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吉士的双色球泥

2022-04-08 07:29马度
牡丹 2022年7期
关键词:兰兰

泥马度,真名李旭。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山川心史》《自然帝国》等。《梦回汉唐》入选国家重大出版工程。作品见《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诗刊》《散文》《美文》等。

1

这一年的雪花结成冰碴子。雪落在母亲的坟头,像一座起伏的山。雪从高处从天堂来,关怀着地上和地下的苍生。我看着自己的脚印,像连串的数字,通向这里又被落雪抹平,好像藏起一大串秘密。

雪把世界描画成一张什么都可以掀过去的稿纸,火车站像雪窟窿里的灯火辉煌,人影像擢皮人那样晃动。大地似失火烧黑的球,被大雪擦亮的月球露出来,车站广场上两条流浪的花狗和黑狗,在雪中嘶嘶地叫着。

徐州火车站里到处都是人,我站在候车室的大窗户下。在这个春节里,我是一朵赶趟儿的雪花,心里空落落的,不知落向何方。手里握着车票,仿佛我前往的地方我早就熟悉,早就有老板在等着我似的。我一直背的黄书包变成一个木箱,椿木头做的。那棵老椿有多少年头,没人说得清。老椿是自己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倒下的。我就出生在用它做成的床上,余下的两支膀子篷在屋梁上,被我发现,特意找庄上的木匠做成书箱。它有漂亮的花纹,年轮旋转成一团团火焰。我背着这只奇怪的箱子,像一架风箱那样觉得很拉风,脊背上风云激荡。它是书稿的木头房子,它们可以放心地待在里面。我想如果有一条狼钻到里面也是可以的,但麻雀的芳踪都失踪很久了,哪里还会有狼?也许自己是一匹狼或一条虫,我就把自己装在里面。

绿皮火车来了,好不容易挤到车跟前,根本没法从车门进去。我将箱子硬从车窗顶进去,书箱像条狼钻了进去,我人紧跟着也爬进车厢里。反正没位,我坐到书箱子上还没坐稳车就开了,一路做梦就到了北京。

到北京天就亮了。哪里会是我的落脚,我还不如一粒天外来的雪花那么有主见,有去处。我茫茫然,去了八里庄。我只能去八里庄。把它想象成一个庄子,就觉得有缘分,有亲朋了。何况那庄里还有鲁迅文学院,好像鲁迅还活在一个庄子里。还有一个《农民日报》啥的,加重了八里庄是个庄子的感觉。

印象里鲁院不远处还有一座大土丘,土丘上有几间破烂的小房子,比李庄上的房子还要破。如果还在,花几十块钱租下就可以落脚了。到了,忐忑地到了,找不到小房子了。这里越来越脱离庄子了。吓得不敢租房子,转了一圈儿到中午买了两个馒头填饱肚子,我又坐上公交车一路向东,本是想去通州区,但路上看到有片平房的村庄,就临时下了车。这是通惠河畔的东会,朝阳区把边的村庄。

我转了大半个庄子,终于以五十五块钱租到一间小房子。但能放下一张床,蛤蟆口大的窗户下还放张破木桌。有书桌比什么都好,好像给书箱也找到了幸福的伴侣。我没有电脑,用的还是笔,写了一手漂亮的硬笔,工整起来让人分不清是印刷还是手写。

买了一个最便宜的电饭煲,一袋米,几包榨菜,这就足以生活了。我足不出户,把北京当成大李庄又写了起来。一个星期写完了一个中篇。我出去转悠,顺便寻找附近的邮局。我想我只能做一个自由撰稿人了。

几个月下来,邮局成了消耗我手里紧巴巴钞票的大户。邮费为什么这么贵呢,跑到北京给北京投稿,也没见便宜多少。心慌得不行,稿子就暂时不敢投了。

為了节省车票,我有时步行几十里、上百里,到杂志社去见编辑。但都一无所获,他们可能见得太多了而麻木。只有《诗刊》编辑邹老师十年前就与我互通书信但他不再编稿子送审了。我每次去见他,他都把桌上的杂志送给我,要我翻翻。我知道这是要我看看人家怎么写,杂志上都发些什么东西。他是看过我的稿子,多年前就鼓励过我,但就是发不出来。我把杂志带回去,只是潦草地翻了翻,实在看不下去。我不是喜欢跟风的人。看了刊物发的东西,会使我骄傲,愈挫愈勇,我的驼峰上坐着我自己的荆天棘地。

我该怎么办,回是回不去,有家难投,就像泼出来的水,降下来的雪。回去只能让孤独的父亲更加孤独、黯淡。

我想有多少辈古人在这里重复我这样的境遇,但他们都有可能一朝金榜题名。我呢我该变成一个叫花子,但哪有背着书箱的叫花子呢?连叫花子也当不成。这使我彻夜难眠,只好整夜写东西。

2

身上只有二十块钱了。我该向谁借钱呢,难道去向邹老师借吗?只有他有可能,但我拉不下这个脸。那样还不如钻到朝阳路随处可见的缝里才好呢。向老乡西川借吗,他天天很忙像在天上的雪不知落在哪个国家的图书馆了,如果走了运碰到他可能会借的,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这个世上没钱。

花完这最后的钢镚,就只能躺在床上,活活地羽化了吧。要不就蜷在木箱里,封上盖子,从通惠河的岸上滚下去,在木箱里漂流,漂向江苏,漂到哪块儿是哪块儿。这样一想通了,反而一身轻松出了门,散起步来,穿过一座桥就走到管庄。

管庄就像八里庄一样成了城市,只见一个人头攒动的地方,走近一看原来是在卖彩票,财迷们挤爆小店。他们在买双色球的福彩,一注两块钱,在红色球和蓝色球上的数字选七组构成一注,只要两块钱,就有可能中奖五百万!我也挤在里面凑热闹,好像这样我就和他们一样有口饭吃,有钱买彩票一样。

茫茫然看了好一阵子,我突然感到指头和心同时突突地跳起来。就像一位将星预感到战机的降临,一闪而过,我突然掏出全部的二十块钱投了十注!我就是把自己的生辰八字按顺序组合,构成一注数字,再将生辰年月日时反复组成另外九注。十张彩票都是我生日之数的组合变幻。

我挤出了一身汗,把身上仅有的财产挥霍出去,如释重负。我没有一分钱了,我幻想着有一匹狼,背着我的书箱,把我藏进去,把我背进狼群,背进天狼星里头。

该交房租了,我给房东说下个月一并交,一定交。房东的脸色虽难看,但考虑到我是戴着眼镜的文化人,还有一个木箱子的家当便没有发作,没赶我走。米还有半袋子,我想能熬到开奖的时候,说不定就能中个小奖,天无绝人之路。

我从今晚已经不再什么灵魂,什么生命了,只关心手里的十张彩票。我老是梦见妈妈,她坐在轿子里,头戴凤冠,要不就是梦见死去的长辈告诉我:“你妈是河神,河水上升,正在往天上升呢。”

我的指头里就是有东西在跳,就像我写到神来之笔时握笔的指头也是不停地跳,但没有现在跳得这么厉害。心似长成个小孩儿,像哪吒一样离开我独自玩耍。

分针和秒针不知转了多少圈才走到电视开奖时间,准时找到一家小商店,店里的电视在直播福彩开奖。哎呀,天哪,我突然冲进黑夜!简直不敢相信,噫,我中了五百万!五百万,噫,我快要疯了。但我又不敢疯,我知道在这个村庄里如若有人知道我中了五百万,我就像一只金钱豹撞在人间,凶多吉少。

彩票,压在箱底,没有人知道,还在那间黑箱子一样的小屋里。我在黑夜里大踏步地走着,心里散发出要开锅爆炸的热气。我顺着通惠河往前走,黑灯瞎火走着走着,又害怕起来。也许这世上有高人算到高中头彩的我,正好乘夜色逮住我,像抓住一头金钱豹子。脚边的通惠河并不能散去我内心的滚滚热浪。还是回到出租屋最安全。房东和房客们知道我连五十五块钱都一时付不出,绝不会想到我摇身成了五百万的富翁。

站在河沿上,望着东西两方高楼上的灯火,好像灯火带来的辉煌立马就是自己的。楼市再高,我会飞啦,长翅膀了,再高的楼都要跟着我飞。仿若平行世界的长安突然来到我的身边,发生亲密的关系。

他们会不会让我的票作废,另外再造一张获奖的彩票,抵龙换凤呢?你想想五百万,能轻易给一位备受打击、穷困已极的诗人?他们一定会不承认我这张通向这个城市的门票的。这样一想,心又凉了半截。一张没名没姓,没胎记没烙印的票,凭什么就是你的呢?当我拿出,也许可能就会被坑,被抓住,说我是小偷。也许还没拿出,人就不在了,票就被人当场撕碎了,被人抢走了。我是空喜欢一场,甚至会搭进个小命。就这样胡思乱想,巴不得把票藏在心房里,锁在木箱里,沉在自己的血管里。

慌到极点,反而是坦然,我画了一张狮王面具,戴着木箱子里的旧口罩,很平静地走进兑奖大厅,走进万众瞩目的现场,才知道一切都是一场虚惊。毫无悬念地兑了奖,没有任何风险,我成了被女财神亲吻过的人!

我避开采访,好几个月没理的乱发覆面,穿过恍若置身在另一星球的高光场面,像雪似賊一样溜进人间,像一朵特奇葩的雪花镶在一道犹如诗行的闪电落入滚烫的红尘。

3

在东会村不能露白,不能走漏风声。

但转念一想我是安全的,因为没有一个中大奖的人遇害。上面可能有人特意保护。有人暗中保护,悬着的心又放了下来。

我拿到了钱,先打车到八里庄租了八楼一套有着安全门的三室一厅。不可能再回东会过夜,我要踏上空中楼阁的生活了。但那个小房子我一直租着,算是我的福地和纪念。

我命数里就该有这笔钱,不以彩票得到也会有其他渠道让我捡到狗头金子。我的生辰八字就该兑换出这么多钱,这个谁也夺不去的。就像谁的手能换上我的指纹?命里该有这桶金,是上天注定的。这是命数,就像盲人算出的命运,是秘密的,不能告诉人;就像进入小区,进入我租的房子,我只要按一串数字,门就开了,拨打一串数字,就可拨通早已等候的爱情、财富、工作、友谊。一切都有数,数是神秘的,不仅决定着钱财,还决定着人的生死存亡。数控制着人,也控制着时间,操纵着历史的年轮。数知道一切的奥秘,我箱子里还带着祖传的古本易经,不就是一部未知、未卜的数吗?我很少打开这本书,书中有灵。这一次我摇铜钱摇出一个吉兆。

吉人自有吉相,现在我信了,自己永远值得信了。好在这里是有奖的北京,静悄悄的深夜。如此财气聚成金钱豹,得来容易守藏难,犹如一捧雪你紧攥着却顺你手丫流走了。人们把天上掉下的财,叫作血财,来去都快。我该把它藏在哪里呢,让它与我的生命同步?

既然上苍垂青,让一个写诗的取出命里的金子,那么我就该有自己的地址。我投稿的地址飘忽不定,在东会村投了这么长时间的稿子,一首诗没发,一篇小说没见变成铅字,就是因为东会还是个村庄,邮差从来不会将信件送到各家各户,只是送到一个村部,村部的人也没时间往下送。也许,已经发表了,但是因为我没有自己可以送达的地址,我收不到报刊和稿费。这样想,为了装成一个北京人,一个在京城有块儿天空的人,我必须买房,买房。得有一百平方米的空中水泥钢筋和我发生物权联系。我静等着天亮,反正是睡不着,到了新的地方本来就睡不着,就等着天一亮就向售楼小姐抛出全款。

天快亮时却迷迷糊糊地打盹,我看见春姑娘像雪花球往我身上落。春雪比冬雪更快地预兆收获,大朵大朵的雪花银子,只要不融化、藏得住就是雪山千年。雪花银子堆成两座山峰像切开的两个半球,蹦蹦跳跳碰撞在一起。突然雪落不下来了,原来是地上的房子春笋般蹿起来,把雪花顶在半空下不来了,一下子就醒了。

我煮点挂面打一个鸡蛋狼吞虎咽,就奔到售楼处。售楼小姐像女巫一样悄悄地对我说下个星期就提价。已经单价八千了,就在鲁院的旁边。一笑一个酒窝的女孩专门负责对接我,她笑嘻嘻地附耳说:“你们山西人真有钱,盘一座窑就能盘一栋楼。”我以一个古代江浙盐商的口气也对她的耳朵像说悄悄话似的说:“大哥我可是江苏唐伯虎。”小姐连忙哦哦了几声,说这么巧啊,自己小名就叫秋香。我一锤定音,买了一个八楼的三居室,花去了一百零八万。刚订下,就来了一群要包下整栋楼盘的煤老板们,“全要了,全部是现金!”他们叫嚷着。

嗨,我这点儿钱算个啥,巴不得这样的人越来越多,我才有安全感。我飞来的财富,一到铺天盖地的楼市,一下子就去了五分之一。但楼要两年以后才能入住,小区还在打地基,万道钢筋密密麻麻在那扎着。

两年后,我就有一个长期的地址和落款:北京鲁迅的旁边。

4

我买了一台苹果台式电脑,又买了一台苹果笔记本,像两颗苹果同时在书桌上落地,我似乎每天都能闻到家乡苹果园的气息。

钱是身外之物,身藏的猛兽,但只要花得其所,就物尽其财吧。从东会村背来书箱子里面沉甸甸的书稿,一定要变成书才好,得把飞来的钱藏在诗里书里。

我埋头整理诗集,一本两本不过瘾,打到市面上不听响,只有一大套才能惹尘埃。我埋头整理八本诗集来,首先我为自己的字迹陶醉,这要落到哪个美女编辑手里不心潮起伏才怪呢,再看我的诗定要她颠簸到永远。三部史诗,分为上中下,总共有两千页。还有五部抒情短诗、组诗。这发行起来,还不把所有林立的山头震个东倒西歪?我这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发表不了,总是可以出版的。只要出钱,出版社屁颠地乐意。

我找到传说中最好的出版社,看见一间办公室闪着缝好像有人的样子,便进去了。编辑室里坐着一位老头,一位美女。那女编辑抬也不抬眼,在拆看她桌上一堆的东西,却莫名地似曾相识,我不禁用眼的余光瞟了又瞟,一定是在哪里见过。老头问:“你找谁?”

我找谁呢,我不认识谁啊。我说:“我找编辑,诗歌编辑。我要出版诗集。”

老头又看了看我,见我提个木箱子,以为我是上门服务的修理门窗的工匠,便没好气地说:“你想出版就出版了?你是艾青,还是叶赛宁,还是荷马啊?”

我把诗稿掏出来有些故意气他说:“时间将证明,你说的这几个人,有的我在追赶,有的我已经一飞而过了。”

老头听了听又望了望厚厚几摞稿子,觉得好笑又好气,伸手翻了翻稿子,看了一会儿便陷入沉默。

我看见他桌上的烟灰缸,知道他是抽烟的。事先,我也准备一包软中华,便递根烟上去。烟酒是媒子,有魔力,会拉近感情。

老头点着了烟,吸了几口,喷云吐雾地说:“尹兰兰,这诗交给你处理了。你俩月没来了,一来就赶巧遇见这位气势非凡的山大王,咱编辑室说不定就发现文曲新星了,我要去开个会。”他说话有些讽刺又有些认真,脸上堆着点儿笑意拎包就出去了。

尹兰兰,这名字怎么就那么耳熟呢,对了,参加过最负盛名的那一届“青春诗会”,她在当时最年轻很耀眼,之后却再也看不到这个名字。而当年诗会,有全国公开选秀之称。我平时不看刊物,几乎不看,但有一次在地摊上七毛钱买了一本《诗刊》,恰好就是尹兰兰诗会亮相的那次。

我像他乡遇故知见到熟人老乡似的,有些惊讶地说:“你就是十二年前参加过‘青春诗会的尹兰兰?”

她好像是被老家穷亲戚认出的隐仙、贵人一般,眼光显得有些躲闪。她没有说话,只是随手去翻眼前的八部诗稿,顺手翻到哪页看哪页。真是一眼过千行,翻抽着看。看她清水芙蓉般的样子,真的有点儿像女神洛妃在随手抽查诗人。

我坐在编辑室的旧沙发上,心跳个不停。我见到女人心就跳,脸就红,就像一辈子都在赶考却还是个童生。谁想我随手一推门,里面竟坐着一位隐迹多年的美女诗人,我想她应该比我大个五六岁,而实际看起来,比我还要年轻。幽谷里的芳草总比沧桑的狮子要年轻的。她一定没有孩子,也许还没有结婚,城市越大女性越不把结婚当作归宿。就像一个女巫或仙女,不想让孩子把自己分解了、融化掉了,更不想钻到家庭的那个围城或牢笼里。她是一只鸟儿,飞在自己的天空里。但如果有比翼的飞行,女人最终是害怕落单的。

我对她胡思乱想着,她似乎像麻姑知道我的浮想联翩,从稿件里抬起头说:“你是一座火山,被诗歌喷发了,没了形式。”

我望着她,话到了嘴边就冒出来了:“没烫到你吧?”诗歌让我爆发了,但在生活里我却是安静的休眠的火山,一旦遇到一把女人的扇子,就会立即燃烧。

她脸上掠过一丝惊风,似乎看透我的心思,带着些许傲慢的口气说:“让书出来烧的是钞票。”

“漫天雪花,都可做我的白银,我不怕费银子。”

她抬起头,望望我,好像要吓跑我,有些动气地脱口说:“最低数也得四十万。”

我像是气冲斗牛了,脱口而出:“只要能出,马上打款,另外给你两万编辑费。”

她像是被侮辱一样,站起来,一边收拾坤包,准备要走的样子,一边给我说:“听你口音看你写的,你是好说大话的刘邦老乡吧。”

“是的,说大话的人才能干票大的,不是吗?难道只有说小话的人才能成器?”我想逗她。

她的口气倒是软了下来,露出一丝微笑说:“我父亲也是你们那里的。但我从来没去过。我有事要走了,你留下电话,等消息。”

我掏出新买的手机,有点儿显露实力的意思,问她要手机号码,她说她还没有手机。

我把诗稿留下来,本来我是不放心的,但看到它们能留在尹兰兰的手里,也是满纸生香有福了。

我背着木箱子,空空的箱子,挤在嘈杂的公交车里,闭目想着诗歌能不能出版的事,今天遇到尹兰兰让人莫名兴奋,像从心底突然钻出个人,失散多年与自己没关系却还揪着自己的心。对了,听说有公交车扎针的事,我倒吸一口凉气,我得拿驾照,买辆车。自古英雄骑骏马,现在骏马就是车,有房有车才会有女人,着实才有混在京城的感觉。杜甫还骑驴十三载哩,有辆驴车也行,那样也壮胆,也好朝扣编辑门,暮随肥马尘。我从小就喜欢赶驴车,农村学校一到农忙就放假,十来亩庄稼我赶着驴车把它们从田里拉上来。什么牌子的车相当于一辆驴车呢,风神蓝鸟吧。虽买得起宝马、皇冠,但那样太招摇,蓝鸟适合混在民间。

我到通州区那边拿驾照,多买几条烟很快就拿到了。提了一辆蓝鸟,上了京牌车照。我兴奋得一路向东开,在通州区的乡间小路上奔腾,还惹得本地农民注目。屁股底下有鸟啦,好像骑着大鸟在路上飞,仿佛自己的鸟飞向蓝天。

我开到一个运河湾的别墅区。周围被水环抱,高高大堤上种满各种高大树木,听说这是一个极早开发的别墅区,里面别墅像万国建筑的博览会,每一栋房子都有二三亩的花园。当时别墅价在今天看来不过是白菜价,就看谁有这个眼光,哪个城里人愿意在当时上山下乡来享受这份王国般的清幽了。我沿着别墅区兜风,转了几圈儿,直到兴罢才回到八里庄。

诗歌搞了八大本,小说同样也会有八部横空出世。这在远方乡下长出的精神食粮,可能就要在京城收割进仓上市了。

5

我找到一个美女当打字员的打印社,将整理过的小说手稿让她打成文档,我再根据打印稿来个一次次增删,这样很快就能出来。

她心细又飞快地把我的手稿录出来,文档全部存在我的U盘,不能存在打字社的电脑里。为此谨慎,我们还签一个合同。这个女孩长着一双大眼睛,显得有点儿明媚,不像会干坏事的女孩。我信任她,她的手小巧在键盘上像一只鸟在飞舞,有点儿让我晕,我何时打字能这么快而优美呢。一天一個男人抱着娃出现在她身边,让我暗暗地吃了一惊。娇小的美女原来早就是孩子他妈了,凡是人母都该是受到尊敬的,幸亏我没对她没流露过一丝感情色彩。

小说的打印稿一部部出来,放在书桌上。十二年蛰伏乡野,乡野有百般的精灵,神造村庄人造城市,我与精灵们同在。真是不负时光不负卿。我要一部部一遍遍地乾坤再造。

夏天的夜显得特别漫长。卡里还剩那么多钱,钱是猛兽,搅得人心不安。以前心如止水,现在每到夜晚倒是非常想拥抱什么,饱暖思淫欲。我也不能免俗,一晃就晃到了大龄青年,一切都是定数,年龄还没到,婚姻感情就不来。急不得,看着厚厚的书稿,自古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但颜如玉在哪里呢。不由得一阵血脉偾张,红尘股股的热浪从脚底涌起,我放了一池热水,在水池里将自己泡下去。自从中了奖,就没怎么写新作品。想到这里又懊恼,还是过去的日子好。从十五岁开始,我若是一天不写东西就一天像丢了魂似的。必须静下心来,写出更好的作品。有了蓝鸟,还写不出飞上蓝天的东西,那就是罪过!但巨大的红尘像一匹肥马朝自己冲来,要把自己挟裹而去。我离了澡池,有一点儿离了华清池的感觉,夜深透了,手里拿着文稿,迷迷糊糊睡去。

而梦里又都是在河里洗澡的女人,一觉诗人梦,醒来在京师。我作为人,真的只是半球半人生活在人世吗?寻不到自己的另一半,难道人生就是不能愈合的先天伤口?女人是青鸟是火凰,能使自己腾上云霄,看清人性的真相,进入真正的生活?我女人额头上应该刺着诗纹,有着像玄豹美丽的纹彩。

到了天亮,又睡个回龙觉,一醒来,打开手机,就接到一个电话。这不是座机,也是一个手机号码,尾数是5757。这个数字,让我莫名兴奋立马接了,听到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一听心弦就是法条一样被上紧得要断了,是尹兰兰的声音,没错。

“李薮,你来一趟吧,我把地址发给你。”她的语气有些懒洋洋的,好像还没起床,在被窝里给我说的。

短信响了一下,她发过来地址。我一看眼睛亮了,竟然是通州的那个别墅区。好一个女人深似海,原来居住在运河湾的一方。

来不及吃饭,轻车熟路,蓝鸟张开翅膀,一下子就飞到了那片盈盈一水间之地。

整栋小楼里,只见到她一个人。小楼建得像欧洲的一个城堡,里面则是一派明朝的风月气氛。桌椅、条案、柜橱都是明朝风格。她把自己藏在欧洲还是明朝呢?客厅在一楼,好像只是虚的摆设,她直接领我到了楼上。楼上只有两个大房子,都半敞着门,一个是有两间相通的卧室,另一个是很大的书房。她把我带进书房,书房并没有摆放多少书,一面墙壁却是花梨木做的架子。上面摆放着不少玉石,织物,小动物手工品。而南墙靠窗户的地方,放了一架钢琴。旁边就是书案,我的诗稿放在案上。真不知,这些厚重的稿子,她是怎样从单位带到家里来的,也许这是她拎过最重的东西。坤包放不下,用什么袋子装来的呢?

她穿着兰花欲放的裙子。领口露出她那极好的肌肤,好一个颜如玉,两条玉臂真的是嫩生生的白藕,好像我能从深水里摸到又猛地拎出来的一样。当面对她耸立的乳房,我呼吸加粗,像蛰伏已久的春虫翻涌到火热的季节,及时坐在椅子上。

她给我泡上一壶茶。我抿了一口,心情平静了些。

她长长的睫毛下是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看着我,有些专注。我则不好意思,我的眉宇间和眼睛里深藏着英气和纯青的火焰。我把眼神放在她书架上一只晶莹剔透、熟透了的玉瓜上。这是一只白玉又蕴含着黄色芳香的烧瓜,散发着熟透的等待摘获的气息。我及时捕捉到这种信息素,就像一只雌鹿、母虎在发情时释放的气味儿。窗外葳蕤的春天怒放,潜伏的神兽蓬勃而起,有着不能遮掩的气势。

她在给倒第二杯茶时,我一下子掐住她山泉一般的素手。我的手就是农夫的手,在此时要收割一切成熟的成熟。那手像一条鱼那样潮湿,荡漾着,我感受到涟漪涌来的波浪,打湿了我火辣辣的眼。她的眼扭向桌上鱼缸里的两条金鱼,一条黑魆魆,一条似白玉。两条金鱼,头大得像个球,拖着修长的尾巴,像一对蝌蚪那样游在一起摩擦着,游戏着。白玉变成打火石。交尾的金鱼摇着尾巴,像摇动着风暴眼。

芳草覆盖着神秘的通道和洞穴。精灵拆开盒子,套住莽撞的野兽。那是漆黑的黑夜,布满了颤抖的星群。沿着花蕊芬芳的星河,抵达只为一个人预备的宫殿。两条鱼搅动的两股浪花咬合互含,那睁着眼睛的洞穴,我们进入彼此,我们拨动彼此的鱼眼。像从无边荒原探寻到唯一。此刻的通道是唯一的。金鱼在挖掘深水里的宫殿,挖出来凿出来,撞击着缀满鲜花的星野。深不可测的幽谷,境外有境,天外有天,地外还有地,好像从来没有开垦,从来没有这样被深耕,一位农夫到达深井里的土地、星空里的淤土。

一道道门全都洞开了,那是无限风光的原野,长着野败的稻谷,原生的元麦,最初的人参瓜果。那是伸向海洋的大陆架,再往下面就是大海涨了进来,喷涌了过来。大海收獲了抛荒的土地,孤芳的灵魂。

我消融了自己,变成一个玄洞,洞像眼睛一样望着对方,洞穴望见洞穴,就像鱼眼的眼里只有鱼眼。就像坐着响着铃铛的金筐坠进洞底,万泉喷涌鱼嘴汇聚,我摘取缀满鲜花的冠冕。我们都丢失了自己,不认得自己。我缩回自己的洞穴,变成一摊泥,回到土生万物,万物奔涌的身子里。

她融化掉了,雪峰玉林崩掉了,化成桃花汛情,塌进我的泥土。她找不回自己了,流进我的泥土里。而我过了半个时辰,又将泥土捏成自己,我又回来了。

拽着树根回来了,像金乌衔弄蓓蕾。树根似天空闪电盘错蛇行,挟带着云雨风雷。金箍如意收缩在草丛里。而溺水者的手还在拽着它,像拽着仙境,像精卫衔木,衔着满口的口令,如意地蓬勃起来。

宝贝像电鳗放出的电,闪了进去。找不到缰绳与笼套了,那脱缰野马冲进纯阴的原野。她脸上掠过一丝惊慌,身子下意识想躲闪一下,但怒放的火焰瞬息融化了春雪凝脂,比吹开的一池春水更苏软。像熟透的麦子被磨成面,又瞬息和成面团。她的宫殿一片汪洋,跟着我呼啸奔向星宿海。水流千遭归大海,她归向我,我也流向她。我爱上了她。

她爱我吗?

她的房子,她的城堡,她的欧洲,她的明朝,都化成大水被一时的波涛淹没。她在这里从明朝就开始等我了,一直等到今天?

6

八部诗稿静静躺在案上,对于诗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雨下了一夜,一切都像一首自然而然的诗,汪沛而抒情。睡到中午,我起床,她还在梦里。我悄悄下楼,合上所有的门,钻进我的蓝鸟,飞回八里庄。蓝鸟像我的身体也像她的身体,我们会永远在同一辆车里飞翔吗?

晚上,我觉得她要打来电话,但没有,她没有打电话过来。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也没有。

但我也没有打电话过去。

尹兰兰会爱我吗?还是逢场作戏,只为一夜情的欲望?如果是这样,女人真的是老虎。撞上了老虎,在床上打死她,离开床她又活了,活得似插上翅。我则把自己献给了她,连着灵魂。我像是一块儿被老虎宣示过主权的土地,满眼里都是她了。

好多女人,特别是知识女性,在这个城市里变得古怪起来,不是一生不结婚做单身贵族,就是把像我这样纯朴出尘的菜鸟当成猎物。逢场作戏还让你充满武松打虎的快感,然后就只有受伤。我要是一个老套的男人,就不会受伤,但我是一位童男子。

她不打电话来,我就不打过去。诗稿在她那里,她肯定要打电话来的。但一连半个月,一连一个月,她也不打电话过来,真的把我遗忘了。

我多次在蓝鸟里,沿着她的别墅区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时不时停下车远远地望着她的别墅,看不到她的影子,只是一堆建筑物。不觉间流出眼泪。

她真实年龄比我大七岁,或者五岁,她像一只狐仙戏弄了我。一想到这里,我就像失贞的道童,痛得在空无一人的乡间公园里飙车,然后一头扑进这个公园的小湖里洗澡。

穿上衣服,回到八里庄,到处都是女人,未婚的女人,怎么都不是自己要寻找的那一半呢。我是伤口,到处是墙壁,铜墙铁壁,内心需要柔软的东西,而女人就是绵针之王。

终于,经历漫长的57天,她打电话来,要我过去。

我兴冲冲地赶到,车子开进院子,从车上拎下八本小说,她在院子里浇花草。我把手中的小说,向她扬了扬说:“还有八本小说。”她却露出嫌恶的神情,好像我又是诗歌又是小说,是脚踏两只船的货。“我的小说也是诗歌,与那些说故事的人不一样。部部都是红楼梦。”边说,我边急不可待奔过去,一把抱住她,她将手里的洒水浇了我一头一身。

浇完了,她捶打我的头。打得她的手直喊疼。

不知怎么了,她眼角里流了泪。我也一下子愣住了,问她怎么回事。她说:“你把我害了,你把我害了。”我问怎么害你了,你很幸福啊。她说:“我怀孕了,我怀孕了。”

我一时不知怎么才好。

难道,做一位母亲不好吗?这可能是你最后做母亲的机会。看着她低着头要干吐的样子,我想。

“大地永葆青春,大地就是母亲,你也会是母親。”我拍了拍她的肩说。

“我就是成为母亲,这辈子我也不会结婚的。钻进那个笼子里。而做母亲不就是意味着娘奔死子奔生,意味着衰老吗?”她说。

“人总是要衰老的,你现在还没有衰老,当有一天衰老时候,你才知道孩子使你青春永驻,使你的骨血流芳百世。孩子比诗歌比艺术更能使人找到存在感。你懂吗?你不能活在自己的幻象里,迷恋自己就是迷恋自己的影子,生活就是流水,而你每天不过是对着流水照镜子。你爱惜你的影子。现在生孩子已经没有危险了,就像玉米成熟了,把棒子掰出来一样。你经受的痛苦,是你拥有诗歌的智慧,吃了禁果。你经受的痛苦,就是幸福,就是天赐予的。那道疤痕,就是每一个女人荣誉的烙印、徽章。人本不自由,没有必要再束缚在婚姻那张纸中。但你可能有自己的孩子。她是另一个你,我是你那天的使者,把你的还有我的生命送给你。”

她听了,默默无语,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问:“你爱我吗,你是谁?你到底是何方虫子成了精,我只知道你的诗。”

“英雄不问来处,五百年前与你是一个身体,现世是一个家。为诗献身,我们都是为诗献身。那是最美的献祭,开花结果了。”我笑着回答。

“我是突然被你诱惑,短暂地爱上你,也许只有二十个小时。但这二十个小时也许就是我的一生。我即使生下孩子,也只能作情人。就像某某首相某某女王一样,终生不结婚,但彼此相爱。我如果生下孩子,你就只能爱我,不能再爱别的女人。如果你同意,立下协约,我就生下孩子。孩子是属于我的。”

这时我抬头看天,天上就出现一道虹。我指着虹对天发誓:“我今生只爱尹兰兰,她生下我的孩子。但尹兰兰也要只爱我。”

立誓还要写在纸上,我签了名字,按了红手指印;她也照着做了。

这就是五百年前的姻缘吗,两颗更需要自由的灵魂,婚约的那张纸不该是属于我们的,我们属于前世今生。

她真实芳龄比我大七岁,天生丽质,也许她到六十岁还是这个样子。我看过七十岁的女人还显得年轻的。

看见她的肌肤,透着暖玉的光泽和白茫茫像大雪一样的光泽,我就忍不住激动。皮肤才是美的标记,像永恒的雪花怒放,是爱情的旗帜。当然不一定是白,就像花椒有黑漆漆的光泽,也令我心动神往。我仿佛觉得自己还是五百年前进京赶考的举子,中了福彩的大奖不就权当是中了进士吗?得到爱情不就像满大街富贵人家都巴望能与新科进士结上姻缘吗?

我知道了她是爱我的。我是她的快乐,在她的熟地里我从一个野蛮民族一下子变成了贵族,我以贵族的方式,富农的成功播种者的方式,再次翻耕着属于我的这块儿长安妙田。我把她变成绽放的花朵。她是和风细雨的导师。雨露,变成一种滋润,一种施肥,一种侍弄。就像全部的农活一样,我爱上这个泛着母性光泽的女人。

第二天,我带着她去买了定情的钻戒,闪着神秘光辉的钻戒,不是魔戒而是一枚仙戒。我们都是彼此的仙境。

7

大牌编辑没有特别的事情一般不上班。不坐班的兰兰每次想去上班,就头天晚上从通州开车过来,住在八里庄,第二天早上再去单位。

她一连两周都住在八里庄,天天去上班,策划着我的八部诗集,怎样的封面何样的内文设计,她发挥了女诗人独特的想象力,她研究过世界各种最好的书的设计。独出心裁的样书出来了,真是惊魂,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精灵附体般的封面,是内里诗歌的标配。本来兰兰就是我的封面。这书我从心底喜欢,如果我是读者光从书面上就爱不释手。八部,就像天龙八部打到市场去,就像抛出八吨滚木礌石,打向滚滚红尘。但这是自费书,要走市场,还需要另外再给发行部一些钱,这叫市场发行费。发行部对诗集一律这样,这个我一定要掏,一定要在天下的书店里都能见到,比如徐州的书店,南京的书店,说不定某位逛书店的女同学,就能看见我的书,让她们想入非非吧。

八本书,连同发行到各地市场上,一共花掉五十万。但反响却似泥牛入海,没有毛用,没有一个评论家提到,也没有一家杂志的选刊部分选发。我颇感失望。过了些天,发行部说书走不动,诗歌正在哗啦啦地像雪片似的退回来。

兰兰看到我错愕的表情,她说别犯傻了,市场本来如此。不要说诗集没多少买,就是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的小说都销不动,赔了多少万。诗歌现在是绝对的小众,寻找的是高山流水,何又想去惹尘埃。国外的大师在他们处女诗集出版后也没有几个读者去买。写诗的一定比读诗的多。你是新人,在圈子里连在未名湖落水的资格都没有,又没有炒作运营,只能这样了。读者市场和诗歌话语权,完全是两个不搭边的平行世界。出版社面对的是市场,但读者不在市场。我说:“在刊物那里吗?”

她说刊物比出版社不可能好,在商业和网络的时代,刊物的平台正在式微。人际的圈子,与市场是绝缘的。你想在世界上有点儿动静,或者每位男性诗人都有获得诺贝尔狂想症,那么也不能指望市场。

她说得让我沮丧,我想这是她多年嘉遁为兰菊的原因吧。一切都由时间检选。我说李杜的诗也都是靠人际圈子传播的,国外很多作家都是混迹在文学沙龙中的,和当年的李白一样。但我现在是放墨水的墨斗鱼、正下山的老虎,问她:“怎样才能像一条电鳗向贵圈子放电?我写了十三年,还没发表一行诗呢。圈子是迷魂阵,是候鸟的湿地,也是名利的迷津。但有可能遇见本是同会一同下界来的煞星。我想亲耳听听反响。”

她说:“按照寻常,出版了这么多诗,应该召开一个作品研讨会。这个也要花费一二十万吧。哪个文学报刊都愿意承办这事。”我说我就是要亲眼看看他们看到我诗集的表情,会说些什么样的话。

“那就找某报吧,我有个同学梅静在里面当主任,给她十万,将研讨会发言在报上发一个整版。”她说。

“十万,太少了。不要怕花钱,出手不阔,事事不乐。”我说,“要请顶尖级的诗人、有声望的评论家发言,名声不好的不能请。”

“他们经常做这事,这些有话语权的人,也可能都会是某奖的评委,和报社都有种约定俗成的行规。我同学借着报刊的威,让他们少拿点儿,每人三千,其余都归报社。”兰兰说。

她打电话过去,给老同学说了这事,很快同学应承了。两人叽叽喳喳扯了半个小时的私房话。

我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上午说事,下午报社的方案就传过来了。我一看请的嘉宾,确实个个都是腕、角色,但我要另外钦点两位,这两位请报社帮我联系,费用我另外再出。另外我再给每位嘉宾,赠送一部手机。他们每位的发言都要形成单独的文章,要即兴真话不要信口开河。

我的要求,很快得到答复,嘉宾们都很兴奋,个个摩拳擦掌。

研讨会隆重地在文峰大楼召开。报社老总亲自主持大会,一位副主席也来助阵,除了德高望重的副主席没有发言,其他一言九鼎的评论家、坐下拥有报刊阵地的编辑兼诗人个个踊跃发言,他们见到我如此年轻,就更不敢小瞧了,没有人知道我是什么来头。特别是会议进行一半,尹兰兰出场了,就近靠着我坐下。她多年来从来不参加会议,就像传说中的昙花,当年一现,现在又一现。评论家都想一睹芳容,她如插花的流星再次回来,而且就坐在我的身旁,让人们猜想她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她的到来,我也有些吃惊,因为她已有孕在身了,这是夏秋之交,虽然不显山露水,但毕竟是一身两人啊,别人难道看不出来吗?她怀的确实像仙孕,连我都看不出来,淑女依然那么窈窕。

评论家们不知为谁天花乱坠,唾星飞舞,但他们内心显然对我有些嫉妒,灼人的鲜花在侧。每个人都有不同表情,无论是临场发挥,还是照本宣科,我都听得很入耳。

權威的秃顶教授首先发言,他说:“好诗在民间。果然民间有高人。李薮的长诗是具有气贯长虹的气势,短诗则具有年轻的抒情王子的本色。他能将史诗和抒情融于一体。他的诗歌好比天龙八部是这个时代造就的皇皇黄钟……”

一个接一个高光聚焦,我的诗已经好到天上去了,我当场眼睛湿润了,差一点儿流下眼泪。我的诗能好到这个份上吗?好像差一步就到瑞典领奖了。他们把我说得直追荷马,越过了叶赛宁、弗洛斯特、帕斯、海子等等,直逼诗歌宝座。

当主持人让我发言,我有些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站起来,向充满善意的来宾们鞠躬再鞠躬。我也想自豪地说我终将会找到属于我自己的那座耀眼的星宿,与众星并列但实在说不出口。不言,就更莫测,像天外来客。但我看出来,有人在一堆恭维话里掺了真话,他们真的被鳗鱼的电击过了,是认真读了的。就是我特别聘请的那两个人,我知道他们的名字,但之前从没谋过面。

兰兰和我一样,也没有发言,她似乎来赶趟,不是以责编身份而是以提神的形象大使出现。她是专程来做我的绿叶的,穿了一身绿裙子,指上戴着那枚闪着爱情光泽的钻戒。

会议一直开到中午十二点半,大家兴浓依旧。终于散了场,兰兰提前离场,她带来两三箱茅台,送给饭店,转身开车回了八里庄。来宾们似乎早已闻到中午饭局的酱香气味,茅台像我的书一样发出强烈的诱惑,本来想赶另外场子或回家的大腕、翘楚都留了下来,本来他们想尹兰兰也会在酒桌上,但一坐下来,没有看到,有的人显然有些失落。但一下子坐到二十多位各路诸侯,又有茅台,大家还是越喝越兴奋,我也是甩开膀子去干了。两箱子茅台喝个底朝天再开第三箱,诗人聚在一起,酒酣耳热,大家开始称兄道弟,喊我李老弟了。一经过诗和酒,都像脱光了的孩童,成了玩伴,露出性情。互相留了电话,我从此有了一些性情中唾星四溅的酒友,这就是研讨会的意义吧。

有几个恋恋不舍,到了晚上再喝,喝得人生和诗歌都处于醉驾状态,又东倒西歪呛去包厢唱歌,喊来美女们高歌。我五音不全,一个人坐着听他们的表演。

我无法说出我的茅台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是从一个经过攀谈是江苏老乡那里批发的。经过我用舌尖甄别,我觉得还不算假,肯定好于一般的名酒。我一次性搞了三十箱,一想喝酒就打电话给他们,总能约到人,哪怕是一两个,但他们都能带几个过来。一来二去,我就认识不少写诗的酒肉朋友。他们也不打听我的来路,只觉得我豪爽,能一下子出八本那么表面看上去很有品位、高端的诗集,一定是做什么大买卖的,是江浙来的财主。而江浙皖地带,在北京写诗的,也有的主动找我划拳行酒令、开花签诗宴的。搁在古代,会馆里都是北漂的江东父老。

两个星期后,果然这家大报用整版的篇幅评论我的诗歌,但我怎么看怎么像是广告的整版。当然这家系统里权威大报,几乎是没有什么广告的,这样也就避免了我是登广告的嫌疑。

8

诗人幸会,文人沙龙,八里庄成了我的聚义厅。每次聚会,我都背着好像来自中世纪大唐或大明的书箱,里面装满我出版的书,让初见我的人以为我是位木匠。三十箱茅台很快就喝光了,嘉宾权威们的评论终于一篇一篇发表或将要发表出来。但我的诗作却没有一首在刊物上变成铅字,发表都是嘉宾署名的评论。我有了发表诗歌的冲动,在这酱香型的平台,保留节目就是我朗诵诗歌,我从椿木头里掏出“天龙八部”,像掏出一堆旋转的树轮,富有感染力地朗诵,时而凤叫鸾鸣时而似猛虎呼啸雄狮悲鸣,没有女编辑不被征服的,有人还泪流满面。就这样,我又搞三十箱茅台,终于我的十五首诗歌分了十次刊登在几家知名的刊物。

这是了不起的破天荒。我的诗歌不光上市出版而且在刊物上发表了。虽然有几家的刊物印数不会超过二百份。

但乐极生悲,我突然遇到了麻烦。在网上,一个匿名的人举报我可能是诗歌黑社会,我是暴发户,拥有来路不明的财产。这篇讨伐我的檄文,分析我从天掉下来的馅饼不是偷盗、诈骗就是绑上富婆,是位高级吃软饭的。我出版诗集和发表诗歌,都是靠吃软饭吃来的。文章还揭了我老底,本是一位农民,半年前还住在东会村最可怜的半间出租屋里。文章署名八里庄老鲁。

我像一位突然崛起的诗歌基督山伯爵,又突然遭到揭底。讨李檄文传得到处都是,我看得七窍生烟。尹兰兰的肚子明显隆了起来,当然只有我能看见,并抚摸着。我怕她看见,影响身子。她一天班也不上了,我要陪着她,让八里庄的租房空着,我背着书箱,住进她的房子里。闹市是非多,林大什么样的鸟都有,还是遁迹在郊区,守望着爱情和结晶。

她也看到这篇文章,其实她比我看到还要早,有人向她邮箱里发了。她并不激动,她告诉我这个匿名的人是嫉妒我,是骚扰她四年的一个追求者。四年前,这个人自费出版一部诗歌评论集,编辑室非得要她做责编,没想到她做完责编,他却开始死缠烂打,像一个魔影追逐着她,使她不得安宁。他得知我们在一起,便匿名攻击我。

那是一个可怜诗歌理论家于星奴,留着一撮长毛,除了贩卖一些唬人的术语,就是巴结一位长着猪腰子脸的家伙,先把他吹成诗歌大王最后又升级为诗歌上帝再登峰造极到精神宇宙的大神。偶尔瞥过于星奴越来越不堪的文章,还有那部获奖的评论集,兰兰就一阵恶心。于星奴却被获奖冲上了天,一切都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他要染指责编。

他面目摆在那了,那么我到底是谁?

我告诉她我在北京的一切。我要告诉每个人,我是高中双色球大奖的那颗吉星,在网上贴出证据。

我不能不显山露水,我生日的一串数字,就是天生的一行诗,一行就值五百万。谣言不攻自破,倒是诗歌圈里想买彩票的,都想接近我,好像见到我一面他们都能走了运、沾到我的一点儿祥光似的。但我并不再想接触他们。我在等着小天使的降生。

兰兰也没有闲着。她觉得在怀胎的岁月,忙着相反好些。她要做的事,就是在编辑我八部小说。她不希望再以纯粹自费的形式出版。她向社里申报常规出版,如果选题通过了,可以拿到稿费,她认为我的小说具有冲击市场的爆发力。但是在最后关节没能通过出版社的选题会,发行部就是不同意。她又找她一位在另外一家出版社的同学,再申报选题。这家要小得多的出版社,通过一部长篇小说《美人纲目》,但只给一次五千块钱稿费。这部小说原来是被一位专門在新人身上淘金的书商贺老大相中,答应另外再给我三百本书。

但一部小说在市场上能有多大的动静呢。兰兰和同学与这位书商达成协议,让我补贴十五万块钱,另外七部书也一同出版上市。贺老大是一位从大草原来的狩猎者,他一眼就发现我的八本书捆绑在一起散发麝香或狮子撒尿的味道。我不出一分钱,他也是要做的,我甩出十五万就是一锤定音,让他立刻上马,权作额外的市场营销宣传了。另外七本书,按合同他也赠送我每部三百本样书。

我立即把钱打过去。希望在孩子出生之前,我的八本小说全部上架。

我的诗歌如果是“天龙八部”,那么小说就是“玄豹八部”。兰兰在等待着生产,越临盆她越忐忑,我安慰她放松,没事的,我是吉星高照着她。

在年底,要过春节的时候,八部小说样书果然被贺老大送了过来,大雅大气,黑色的特种纸封面,书名和作者名都烫金。兰兰看了说符合我小说的气质,露出喜悦的神色。

我兴奋得立即联系兰兰的同学梅静,一场轰轰烈烈如法炮制的研讨会再度上演。不过人都换了,这次换成少壮派唱主角。

再次无比感谢不吝词语的评论家们,像暴风雪一样赞美新人,这是积雪遮挡麦子的美德。一切顺利都是上次研讨会的翻版,只是最后主持人让我发言,我便信口开河放肆起来:“小说家本来没有叙事的权力,是从诗人那里偷来的。在人类漫长的时期只有诗人拥有叙事权。这决定小说第一属性是史诗性、精神性。世界所有伟大的小说家,都首先是诗人。小说最高的抵达就是抵达诗意、诗性。这在中国体现得更充分,比如说以诗人为主人公在大观园诗社里活动的《红楼梦》。所谓讲故事也是从民间艺人或家长里短的妇人那里学来的,所谓的稗官野史。这就汇成《金瓶梅》词话。金书仍然离不开诗歌,属于民间诗歌、词话。在西方那就更是颠扑不破了。乔伊斯、普鲁斯特、博尔赫斯、普希金等等,甚至连最拘谨到要变成甲虫的卡夫卡都写诗,对诗有很高的悟性。小说的历史很短,它就像一条不存在的吸虹河流,只是不停吸收、汇聚才变成一条真实的河流,最后仍将回归虚无。现在有人说‘小说死了,是的,小说确实死了,必须得死,小说这个命名就很荒唐,一部上百万几百万字的,怎么能用小说来命名呢。小说家写的小说已僵腐已解构已消亡已被‘后现代了,而诗人写的小说正在崛起。小说正被那个叫长篇的文体复生。这是我要写小说的意义,我要把被小说家借去的东西还给诗人,还给诗歌。我是新的叙事索讨者、收复者、立法者。小说在文体上属于散文,中国文学古来只有诗歌和散文的两分法。在我这里则只有诗和非诗之分……”

呵呵,好像我只有这么语惊四座,才刚好班配上评论家、小说家们的发言,所以无人计较我的语不惊人死不休。马上就要开喝了,我是东道主,大家只是说说听听,秀才无假客无真。又是一场酱香型的火花四射。

但出乎意料的是有一位女评论家李夜,是某刊的资深编审,是一位彩迷,她得知我中了五百万就主动加了我的QQ。她常常向我取经问道,她不在乎钱,她在乎的是那种幸运,就像押宝赌胜的那种快感,她对这种数字游戏着迷。

我绝不告诉任何人,我中彩的法宝,只是绞尽脑汁地忽悠她。经过我的指点,她果真一次中了两张彩票,两万块钱。她喜极而泣,幸福极了。她立即要请我吃饭。我向兰兰找个借口,驾驶蓝鸟,在团结湖的一个饭店,我和她在一个雅间聊福彩。

她看上去有四十岁左右,相当清秀。现在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和在学校里当官的丈夫离了婚。我俩都姓李,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喊她大姐。她作为北方女子,有些酒量,我和她喝了一瓶半茅台。当然是我先给服务台约好买单,她有些醉意。我要了一辆出租车,把她送回家。我只到了楼下,看着她上楼就仍坐着出租车回了通州。

她发表了我有生以来的第一篇小说,整整二十个页码。

这个时期,我跑遍北京有名的书店,特别是甜水园图书批发市场,店铺一家一家地看過去,当看到我的八部小说一溜烟地摆在一家家出版社门市部或书商的书架上,我的心怦怦地跳,好像公众都是判官,可以随心判断暴露又隐藏的自己。我在,我在场,一个古老而永恒的场,我害怕始终在场外,散场。我花两个小时在平时常去买书的书店里瞅着,守株待兔,结果就真的有一位很有气质的女士,戴着大大的眼镜,买了其中的五本。终于有人买我的小说了,还是一位有内涵的美女,我驾着蓝鸟飞出甜水园。

9

春节到了,我没有回家。在过节之前,我给父亲汇了一笔钱。我告诉他要和二爷、三爷弟兄仨一起去邮局取,防止被人抢了。

三十万,在农村是一笔巨款,村庄风传我进京赶考中了翰林,曾教我数学的家下六爷又精确地补充说是点了翰林院的庶吉士。不知他从哪本发黄的书上,查到这个名词,给我起个绰号叫庶吉士。在取到钱之前,我向父亲邮寄了十套诗集、十套小说集。父亲接到以后,惊呆了,他没有想到我真的成为作家。他推着自行车,将两套十六本书放在车篮、车筐里,在村庄给遇到的每一个大人看,虽然遇到的多是老头老太和小孩。没有人能看懂,但有人识字,认识书上我的名字,眼都不花的老太太能看懂我在书上的照片。李薮在北京当作家了。这消息传遍荒村野岭。在人们的心中,不知道作家是什么,作家就是吃皇粮的,拿工资的。要不国家怎能让你涂鸦的玩意变成铅字呢?

当父亲老弟兄仨在年关取到我汇的三十万元巨款,人们更确信无疑了,我当作家了,庶吉士就是特别走运的人。我的钱,都是稿费,都是写字写出来的,六爷老师又坚持己见,说我是爬格子爬出来的。

对了,诗人还须得有一个笔名,我从此就叫庶吉士了。写诗的庶民成了最吉祥之士,哈哈,字面上就是这个意思。

我没有衣锦还乡,但书已经让我无限风光了。这让那些耻笑我会光棍一辈子的人很尴尬,也让那些和我班上班下的外姓女子感到一种怅然若失。她们知道只要她们当年一乐意,我就会答应与她们成亲。但她们都不答应,没有一个主动的,没有一个愿意和我发生爱情或身体关系的。

你高攀不起了。

我有爱情了。她迟早会正式嫁给我的。我想有一天,说不定黄袍加身,像中彩一样中了诺贝尔文学奖。当然诺奖又算个啥,李白和荷马都不需要这个虚名。

我要不惜待价,让老外知道我,让欧美有我的诗集和小说出版存在,我野心勃勃。

一个晚上,我载了三箱梦幻般的红酒,还有几箱德国黑啤,请了几个语种的翻译家聚会。大约需要一百五十万,请这里的翻译家还有外国最精悍的翻译家,将我的作品翻译到欧美,特别是瑞典及北欧国家。签订一系列的合同,一掷一百五十万,只为向世界抛下我的十六块大砖头,把文学墙垒在老外的地盘。酒香不怕巷子深,总有一天老外会不远万里“来朝”的。

管不了那么多了,兰兰要生产了。在春天,她生产多么符合自然。一派万象更新、生机勃勃的景象。

找关系住上较好的妇产医院。我内心是如临大敌,待到生产这天,我在产房外如坐针毡,心里扑腾扑腾地跳。兰兰三十五岁了,高龄产妇,娘奔死儿奔生,母与子是沿着相反的方向,一个奔生另一个赴死呢,还是一齐都奔向新生呢,我当然坚信后一个方向。

随着一声啼哭,一个春天的千金花朵降生了,但兰兰一直住在医院里,半年后才出院。出了院,她患上产后抑郁症。我请了保姆,她的母亲也搬过来住。

耗尽精力,想尽法子,只要看不到兰兰头顶纯粹的阳光,我就觉得一切都是飘忽的,灰暗的,无趣的。那是一种怎样的云朵,飘进她的心里出不来了呢?我要陪着她,把我心头的光照进去。我有时给她低声地朗诵小夜曲一样的诗歌,讲故事,讲我在农村的各种故事。带她出了几次国,换换环境,也在国外给她找了治疗产后抑郁症的医生。

白天,她要一个人独处,只有白猫陪伴她。晚上,我把她抱在怀里她才能入睡。我像一只猫抱着她,她时常在噩梦中惊醒。

钢琴上落了一层灰尘,她好久没有弹琴了。我擦拭过,试着弹了起来。我弹得一般但激发了她的兴趣,她不忍听,自己弹了起来,弹得很入神。听着小夜曲,我也入了迷。从此她又拾起了钢琴。

她曾喜好过游泳,我就带着她去游泳馆,那里不仅浪花泛起,也是人体艺术的展览。她的身材在我看来还是那么好,但她只去两次就再也不去了。我回想着,她那天是看见一位青春年少美女惊艳的曲线、漂亮泳姿,她骄傲的心被打击了。

我就在院子里建了一个家庭泳池,仿照国外的别墅泳池,上面罩着蓝色的玻璃,按着她喜欢的样式建成。我们像一对鸳鸯在水里嬉戏,进行游泳比赛,每次都是让她赢。我为她低语,为她写了一首又一首的情诗。

熬过了半年,春天的小脚丫子在她的身心里似乎迟到了半年,终于,她的脸上露出春天连串的足迹。一汪春水终换了冬雪。小孩子也飞快地长,可以向妈妈露出微笑,和妈妈咿呀聊天。女儿越长越像极了兰兰,兰兰先是排斥女儿,女儿由丈母娘和保姆带着,但当一天她看见女儿是那么酷像自己,竟然流出幸福的眼泪。她接纳了女儿,好像重新与自己的婴幼、童年相见。

孩子的笑容,是那么天真无邪,每天都在打动她,感染她。她的脸上露出同样天真的笑容。她走出自己内心那片沼泽地,那片由漆黑转为黎明的泥泞。

她在倾听我的情诗,也恢复了她搁下已久的笔,她偶然也写诗了,那是从灵魂里直接发出来的,像灵魂的鸟儿在鸣叫,每一首都深深地打动了我。她是绝对不会拿出去发表的,她只写给我一个人看。

而我越来越囊中羞涩,一晃我才发现,我几乎花光了五百万。

吉人自有天相,我告诉她,我会再次高中五百万。我的五百万,已经所剩无几了。只要我再中五百万,我相信兰兰会彻底阴云消散。让她亲眼看见我的这个盛况。我要让她信,信自己的眼啊。

那个于星奴,还在网上造谣生事,质疑我不是中了五百万,而是骗了五百万,不停地攻击我和兰兰。为了兰兰的病,我恨不得买一把枪拿一把剑与他决斗。但转念又想,这种恶与邪到处都是,就像人总会遇到不散的阴云。由他去吧。我们的内心要强大,上帝說有光了,就有光了。你不信就当场验证、直播给你看。

兰兰被举报非婚生育,单位将要追究她。这一招起了作用,出版社打了电话,我拿过兰兰的手机接了电话,她在外面抱着猫晒太阳。单位问我们到底结婚了没有。我硬着头皮说,我们已经结过婚了。单位说,那你哪天把结婚证拿过来让我们看看。

我傻了眼,哪来的证啊。

我给兰兰的爸妈讲了这事,两位老人说那你们就补办了吧。我常和老丈人聊天,一个口音,真是有缘千里是一家。丈母娘给兰兰说了,兰兰竟也没说什么就和我去了民政局,领回了一张证。

10

又到了大雪纷飞的日子。这一年北京立春下了大雪。白银铺地,我在这个大雪天,将自己所有的钱全部买了彩票。买了多少注,已经记不清了。但这些数字,都是我生日还有我母亲、父亲的生日数字的变化组合,并且全部在注上加倍。

到了开奖的日子,我和兰兰都坐在电视机旁,我要让她亲自看看我问鼎福彩的盛况。噫,不出意料,果然就像潮信一样到来,欢喜的潮水使丈母娘都像孩子一样跳起来,激动得发抖!兰兰则紧紧地抱着我,好像我是从天上掉下来,一眨眼又会飞回天上去似的。她一时难以置信,我再中五百万!就像一个人中了两次金榜,不觉间梅花开了两度。就像我被空中一个彩球打中两次,每一次或许只是半球,两次高中才是圆满。我抚摸着兰兰,我们像两条金鱼游进对方的身体,睁着对方的眼睛看着对方,看着彩票上充满神奇那命数般的一串数字。我们像站在海边呼喊着金鱼的渔夫渔婆。兰兰对着我的耳朵说:“不要那么多的钱,只要平静的生活。”

对于孔方兄,我骨子里是不耻谈的,但我迷恋双色球带来的应验。好像对传奇和神秘的应验,更似乎能验证我先天的身份,比如我是一个诗人,头顶着诗人的宿命,那我拿什么来证明呢?双色球像双鱼构成的太极八卦,像男女两个半球在人间长成的两个完整的球,像我呼唤到的金鱼神话,千真万确地回应了。我又想起九泉下的母亲了,泪不觉间就流湿了枕头。

到了领奖兑现的现场,我不再戴着面具去领奖了,一个作家中了五百万的大奖,连中了五百万成了爆炸性新闻,一时超过明星们的八卦消息。

李夜第一个给我发来短信,她把我当成福星大神。兰兰也知道李夜,我就把她喊过来,喊到家里做客,一起庆祝。她开着车带着孩子过来了,孩子喊我舅舅。虽然李夜比兰兰大不了几岁,但细看上去兰兰比她要小得多,她是位经历沧桑的大姐,我们在一起聊文学聊福彩,她又和兰兰叽叽喳喳聊女人的事,很投机的样子。这世上多一个朋友,也真是幸福的福彩。

李夜的外文特别好,也翻译过一些作品。她告诉我在国外出版的诗集、小说,几乎等于石沉大海。我对她讲,自己甩出去了一百五十万。

“一多半都是小得很的私人出版社,还有两家就是华人开办的。没有多少影响力。”她说,“但翻译的质量还是不错的,有一本诗集还有一部小说集,是由瑞典知名翻译家翻译的。”

兰兰对李夜说:“姐,李薮是圈外场外的新人,国内都很难有影响,想墙内开花墙外香,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毕竟在国外出版了,既然翻译的质量并不低劣,既是英语作品,你能帮助联系国外各大机构,把作品全部邮寄给他们吗?”

李夜说:“这个可以办到,我有这方面的朋友。”

谈着谈着,我的手机就被打爆了。一个接一个是诗歌圈、小说圈那些爱喝茅台的酒肉朋友,他们中也有文学记者,要采访我。不红也红了。我的微博,粉丝一夜暴涨50万,第二天醒来发现还在不停地上涨。树大招风,我的微博以前作为未名的私人发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现在得要注意了。

但微博,只能百把字,类似口语标语体,它不是刊物,更不纯粹。粉丝再多,对我来说都是无,因为我要寻找的是文学的知音。但几乎没有,所以微博、微信、博客,我只发布我出版的诗集、小说的消息。

我的微信要求加好友同样铺天盖地而来,但我无法和陌生人共享,想在海量的求加中寻求到知音和朋友,这也太难了。我同样也要承受海量的信息,洪水猛兽地袭击过来。但我还是感到我有一点点话语权的窃喜,随便发个小图景,都会有那么多人点赞、转发,似乎有一语动乾坤的快意。最欣慰的是我库存的作品销售一空,我领到读者给我的“稿费”,就无比珍惜,把它藏好。

领了证,有了钱,该举行什么样的婚礼呢?兰兰是低调的,但我们都是响应晚婚晚育的模范啊,就办个不大也不小的吧。在五星级的酒店,北京亲戚都来祝贺,朋友该来的也都来了。新婚的感觉就像新春一样,将老俗套焕然一新又热闹。北京的仪式举行过了,当然我还要开着蓝鸟带着兰兰和孩子还有两位老人去徐州的大李庄再举行一次。家里的小楼也是装束一新,多个房间住得下。乡村的热闹是古朴的、自然的,像刻在泥土里、石头上、家谱上的。这热闹气氛会持续不散。今年正好是暖春不穿棉衣也不冷,兰兰对老家的一切既感到新鲜又亲切。

住了一星期,我们又回到北京。因为买的房要交付还要装修,我又常住在八里庄的租房,有时也去东会那个小房子里忆苦思甜。在东会正睡得朦朦胧胧,就接到一个个由中国诗人代理的外国诗歌奖的电话,什么荷马奖啊,里尔克奖啊,萨福奖啊,普利克奖啊,只要我出十万块钱甚至五万八千块,就得到一枚金光闪闪的奖杯。我醉得晕头转向随手要了一个荷马奖,这就算是获得了国际承认。

反正是静不下心来了,朋友要沾喜气运气希望吃大户,不满足就见罪了。我是天天开车出去,深夜由代驾的司机送回来。好在是兰兰和我分开住的,她不知道这些。这些家伙把我当成吉星财星,好像沾着我就能碰上喜财一样。他们爱和我喝酒,但我不会跳舞,也不会唱歌,只当他们的看客。

我已经拒绝一般性的作品发表了,感到作品发得太滥就很俗气。我还没写出好作品,我心里明镜高悬。我要好好地写一部积雪般的“千年孤独”,挣个百八十万的稿费,甚至千万,不比彩票中大奖更刺激吗?但怎样去写,我摸索又探索,实验又惶然。

酒中有瘾,酱香型的瘾更大。李薮的茅台和椿木头里的诗,成了酒场津津乐道的幸事。在喝晕头转向之后,我有时还会率领他们去长虫饭店,见见什么是太虚幻境。

喧嚣的日子,醉生梦死的醉驾人生,终于有一天,我酒驾撞着人,那是一个原本想碰瓷的老头。但他没想到,我此刻的人生处于酒驾状态,车把他压得半死不活,在医院里住了一年,耗去我两百万了事。我知道这是医院和碰瓷的合谋,当他们知道我连中五百万之后,必然要合谋。这个病,这个伤,是多么神奇。不知道轧着的是鬼,还是人。

没出五个月,五百万耗掉一半,我还被注销驾照,托了好多关系才脱身。好在是那天,刚喝个开头,喝得并不多。兰兰打电话,说有事叫我回去,我慌得上了车。

酒色财名四个字,我酒醒了,觉得对不起兰兰和孩子,就把剩余的三百万都交给了她。淡泊,淡泊,我得向兰兰学习。我关掉手机,把它锁在椿木箱子里,我要好好静一静,写出自己满意的作品。有很多的东西在等着我去完成,就像世界正在创造中。

八里庄的新房装修好了,但还不能入住,要晾晾。各种装饰材料里都含毒,这些木头里都在花纹里含着看不见的毒。等了大半年,我先搬了进去。我和兰兰都习惯独处。只有一个人静下来,才能写好东西。

只有分離,才有想念,才会复合。分离,使各自的半球复原,长成两个独立的星球,每一颗灵魂都是一个星球;聚合又使我们消去自己的一半,把另一半交给对方,融合重叠,两个人两只眼睛一黑一白,知白守黑。

11

一家福彩报纸的副刊,缠着我开专栏,从此我便成了专栏作家。每三天写一篇,与天下彩迷共享疯狂的中奖体验。接着一家财经类周刊也向我约稿开专栏,再后来文艺报刊也不甘示弱,我也开了专栏。我已经到了有人约稿、有读者每天等着文章看的地步。

但新鲜劲儿一过,我就厌烦了,写这些小东西就像将诗人的骨头敲碎了卖出去一样的感觉。但这些小文章一天我可以写六七篇,在报刊上混个脸熟。仍有时间读书,为“千年积雪般的孤独”那部幻想中的长篇做准备。

但花无百日红,好景难继,纸质媒体遭受网络的剧烈冲击,有的报纸突然停掉,发不出稿费,纸质的天正在崩塌,约稿少了,我便在八里庄沉浸在鸿篇巨制的构想之中。

正如大河一泻千里,狂写着呢,兰兰进来了,火急火燎的样子,我的心不禁一紧。她说你那三百万只剩一百万了。她都提了现金,大包里取出来,放在沙发上。怎么回事,我心一惊。她说:“我妈跟一帮大妈购房团凑热闹,全款订了一套二百万的房,在毛豆庄附近。便宜啊,每平方米才两万,都雇人夜里去排队才拿到票。谁知道是骗局,这个小区八字没半撇,就是外地骗子冒充大老板联合本地村干部,做成的骗局。村干部跑了,老板跑了,说是逃到国外了。钱房都没个着落,妈一急,心脏病犯了,现在躺在医院里了。怕你着急,现在才给你说。”

我金星乱冒。老板炒个楼花,就把我两百万炒黄了。但老人的身体要紧,住院得要钱啊,我说我们把钱赶紧送到医院啊。她说你别去了,妈见你心情恐怕又会激动,毕竟那是你的钱。

老人家也是一心想好,想这钱生钱,干放着贬值,谁知道遇到骗子了。我说钱是身外之物,甭叫老人难过。

老人进医院到出院医保报销后还自掏了十五万,她是有单位能报销的人,要不真得把这一百万也全搭进去。

对于有些人来说,世上乐事不是买房子就是买福彩。我作为彩迷们心中大神一样的存在,他们在微博、微信上又向我喊话,再创奇迹,再获五百万,再获一千万。双色球的最高奖已升到一千万。这种喊话,又让我心里痒痒的。一天,我还被拉入一个群,这个群叫“幸运星君”。能入群的都是彩票中大奖的幸运者。他们个个摩拳擦掌,有的人以购买福彩为业了,天天买,有时间就买,有钱就买。一掷百万多少倍的倍投,他们要钓更大的鱼。

拼了吧,我把剩余的八十来万,全都投了进去,一子不剩。梅开三度,我把我的生日八字,父母的生日八字,老婆的生日小孩的八字,都组成注,进行倍投。

到了开奖的时候,我与兰兰还有两位老人都坐在电视机旁,等着去领取一千万。真是紧张,从来没有的紧张,也从来没一下子投过这么多注。

但一开奖傻眼了,天哪,只中三个一千元的奖,其余全都打了水漂。我啪地关上电视,出了门,到了院子里,抬眼看见天上还是有星的。但属于我的那颗星今夜没有出现。

现在我在北京只有五万块钱,这五万就是我藏在旮旯里的读者买书款。再投进去,投进去。我想,若输了,我把八里庄的房子卖了,全作注,漫天的注像大雪纷飞,落下来的总有一注是会赢的,赢回五百万。我像一条疯狗在院子里来回转,看见天穹变成两个球,在不停翻滚,把我给滚下去了。蓝的,红的,蓝的是驴,红的是象;蓝的是天,红的是血,我嘴里念叨着。双色小球,蹦蹦跳跳像两个小鬼两个精灵,两个命运的缩影,它用变幻的钱铺路,进入你的世界,你不是被它们征服,就是要征服它们;你不是支配它们,就是被它们支配。正是剁小人才能迎财神。

天又下雪了,下的都是碎银子。我走向广场,走向密集的人群。无数的粉丝向我云集,倾听我的财运真经。我像最具有感染力的诗人、点石成金的大神站在最高处向人们演讲,号召人们把钱都交给我,让我来为你们购买彩票,你们稳赚不赔,一夜暴富,一步登天。钞票像大雪一样飘来,飘成雪峰。人们相信我,高喊着我的名字,我像偶像一样树立在他们的心中。

我一掷百万,整百万整百万地开着铁滑车般往彩票里倾投,气数冲斗牛,我不相信,我捞不回投出去的钱。钱生钱,我身无分文时就能生到五百万,现在我投掷一千万进去,却溅不起一圈水花,只中了区区的两万块钱。

我投光了用诗人和幸运之神的荣誉作为信用筹集来的巨资。那都是陌生人的血汗。我不相信,我再次以作家的身份以在首都的房产,以我老婆的信誉和资产作为信用,向亲朋好友借钱借高利,甚至将远在乡下父亲、叔父仅有的钱,都搜刮了来,再度卷土重来,汇集五百万的重金雄师,眼都不眨地投抛了下去。我将熟睡中兰兰手上的钻戒摘下来、她的头发都剪下来卖了,都换成彩票。

等来的却是无底的深渊,无数的人追击我,呼喊着我的名字,向我讨债,妻离子散,我成了举世围歼的骗子、囚徒、负数。

“兰——兰”,我在铁窗里看见大雪把她下成了雪人。

一陣冷风吹来,我立即醒了,床前站着的正是兰兰,她听到我的梦呓,怔怔地望着我。

她用手插在我的头发里抚摸着我说:“没有福彩,我们不照样活吗?当初你让我心动,怀你的孩子,难道是因为双色球吗?”

我听了一怔,我想起我在村庄劳动的岁月,那些踏踏实实由麦花稻花油菜花掩映的日子。枕底下我还有五万块钱,我用头压着,别让它跑了。

“吉星会到下界来做赌徒吗,人不说十赌九输九个做鬼吗?你是诗人还是赌鬼?”她带刺的话,让我咯噔得羞愧。我的人生还没有到醉驾不醒的状态,命运对我不薄,也许我已经从本命中拿到过本过利的钱,所以生日八字的数字密码才会失灵。今后,要靠我的本命、本色去赚钱,去写作。时也,运也,再好的时运也不过是钱的戏法。

还是家有贤妻的好。我好像一下子从两个红蓝的星球上回落人间。我不是赌徒,我本不爱财,诗人耻谈钱。

我从八里庄退回运河湾,让两位老人带着孩子还有保姆去那里住,城里什么都方便。郊区由我住,兰兰在两边住着。

“幸运星君”的圈子里,天天像炸锅一样。和我一样中了两次大奖的一名农村在城里打工的保安,最后破产,只落得白茫茫真干净。他真的把自己当成福彩明星,开办公司圈钱,圈了几千万作注,全部投了进去,结果一无所得。彩票就像老渔夫撒到的金鱼,怎么得到最终又怎么失去,人生空悲喜。

我也几乎败光了所有的钱,但我没有破产,还有百把平方米的立足之地,还有一堆积压的书卷。

我发现以后新科的进士们上台都戴着很深的面具,非常神秘,甚至一些中大奖的号码,找不到去领的人。而群里的昔日宠儿,今日的穷人,再也没有媒体采访了,再也不能上电视报纸了。星君群成了破产群,好像个个吃多少吐多少,还把自己赔了进去。

“中过二百万”的彩友侃大山说:“球就是滚动的,阳光的那面,高光那面,倒是越来越像桌球,被会捣的人捣进洞里了。”

后面跟着一连串的呵呵,只能呵呵了。球轮子到你跟前不会滚动了,不转圈儿了,轧不着你了。

我这个“庶吉士”则真的要感谢彩票,它给过梦想,也救过我急,人不能老想着赢,总是赢,也得想到输的时候、总是输的时候。花无百日红,天无三月蓝。风水轮流转,一切都有定数。

这个冬天很冷,又没下一粒雪,一改灰不溜秋的暖冬天气。运河里意外地结了冰,还有人在上面走动。我在院子里一边散步,一边看微信群。“结冰了,河流被冻住了。”我对出现在阳台上的兰兰说。她说:“进屋吧,人都要冻成冰块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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