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豆花儿香

2022-04-08 22:05熊西平
牡丹 2022年7期
关键词:蚕豆庄稼葫芦

熊西平,河南省固始县人,1963年生,中学高级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得首届孙犁文学奖、首届奔流文学奖等。出版有散文集七部。

与其他庄稼相比,蚕豆很委屈。它之所以年年开花依旧,结果依旧,可能是它不比。一比,它就要懈怠了,颓废了,或者去讲理,或者寻短见,一切皆有可能。蚕豆是庄稼群体中,默默无闻,只讲奉献,不论收获,任劳任怨,埋头拉车的那一类。

农人们种地也是看客下菜,不会大方地给蚕豆大块的土地,肥沃的良田,一般只吝啬地规划给它“三边”:园边、田边、水边。这些地方狭窄,贫瘠,牲口容易糟蹋。这是有原因的,种蚕豆,农人叫“补窟窿”。旧时,蚕豆是庄稼的补丁。只有穷人家的补丁是不能少的。

农人把菜园安排满了,就把蠶豆点在园边或是园埂的半腰上。看冬天的田埂在闲着,把蚕豆点在田埂上。看渠边、沟边、堰边、库边在闲着,而且没有危险,也妨碍不了什么,就小心地把蚕豆点上。

别的还有什么地方点蚕豆呢?土院墙上,废弃的猪圈上,夏季才使用的稻场边上,都有它的身影。甚至,孤野骇人的坟地边上,它也泰然安生。

在乡村,就像有水就有鱼,有土就长蚕豆。你很难想象一个什么地方,蚕豆不能生长,不能开花结果。以我在乡村生活和从事农事的经验而论,任何庄稼都不敢在蚕豆面前说大话,不惭愧就是有底气,胆气足,不知羞。

很多很多年以前,我问奶奶,为啥把蚕豆都点在边边上呢?奶奶说,蚕豆能吃亏呀。吃亏常在呀。多年以后,我在职场上明白,能吃亏的都得靠边上站,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会缠的人最吃香。当然,这都是后话,题外话。我想说的是种蚕豆和蚕豆往哪里种的事儿。

留种的蚕豆都是吃剩下而自然老去的那部分。快收大麦了,蚕豆老了,枯黑的茎叶,枯黑的角,老相很难看。奶奶就咔咔咔把它砍掉,用草绳捆了背回家,选一些饱满的做种子,但并不把角子摘下来,而是连同秧子一起捆起来,吊在檐下,风着。这样舒服的日子并不短,满打满算小半年,够蚕豆种子足足睡上无数个囫囵觉。睡好觉了,难免心动,正好赶上点蚕豆时节到了。蚕豆的心不在高处,在野处,泥里。于是,它便被够下来了。

当年点蚕豆常用两种法器,一种是铲子,一种是葫芦瓢。

葫芦瓢当年使用广泛,它是万能器物,似乎无处不在。舀水,用它。搲面,用它。搲米,用它。搲猪饲料、马饲料、牛饲料……都用它。水陆两用,无所不能。不用葫芦瓢用什么呢?用碗,舍不得。用小瓦盆儿,太粗粝笨重。选来选去,最佳的工具当选葫芦瓢。毫无疑问,盛蚕豆种子的家伙就是葫芦瓢。葫芦瓢有长把瓢,有短把瓢,它们对人生各有寓意。比如,说人生不久了,就说他短把瓢。长把瓢也用作否定意思,比如说人生不久了,就说不是长把瓢。好像没有把一个高寿的老人比喻为长把瓢的,说这是一把长把瓢啊——那样会被人嘲笑为用语不当的。这是比喻的短处,还是瓢的短处?不得而知。

我用葫芦瓢端着蚕豆籽跟着奶奶去点蚕豆。每年从园边开点,除了由近及远,不知道有没有其他的含义,不敢问。奶奶的规矩多,足够写一部家庭禁忌法典。比如,点种子不许说话,牲口添丁不许说话,人生孩子不许说话,油炸食品不许说话……禁忌大约一百多条。为什么要制定这些禁忌,也不敢问。那时,不懂得使用自己的知情权,话语权,求应答。以奶奶的威风,怕是上一百道劄子除了惹得她不高兴,也不会得到答复。规矩,就是民间的祖宗之法,有的估计奶奶也说不清。说不清的东西就闭嘴,是万万不可乱说妄议的。

种蚕豆的方式,我认为是我知道、参与种庄稼中最最简单毛糙的。站在园边,奶奶相相距离,用她的小脚点几点,说十几棵就十几棵,说几十棵就几十棵。奶奶这样做只是以表重视罢了,那园子她种了几十年,坐在床上不用闭眼也能告诉我哪一边点多少哪一边点多少。

我曾想写一篇《奶奶的统治秀》的散文,至今还没动手,怕惹她老人家天上生气摔鞋子。我想,她一定要参与点蚕豆活动也是她的家庭管理秀的一部分,似乎她不到场,对我不放心,不监督,也不放心。怕我乱说话,怕我喊几个皮孩子来胡说八道,怕他们对着坑里撒尿,怕我不细心坑里少丢了一粒籽,怕我封土不严实……一定是这样的,不然为啥老跟着我呢?要知道,我对农事天赋很高,就像那些考上北大清华的孩子对学习悟性很高一样。对于点蚕豆这样的简单活儿,我做一遍就会了,往哪里点,点多少,驾轻就熟,根本不需要奶奶指导。可奶奶一定要郑重其事,亲临现场,我也没有办法。

我把葫芦瓢放到地上,晃两晃,稳如磐石了,才去挖坑。我知道,即使葫芦瓢没放稳,撒了,也摔不坏蚕豆种子。蚕豆种子不是瓷器,它是铁沙,石子。蚕豆种子也不会借机溜走,飞跑。蚕豆种子个大,好找,一颗也不会少。我用对奶奶的服从和赞佩,习惯了把每件小事儿做牢靠。这对我的人生影响很大,搞得我几十年面临工作踏踏实实,也战战兢兢,不敢掉以轻心。

种蚕豆叫“点”,显得很秀气,很艺术,很专业。就像我们淮河边上农民把倒酒喝不叫“斟酒”,叫“写酒”,就与大千世界中倒酒的说法空前绝后地不同了。叫“点”,我的理解就是挖坑开口小,三两铲子掘个坑,把种子丢进两粒,用脚把土赶进去,踩踩就行了。不用浇水,奶奶说老天爷会给它水喝。不用施肥,奶奶说,它自己会找肥料。不用细土,奶奶说,压个石块它也能顶起来。这样简单的工作,还要劳动奶奶的大驾,我到现在也没想清楚是为什么。

然后,奶奶小脚一扭一扭带着我去每一块能点蚕豆的地方走动,半天一天两天,耐心地寻找每一块锅台大的地方,哪怕点三五棵也行。总共点了十几处,或是二十几处,奶奶都记得清清楚楚。第二年,蚕豆硬壳成熟,奶奶会一棵不差地找到她点种的蚕豆,收回去。

点蚕豆时节在寒露和霜降之间,落木萧萧,满目怆然,即使好晴天也日光浑黄,令人心境黯然。原野人稀,好像连虫子都去准备冬眠了。偶尔,这里那里一个人蠕蠕而动,更像是风中的稻草人。田地里没有庄稼,大地都清空了。奶奶的影子拉出了夏天的三倍长,灰灰的,并不太清晰。奶奶兀自说,要下一场雨,半个月蚕豆就出土了。奶奶说,蚕豆比麦苗蒜苗出得快,它有劲儿。奶奶说,蚕豆出了老下雨,冻的蚕豆苗脸发紫。奶奶说,蚕豆出苗了不用费心看管,它有气味,猪不吃狗不咬,踩歪了,它接场雨就站起来;踩断了,开春再发一枝。奶奶说,下雪它不怕,下大雪它也不怕,雪被子一盖,它就暖和了,冻不坏。奶奶说,春天来了也不怕,没有虫子敢害它……我端端正正地端着葫芦瓢跟在在奶奶的身后走,葫芦瓢是敞口的,哪怕只有几粒种子也必须端着走。我看不出自己的影子有多长,但我对长到无边无际的影子有点害怕。大地上的庄稼都收了,草木都老了,虫蛇都吃了锁口草藏了踪迹,过冬的动物慌慌张张四处藏食,只有人显出了一年当中少有的沉稳。奶奶絮絮叨叨领着我走,她像念动咒语一样说着种庄稼的经语,好像要把我领到一个优秀农民的宽阔大道上去。我心里产生一种模糊的骄傲,一个农事好把式正在渐渐清晰起来。

春天来了,蚕豆换装,由老紫渐渐嫩绿,叶面上的筋脉也日益清晰,圆圆的叶形开始变椭。恰在此时,奶奶说,锄蚕豆去。其实,奶奶是说锄蚕豆边上的草。锄小麦,锄豆子,锄芝麻,都这样说。奶奶是空着手的,有时会拿一把铲子。我扛一把小锄跟着。奶奶先做示范,锄根上的草锄头要压紧,用力向下,把草刮出来。若是挥起锄头刨,十有八九苗根要受伤,或是草除不尽。锄蚕豆,我学会了用锄头掏根草。不会这一遭,就只能用手薅,或是用铲子挖。给蚕豆除草很简单,就一遍,蚕豆沐浴春晖,如鹞子翻身,抖一抖,就长到膝盖高了。被除了根的野草醒过来二次发起总攻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对蚕豆所有的投入,包括很少的人力,就此结束。那就等着吃蚕豆了。

蚕豆起身了,长得很快。它没有俊美的相,有些粗枝大叶。叶片肥厚,背面的脉络凸显,有点硬气。秆儿四棱,棱略显锋利,致使整个棵子缺少柔和感。有个细节我一直没弄清楚,点种时明明每个坑里丢了两颗种子,可春天每棵就发展到五六根秆儿,一棵变成了一蓬。这时候,它就变成园边、地边、水边不可忽视的植物,庄稼。

蚕豆的绚烂时光到了——花儿开了。蚕豆花是蝶形的,大块的紫色调,偶有白,并不显得明丽照眼。偶有黑,被紫淡化了。和豌豆花相近,每朵花两层,外有花托。令人称奇的是,里面的一层花瓣儿上,都有黑白搭,或黑多白少,或白多黑少,这就使所有的蚕豆花变成了花蝴蝶。白蝴蝶,黄蝴蝶,黑蝴蝶,纯色的蝴蝶都飞走了,或一只也没飞来。紫的色调偏于沉郁,搭一些白去点亮,搭一些黑更深沉。花瓣上竖式筋脉呈扇形,横式筋脉划着浅浅的弧。染色呢,或由深到浅,或由浅入深,千变万化,云霞莫及。那一点白,或一点黑,没有定规,想多就多,想少就少,有的就是若有若无的印象。白花上一点黑,竟开出一只熊猫来。每朵花开在叶腋里,花梗很短,每根秆上开出十几朵花,锦绣一般。

有几年,我很迷恋蚕豆花,我觉得没有一种花儿能跟它比给人的感受。那种感受是厚实的,多层面的,多色彩的,能直接撞击到人的心里去,还令人心怦怦直跳。那种黑的白,有一种狐魅味儿,眨着魅惑的眼,让心迷乱。往回走了,还不忘再流连一眼。夜晚,那眨着眼的蝴蝶梦一般在夜色里飞。白瓣上的黑,一点两点,洇晕出丝丝毛边,那白就耀眼的白了。

走“三边”,总难免轻手轻脚,恐怕惊飞了万千蝴蝶,坏了奶奶的好事儿。可是,多想了,脚步再重,通通响过,那些蝴蝶不为所动,都深酣着自己的迷醉,自拔不开。植物界很多花儿,都轻轻浅浅地恋着,有的被天上的喊声惊飞了,有的被过路的风声惊落了,有的被时光短暂地催落,有的为日光夜露迷醉,恍恍惚惚……蚕豆花期长,每朵花都会尽情展示五六天才慢慢收缩,敛住,做钮。花儿一层一层往上开,开出七八十来层,花期就能持续一个月。

蚕豆花儿也可以做少见的观赏花儿,像豌豆花一样。五谷杂粮中,蚕豆花和豌豆花,算作姊妹花。蚕豆花狐媚一些,豌豆花明媚一些,仅那一点媚,就在百花丛中胜出了。

这是我几十年后重新回到我少年种庄稼时光,体味那时因年少而忽略的种植美,因而发现种种庄稼的异常美丽和神秘,所要表达的印象与感受。那时,审美的蕾都还没打开,一切惊天动地的自然现象都被轻轻放过了。待我重新发现时,虽人过中年,还是醉心不已。

此刻,我难过的是,离世快半个世纪的奶奶已经无法回答我的问题:您感受过蚕豆花儿的美丽了吗?问题最简单不过,可奶奶不能给我哪怕最简单的答案了。

蚕豆结角由下往上攀,属于节节高升的吉祥物种。顶上还在开花,底层就有指头大了。蚕豆一结角,快速回到它的庄稼状态,朴素,憨实,忘我,尽情地孕育籽粒,让角鼓腹宽身,丰满起来。不需要对它关心什么,不需要日日照看,又让它回到开花前状态,或说它叫人回到开花前状态。它不捉迷藏,也不撒娇,就静静地,像“三边草”。

等底层蚕豆角长到指头粗,开始有了自己的敌人:猪。猪不吃蚕豆苗,它吃蚕豆角,一口咬下一株,囫囵咀嚼,大口吞咽,嘴角挂满白沫,十分享用,一脸陶醉。猪皮泼肉厚胆大,像贼,只记吃,不记挨,有时候我们就在追着赶着,它还能冲上去咬掉几棵蚕豆,一边挨打一边吞咽。蚕豆饱满期的半个月里,防猪甚于防贼。天放亮,奶奶就把我喊起来,迷迷糊糊地拿起放在门外的棍子就出去看护蚕豆。有时候出门就有收获,遇上一只偷偷摸摸不怀好意的猪,它线路很熟,目的地明确,不时张望一下周围环境。当你大喝一声,胆小的或是离蚕豆有一段距离的,转身就晃晃荡荡跑了。如果临近蚕豆棵了,拼死也要咬一棵走。有时候一大天没遇到一头猪,本是幸事,却难免怅然失望。蚕豆还有别的敌人呢?真的不记得了。蚕豆也会因此孤独和害羞吗?

蚕豆本来是可以分阶段吃的,从先熟的底层角子开始吃起,一层一层向上摘。但是,奶奶不允许,她认为那样水分营养会顺着摘口流失,顶上的蚕豆角会成瘪子。严格按照奶奶的理论去做,等顶上角子熟到七八成,下层角子都熟透了。奶奶不说蚕豆熟了这样直白的话,她说蚕豆把蓝袍子都撑破了,砍蚕豆去。对,蚕豆不是分次摘下,而是一次性砍掉搬回来,放在大树下摘角子,盛在柳条筐里。这时候会很热闹,大猪小猪都嗅到了蚕豆味儿,一起包抄过来,哼哼着撒娇耍赖,要吃的。奶奶把顶上不够饱满的棵子都扔过去,猪们哼哼着拉到一边去享用。这一天大猪小猪都像过节一样,欢天喜地的。

摘下蠶豆就开始分类。有十分之五六壳子变黑,或有黑斑的,这些角子都透熟了,剥出蚕豆籽摊到秫秸箔上晒干,盛在柳条囤子,成了粮食,可以磨面烙馍,可以做凉粉,可以掺在麦面里做杂和面食。熟到五六成的,做了菜,可以用盐水烀了,搁上八角,亦菜亦饭,不用碗盛,多用竹编的筲箕盛了,端着一边串门聊天一边吃。回家筲箕往木钩上一挂,舀碗面汤咕嘟咕嘟一仰脖子喝下,这顿饭就结束了。更嫩的角子剥了皮,炒蚕豆鸡蛋,金黄金黄的,待客下酒都是上等菜。

我曾经想过,不少庄稼都是亦粮亦蔬,包括主粮如稻麦都是如此,只是比例大小的区别。蚕豆是一种擦着粮食边上的蔬菜,做菜的比重大于做粮,而在“瓜菜半年粮”的年代了,做菜做粮的比例就难以区分了。

蚕豆是连接青黄的庄稼。蚕豆的成熟并不是喊声一二三,某一天都熟了,它们也是分批的。土壤、水分、肥力和点种的时间,决定了它们成熟登场的日程。土壤瘠薄,肥力不够,水源较远的那批蚕豆,就像是天生的穷人,它们都老得快,第一批上了餐桌。当然,老得快的,仁子都欠饱满。最后一批成熟的,都蓄足了养分,个个籽粒圆润,相貌堂堂。这样从第一批能吃到最后一批登场,吃鲜蚕豆的最佳时期大约在十天左右。

蚕豆收完了,“三边”一下子透亮了。可是,没有蚕豆的装饰一下子很落寞,像一件衣服一下子撕掉了镶边。好在田园是一件年年不断自我簇新的衣服,花边也会随之镶嵌。只是镶花边的人一代一代地更替着,从我的奶奶换成了我的母亲,从我的母亲换成了我的嫂子们,每每想起,心情会像蚕豆花中的一种,很明亮地黯然。

责任编辑   杨   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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