,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情。
他姓平,就叫他小平吧。小平的身材很像伟人,小平的头很小,脸上却有一大片胎记,血红色的胎记,第一次看见会有些害怕的。
小平的爸妈离婚了,他跟着爸爸,据说他的后妈对他不是很好,我没有在他胳膊上找到烟头烫出的印记,但我看见了他胳膊上像是被鞭子抽打过的红印子,和电视里看到的一模一样,我甚至在脑子里想起来他被后妈欺负的画面,但我从来没和他讨论过这些事情。
我和他在一起玩耍多半是同情之心大于朋友之心,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不好,但我明白我对他没有任何的功利之心。
某天周末,他带着我去了他妈妈家,我吃到了人生中最好吃的最甜的糖萝卜。我长这么大一共就吃过两次,一次是我妈做的,面粉味较大不是很甜,一次就是在小平妈妈家。吃完糖萝卜,我们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小平妈妈也没有留我们再待会的意思,我当时很郁闷啊,为啥像是赶我们出来似的。从小平妈妈家出来之后,他才给我说,是他妈妈叫他去吃糖萝卜的,专门给他做的,而他的后爹一会就回来了,所以不能让我们待的时间太久了。
他和我最喜欢的游戏是掰掉自行车前立杆的牌子,那时候的牌子都是用海绵胶粘上去的,撕下来的一瞬间非常地有成就感,软绵绵的感觉是每一个小男孩的春梦。
和小平失去联络也像是一个梦一样,有一天上学我看到他的座位是空的,还以为他是请假了。不一会班主任说小平转学了。我们从此就再没有见过。
有一个小学同学,他姓吴,口天吴。这个字我总是误看成吞,他就是被“委屈”吞去了生命。在这里就叫他吴吞吧。
我家还在小房子时,他家就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摆摊卖凉皮。他爸爸负责在家制作好再送过来,他妈妈负责卖凉皮和打理摊子。我妈有时候也去买凉皮,一来二去两家也就比较熟了。
吴吞也是我的小学同学,他是喝农药自杀死的,也是班主任告诉了我们这个消息,听完这个消息,我们就接着上课了。后来我们才知道,是吴吞把家里的一串钥匙丢了,被爸妈骂了一顿,委屈不过就喝药自杀了。
吴吞是家中长子,还有一个妹妹,后来他爸妈又生了两个女孩,最后终于得偿所愿生了一个儿子,就是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最小的弟弟,我不知道这个小弟弟长大了会不会被讲他大哥的事情,我同情他。
吴吞的妈妈现在还卖着小吃,不过不做凉皮了,而是开起了小饭馆,主要是面食饺子和羊杂碎。我前几年回家以后都会去店里吃份她家还在做手工的搓叶子,每次去都会问问我近况,也会说要是吴吞活到现在也和你一样大了。每次问起我,我总是有种莫名的负罪感,我觉得是我引起了她的伤心往事。再后来再回家我就不去吃了。
吴吞的死,是我生而为人后接触的第一次死亡,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委屈。我知道我这一生还会接触更多的死亡,死亡的原因肯定不只有委屈,但委屈绝对是占比最多的。我们的成长,不就是一直在化解委屈吗。化解过去了,你就活得更明白一些,化解不过去,你就真的过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