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楚楚
今年年初,因为一则视频,Nadine Hwang在网络引起关注。视频的标题叫《寻找Nadine Hwang,一个曾在上世纪登上世界各地报纸的中国女人》。在视频中,Nadine Hwang身穿军装,一头短发,目光坚毅。这是一张独特的中国面孔。
邹德怀是视频的制作者,几年前他偶然买到Nadine Hwang的照片,出于好奇,他在旧报纸、传记、纪录片中寻找Nadine Hwang的踪迹,试图还原这个女人的一生。
从2015年到现在,邹德怀已经收集了十万张老照片,这些老照片大多来自私人家庭相册,也多与战争有关,它们成为特殊历史时期的注脚,例如抗日战争等。邹德怀对生动的历史细节感兴趣,在他的收集里,有加入恶魔部队的日本兵、与妻子分离的云南军人,也有单机直入南京的孤胆英雄。这些照片提供了关于战争中普通人的叙事。
以下是邹德怀的自述。
2021年,我看到了一个关于纳粹集中营的纪录片,在被解救出来的大批受害者里,有个两秒钟左右的镜头闪过一个中国女人。她为什么出现在那里?那一幕让我非常震撼。
当时,我正在寻找一个老照片上的神秘女人。那些老照片是我从一个美国私人藏家手里买到的。之所以买下它,完全是出于好奇。在有的照片里,这个女人穿着皮草,像个名媛,有的又穿着军装,在随照片附赠的卡片里,对她的描述是:“中国的圣女贞德”。照片在我手上存放了几年,由于资料不足,我一开始没有写她的故事,直到我看到这个纪录片。
在紀录片里,在被解救出来的受害者喜悦的笑容当中,只有她轻轻地冷笑了一下,露出不屑的表情,仿佛那份被解救的喜悦与她无关。我想知道,她为什么会露出那个表情?
为了寻找她的踪迹,我与分布在各个国家的伙伴一起,分别用她名字的不同语言的写法,在网络、各大学的局域网、档案馆中搜索。当越来越多的资料出现,我才终于明白,显露在她脸上的表情,其实是一种心有不甘。
她叫Nadine Hwang(黄讷亭)。在1930年代,她曾以“中国的圣女贞德”的称号,被世界上许多国家的报纸报道,她的故事因此有了不同语言的记载。网络上对她有些泛泛的描述,比如“最有能力的外交官之一”。
为了获知她早年的故事,我们一个会西班牙语的伙伴,从西班牙的二手书店买到一份1929年的杂志。杂志的封面是她的一张非常阳刚的男装照。她穿军装的样子引发了世界各地对中国的期待。
根据那份西班牙杂志的记载,那时黄讷亭才19岁,在舞会上因为穿着男子服饰跳舞,被一个将军赏识,邀请她做刚刚组建的空军的上校。我分析,这个将军不是张宗昌就是张学良。但无论是谁,他们都属于同一个阵营。她加入的是当时已步入末路的北洋军。
然而,黄讷亭当时根本不屑于被当作军队的“吉祥物”,为了成为真正的军人,她去军校完成了所有课程,拿到了成为军官的资格证明,还学开飞机。根据纽约一份晚报的记载,1927年她又被当时的总理潘复提名为经济信息办公室的新闻秘书,被派遣到美国交流。
根据一份法国报纸,1933年,黄讷亭去了法国,加入了巴黎妇女团体娜塔莉·巴尼的沙龙。之后,她淡出了公众视野,成了纳粹受害者。
我们进而又找到一份1931年的葡语杂志,才发现,她的故乡并不在中国。在这份以她坚毅的脸做封面的报纸里,记者找到了她的出生证明:1902年出生。这份报纸介绍,黄讷亭的父亲是清政府驻西班牙外交官,母亲是比利时贵族。1912年,宣统帝退位,民国开始,父亲在民国政府的邀请下回国了。
在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黄讷亭见证了一大批人走上历史舞台。我在1980年的一份《读书》杂志上发现,23岁的毛泽东曾来过她家,与其父交流。
这份杂志是这样介绍她的:“她精通多国语言……青年时期的她,几乎完美融入了中国当时的爱国主义和革命思潮。她到贫民窟的茅草屋中教人们读书写字,走遍各地发表演讲,为国家做新闻宣传,上街控诉帝国主义阴谋。她高举着拳头大声演说的样子,深深印在了一位美国记者的心中,是这位记者将她描述为‘中国的圣女贞德’。”
一个学法语的小伙伴查到了1928年法国对她的报道,在法国《进取报》里,她与郑毓秀(曾参加过刺杀袁世凯行动)一起被并列报道,标题是《两位意想不到的女性揭示了中国古代社会的深切变革》。然而,1945年,当身为美国援华会名誉主席的郑毓秀和大家一道迎接胜利时,黄讷亭却成了一名纳粹集中营里刚被解救出来的囚犯,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切的急转直下让我感到困惑。报纸能帮助我们发现历史,但它还原的不是最完整的历史。在那个渴望传奇的年代,人们看到的是“圣女贞德”。于是,我又重新梳理了她的资料,试图找到更多细节。
这一次,我看到的是一个小女孩被迫在幼时离开自己出生的国家,又看到她因家庭背景悬殊而被家人强制分手的心碎恋情。1926年,她刚学会驾驶飞机,父亲就死在了一场疾病中。她成为空军上校,可北洋军阀从来就不是从军报国的舞台。1929年,中东路事件时,她接受过外媒的采访,说希望自己能上前线。但后来,她没能上前线,因为中东路事件很快就以张学良的失败告终。
1927年,她接受潘复安排赴美做政府新闻秘书,下一年,东北易帜,潘复政府倒台。1934年,她在巴黎加入了文艺青年巴尼的沙龙,竟在那里给巴尼当司机、秘书和厨师,晚上只能睡在巴尼的办公室。后来,沙龙的成员都看不下去了,问她:“你有那么显赫的社会背景,为什么你要在这里寄人篱下,不去做本来就属于你的事业呢?”
作为时代潮流的一分子,她所有的努力都失败了。但是,我依然觉得她是一个有很大抱负的人。你想,她敢学开飞机啊。
我不是第一个报道她的故事的人。相比之前的报道,我的新发现主要是中国方面关于她的记载。我制作的《寻找NadineHwang》视频破圈后,许多海外华人主动联系我。这个视频最初在中老年群体中发酵,在视频号后台,我收到了几千封私信,很多人给我讲了自己家族的故事。我想,很多人看到黄讷亭的故事,会想到自己也是时代下的小人物。
2015年,我花了九万多日元(约5000元人民币),买下一本相册。这是一个去过齐齐哈尔的日本兵的相册。
这本相册最特别的地方,是里面有一整页的“街头风景”。相册主人在齐齐哈尔街上四处游荡,拍下了一些现在已经不复存在的景象:古建筑、载着女子出行的四轮马车、在路边等生意的算命先生、隔着鸟笼逗鸟的路人、热闹的路边小吃摊、在街边愤懑地坐着纳鞋底的大妈……这些有烟火气的照片透露着一个信息:那个端着相机游走在齐齐哈尔大街上的人,知道什么是欢乐,什么是痛苦。
我可以明显感觉到,相册的主人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冷血动物。不同于其他喜欢把部队最高长官或者自己的照片放置在首页的日本军人,这个人在相册的第一页贴着自己母亲的照片。第二页,他开始放置自己的成长照片,这部分平淡、和煦,直到18岁,照片画风骤变。
按照他的标注,昭和16年(1941年)3月,他开始接受军事训练,也是在这一年,日军攻下了包括福州在内的大半个中国。之后,他完成了训练、授枪仪式,准备参战。出征之前,他与家人拍了一张大合影,在家人中间,他穿着军装,站得非常挺拔,双手紧贴裤缝,已经被训练成一个军人。
在这张大合照里,没有一个人的脸上带有笑容。
這本相册几乎完整记录了一个昭和时代的普通人,从少年到青年再到战后所经历的一切。相册里关于从军经历的照片占比并不多。根据时间推算,战争结束后,主人公似乎一步步从战争的阴霾中走了出来——我看到,他终于约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去划船,然后结婚。之后,照片显示,他没入了人群,就像普通的“社畜”一样,穿西装,疲于应酬,但他依然还是个很不错的摄影爱好者。他和家人的感情一直很好,会带着妻子去各种地方旅行,有时还带着妈妈一起。
在这些祥和的照片背后,他没有呈现出来的,或者下意识想掩盖的历史是什么呢?在相册里,我发现了“关东军化学部”和“第526部队”几个大字。根据时间推算,他在读大三时被征召入伍。在先后短暂地加入了几个不同的部队后,他去了齐齐哈尔,进入关东军化学部,代号叫526。我没听说过526部队,但我知道著名的化学部队731。526是一个什么样的部队?
在搜索中,我惊讶地发现,这是一个隐藏了50年的恶魔部队。
很多人都知道731化学部队,事实上,论反人类程度,516部队比起731有过之而无不及。在516部队背后,还有一支队伍专门负责训练和辅助516,也协助731共同完成试验,它的代号就是526。
1990年代,东京举办了一个731细菌部队的罪行展,一个526部队的老兵参观了这个展览,似乎是有点良心发现,他接受了记者采访,坦承526部队的存在,他说,526也是拿活人做实验。当时,马上有中国和日本学者对此展开研究,他们用了两年左右的时间,确认他说的是真的。
后来,有一个叫金子时二的526部队老兵来过中国,想帮中国人找到毒气弹掩埋的位置。金子时二凭着记忆手绘了地图,最后还是没找到他画的地方。60年过去,那些地方都变成农田了。
根据一些516部队老兵的回忆,在日本投降前夜,他们接到了要将一切资料和化学毒剂销毁的命令,于是,能证明526部队存在的一切证据都被沉进了嫩江江底。在战后的几十年里,这个秘密部队就此消失,甚至逃脱了审判。由于相关的资料被销毁得过于彻底,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中,不少专家都质疑其是否真实存在过。
我没想到,能直接证明这个部队存在的证据,最后就这么明晃晃地贴在相册里。
我公布这个发现后,很多媒体都做过报道。有关部门找我借走了相册,山东大学做地理勘察的老师也加入了研究,但都没什么头绪。据我所知,目前,他们连526部队的军营都还没找到。这个相册主人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他没有在任何一张照片里泄露526的位置信息。
主人公没有在相册里留下自己的名字。为了找到他的资料,我给他就读过的学校发过邮件,也在档案馆搜索他和他的家人,皆无果。
我曾怀疑过这本相册是否可能造假,最终我排除了这种可能,因为里面涉及的很多资料是平常人接触不到的。
在相册的最后一页,他贴上的是几个青年男女在大桥下的合影,从容貌推测,那是他没有经历过战争的妹妹们,她们也曾经出现在他出征前的大合影里。照片旁留着他最后的注释:祝大家幸福。
我是从2015年开始接触老照片的,那一年是抗战胜利70周年,我想写一些故事,便托在日本的朋友帮我搜集抗战时期的老照片。在这些私人相册里,你会看到各式各样的战争亲历者,这些照片来自他们自己的小相机——当时相机在日本家庭已经比较普及,他们在行囊里装上相机就像准备一场远途旅行。后来,以抗战时期的影像为发散点,我又开始在美国、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的一些在线或线下的拍卖会搜集民国时期的老照片,这些照片承载着很多传奇故事。
我不是一个学历史出身的人,但我喜欢大时代下小人物的故事。
我挑选老照片的标准,首先是看这个人有没有故事、这张照片够不够吸引我,以及照片的稀缺性。近些年,关注者越来越多,老照片的价格也炒上来了,我当年一万元买的相册,放到今年可能会拍好几万。
有一个日本军医的相册,山西作战的时候,他在当地开诊疗所。那是一个胖胖的、憨憨的,看着挺和善的军医。在他的相册里,还夹着一张写着“八路军不杀俘虏”的红色纸条,那应该是八路军的宣传单。这个红纸有明显的被搓成过纸团的痕迹,他把它展开,贴了进去。他的相册里,全是中国的风土人情。
有一次,在京都的一家旧书店,我买到一本侵华日军德田少佐的私人相册,这个人在搭乘飞机时,在空中拍摄了一些照片。在他的照片里,我发现了一幅在阳明堡战斗中牺牲的八路军的照片。
这是目前发现的唯一一幅关于阳明堡战斗的照片。咱们上学都知道“夜袭阳明堡”吧,八路军在山西一带偷袭日本的机场,由于这是个游击战,打完就撤,而且事情发生在晚上,因此,长期以来,这场行动被认为是没有照片记录的。这是经过战史专家余戈和吴京昴共同考证过的。
我也收过一些战地记者的相册。日本《朝日新闻》某个分社的记者跟着南京大屠杀的部队进过南京城,留下了几百张底片和几百张照片,我把他的遗物几乎全买下来了。这个人拍过国军尸体的照片,也拍过杀老百姓的照片。
按时间推算,他经历了整个南京大屠杀,他肯定拍过大屠杀的照片,但相册里没有。我认为,出于种种动机,他销毁了那些照片。
我之前收过一个日本军官的相册,他在江苏镇江作战,相册里有一个日本军官斩首一个中国俘虏的三连拍,第一张是军官举刀,第二张是手起刀落,第三张就是头滚到了身体两米远。在照片后面,他写了一句话:“这些照片千万不能被人看见。”但是,他还是把这些作品带回了国,贴在了自己的相册里。这类人的相册我也有很多。
关于抗日战争,我也收了一些中国相册。有一个云南军官,出征前在自己照片的背面写了一封遗书,想劝夫人改嫁。“娟妹,倭寇来犯,民族危亡,今出滇,吾抱必死之决心,希汝另嫁,幸勿自误。”落款时间是1938年7月11日于武昌,那是武汉会战的前夕。我没能查到故事的后续。
收集老照片时,我经常会感觉到遗憾。出于各种原因,很多人的历史没能保存下来。
历史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细节会让历史变成一个具象的事情。老照片相册给我们提供的不仅是照片,还有事件的位置、时间、地点,这才让历史有了细节。研究历史的一个痛苦在于,你总会看到历史在不断地重复,后人又总是吸取不了前人的教训,你处在历史的车轮下,但你又改变不了什么。不过,我会把老照片的研究一直做下去。
(摘自微信公眾号“GQ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