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寅捷
(山东大学文学院 山东济南 250100)
常见的传世陶集版本均收录陶渊明《止酒》诗,编次在《饮酒》诗后,《述酒》诗前。全诗云:“居止次城邑,逍遥自闲止。坐止高荫下,步止荜门里。好味止园葵,大欢止稚子。平生不止酒,止酒情无喜。暮止不安寝,晨止不能起。日日欲止之,营卫止不理。徒知止不乐,未知止利己。始觉止为善,今朝真止矣。从此一止去,将止扶桑涘。清颜止宿容,奚止千万祀。”[1]全诗共20句,每句均有一个“止”字,形成特殊的诗歌形式。关于《止酒》诗的特殊体式,古人多以为是“创调”“游戏”之笔,朱自清先生揭示出《止酒》诗与魏晋南北朝建除、岁名、县名等徘谐体诗之间的关联[2],范子烨先生则认为《止酒》诗与《江南可采莲》等乐府民歌有深厚的渊源[3],这些论述都揭示了《止酒》诗诗体的特殊性和游戏性,但未对这一诗体的渊源做出更深入阐发。故本文结合现存魏晋南北朝诗歌,在前人研究基础上,试图还原《止酒》诗的文本谱系,并说明后世诗人在拟和《止酒》诗时的接受角度,及“渊明止酒”这一典故在后世诗文中的使用模式。
魏晋南北朝时期已出现各类游戏体诗歌,一类如上引朱自清所述,将郡县名、建除名写入诗歌中,形成文字游戏。较早如孔融的《离合作郡姓名诗》,就是将郡县名写入诗中。刘宋时期的诗人鲍照也好写这类诗歌,创作出《建除诗》《数名诗》等,前者每联首字是十二建除中的一字,后者以数字入诗,每联按顺序含有一个数字。另一类则是通过安排文字在诗歌中的位置形成回环往复的艺术效果,或某类字在诗歌中有固定形式。古诗《两头纤纤诗》就是这类诗的一种,其诗歌体式是“两头纤纤□□□,半白半黑□□□。腷腷膊膊□□□,磊磊落落□□□。”[4]《止酒》诗即属于这一类诗歌,其创作形式是诗歌中每句均有与主题相关的同一字,这类诗最早出现于东吴时代的南方歌谣之中。《世说新语·排调》载孙皓为晋武帝作“尔汝歌”的故事:
晋武帝问孙皓:“闻南人好作《尔汝歌》,颇能为不?”皓正饮酒,因举觞劝帝而言曰:“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寿万春。”帝悔之。[5]
《止酒》诗的形式与《尔汝歌》相仿,也是在每一句中重复同一字,有强调主题的艺术效果。据上引材料,《尔汝歌》当是南方(吴地)流传的一类民歌,后来《止酒》一类的诗歌或许是借鉴了南方民歌的这一创作形式。南朝吴声歌曲中的《子夜四时歌之春歌》,有“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山林多奇采,阳鸟吐清音”“绿荑带长路,丹椒重紫茎。流吹出郊外,共欢弄春英”“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6]等,亦能说明文人五言诗中规整的每句重复同字结构与民歌之渊源。与渊明同时期的庐山僧人有《观化决疑诗》,诗歌重复出现十七个“化”字。诗云:“谋始创大业,问道叩玄篇。妙唱发幽蒙,观化悟自然。观化化已及,寻化无间然。生皆由化化,化化更相缠。宛转随化流,漂浪入化渊。五道化为海,孰为知化仙。万化同归尽,离化化乃玄。悲哉化中客,焉识化表年。”[7]这首诗是庐山佛僧讲论佛道的作品,诗中出现的“化”有两个含义,一是“观化”之“化”,是指自然的运行之道。一是“生皆由化化”中第二个“化”,是指造成万物运行状态、结果的终极力量。全诗通过密集排列“化”字,起到说理的效果。晚于陶渊明的萧绎同样有类似诗体的诗作传世,其诗云:
春还春节美,春日春风过。春心日日异,春情处处多。处处春芳动,日日春禽变。春意春已繁,春人春不见。不见怀春人,徒望春光新。春愁春自结,春结讵能申。欲道春园趣,复忆春时人。春人竟何在,空爽上春期。独念春花落,还以惜春时。[8]
《艺文类聚》卷三还记载鲍泉奉和诗作,体式相同,以“新”为诗中重复字,诗云:
新燕始新归,新蝶复新飞。新花满新树,新月丽新辉。新光新气早,新望新盈抱。新水新绿浮,新禽新听好。新景自新还,新叶复新攀。新枝虽可结,新愁讵解颜。新思独氛氲,新知不可闻。新扇如新月,新盖学新云。新落连珠泪,新点石榴裙。[9]
明人谢榛云:“梁元帝《春日》诗,用二十三‘春’字,鲍泉奉和,亦用二十九‘新’字。不及渊明《止酒》诗,用二十‘止’字,略无虚设,字字有味。”[10]谢榛认为萧绎与鲍泉的诗歌“不及渊明《止酒》诗”,是一种主观审美的论断,但对于萧、鲍二人《春日》诗与《止酒》诗关系的揭示,却值得重视。由于萧绎未尝明确说明其诗歌是否仿拟陶诗,我们不能遽下论断。更稳妥的说法或许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存在一种全诗多次重复主题字的诗歌体式,这一诗歌体式最初源于南方歌谣,一些文人发现这一诗体对诗歌主题表达的强调作用,因此袭用于五言诗创作中,成为游戏体诗歌的一种。
因此,本文认为,朱自清所指写“建除、岁名、县名”的特征,只是徘谐体的一部分。徘谐体的概念范畴不仅包括主题意义上的,同时也是一种诗歌形式,即通过字句组合和字句重复形成特殊结构的一类诗作,其产生可能是文人创作借鉴了民歌中的反复、顶针等修辞手法,有意为文字游戏,创造陌生化的艺术效果。陶渊明《止酒》诗正是徘谐体的一种,根据现存文献资料判断,其很有可能是仿拟《尔汝歌》一类的南方歌谣而作。陶渊明诗歌体式大多承汉魏五古而有新创[11],因此较为质朴雅正,少游戏意味,《止酒》诗可以说是其中较为特殊的一篇,是以后人也有称《止酒》诗非陶渊明所作的误会。清人陈澧就对《止酒》诗不以为然,评曰:“恶俗,必非陶诗。”[12]这样的评论显然是罔顾文本历史事实的主观臆断。
众所周知,陶渊明乃好酒之人,“酒”在陶诗中成为有特殊意义的象征符号。因此,后世读者对《止酒》诗是否“真止酒”有过一些争论。“止”字本有“停留”义,又可引申为“寄托”。因此后人理解“止酒”,又往往结合陶渊明好酒的形象,解读为“寄托于酒”。宋人张栻《止酒》诗开篇四句即“渊明通达士,止酒乃成诗。终焉未能忘,寄意良在兹”[13],在其理解中,陶渊明“止酒”只是暂时的游戏行为,最终还是以饮酒为精神寄托。吴瞻泰引何燕东语:“此言四者止之久矣,所未止者,酒耳,故历举此四止,而继之以平生不止酒之语。”[14]认为《止酒》诗恰恰不是“停止饮酒”,而是在说明自己“坐止高荫下,步止荜门里。好味止园葵,大欢止稚子”之后,强调所不止者唯酒而已。现代学者亦有认为“止酒”不应当理解为“停止饮酒”者。如张弢结合陶渊明行迹和“止”字的训诂,指出“止酒”是“寄酒为迹”的意思,即渊明《止酒》诗不是说自己不再饮酒,而是强调自己要在饮酒中寄此一生[15]。
但宋人胡仔的阐释,却与上述观点有差异,他将“止酒”上升为一种生命哲学观,并与陶渊明一生行迹相联系:
《止酒诗》云:“坐止高荫下,步止荜门里。好味止园葵,大欢止稚子。”余尝反复味之,然后知渊明之用意,非独止酒,而于此四者,皆欲止之。故坐止于树荫之下;则广厦华居,吾何羡焉?步止于荜门之里;则朝市声利,我何趋焉?好味止于啖园葵;则五鼎方丈,我何欲焉?大欢止于戏稚子;则燕歌赵舞,我何乐焉?在彼者难求,而在此者易为也。渊明固穷守道,安于丘园,畴肯以此易彼乎?[16]
胡仔认为,《止酒》诗的意旨并非仅表述诗人“止酒”的意图,而是诠释其“知止”的人生哲学观。通过分析《止酒》诗中颇为重要的四句诗,他指出“坐止高荫下”写陶渊明不羡慕广厦华居,“步止荜门里”是甘于栖隐,不入庙堂,“好味止园葵”意在表明安贫乐道,“大欢止稚子”令人联想起《时运》中诗人对“童冠齐业,闲咏以归”的渴慕,与渊明不好荣华,而求质朴精神依托的思想一脉相承。胡仔本人非常赞赏萧统对陶渊明的评价,而反对钟嵘仅仅将陶渊明看作“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说法,认为:
钟嵘评渊明诗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余谓陋哉斯言,岂足以尽之!不若萧统云:“渊明文章不群,词彩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此言尽之矣。[17]
宋代理学兴起后,理学家强调对至理、至道的追求,以此来约束社会秩序,张载曾云:“万物皆有理”“儒者穷理,固率性可以谓之道”[18],他们“试图确认‘理’的绝对性,发掘‘性’中美好的一面,想象‘人’有一种令人向往的完美,他们摆脱了世俗欲望的纠缠,超越了人与人之间现实利益引出的对立,凸显了普遍的理性与道德”[19]。为了实现对这一理想的追求,他们开始创立所谓的正统谱系,并试图从历史人物中寻找具有至道精神的典型代表。在这种思想指导下,理学家发现陶渊明具有他们所追求的理想精神。李剑锋在讨论宋人接受陶渊明的时代背景时指出,“宋人在人品修养上强调闻道见性,又强调将道与性落实到日常生活中,推赏淡泊静退的高尚品节、任真自然与恬然自适的生命形式、忠贞不移的政治情感”,宋人认为陶渊明是上述理想人格的典范[20]。胡仔对陶渊明诗文的评价便是基于这样的文化心态。他赞赏萧统对陶渊明“贞志不休”“安道苦节”等人格精神的肯定,因而在读《止酒》诗时,能从字面意义上的“止酒”之外领悟出陶渊明“知止”的人生哲学。一方面,胡仔的诠释联系了陶渊明其他诗文中体现的哲学观、生命观,是对陶渊明作品有所了解后才能做出的解读。陶渊明在其诗文中屡次表达“知止”的人生态度。无论是“称心而言,人亦易足”(《时运》),还是“居常待其尽,曲肱岂伤冲”(《五月旦作和戴主簿》),都阐述了安贫乐道的人生观。至于“弊庐何足广,取足蔽床席”(《移居二首·其一》),“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和郭主簿二首·其一》)等表述,更是“步止荜门”“欢止稚子”的直接呼应。另一方面,胡仔指出陶渊明爱酒与溺于酒的不同,从而化解了困惑一部分读者的“渊明止酒”与“渊明爱酒”之间的矛盾。陶渊明虽喜饮酒,且经常在诗文中描写自己的饮酒,但如蔡正孙评《形影神》“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两句云:“渊明作《拟挽歌》,末句亦云:‘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此诗末句亦此意也。夫渊明又岂真迷酗于酒者哉?亦特寓其旷达之意云耳。后二篇有‘酒云能消忧’及‘日醉或能忘’之语,同意也。”[21]指出渊明对酒的喜爱有别于单纯的纵酒之乐,而是“特寓其旷达之意”。从这个层面上说,好饮酒与止酒的行为并不矛盾,因为“知止”本身就是旷达、超脱的一个表现,是“人的主体精神相对于运化的独立地位”“超脱物质世界与社会制约”[22]。因此可以说,胡仔对《止酒》诗的诠释抓住了陶渊明诗文精神的核心。
也许因为胡仔对《止酒》诗的阐释符合宋人审美文化心理和陶诗精神内核,才使得这一评价成为后世各版本陶集选录最多的一则,从而成为《止酒》诗的经典阐释之一。后世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吴瞻泰《陶诗汇注》、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温汝能《陶诗汇评》等版本,均收录胡仔对《止酒》诗的这条评点。清人温汝能对《止酒》诗的理解与胡仔基本相同,他认为“止”即“随遇而安”,是“不役于物”的体现,因而《止酒》诗也绝非单纯的游戏之作:
止之为义甚大。人能随遇而安,即得所止。渊明能饮能止,不役于物,非知道者不能也。丹厓(按,指蒋熏)谓其乏酒作游戏,言其视渊明诗品纯乎天趣,此等诗非渊明不能作,亦惟渊明始可作后之学陶者,固不必学亦不能学区区以成法,律古人失之远矣。[23]
与胡仔相同,温汝能也赋予《止酒》诗更深的哲学内涵,他反对“游戏说”,且将其推崇到“非渊明不能作”的地位,无论是陶渊明本人在这里都象征着绝对经典的“知道者”,《止酒》诗因此成为“义甚大”的诗作。近藤元粹在评陶诗时亦引胡仔之说,称其“论渊明亦甚深切中其肯綮”[24],由此可见,结合陶渊明生命哲学论《止酒》诗,是《止酒》诗后代诠释中较为经典的一脉。
《止酒》诗在宋前并未引起较多的关注,宋前文献中与陶渊明相关的“止酒”用典,仅见唐人包何《送王汶宰江阴》诗中“止酒非关病”一句。全诗如下:
郡北乘流去,花间竟日行。海鱼朝满市,江鸟夜喧城。止酒非关病,援琴不在声。应缘五斗米,数日滞渊明。
《唐才子传》云:“何字幼嗣,润州延陵人,包融之子也。与弟佶俱以诗鸣,时称‘二包’,……师孟浩然,授格法,……大历中,仕起居舍人。”[25]本诗在清编《全唐诗》中又重录于张循之名下,“止酒”,一作“让酒”[26]。这首诗将“止酒”与陶渊明另外两个为人熟知的典故联系起来,即“无弦琴”和“不为五斗米折腰”,诗人以诙谐笔调称赏朋友如陶渊明一样,有不慕荣利的洒脱风骨。在诗中,“止酒”与“无弦琴”“五斗米”一样,是魏晋栖隐精神的象征。
与陶渊明接受高潮时代相一致,后世文人对《止酒》诗的接受也以宋代为盛。《全宋诗》以“止酒”为主题或关涉“止酒”的一百余首诗中,与陶渊明及其《止酒》诗直接有关的就有四十余首。王子今亦曾指出,宋人“止酒”主题诗歌多与陶渊明的《止酒》诗相关,且吟咏“止酒”也是宋人常见的一种文化现象[27]。在宋人诗作中,除直接拟和《饮酒》诗之外,还大量运用“渊明止酒”的典故,一方面,与上引包何诗类似,“止酒”在诗歌书写中成为陶渊明安贫乐道、不慕荣利、任真自然的指代,同东篱、菊花、无弦琴等独属于陶渊明的典故一起被提及。如李洪有诗云:“寂寞东篱嗅落英,渊明止酒任天真。江州无复王弘惠,一斛葡萄赖故人。”(《仁实分柑仲躬饷碧泉各赋一绝》)[28]一首七绝中囊括了陶诗中东篱、菊花的意象和王弘送酒的逸闻趣事。又如仇远《和子野二首》其二云:“弃瓢将止酒,脱冕拟休官”[29],将“止酒”与“休官”结合,与上述胡仔的阐释有异曲同工之妙。另一方面,“止酒”在诗歌书写中,又多与另一人物典故相对(或相类比),形成对句。笔者据《全宋诗》统计,宋人诗歌书写“渊明止酒”的这类诗句如下:
归来又见颠茶陆,多病仍逢止酒陶。(苏轼《次韵江晦叔兼呈器之》)[30]
止酒诗成三径晓,买山钱就一家春。(李新《北窗偶成呈遗逸》)[31]
陶公方止酒,乐令且清言。(陆游《秋夜》)
已如陶止酒,徒劝屈餔糟。(陆游《客有见过者既去喟然有作二首·其一》)
难从陆羽毁茶论,宁和陶潜止酒诗。(陆游《试茶》)[32]
止酒独醒陶靖节,寄诗相忆谢玄晖。(喻良能《试院次韵马驹父见寄》)[33]
欲和归田赋,仍吟止酒篇。(李洪《和赵德孚春日》)[34]
思玄赋罢惊遥举,止酒诗成恨独醒。(朱熹《次亭字韵诗呈秀野丈兼简王宰三首·其三》)[35]
元亮有诗新止酒,休文多病不胜衣。(陈造《病起二首·其一》)[36]
素羸同李贺,止酒效陶潜。(赵蕃《余干放舟后作时以病不饮故见之诗》)[37]
怕看太白余春赋,嫌诵渊明止酒诗。(罗与之《送春》)[38]
止酒陶元亮,思归孟浩然。(仇远《同室》)
元亮真止酒,昭文不鼓琴。(仇远《偶作》)[39]
从上引诗歌对句可看出,宋诗中“渊明止酒”典故的运用,有较为丰富的范畴。或与隐逸相关,以止酒典故和潘岳赋归田、支遁买山等隐逸类典故相对,抒写栖隐情怀,将渊明止酒泛化为与陶渊明一样的隐逸象征符号。或借止酒典故推赏任真自然的人生观,“渊明止酒”典故被用来指代质朴、齐物的人生境界,“难从陆羽毁茶论,宁和陶潜止酒诗”“元亮真止酒,昭文不鼓琴”即是。或含有刺世的微言大义,如“已如陶止酒,徒劝屈哺糟”“止酒独醒陶靖节”“思玄赋罢惊遥举,止酒诗成恨独醒”等句,取“止酒”则不醉的意思,将其与屈原独醒、张衡赋思玄等典故相联系,有刺世意味,同时因为陶渊明本人也有“耻事二姓”、辞官不就的文化品格,因此“渊明止酒”的典故又有了不随波逐流的内涵。此外,宋诗中“止酒”常与疾病书写结合,因而“渊明止酒”与沈约、李贺等素有羸弱之称的人连类,在述疾称病的诗歌中常被运用。
由此,宋诗中“止酒”书写多与陶渊明的《止酒》诗联系,“渊明止酒”的典故也逐渐在诗歌中定型,尤其是在对句中,与其他事典、语典连类对偶,形成丰富的引申义。除一般的“知止”“任真”理解外,又被赋予独醒、老病的象征意义,从中亦可窥见陶渊明的“止酒”典故作为文化诗学符号,在宋代广为人接受的情况。“渊明止酒”典故在宋诗中的书写,主要有两大方面的原因。其一是近体律诗对仗的要求。比如“渊明”与“陆羽”“休文”等人物对仗,“酒”与“茶”等饮食对仗,“诗”与“赋”等文体对仗,从而形成上述诗句中的典故运用方式。其二,“渊明止酒”典故内涵的丰富与宋代文人心理和宋诗的审美特征密不可分。首先,自唐以来陶渊明作为隐逸者的形象已深入人心,由陶诗化出的三径、东篱等意象也成为隐逸的代表,“渊明止酒”成为隐逸象征是非常自然的。其次,如上文所述,宋代文人将陶渊明视为知道者,视为道德无瑕疵的理想人格代表。李剑锋指出,南宋理学家“强调陶渊明诗品与人品的一致性”,尤其是魏了翁等心学派的理学家,“从一开始便将陶渊明完全划归儒家,并将其诗品与人品严格统一起来”[40]。另外,无论是注解陶诗,还是诗话评述,亦或是年谱编纂,都有强调陶渊明于出处大节不亏的倾向。如葛立方称赏其“委身穷巷,甘黔娄之贫而不自悔”[41],汤汉注《述酒》诗云“渊明之归田,本以避世易代之事”,认为陶渊明归田是痛惜于晋宋易代[42]。以对《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一诗的系年为例,宋人王质就否认陶渊明曾做过刘裕的镇军参军,将此诗系年于晋安帝隆安四年(公元400年),避开刘裕始任镇军参军的时间(元兴三年,公元404年),并在其《栗里谱》中颂赞陶渊明高风,称其“自宋武帝芟玄复马,逆揣其末流,即不出。武帝将收贤士,以系人心,见要,亦不应。”后吴仁杰《陶靖节先生年谱》亦同此说[43]。是以宋诗又用“渊明止酒”刺世,寄寓“举世皆醉我独醒”的高蹈情操。此外,陶渊明《止酒》诗中并未提及自己止酒的原因,更未提及止酒是因老病,但在宋诗中,“因病止酒”与“渊明止酒”却结合,为“渊明止酒”典故赋予了新的内涵,这是日常生活入诗的结果。日常生活细节入诗,也是宋诗有别于唐诗的一大特征,“止酒”这样生活化的行为成为诗歌书写的一类主题,并与疾病书写相联系。
与典故在诗歌中的出现不同,拟和诗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创作形式,故本文将其单独分节论述。现有文献记载的拟和《止酒》诗最早出现于宋代。有宋一代,梅尧臣、苏轼、苏辙、陈与义、张栻、滕岑等人均有拟和陶渊明《止酒》的诗作传世,并影响了嗣后《止酒》诗创作的类型。宋人学《止酒》诗,大约有三个方向。其一是接续《止酒》诗每句重复一字的体式,有仿其体式而不仿其“止酒”主题,如许及之《纶子效靖节〈止酒〉体赋筠斋,余亦和而勉之》,全诗与“酒”无关,而以咏竹为主题,每句重复出现的是“筠”字[44]。明人王缜有《太常卿杨邃庵示以〈止酒〉唱和诗一册,余思尝为酒困,欲戒之而未能,因诗有感,次陶渊明韵二首》,其中,第一首诗重复出现“戒”字[45]。还有体式主题兼仿者,如梅尧臣《拟陶潜止酒》,其诗云:“多病愿止酒,不止病不已。止之惧无欢,虽病未宜止。……止亦随化迁,不止等亦死。慎勿道止酒,止酒乃君子。”[46]后代诗人类似的仿拟也有很多,如邓辅纶《和〈止酒〉》等。其二是和《止酒》诗,即用陶渊明《止酒》诗原韵,但并不仿原诗每句均有一“止”字的形式,如苏轼《和陶止酒》、苏辙《次韵子瞻和陶止酒》等。这类模仿重心不在原诗特殊的体式,而在对原诗韵脚的继承,是律诗兴起后用韵意识增强的结果。关于格律意识对后世学陶的影响,可以对比六朝时鲍照《学陶彭泽体》、江淹《拟陶征君田园居》与后世“和陶诗”的不同。前者学陶诗语辞、句式、神蕴,后者有意识用陶诗韵。事实上,“和陶诗”本身就是格律意识下的产物。其三则是更宽泛的拟作,既不用原诗形式,也不和韵。如梅尧臣《汝州王待制以长篇劝予复饮酒因谢之》一诗,既继承陶诗意趣,又摆脱原诗限制。正如李剑锋所指出的,梅尧臣学陶并非停留在形式层面上,而对陶诗的理趣有较深入的把握,“对《止酒》诗的学习更是做到了举一反三,于理趣上多有创造”“抒写自己的心路历程和襟怀”[47]。又如辛弃疾作有《止酒》七绝:“渊明爱酒得之天,岁晚还吟止酒篇。日醉得非促龄具,只今病渴已三年。”[48]诗中融合陶诗《止酒》《形影神》的语典,以戏谑之笔写自己止酒之苦。之后,元明清诗人的拟和《止酒》诗基本承袭宋代诗人开辟的几种方向,其中,从陶渊明生命哲学的高度理解《止酒》诗,以“知止”诠释“止酒”行为背后的内涵,依然是拟和《止酒》诗的主流。
后代以“知止”为主题的拟和《止酒》诗数量颇多,如“物各有所止,惟止止众止”(郝经《止酒》)[49],“爱河漂一世,既溺不能止。不如淡生活,吟诗北窗里”(陈与义《诸公和渊明止酒诗因同赋》)[50],“人生寡欢适,万事湏知止”(魏栩《和陶〈止酒〉》)[51]等,意在说明“止酒”的真谛在于一个“止”字,唯有“知止”、追求闲适自在的生活,才能达到不忧不惧的人生状态。又如明人吴宽《和傅曰川以病止酒次陶韵》一诗。诗云:“但嫌过饮人,拍浮渺无涘。”[52]强调饮酒的适度。周履靖《和〈止酒〉》云仿陶诗的思路,云:“卧止玉漏声,旦止红日起。余事能止时,卫生止道理。”[53]从“饮酒”而“知止”到人生起居诸事的“知止”。类似的诗作还有很多,不再一一赘述。
此外,拟和诗作较典故运用更能囊括诗人个体化的人生经历和生命哲思。由疾病而引发人生思索的代表是苏轼的《和止酒》,其序交代了作此诗的缘由:“丁丑岁,予谪海南,子由亦贬雷州,……六月十一日,相别渡海。余时病呻吟,子由亦终夕不寐。因诵渊明诗,劝余止酒。”[54]诗人经历了兄弟分别、身体患病的痛苦情状,在子由的劝慰下尝试止酒,因此联想到陶渊明的《止酒》诗,调侃“止酒”乃疾病得痊的津涘,有一种旷达的心绪在内。其次,更多拟和《止酒》诗表达的还是胡仔所云“知止”的人生观,后代诗人拟和《止酒》诗不乏受苏轼影响者。清人孙枝蔚有《和陶〈止酒〉诗韵柬吴尔世有序》一诗,诗序云:“子瞻在海南曾患痔,因和陶止酒诗,吾友吴尔世亦患此病,呻吟卧榻之上数月矣,会晤颇艰,作此柬之。”孙枝蔚的朋友患痔病,令诗人想起同患此病的苏轼,继而想到苏轼曾和《止酒》诗自我宽慰,于是诗人同样安慰患病的友人:“惟吟止酒诗,便云能爱己。”[55]以调谑的方式缓解友人病中之苦。清人王昶也曾和《止酒》诗,诗人自京师赴滇南,友人劝其勿饮酒,因为滇南炎热,饮酒易致疾。由此,诗人联想到陶渊明的《止酒》诗,并借此书写入滇后一系列生活习惯的改变与适应。诗云“吾生如落花,藩溷随所止”“殷勤写苦语,吾病知免矣”[56],在陶诗原有主题之外,衍生出私人化的人生经验。这些书写个人生命情感体验的拟和《止酒》诗,也反映出陶渊明任真自然、知止随性的精神,在后世成为文人于生命困顿之际的精神依托。
在诸多论辨哲理的拟和诗作中,也有将陶渊明止酒行为本身视作范本者,于石《止酒》诗云:
儿时不解饮,恶见杯入手。持杯或劝我,涓滴徵到口。强饮偶尽觞,颠眩辄欲呕。一杯复一杯,积渐岁时久。浪饮二十年,宁复问升斗。人言酒有德,败德君知否。不闻晋渊明,日日醉田叟。一朝赋新诗,而止杯中酒。我今悟昨非,已落渊明后。何当课儿耕,种秔添几亩。饱饭和陶诗,千年吾尚友。[57]
这首诗以风趣诙谐的笔调阐述诗人多年来饮酒成性的习气,接着又笔锋一转,强调自己已“悟昨非”,当如渊明一样止酒不饮,而诗人此后的人生理想就是“何当课儿耕,种秔添几亩。饱饭和陶诗,千年吾尚友”,如陶渊明一般躬耕自足,在饭饱之余追和陶诗。这首诗在诸多拟和《止酒》诗中是较为独特的存在,因其不像其他诗一样有较多篇幅论析“止”的哲学意义,但通过征引陶渊明的典故,熟悉其精神内蕴的读者已经领悟到诗人的意旨所在,即借写“止酒”而写安贫乐道、归田自乐,也正是胡仔所说,借“止酒”写其余各种人生行为的“止”。
刘一止《家姪季高作诗止酒戏赋二首》在阐发哲理上,与上述拟和诗作有所差别,诗云:
渊明出从仕,务亦计秫田。一朝倦束带,唾弃如飘烟。无酒每从人,兹事若可怜。醉来便逐客,卿去我欲眠。了知此贤胸,醒醉皆超然。胡为遽止酒,而作止酒篇。此身后万物,不使一物偏。有偏即是累,在性皆非圆。我樽可亡酒,我琴故无弦。携琴玩空樽,唯我乐也天。
渊明赋止酒,子酒未尝止。今朝诗固云,从此真止矣。我观他日诗,说酒特未已。必饮诚有累,必止亦非理。无如作病何,聊用忘忧耳。得失定相半,随过无彼此。胡为我阿威,深拒坚壁垒。子言故多师,乌有兴亡是。独此止酒诗,字字如信史。恐子昧圆通,未究真止义。常观诸世间,一一等幻戏。死生尚云尔,何乃较醒醉。操觚起相从,无为乏吾事。[58]
诗歌超越对“止”与“不止”的讨论,认为止酒与否并不重要,诗人不认为陶渊明真正做到了“止酒”,称其“说酒特未已”,但诗人并未因此否定陶渊明止酒的行为,而是说“了知此贤胸,醒醉皆超然”“必饮诚有累,必止亦无理”,从根本上泯灭了止与不止的区别。由此引出两首诗的关键结论:“我樽可亡酒,我琴故无弦”“常观诸世间,一一等幻戏”,世间万事万物本就是空幻的,正如有酒与无酒、有弦与无弦,这一论述实际上承袭了庄子齐死生、一万物的思想,而与陶渊明立足实在生活、强调主体精神重要性的哲学观有所差异。继刘一止之后,清人李兆洛和陶诗中“何能一哀乐,悬解询子祀”(《江阴人士颇喜艺菊,每过重阳辄为访菊之游,亦时时有衔杯之乐,今年已立冬,此事寥寥,砌下数花憔悴相对,小饮怅然,用陶渊明止酒诗韵》)[59],也是将“止酒”的哲学观理解为庄子“齐一万物”而后“悬解”的观念。
从上述论析中不难看出,历代拟和《止酒》诗对陶诗哲学观的理解存在差异,有的诗作基本上同于胡仔“知止”的阐释,有的诗作将其理解为庄子哲学观,当然亦有诗作不重在哲学观论辨,而是将“止酒”视为一种游戏化的题材,与疾病书写结合,作调侃人生语。与“渊明止酒”典故的诗歌书写一样,各类拟和《止酒》诗也异彩纷呈,为陶诗添加了各种维度的诠释。
上文主要论述了《止酒》诗及其引申的典故、拟和作品在诗歌中的书写历程,但事实上,《止酒》诗在后世的影响绝非仅限于诗歌这一文本。辛弃疾曾作有《沁园春》“止酒”二首,其中,第二首《沁园春》有“记醉眠陶令,终全至乐;独醒屈子,未免沉灾”[60]的表述,可以推测其或多或少受到陶渊明《止酒》诗的影响。在这两首词中,作者以主宾问答的拟人手法,假借对酒的呵斥,抒发自己对现实的痛苦不满,开启了“止酒”书写入词之先河,后世仿拟作品数量众多,周履靖、曹溶、王鹏运等人俱有效仿之作[61]。在词体之外,刘克庄有《止酒赋》,以对答形式写自己止酒原因,所谓“方其少也,则阮籍入林之始,王绩逃乡之初。及其老也,则陶公真止之后,涪翁刚制之余”[62],饮酒与否成为划分人生阶段与生存状态的一个标志。
“止酒”在后世,成为一种文化符号象征,与陶渊明的任真精神紧密相连,同时也成为各类文学作品书写的题材与语汇。《止酒》诗最经典的解读,是认为渊明“止酒”非浮于“止酒”行为本身,而是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知止任真,不溺于物。这样的阐释与宋人对陶渊明理想人格塑造密切相连,同时,这一论述随着被陶集版本广泛选录而经典化,又潜在地影响着后世读者对陶渊明诗文的理解、对“渊明止酒”典故的赋形,以及拟和陶诗的创作,形成一个复杂的互渗过程。分析《止酒》诗在后代的阐释历程,即可窥见时代写作范式及文化心理对读者解读一篇作品的重要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