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区至今还有一些南下的老干部以及他们的后裔。
他们大都是山东德州、枣庄,河北沧州一带人。也有个别的,是从东北长春、哈尔滨过来的。他们中间,有些是进步青年,有些是大专院校的学生,或是工厂里的工人、技术人员,以及有志于新中国建设的进步人士,最抢手的是有文化的私塾先生、大学老师,他们经过短期培训,便成为革命的“火种”,随解放大军一路南下。其间,每解放一座城市,便播下“星星之火”,以此帮助地方建立红色政权。
盐区首批留下来三位“南下干部”,分别是组长大郭、文化干事小刘,还有一个负责后勤工作的女同志,姓方。大郭是解放长春时应征入伍的,他参加过平津战役,攻打过济南城。所以,大郭是他们三人中的组长。小刘和那个姓方的姑娘,都是河北沧州一家师范学堂的学生,看似一对恋人,整天出双入对,其实,大家都是同志关系。
当时,他们都很年轻,思想觉悟都很高,政治敏感性也很强。组织上把他们留在盐区开展工作,主要任务是“打土豪,分田地”。
刚开始,他们只是走家串户,访贫问苦,并就各家拥有的盐田、农具、牛羊、庭院、竹园、树木、小块菜地啥的,逐一登记造册。时而,还组织一些穷苦人开会。有时,夜晚也开会,也到盐工家里去座谈。其间,也有人深更半夜地跑到他们驻地去反映情况。等到盐区几个恶霸地主被戴上高纸帽揪出来,一场势如破竹的土地革命,便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那段时间,盐区许多腰缠万贯的大盐商,一夜之间便倾家荡产。白花花的盐田,被穷苦人分领了不说,就连他们家中的娇妻、美妾,也都被扛大包、抹汗泥的盐工汉子们美美地抱走了。
批斗大会上,原本是坐在一旁看热闹的观众,忽而身边站起一位来,指责你家曾经雇用过盐工,欺压过穷苦人。随之,有人附和,并高呼口号。眨眼之间,那个被口号“打倒”的人,便成为人民专政的对象。
盐区刚刚解放时,没有公、检、法三堂会审之说。许多被“专政”的对象,只要是被认定与人民为敌者,经过“南下干部”们签字画押,就可以给他们定罪量刑,情节恶劣者,随时都可以送他们上断头台。
盐河口的小财主张真,参加过几场那样的批斗会,忽然感到自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原因是他家拥有几十亩盐田,每到收盐时,老婆孩子齐上阵,还是忙不过来。也就是说,他张真也曾雇用過盐工。雇用盐工,就是剥削阶级,剥削阶级,就是坏分子。照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张真感到恐慌了!
这天傍晚,张真把家中一点散金碎银揣在怀里,想送到盐河北岸的老丈人家藏起来,以防不测。
不料,在盐河边等船摆渡时,他遇到了“南下干部”中的小刘干事和那个脸很白、手也很白的小方姑娘。当时,张真误以为他们是来抓他的,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
原来,他们也是来乘船的。
盐河边渡口挺多的,隔岸两村相望,就可用木桩、石板搭一个小码头,供船只停靠,方便两岸人家来往。当然,最好的码头,还是盐河下游的石板路码头。那里每天有两艘大船对开,船上能装牛马,能搁轿子,盐河两岸进行蔬菜、瓜果交易,以及搬砖弄瓦的匠人们扛着脚手架,提着木匠、瓦匠家什过河时,大都选择那里的大船。
但是,石板码头的大船,并非随叫随到,而是按时间开船。而张真他们所乘的小船,两三个人,就可摆渡走人。赶上有急事者,即使是一个人,也能把你送到对岸去。不过,那样的时候,你要多掏几个铜板给人家。问题是,那样的乡村野渡,安全性能不是太好,赶上风浪,随时都会有危险。
类似的事情,恰好被小刘他们赶上了。
当天,也是因为盐河里起风浪,原本坐在船舷左边的小刘,想去右边保护小方姑娘。不料,就在他起身时,小船随之失去平衡,紧接着一个巨浪打来,将小刘一下子掀翻到了盐河里。
正常情况下,掀翻到盐河里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撑船的老倌随手扔过一段救生棒,只要你抱住救生棒,就可得救。盐河边,玩船弄水的人,哪个没在盐河里呛过海水、尝过海泥呢?
可那个异乡而来的小刘干事,原本是个旱鸭子,他不晓得去抓救生棒,只知道在河水中乱扑腾,几个回合下来,他就没有力气了。船上的小方姑娘,狂呼乱叫,可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情急之下,只听“扑通”一声,张真一个猛子扎进河里。
回头,等张真再次从水中冒出来时,只见他一手拽着小刘的后背,一手搏击着湍急的河水,一点一点地向小船靠过来。
上岸后,小刘和小方姑娘都说张真是他们的救命恩人。而此刻的张真,怀里正藏着宝物呢,他没有心思与他们多言,慌里慌张地就走了。
两天后,他们在一场批斗大会上再次相遇。
当时,张真是作为被揭发对象,被人揪出来的。那种一呼百应的场面,有点像棉花垛上落火星,一提到张真是个坏分子,火苗子“腾”的一下就燃起来了,全场人都跟着喊口号。
接下来,是给张真定罪量刑,大郭作为“南下干部”中的组长,知道张真是小刘的救命恩人,便让小刘做裁决。
小刘呢,热血青年一个。他把大郭的话,视为组织上对他的考验,为显示他不徇私情,想都没想,大笔一挥,把原本可以劳动改造的张真,一家伙给画到死囚犯的栏里了。
事后,一直留在盐区工作的小刘干事,也就是后来的刘专员,再不提张真,也从不让家人提他当年的那些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