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头
在我很小的时候,读过一篇《在葛底斯堡公墓落成典礼上的演讲》,作者是爱德华·埃弗雷特。在演讲中,他引述了古希腊伯利克里著名的葬礼演讲中的一句话:整个大地是伟大人物的坟场。并且又补充了另外一句:无尽的时间长流是他们光荣的庆典。葛底斯堡和南北战争有关,伯利克里和伯罗奔尼撒战役有关,这些动人的字句都是献给战场上的亡者。
那时候我就注意到,人们赞颂的不是战争,而是战争中的人,赞颂他们的勇气、意志和牺牲。
长大一些之后,我又发现了如下字句:战争是政治的最高体现。于是我就有些困惑,为什么政治家并不直接参与战争,他们发动战争,送成千上万的普通人去战场面对饥饿、寒冷、恐惧、伤病、孤独和死亡?东条英机并没有死在亚太战区,他在切腹后受到了良好的照看,最后死在绞刑架上。希特勒没有死在斯大林格勒前线,他在地堡里和自己的狗一直活到大军逼近柏林。在他们实现所谓的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或是“日耳曼人生存空间”的政治理想过程中,无数士兵死去了,无数家庭破灭了,无数平民的生活摧毁了,他们自己却完好无损,甚至还带着荣耀。
当奥巴马荣获诺贝尔和平奖时,奖牌上还带着子弹的呼啸和人类的哀嚎声。普通人在战后的山区冒着生命危险排雷,却不曾有这种荣耀的时刻。战争让我意识到人和人不同,生命和生命不同,区别有棋子和下棋的手之间的差异那么大。
所以除了反侵略战争之外,我实在是找不出什么理由来支持战争,更不用说为战争而欢呼。但我的确看到人们为战争中的强者欢呼,比如蒙古铁骑,比如SS冲锋队,就像是看到鱼肉在为刀俎欢呼,仿佛因为这欢呼自己就变成了铁器一般,可以和强力者站在一边。这让我非常困惑,他们是怎么认识自身和世界的呢?究竟是什么酒能让人醉成这个样子?身为代价,却幻想着让世界和敌人付出代价?这种错位感,让我想起了一张老照片,其中是一名黑人纳粹。
如果说战争有任何价值,我倒不认为是为了人们珍惜和平,而是提醒人们和平生活背后的代价。任何时代里,人们都会有自己的欲望和野心,并且在人间加以实现。而这些欲望和野心最终变成某种信念,不幸的是,在同一时间可能存在着彼此对立的不同信念。战争是解决这种信念之争的终极形式,当所有的常规政治手段都已經用尽,人们就会用人命来争胜。一次又一次,战争用性命告诫人们无限膨胀的欲望和野心只能带来毁灭。
于是现实生活并没有多么美好,但值得维系和过活,原因是其他选项过于骇人听闻,代价沉重。经济制裁可以撤销,外交禁断可以复建,但在战争中死去的人就是死去,生命不可能重来。战争中不但隐藏着针对生命的巨大不公平,更意味着生命的彻底断灭,无可修复,无可挽回,无可逆转。而这一切往往只是为了地图上虚拟的一段国境线,一片士兵死前都不曾履及的土地,以及少数人的个人意志或是虚荣。
我赞同伯利克里的话:整个大地是伟大人物的坟场。小人物因为家园、家人在战场上失去性命成就伟大,而幸存者在坟场上建设家园,继续生活——这应该是世界的真实景观:平凡生活背后依然存在代价,和平宁静并非凭空得来。爱德华·埃弗雷特的话则让人存疑,无尽的时间长流未必是他们光荣的庆典,因为人们的忘性如此之大,时间稍微流逝一点点就又会重新蠢蠢欲动起来。
在太平无事的年岁里,人们把祈愿世界和平当作是一个笑话。当战端又起,世界陷入动荡时,这些字又重新获得了重量,被视为一种严肃的个人信念和正常的人性闪光。或者也可以这么说,人们重又获得对世界的真实认知。
(摘自《时文博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