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土地,剪不断的俄乌

2022-04-08 00:55何任远
看世界 2022年6期
关键词:波兰人弗拉基米尔俄语

何任远

乌克兰基辅

曾几何时,在如今的乌克兰境内,乌克兰族和俄罗斯族和睦相处,甚至长期通婚。但2月下旬以来,炮火打破了一切。

身在德国的俄裔尤里,妻子是乌克兰族,岳父母目前都躲进了基辅一个地下车库。作为乌克兰家庭的俄族女婿,在当下的局势里,尤里完全有理由感到尴尬和不安。

尤里在2011年,于基辅的一个戏剧艺术节上跟太太相识。俩人都是演员,婚后常年在德国定居。妻子说俄语和乌克兰语,但尤里只说俄语,因此俩人交流的语言是俄语。

而同样曾是演员的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生于乌克兰中部克里弗洛,母语是俄语,乌克兰语是他后来才学会的工作语言。

斯拉夫君主弗拉基米尔接受洗礼

有意思的是,普京、泽连斯基的名字都是“弗拉基米尔”,然而普京名字的俄语拼法是“Vladimir”,而泽连斯基名字的乌克兰语拼法是“Volodymyr”。再加上乌克兰、俄罗斯和白俄罗斯三个东斯拉夫民族的主流宗教,都认同在公元988年接受东正教洗礼的斯拉夫君主弗拉基米尔,因此俄乌两位弗拉基米尔的兵戎相见,更加增添某种古老的东斯拉夫众君主争夺斯拉夫第一把交椅的历史味道。

如果说,语言可彰显俄族和乌克兰族的不同之处,那么这种差异实际上并不大。在国外一些社交媒体上,有这样一个颇为简明的“公式”:乌克兰语=俄罗斯语+波兰语。乌克兰语有了跟俄语相似的语法句式框架,然而装的却是大量的波兰词汇。

乌克兰语有了跟俄语相似的语法句式框架,然而装的却是大量的波兰词汇。

“无论对方是说自己的乌克兰语还是学说波兰语,波兰人都认为,乌克兰人说话有一种歌唱的感觉。”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波兰语教师林歆认为,如果一个波兰人只靠说和听的话,理解乌克兰人口头讲话是不困难的,毕竟许多乌克兰语的单词,其实是从波兰语借过来的。但一个波兰人要是从来没学过俄语的话,是听不懂俄国人说什么的。要是看书写系统的话,那么波兰语使用了拉丁字母,而乌克兰语则是用西里尔字母。

而这种双语混合交错的现象,是自从13世纪就开始的漫长过程。

乌克兰语和俄罗斯语的分野,也是东斯拉夫民族1000年来分道扬镳的产物。

988年,东斯拉夫君主弗拉基米尔在黑海边接受拜占庭的洗礼,意味着这支生活在东欧大草原上的部落开始慢慢纳入欧洲文化轨道。

以基辅为权力中心,弗拉基米尔建立起一个跨越波罗的海和黑海的基辅罗斯公国。在波兰等西斯拉夫人还没崛起的年代,这个以基辅为中心的东斯拉夫公国可以说是东欧一霸。

日后被当作乌克兰民族英雄的赫梅尔尼茨基,在欧洲开了屠杀犹太人的先河。

基輔之所以直到今天还能在三个东斯拉夫民族之间树立起巨大的威信,就是因为东斯拉夫人的东正教信仰,是通过这里的400座教堂和修道院的僧侣们翻译希腊语著作,而传播到东斯拉夫世界的。

弗拉基米尔去世后,他原先统治的罗斯公国被数个子孙后代继承,东斯拉夫世界进入群雄并起的年代。

然而,一支从亚洲北部杀过来的彪悍游牧民族,风卷残云般横扫欧亚大陆。1240年,基辅被蒙古鞑靼人占领,400座教堂和修道院,以及8个大型公共市集,被征服者烧成灰烬。几乎所有东斯拉夫公国都不得不臣服于蒙古的铁骑之下。

蒙古鞑靼人在这片毫无天然屏障的大草原上建立了金帐汗国,而其边陲之地,诞生了一个屈服于鞑靼人的斯拉夫小附属国,即莫斯科公国。

“在彼得大帝向西望之前,屈从于蒙古枷锁的那个最靠近金帐汗国的公国—莫斯科,自绝于欧洲文明,并且深受金帐汗国专制作风的影响。”波兰导演耶西·霍夫曼在《乌克兰,一个民族的诞生》中这样说道。

相比之下,南部靠近波兰的另外一个东斯拉夫政权—加利西亚王国,较早摆脱了蒙古枷锁,日渐受波兰乃至欧洲拉丁文化的影响。如今那个被视为乌克兰民族主义重镇的西部城市利沃夫(Lviv),其名字也是由加利西亚国王里奥一世的名字演化出来的。

在13世纪,加利西亚历代君主试图以此为根据地,恢复整个基辅公国的荣光,却无奈屡战屡败。

最终,西部日益壮大的波兰—立陶宛联合王国,把这个东斯拉夫王国并入了自己的版图。利沃夫从一个东斯拉夫的政权首都,变成波兰—立陶宛联合王国治下的一个普通城市。在这个等级严明的社会里,波兰人多为贵族,而众多基辅罗斯的后裔,则成了底层群体。

面对信仰罗马天主教的波兰统治者,这些东正教底层臣民尝试过用激烈的手段反抗。然而在漫长的混居过程中,波兰人带来的拉丁文宗教文献和西欧印刷术,潜移默化地塑造着乌克兰先辈们的民族特性。

在东正教中找出天主教的印记,在天主教中暗怀东正教的印记,乌克兰人在民族塑造中融合了罗马和拜占庭的血脉,最终在利沃夫形成了一个独特的信仰群体:既尊崇罗马天主教廷又保留东正教仪式的耶稣会。

与此同时,在16世纪的莫斯科,出现了一位名为伊凡的王子。在爱森斯坦的电影《伊凡雷帝》中,伊凡王子从一个天真勇敢的年轻人,慢慢转变成一个眼神阴冷、气色诡异的暴君。这位在血腥宫廷内斗中活下来的公国小王,灭了一直主宰莫斯科多年的金帐汗国,并且以铁腕的手段镇压各罗斯诸侯,最终自我加冕成为所有罗斯的“沙皇”。

《伊凡雷帝》剧照

乌克兰基辅cd5f2976940afbf4a7f8e436522b6518的赫梅尔尼茨基雕像

一个新的东斯拉夫权力中心终于成型。

到了1648年,皈依耶稣会的哥萨克部落首领赫梅尔尼茨基,首次反抗波兰统治者,被认为是乌克兰民族觉醒的重要一环。

这位被冠以“东正教捍卫者”的哥萨克首领,不愿再被波兰人奴役,在率领众多农奴起义并得到鞑靼人的支持后,一路杀死了众多波兰贵族,但同时也让不少共存多年却被牵连的犹太人惨遭毒手。有犹太人认为,这个日后被当作乌克兰民族英雄的赫梅尔尼茨基,在欧洲开了屠杀犹太人的先河。

在俄乌军事冲突爆发后,《耶路撒冷邮报》刊文讲述了一个犹太历史学家几乎每年都到基辅近郊娘子谷—一个二战期间纳粹德国屠杀犹太人的地方吊唁。然而他在基辅的市中心,看到了一座赫梅尔尼茨基的雕像。于是,他每年去乌克兰的时候,都要穿越危险的车流来到这个雕像面前,朝这个雕像吐口水。

与波兰人缠斗多年,赫梅尔尼茨基最终遭到了鞑靼人的背叛,在寡不敌众的情况下,选择向同样信仰东正教的沙皇效忠,以换取更加强有力的支持。从此,这片今天属于乌克兰的土地,开始落入沙俄帝国的手中。

1954年,刚担任苏共第一书记的赫鲁晓夫高调地庆祝“俄罗斯和乌克兰联盟300年”,纪念的正是赫梅尔尼茨基彻底倒向沙俄的这一天。

到了18世纪,在经历过彼得大帝向西方学习后,沙俄以现代化的武器往东开拓,以高回报的皮草生意為动力,势力一直越过乌拉尔山脉,往东推进至西伯利亚和远东。

如此一来,俄罗斯早已不是那个卑微地臣服于金帐汗国的小罗斯国了,而是头在欧洲、身在亚洲的巨型“弗兰肯斯坦”。

1778年前后,这头“弗兰肯斯坦”又鲸吞下克里米亚半岛和亚速海沿岸一带,建立所谓的“新俄罗斯”。俄罗斯人大举进驻,尤其是在今天的乌克兰东部一带聚居,形成了今天的面貌。在苏联早期默片《顿巴斯交响曲》中,大型工业园区在乌东拔地而起,让乌克兰成为苏联的重要军工重地。

俄乌开战以来,东北部城市哈尔科夫连日遭遇炮火轰击,几乎成为一片废墟。中国指挥家燕杨在哈尔科夫工作多年,目前依然挂着哈尔科夫青年交响乐团的常任指挥一职。从2007年在乌克兰东部城市顿涅茨克音乐学院学习以来,他感受到了这里原本的亲俄氛围:“乐团用的乐器和乐谱,几乎都是从俄罗斯进口的。”

燕杨平时的乐团排练也是用俄语进行。“有一部分人还不会说乌克兰语,但乌克兰语是他们的官方语言。我的老师就不会乌克兰语,但他们的电影、电视台或者法律文书合同,都是用乌克兰语。”

如果说过去语言议题在这个国家留下一道裂痕的话,那么今天的烽烟四起,则让拥有两种身份的人,面对更加复杂的将来。

俄族人尤里对记者坦言,往后很多年,许多俄族和乌克兰族通婚的家庭,可能因为这次战争面临破裂。但对他自己来说,最终还是要尽女婿的责任,帮助乌克兰族妻子重建家园。“战争结束后,我们会回乌克兰的。”

责任编辑谢奕秋 xyq@nfcma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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