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湘派的诗学宗趣:骚心选理*

2022-04-07 11:09马卫中
关键词:岳麓书社诗文集湖湘

马卫中

(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215123 )

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用西方的文学理论界说文学批评(Literary Criticism),将其分为文学裁判、批评理论和文学理论三个部分。湖湘派是一个复古的诗派,我们解构湖湘派之理论,首先要从其崇古的文学裁判,以及他所依据的复古的批评理论入手。其实,中国的传统文化,讲求的就是传承。没有传承,便不能称之为正统。《文心雕龙》就有“通变”一篇,强调“望今制奇,参古定法”(1)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521页。。而“骚心选理”,出自钱仲联《近代诗评》对湖湘派的评价。钱仲联将清末民初之诗歌分为四派,其中湖湘一派“白香、湘绮,凤鸣于湖衡”,论其宗趣,则言“远规两汉,旁绍六朝,振采蜚英,骚心选理”(2)钱仲联:《梦苕庵诗文集》,合肥:黄山书社,2008年,第511页。。这显然是对湖湘派之文学传承所作的定位。湖湘派的复古,主要是尊奉汉魏六朝之诗。但同样是追求“骚心选理”,在湖湘派诗人中间也存在着差异。钱仲联列举的白香、湘绮,即邓辅纶和王闿运二人,他们有关“骚心选理”的理解也不尽相同,更不必言湖湘派众多的其他诗人。并且,即使是同一位诗人,其诗学宗趣随时间的推移也会发生或多或少的变化。

一、“骚心选理”的肇始

如果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来考量,我们就会发现,“骚心选理”的肇始,即湖湘派诗人最初选择汉魏六朝之诗作为摹学对象,是和他们的身世有关的。而王闿运作为湖湘派的首领,他的选择,是最为典型的。王闿运早年出入肃顺、曾国藩幕府,曾经也是有着政治抱负和经济才干的青年才俊。但几经磨难,王闿运对晚清混乱的政局逐步丧失了信心,在精神和理想方面与当时的官场渐行渐远,甚至有点格格不入。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传·王闿运传》详细记述了他与晚清重臣肃顺和曾国藩之交往始末:

(闿运)中咸丰癸丑举人,应礼部试,入都。时肃顺柄政,待以上宾,为草封事上之,文宗叹赏焉。文宗崩,孝钦皇后骤用事,而闿运方客山东,得肃顺书召,将入都,闻肃顺诛,临河而止。后数十年,老矣,为人说肃顺故事,泪涔涔下,曰:“人诋逆臣,我自府主。”走京师,阴以卖文所获数千金,恤其家云。旋参两江总督曾国藩军。国藩,闿运通家也。其初简屏仪从、延纳士人、重法以绳吏胥、严刑以殛奸宄,皆纳闿运议。与论文,谓国藩之文,“欲从韩愈以追西汉,逆而难,若自诸葛忠武、曹武王以入东汉,则顺而易”。是时,天下大乱,将帅各开幕府,招致才俊。曾国藩尤称好士,贱人或起家为布政,闿运独为客,不受事,尝往来军中。后国藩益贵,宾客皆折节称弟子,闿运仍为客。尝至江宁谒国藩,国藩未报,遣使招饮,闿运笑曰:“相国以我为餔啜来乎?”即携装乘小舟去。国藩追谢之,则已归矣。(3)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传》,北京:中国书店,1984年,第1833页。

王闿运作为肃顺的门客,在慈禧当道之时,政治上一定是受到控制、而无法进入官场施展怀抱的。曾国藩当用人之际,招其入幕,但对其使用也是小心翼翼,所谓“曾国藩尤好士,贱人或起家为布政,闿运独为客,不受事,尝往来军中”,即可得知。所以,在平定天下后,曾国藩非但弃之不用,甚至连见其一面,也不甚情愿。汪国垣《近代诗人传稿》也说“闿运自负奇才,所如多不合,乃退息,无复用世之志,惟出所学以教后进”(4)汪辟疆:《汪辟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423页。。在中国历史上,魏晋是一个能让封建士大夫张扬个性的时代,这至少是《世说新语》留给大家的印象。而正是对现实、特别是对当时官场的失望,王闿运于是对生活在魏晋南北朝的士人心生羡慕:虽然有才者不一定能够得其所用,但至少还可以表现自我。当然,身处晚清乱世,他也追寻着汉、唐所谓的盛世之音、强国之梦。我们读王闿运的著作,能够真切地感受到这一点。同治三年(1864)秋天,他在刚刚攻陷的南京城内独自游览鸡鸣山麓的妙相庵,看到刻有道光、咸丰时期各位重臣姓名的石碑,感慨万千,曾经赋诗一首,题为《独游妙相庵观道咸诸卿相刻石》:

成败劳公等,繁华悟此间。依然一片石,长对六朝山。花竹禅心定,蓬蒿战血殷。谁能更游赏,斜日暮鸦还。(5)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1342-1343页。

这首诗后来成为王闿运诗歌的名篇。其首先说“成败劳公等,繁华悟此间”,经历了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的内忧外患,能够收拾残局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当众人沉浸在欢呼中兴、甚至弹冠相庆的时候,王闿运在诗中却说“依然一片石,长对六朝山”。他所想到的,或许是周瑜、谢安、刘裕、萧衍等叱咤风云、改写历史的六朝人物,现如今都成了历史的陈迹。他把现实世界与之联系起来,于是无心游赏,而且感叹“斜日暮鸦还”。这一方面是感慨眼前所见的“蓬蒿战血殷”,胜利的果实乃血拼所得,来之不易;另一方面,是他从六朝的殷鉴中,感悟出“同治中兴”可能只是昙花一现,甚至只是一个美丽的幻境。所以,整首诗歌笼罩着悲凉的格调。

当时肃顺门下与王闿运合称“肃门五君子”的,还有高心夔、龙汝霖、李寿蓉和黄锡焘,他们都是湖湘派诗人,也都蹇于仕途。而湖湘派另外一位重要诗人邓辅纶,涉足政坛之路也是极不顺畅。钱仲联《近代诗钞》说邓辅纶“以助饷叙内阁中书。太平军攻江西,假归佐父守南昌,为人中伤,引疾去。用城工劳叙浙江道员,杭州城破,被免归里”(6)钱仲联:《近代诗钞》,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524页。。故王闿运《邓弥之墓志铭》谓其“凡两从官,再挂吏议,知者以为诗人之穷也”(7)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426页。。他们之所以能够和王闿运在追求“骚心选理”方面产生共鸣,正是因为有这样相同的政治基础。但是,历史的政见对于后世的文学之影响,毕竟是一种潜在的、无形的力量,或许深远,终究有限。而它们之间的直接联系则是文学的渊源。

“骚心选理”是指湖湘派所受汉魏六朝文学的影响,其实也就是湖湘派所选择文学创作之要求和文学批评之标准。但我们发现,王闿运论诗明显缺失了中国诗论一直当作源头的《诗经》。在他看来,《诗经》就是“经”,至于“诗”在文学方面表现的特征,并不典型,故其在文学方面的影响,也不直接,更不显现。其《湘绮老人论诗册子》云:

近人论作诗,皆托源《三百篇》,此巨谬也。《诗》有六仪,今之诗乃兴体耳,与《风》《雅》分途,亦不同貌。苏、李以前,则《卿云》《麦秀》《暇豫》《猗兰》是其先行;至汉而大开法门,演其章句,参以比赋之体,乃成一篇。离合回互,起承转结,作者斐然,互相师化。经数万人之才智,数千年之陶冶,分五、七、长、短、古、律,遂成六体;而四言、六言不预焉,绝无词意可通《风》《雅》。盖《风》《雅》国政,兴则己情;《风》《雅》反复咏叹,恐意之不显;兴则无端感触,患词之不隐。若其温柔言诗者,动引《三百篇》,此大误也。(8)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2376页。

我们要特别留意其所言“《风》《雅》国政,兴则己情;《风》《雅》反复咏叹,恐意之不显;兴则无端感触,患词之不隐”。在王闿运看来,既然“今之诗乃兴体”,则与《诗经》中《风》《雅》之体在功能以及表现形式上,绝非同类。而《诗经》中《风》《雅》之体的功能,过去一直以为是“言志”。朱自清在《诗言志辨序》中曾言:“我们的文学批评似乎始于论诗,其次论‘辞’,是在春秋及战国时代。论诗是论外交‘赋诗’,‘赋诗’是歌唱入乐的诗。论‘辞’是论外交辞命或行政法令。两者的作用都在政教。从论‘辞’到论‘文’还有一段曲折的历史,这里姑且不谈;只谈诗论。‘诗言志’是开山的纲领,接着是汉代提出的‘诗教’……这时候早已不歌唱诗,只诵读诗,‘诗教’是就读诗而论,作用显然也在政教。”(9)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6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129-130页。王闿运不认可《诗经》在文学方面开创性的传统地位,恰恰也是因为其“言志”,或者说是后来的“诗教”。其《湘绮楼说诗》卷七所谓“史迁论诗,以为贤人君子不得志之所为,即汉后诗矣”(10)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2328页。,我们可以从中看出端倪、找到答案,即“汉后诗”既然是“不得志之所为”,那就一定是情感的宣泄,而不会去奢谈“言志”和“诗教”。

我们不要怀疑王闿运在诠释《诗经》方面的能力,从而简单地论定是他的理解出了偏差。王闿运是通儒硕学,在晚清是经学的一代宗师。其注解经籍,既不仿照乾嘉学者专尊古注,也不效尤宋代儒者侈谈义理,而是尽量发挥自己的心得。故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传·王闿运传》说他任四川尊经书院院长之时,“乃教诸生读《十三经注疏》《二十四史》,及《文选》之法。诸生日有记,月有课,暇则习礼,若乡饮投壶之类,三年皆彬彬进乎礼乐矣。厥后廖平治《公羊》《穀梁》《春秋》《小戴记》,戴光治《书》,胡从简治《礼》,刘子雄、岳森通诸经,皆有师法,能不为阮氏解经所囿,号曰蜀学”(11)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传》,北京:中国书店,1984年,第1834页。。在晚清独树一帜的所谓蜀学,后来也成为王闿运在经学研究方面特立独行的戏称。正是因为不拘泥于古人,他对《诗经》的理解相比其他专家,不能说是更通透、更深入、更精准,但至少有更多个人的见解。王闿运曾著有《诗经补笺》二十卷,又有周逸辑成的《湘绮楼诗经评点》二十卷,稿本今藏湖南图书馆。就是今天所见的《湘绮楼说诗》,其最后还收录了王闿运晚年课孙的《诗经》评语百余条。

二、“骚心选理”的初旨

“骚心选理”的初旨,就是“白香、湘绮,凤鸣于湖衡”之时,他们对诗学宗趣的最初选择。其中包含着他们对诗学观念和诗学方法,所进行的理论探索和创作实践。

所谓骚心,盖指对“楚骚”在精神层面的认可,而不是形式层面的学习。王闿运与人论诗,谈到自己15岁开始就研读《离骚》。其所作《忆昔行与胡吉士论诗因及翰林文学》诗,即云:“我年十五读离骚,塾师掣卷飘秋叶。”(12)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1588页。而其日后对《楚辞》研究之深入,同样为世所重。王闿运著有《楚辞释》,姜亮夫《楚辞书目五种》以为“清人《楚辞》之作,以戴东原之平允、王闿运之奇邃,独步当时,突过前人,为不可多得云”。所谓“奇邃”,当是与其论述《诗经》一样,多振聋发聩之说。正因为是精神层面的追寻,其对《楚辞》的诠释也多系宏大叙事的理解,其中不免穿凿附会。故姜亮夫又谓其“然篇篇求与时世相应,句句关切怀襄两世,遂至附会过多,不足以服人。尤以《天问》所指为尤甚,则又贤者好为深密之一过也”(13)姜亮夫:《楚辞书目五种》,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247-248页。。其所附会,有时也是借以抒写自己的身世。其《湘绮楼说诗》卷四即云:“重读《九章》,知屈子再谗而知己非,深悟释阶登天之必败。余近岁沉思乃觉焉,幸不以独清见尤,盖有味乎其言也。”又说自己“余既非宗臣,又蒙宠妒,往来湘、蜀,备睹灵奇,欲作《广远游》以慰之,但未暇耳。既恨屈原不见我,又恨我不见屈原,长吟舟中,心飞岩壑矣”(14)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2203-2204页。,是典型的“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

前面谈到,王闿运认为古诗起源于没有收入《诗经》、因而也就不是儒家经典的《卿云》等上古歌谣。其所言“参以比赋之体”,就是“骚心”:辞赋同义,今言屈、宋之作,亦有称“赋”者。而“乃成一篇”,显然是指汉代诗人所开创的五言诗。诗和赋都是韵文,虽然它们相近、或许还相互影响,但毕竟是两种不同的文体。陆机《文赋》言“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王闿运亦承认他们之间的区别。不过,他“答陈复心问”,在论诗以后,又称“赋者,诗之一体,即今谜也,亦隐语而使人自悟,故以谕谏”。他甚至以为《文赋》中所论的“碑”“诔”“铭”“箴”“颂”等,“皆有韵之文,诗之支流,专主华饰”(15)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2220页。。但王闿运是将赋一分为二,其《答陈完夫问》有云:“赋以荀子为正体。宋玉《大(言)》《小言》犹近之,《高唐》《好色》则学楚词。汉人遂纯乎词矣。骚之正宗,后无作者,东方、刘向皆拟《九章》耳。”(16)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552页。在王闿运看来,荀子所作赋为正体,那么屈原所作赋自然是变体,而宋玉所作,则既有正体,亦有变体。变体之赋虽不能等同于诗,但也接近于诗。个中标准,则是屈赋同样具有“缘情而绮靡”的倾向。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即称“辞人自言作辞的动机与目的,则在发愤抒情”,又说“诗经中的诗并不是没有文学之美,但我们不能名之为唯美的文学。辞赋则的确是唯美的文学”。而其所举例证,都采自《屈赋》。罗根泽的结论是:“我们知道了辞赋作家有抒情与唯美的倾向,则后来的辞赋评论容易了解了。”(17)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90-91页。据《湘绮楼说诗》卷四记载,当唐凤廷问及汉唐诗家流派时,王闿运再一次驳斥了中国的诗歌起源于《诗经》之说,也再一次把荀子、宋玉之赋排除在诗歌源头之外:“今之诗歌,六义之兴也,与《风》《雅》《颂》异体,论者动言法《三百篇》,亦可法荀、宋赋乎?”可他并未抹杀屈赋。随后,王闿运又告诫唐凤廷:“上古之诗,即《喜起》《麦秀》之篇。具有章法,唯见枚、苏,皆在汉武之世。则学古必学汉也。汉初有诗,即分两派:枚、苏宽和,李陵清劲,自后五言莫能外之。”(18)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2218页。

“学古必学汉”,这就涉及了“选理”。“选理”不同于“骚心”,更多是形式层面的学习。湖湘派被人诟言,关键在于“选理”方面的偏差。前引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传·王闿运传》,说他任四川尊经书院院长之时教诸生“《文选》之法”。《文选》所选诗,绝大多数是汉魏以后的五言诗。也可以这样说,汉魏五言诗的许多经典之作,都是依赖《文选》保留下来的,包括被王闿运推崇的苏武和李陵存世的七首诗歌,尽管学术界对其真伪尚有存疑。我们现在将《古诗十九首》等汉魏五言诗的代表作称为“选体”,就是由于它们被萧统收入《文选》。既然汉魏诗在形式方面的主要特征是五言,湖湘派作家学习汉魏,他们创作诗歌,最早也是以五言为主的。《湘绮楼说诗》卷六之《论诗示黄鏐》,记王闿运诫人写诗,就说:“不先工五言,则章法不密,开合不灵,以体近于俗,先难入古,不知五言用笔法,则歌行全无步武也。既能作五言,乃放而为七言易矣。”王闿运还特意强调,加了“切记”二字。然后,他又说:“作诗则必先学五言。五言必读汉诗。而汉诗甚少,题目种类亦少,无可揣摩处,故必学魏、晋也。诗法备于魏、晋,宋、齐但扩充之,陈、隋则开新派矣。”(19)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2273页。他认为学习五言古诗最多只能止于宋、齐,而陈、隋的五言诗已经阑入近体,即所谓“开新派”。在王闿运看来,诗格已经代降。其《湘绮楼说诗》卷四《论汉唐诗家流派答唐凤廷问》亦云:

五七言诗乃有门径,唐人初不能为五言。杜子美无论矣,所称陈子昂、张子寿、李太白,才刘公幹之一体耳,何足尽五言之妙?故曰唐无五言。学五言者,汉、魏、晋、宋尽之。齐、梁至隋,别创律诗一派,即杜所云“庾、鲍、阴、何,清逸苦心”者也。杜五言律克尽其变,而华秀未若王维,则五律亦分两派矣。(20)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2218页。

由于是与人论诗,信口而出,前后稍有出入,譬如前言“宋、齐但扩充之”,后者则将宋、齐分开,称“学五言者,汉、魏、晋、宋尽之,齐、梁至隋,别创律诗一派”,但总体的精神是一致的。毋庸置疑,王闿运的这种观点是非常保守的。所以,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会说“王闿运为一代诗人,生当这个时代,他的《湘绮楼诗集》卷一至卷六正当太平天国大乱的时代(一八四九—一八六四),我们从头读到尾,只看见无数《拟鲍明远》《拟傅玄麻》《拟王元长》《拟曹子建》……一类的假古董”,这不无道理。至于是否真的“寻不出一些真正可以纪念这个惨痛时代的诗”(21)胡适:《胡适古典文学研究论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81页。,也不尽然。如《发祁门杂诗二十二首寄曾总督国藩兼呈同行诸君子》《酒集忆甲寅岁潭岳战事感旧有作赠彭侍郎玉麐》等,仅观诗题,即知其所咏之事。再如《铜官行寄章寿麟题感旧图》记咸丰四年(1854)靖港之役,徐一士《一士谈荟》述之甚详。而《独行谣三十章赠示邓辅纶》,尽管诗句非常艰涩,但王闿运自己加了许多夹注,其《湘绮楼说诗》卷三则自称是诗“盖明于得失之迹,达于事变,怀其旧俗,国史之志也。故综述时贤,详纪大政,俟后世贤人君子”(22)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2177页。。因此,钱仲联《论近代诗四十家》谓“湘绮拟古,内容亦关涉时事”,并言陈衍《近代诗钞》批评王闿运“墨守古法,不随时代风气为转移,虽明之前后七子无以过之也”,是因为“盖其宗法八代,下及盛唐,与晚清同光体一派分道扬镳”(23)钱仲联:《梦苕庵论集》,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338页。所致。其实,这又涉及到了“骚心选理”的祈向。

三、“骚心选理”的实践

湖湘派之所以称之为“派”,其强调“骚心选理”的诗学宗趣,就不可能局限于王闿运一人。钱仲联既然说“白香、湘绮,凤鸣于湖衡,百足、裴村,鹰扬于楚蜀”,就是将邓辅纶和王闿运作为湖湘派本土诗人之代表。钱仲联甚至将邓辅纶置于王闿运之前,这当然有年龄方面的考量:王闿运生于道光十二年,邓辅纶稍长,生于道光八年。但他俩都出生在年末,对应公历,分别为1833年和1829年年初。另外,王闿运家贫,少年之时曾得到邓氏兄弟的资助,感恩戴德,故其对邓辅纶敬重始终。王闿运《邓弥之墓志铭》称其“诗仅数百首,卓然大家。出手成名,一人而已”(24)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426页。。也正因为王、邓二人一起学诗,相互切磋,所以,“骚心选理”应该是他们的共同追求。王闿运《湘绮楼说诗》卷七有《论作诗之法》一篇,则言“不失古格,而出新意,其魏源、邓辅纶乎?两君并出邵阳,殆地灵也。零陵作者,三百年来,前有船山,后有魏、邓,鄙人资之,殆兼其长,比之何、李、李、王,譬如楚人学齐语,能为庄岳土谈耳。此诗之派别,自汉至今之雅音也”(25)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2327页。。这里谈到“此诗之派别,自汉至今之雅音也”,是将邓辅纶与王夫之、魏源诸人,一起纳入“骚心选理”的。不论清初的王夫之,即便是魏源,也要长王闿运、邓辅纶等近40岁。故王闿运在同辈的诗人中,最钦佩的还是邓辅纶。在湖湘派诗人看来,五言诗是“骚心选理”最理想的载体,而邓辅纶最擅长的诗歌体裁即为五言诗。王闿运《湘绮楼说诗》卷三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余廿年与龙大、邓二登祝融,相角为诗,弥之每出益奇,余心懑焉。其警句今了不记,但记‘土石为天色’,可谓一字千金矣。”(26)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2165页。龙大为龙汝霖,邓二则为邓辅纶。他们与李寿蓉、邓绎以及王闿运并称“湘中五子”,其实是湖湘派最早的诗人。而王闿运序李寿蓉《天影盦诗存》,回忆湘中五子早年“皆喜为诗篇。邓弥之尤工五言,每有作,皆五言,不取宋、唐歌行近体,故号为学古。其时,人不知古诗派别,见五言则号为汉魏”(27)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385页。。可见,湖湘派又被称为汉魏六朝派,最初与邓辅纶有很大关系。所以,邓辅纶与王闿运一样,也是倡导“骚心选理”的代表作家。当然,邓辅纶更多是体现在创作实践之中。

我们查阅邓辅纶《白香亭诗集》,其所存三卷诗中,卷一录道光二十五年(1845)到咸丰七年(1857)间诗222首。而其中四言13首、六言12首、七言6首、杂言3首,余188首皆为五言。又杂言《休洗红》二首仿沈约《六忆诗》例,首句三字,后五句皆五字,故也可看作五言。卷二录诗96首,观其内容,所作时间当在卷一之后,其中七言30首,余则为五言。卷三为“和陶诗”,凡38题76首,除陶渊明《归鸟》《停云》《劝农》三题原作为四言外,其余也都是五言。由此可见,邓辅纶早年虽不至“每有作,皆五言”,但确实是以五言为主的。五言为主,在王闿运他们看来就是学习汉魏六朝。王闿运最早刊印《湘绮楼诗集》,凡十四卷,也不收七言近体诗,这是因为汉魏六朝并无七言近体诗,就体制而言,其不合“骚心选理”的论诗宗旨。但作为笔墨游戏,王闿运还是写了大量的七言近体诗。今保留在《湘绮楼日记》中的,数量就远远超过邓辅纶所作。所以,如果我们仅从表面形式来看,邓辅纶似乎更称得上是汉魏六朝派。

擅作五言诗的邓辅纶也确实表现出了师摹汉魏六朝的倾向。观其所作诗题,秦嘉、傅玄、刘琨、阮籍、鲍照、江淹、张华、谢灵运、沈约、颜延年、谢瞻、曹植等许多汉魏六朝诗人,都是邓辅纶拟作的模仿对象。而《游仙诗》《思公子》《日出东南隅行》《从军诗》等六朝古题,也不时出现在他的诗笔之下。当然,邓辅纶更执着于学习陶渊明,堪称“陶粉”。正如我们前面介绍的,《白香亭诗集》卷三全是“和陶”之作。除此以外,他还有《拟渊明咏贫士》《拟陶彭泽山泽久见招》等诗,这在其留存下来的数量不算很多的诗歌作品中,占了很大的比例。对陶渊明近乎痴迷的崇拜,也表现在湖湘派的另一位代表诗人身上,高心夔干脆将其诗集命名为《陶堂志微录》,而其中拟陶之作也占据了相当的篇幅。尽管陈衍《近代诗钞》说“弥之诗全学选体,多拟古之作。湘潭王壬秋以为一时罕有其匹,盖与之笙磬同音也。但微觉千篇一律耳”(28)陈衍:《近代诗钞》,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397页。,然钱仲联《梦苕庵诗话》却说“晚清诗人,多宗两宋。其不为风气转移,以八代为宗尚者,当推邓弥之、高陶堂为二杰。此外若王壬秋,虽名掩一时,然摹仿之意多,自得之趣少”(29)钱仲联:《梦苕庵诗话》,济南:齐鲁书社,1986年,第130页。。可见,同样是“骚心选理”,邓辅纶较之王闿运,更注重精神层面的学习与追求。其胞弟邓绎序其《白香亭和陶诗》,亦云:

吾兄少年豪酒,其诗磊砢雄桀,得陶之肆;中年以后闭关弦诵,不问当世事,杯斝罕御,其诗斧落华藻,得陶之醇。醇者,人知之,其醇之出于肆,而以肆为醇者,人不知也。

所谓肆,是外在的形式;所谓醇,是内在的涵养。故而邓绎又说:“其言之有物,而至于有序;言之有序,遂造于有物者耶?”因此,在邓绎看来,邓辅纶之学陶,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甚至超越了唐代许多学陶的诗人:“庶几兼储、王、韦、柳之能事,升陶、杜之堂,而含激其芬鬯也已。”(30)邓辅纶、陈锐:《白香亭诗集·抱碧斋集》,长沙:岳麓书社,2012年,《白香亭诗集》第97页。

只是后来邓辅纶的堂庑,比较之前也有所阔大。其“旅寓曾文正祠”有《和移居》诗二首,之一云:“吾闻柴桑翁,卜邻非小宅。啸歌丞相祠,聊可娱日夕。湘乡故吾师,愿执扫除役。遗风起顽懦,已据百世席。犹忆知己言,古谊感在昔。忠恕先师传,一贯讵难析。”这也是一首“和陶”之作,风格上模仿陶渊明,惟妙惟肖。但其内容,则对曾国藩充满知遇之恩,邓辅纶称之为老师,甚至流露出愿意执箕帚、为奴役,甘当扫地僧的意思。而在“犹忆知己言,古谊感在昔”句下,作者有“自注”,记载二人交谊,也包括诗歌的切磋:

公帅江西,辅纶持诗为质,数荷称赏。咸丰十年,纶由江西入都,及同治初元,自浙脱难赴衢,先后谒公行营,两蒙百金厚赆,且训令善自韬晦,并隐以节钺相期,属望甚厚。顾纶急于省父,投劾竟归。家居十余年,迄无一字干渎于公。恩知不能无负,然富贵有命,斯亦辅纶命之穷也。(31)邓辅纶、陈锐:《白香亭诗集·抱碧斋集》,长沙:岳麓书社,2012年,《白香亭诗集》第101页。

相比王闿运来说,邓辅纶与曾国藩的关系要亲近许多。尽管曾国藩倡学江西,邓辅纶追摹汉魏,但两人的诗学主张也有通声气的地方,譬如表现在学习陶渊明的方面。陶渊明生活在六朝,但又是江西人,邓辅纶作为湖湘派诗人,固然倡导学陶,而以后推尊江西派者,一般也不排斥陶渊明。同光体代表诗人陈三立《漫题豫章四贤像拓本》,就有一首咏陶诗:“此士不在世,饮酒竟谁省?想见咏荆轲,了了漉巾影。”(32)陈三立:《散原精舍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19页。对陶渊明可算是顶礼膜拜。这就是湖湘派与江西派的契合之处。我们可以想见,如果曾国藩不喜好陶渊明,邓辅纶是不会用“和陶”的形式来缅怀曾国藩的。比之《湘绮楼说诗》卷六论及曾国藩,王闿运仅言“曾文正公经济文章冠绝一时。诗学昌黎,间衍溢为山谷。谓山谷得杜之神理”(33)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2278页。,邓辅纶的《和移居》诗有一种主观的情愫在。而邓辅纶和曾国藩“持诗为质,数荷称赏”,说明他们讨论诗歌,相互之间有着很大的公约数。《白香亭诗集》中七言近体寥寥可数,而邓辅纶又有《曾文正忠襄二公祠成仙帅有修祀敬述诗八首仍敬次原韵奉酬》。因是奉和许振祎之作,亦为八首,颇有杜甫《秋兴》余韵。我们可举其一首:

墨绖能兴十万师,孤忠幸遇圣明时。当态忽壮风云气,命虎长留江汉诗。国难直拼同气尽,主恩宁许夺情辞。饥军猛士频年困,讵料平吴尚有碑。(34)邓辅纶、陈锐:《白香亭诗集·抱碧斋集》,长沙:岳麓书社,2012年,《白香亭诗集》第93页。

许振祎是江西奉新人,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卷一六一称其“少负隽才,见赏于湘乡相国,招佐戎旃,遂自监司洊建疆节,所至皆有政声”,故其与曾国藩有知遇之恩。其所作受曾氏影响,亦与江西诗派为近。只是许振祎原作已不复见。在徐世昌编纂《晚晴簃诗汇》之时,就感叹其“诗不多见,惟邓弥之《白香亭诗稿》前有题辞十六律,述交念旧,情文兼深”(35)徐世昌:《晚晴簃诗汇》(第4册),北京:中国书店,1988年,第156页。。能为亡友诗稿一下子题诗16首者,古往今来并不多见,而许振祎是时已经官至东河河道总督,可见其与邓辅纶交谊匪浅,更何况许振祎此诗有自序亦称“孤怀易感,迸泪长谣。夙契既深,词无诠次。聊备本末,俾览者知此两人”(36)邓辅纶、陈锐:《白香亭诗集·抱碧斋集》,长沙:岳麓书社,2012年,《白香亭诗集》第7页。。既然是知己,也一定体现在诗歌方面的相互理解。许振祎还撰有《邓弥之同年诗集序》,谈到两人咸丰二年(1852)结识之初,邓辅纶“以诗雄年少才俊间,顾实深守杜法,语多幽愤沉郁,人窃怪之”。其后又云“君诗本自杜出,其自得深浅处,缀文之士当知之”(37)邓辅纶、陈锐:《白香亭诗集·抱碧斋集》,长沙:岳麓书社,2012年,《白香亭诗集》第5-6页。,至少在许振祎的心目中,邓辅纶的诗歌具有学杜倾向,这当然更多体现在内容方面,否则就不会说“语多幽愤沉郁,人窃怪之”。曾国藩、许振祎为诗取径江西,实质也都是根柢杜甫,即所谓“一祖三宗”。邓辅纶周旋其中,又是奉和之作,这八首诗即使从形式上看,也确有异乎读者习见之邓诗面貌。当然,从根本上说,诗歌所体现的现实主义精神,从陶渊明到杜甫,再到邓辅纶,也是一脉相承的。故邓辅纶的宗学陶渊明,也是以杜诗为阶梯的。即便是王闿运,以后论邓辅纶诗,也修正了“每有作,皆五言,不取宋、唐歌行近体,故号为学古”的说法,而是将其下移至杜甫。其《论诗绝句廿二首》咏邓氏即云:“颜谢风华少陵骨,始知韩愈是村翁。”(38)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2158页。而其《论同人诗八绝句》虽说邓辅纶“风格翩翩晋宋间,亦饶妩媚亦萧寒”,但自注则称其“诗学杜甫,体则谢、颜,至其《东道难》《鸿雁篇》,古人无此制也”。(39)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1729页。当然,王闿运还是要说其“体则谢、颜”。而王、邓二人的分歧,或许在汉魏六朝诗人的选择上,已经存在。如夏敬观序陈锐《抱碧斋集》,便说“咸同间,湘人能诗者,推武冈邓先生弥之、湘潭王先生壬秋。邓先生祖陶祢杜,王先生则沉潜汉魏,矫世风尚,论诗微抑陶”(40)邓辅纶、陈锐:《白香亭诗集·抱碧斋集》,长沙:岳麓书社,2012年,《抱碧斋集》第1页。。相比“沉潜汉魏”,“祖陶祢杜”或许更容易为湖湘派以外的诗人所接受。夏敬观作为江西人,又是同光体江西派的后起之秀,和陈三立一样,其对乡贤陶渊明也是恭敬有加的。

四、“骚心选理”的修正

既然是“骚心选理”,湖湘派诗人是将“选体诗”作为自己创作的矩矱。但王闿运自己也意识到,在五言诗的创作方面,他与邓辅纶相比似乎还有差距。在《湘绮老人论诗册子》中,他还讲过这样两个故事,其一是:“廿年前梦邓弥之,论余五律不过平稳而已。梦中甚愠,醒而思之,余五律实不如邓,邓之佳者似杜,可乱真;余之佳者似王维,未能逼肖。乃知五律尤不易为也。”(41)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2378页。另一是:“张孝达盛称吾歌行而不知吾五言。邓弥之,吾所师也。自知才力不逮,恒以为歉。及登泰山,得一篇,喜曰:‘压倒弥之矣!’即石上写稿寄之,以为必蒙奖赏,其回信乃漠然若未见也。嗟乎,知音之难如此。”(42)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2380页。穷则思变,所以王闿运也开始突破五言的藩篱,阑入七言近体诗的创作。如果我们研读王闿运现存的全部诗作,包括那些最早保留在《湘绮楼日记》之中、后来又被辑成专收七律之《杜若集》和七绝之《雪夜集》者,就会发现,其七言近体诗还真不算少。况且,这还不是其全部。《杜若集》第一篇《六云生日与非女同辰诗以为贺》,题下有王闿运自注云:“同治八年(己巳)八月十一日,为长妾莫六云和长女非同生日作。时三十七岁,始立日记。三十七岁前七律不存稿,是岁起间或存之,后从日记中录存,取前句首二字,名《杜若集》。”(43)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1662页。而《雪夜集》之成书情况与之略同。王闿运尝撰自序,其中有云:

七言绝句……余初学为诗即惮之,故集中无一篇。间有所感,寄兴偶吟,旋忘之矣。既过强仕,阅世学道,上说下教,意所不能达者,辄作一绝句,等之稗官小说,取悟俗听。其词存日记中,暇一披吟,颇有可采,乃令儿子录之。(44)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1710页。

从“旋忘之矣”到“暇一披吟,颇有可采”,其接受七言近体诗的态度几乎有了根本性的转变。这种转变,是其诗学观发生变化的真实反映。况且,王闿运最负盛名的诗歌作品,便是七言歌行《圆明园词》。作者对此诗也很自负,结语云“相如徒有上林颂,不遇良时空自嗟”(45)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1411页。,既是感叹圆明园之毁于一旦,而其恢弘堪比汉武帝所建上林苑,又暗喻自己所作可媲美司马相如之《上林赋》,是其将学古源头再一次上溯推尊。但谭献《复堂日记》卷三言及此诗,则说“《帝京》《连昌》,谈何容易!不知于《津阳门》何如耳”(46)谭献:《谭献日记》,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60页。。这是针对当时有论者以为此诗夺胎骆宾王《帝京篇》和元稹《连昌宫词》。按照谭献的看法,似乎只能比肩郑嵎的《津阳门诗》,而王闿运《论七言歌行流品答完夫问》,曾批评“郑嵎、陆龟蒙等为之,而木讷纤俗”(47)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2161-2162页。,诚所谓己所不欲,却被人所施。其实,钱仲联《近百年诗坛点将录》的评价应该是比较公允的。钱仲联称王闿运“标榜八代,一意摹拟,为世诟病久矣。然七古《圆明园词》,实为长庆体名作。五律学杜陵,亦不仅貌似,七律学玉溪生者亦可爱,不能一笔抹倒也”(48)钱仲联:《梦苕庵论集》,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373-374页。。“长庆体名作”,就是元稹《连昌宫词》的翻版。“五律学杜陵,亦不仅貌似,七律学玉溪生者亦可爱”,平心而论,其律诗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这里谈到了王闿运学习杜甫和李商隐,他好像也并不专注于汉魏六朝诗歌的学习。其实,他将诗学宗趣的上限设置在汉,而其下限则是三唐。他曾经选编过《八代诗选》和《唐诗选》。光绪二十七年(1901)四月,王闿运重刊《唐诗选》,其自叙曾收入《湘绮楼说诗》卷一,其中有云:

小年读汉以来五七言诗,辄病选本之陋。尔时求书籍至难,不独不见善本,且不知名。年廿余,乃得《古诗纪》《全唐诗》。旅京师,合同人钞选《八代诗》。还长沙,录选唐诗,皆刻于成都官局。《八代诗选》先成,《唐诗选》未上板,而余送妾丧归,留二百金令弟子私刻之。主者以意去取,讹误甚夥。及刻成印来,盖不可用。《八代诗》则官钱所刻,版固不宜致也。保山刘景韩昔应秋试,在京师见《八代诗选》,便欲任剞劂,及蜀刻成,刘权苏藩,又令官局雕版。同县胡子夷又别有校本。唯《唐诗选》但蜀缪本,逡巡便五十年矣。《唐诗》首卷,余仲子手钞,近岁有张生专学孟郊诗,原选本孟诗仅两首。余恐专家病其隘,乃更自补入孟诗卅首。余仍无所增,以不能出八代外也。(49)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2125-2126页。

在这一大段话里面,我们要注意的是:王闿运说自己“小年读汉以来五七言诗”,“小年”就是少时,这里明谓“五七言诗”,而“汉以来”,“以来”的下限,王闿运没有交待截止到哪朝哪代,按常规我们可以理解为迄今。作为《唐诗选》的自叙,他又说“年廿余,乃得《古诗纪》《全唐诗》”,那就是在年岁很轻之时已经读遍《全唐诗》。还有就是谈到《八代诗选》一版再版,而《唐诗选》50年来仅有蜀刻本,说明大家认可王闿运的,还是其对于汉魏六朝诗的倡导,但王闿运希望自己在唐诗领域也能够引领读者。另外,新版《唐诗选》所选孟郊诗,在“原选本孟诗仅两首”的基础上,增补了30首。究其原因,是因为有学生专学孟郊诗,“余恐专家病其隘”。说明晚年的王闿运,对中唐韩、孟诗,态度也有很大转变。前面谈到王闿运赞赏邓辅纶的“不取宋、唐歌行近体”,其实,诗家主观的宗趣与客观的诗风,往往也会有差异,明七子强调“诗必盛唐”,但何景明《与李空同论诗书》也承认“今仆诗不免元习,而空同近作,间入于宋”(50)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38页。。

当然,王闿运认为,唐诗成就的取得,还是与“骚心选理”、即学习汉魏六朝有关。所以,他谈唐诗选编的时候,还强调“余仍无所增,以不能出八代外也”。严羽《沧浪诗话》以禅喻诗,说“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临济下也”(51)何文焕:《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686页。。王闿运则更进一步,以为汉、魏、晋是第一义,而盛唐学汉、魏、晋之诗就是临济下。其《论唐诗诸家源流答陈完夫问》,曾谓“三唐风尚,人工篇什,各思自见,故不复摹古”。虽然是“各思自见”,是“不复摹古”,但渊源还都在汉魏六朝:

陈、隋靡习,太宗已以清丽振之矣。陈子昂、张九龄以公幹之体,自抒怀抱,李白所宗也。元结、苏涣加以排宕,斯五言之善者乎?刘希夷学梁简文,超艳绝伦,居然青出,王维继之以烟霞,唐诗之逸,遂成芳秀。张若虚《春江花月》,用《西洲》格调,孤篇横绝,竟为大家。李贺、商隐挹其鲜润,宋词、元诗盖其支流,宫体之巨澜也。杜甫歌行自称鲍、庾,加以时事,大作波澜,咫尺万里,非虚夸矣。五言惟《北征》学蔡女,足称雄杰。他盖平平,无异时贤。韩愈并推李、杜,而实专于杜,但袭粗迹,故成枯犷。卢仝、刘叉得汉谣之恢奇,孟郊瘦刻,赵壹、程晓之支派。白居易歌行纯似弹词,《焦仲卿妻诗》所滥觞也。五言纯用白描,近于高彪、应璩,多令人厌,无文故也。储光羲学陶,屈侠气于田间,后人妄以柳、韦配之,殊非其类。应物《郡斋忆山中》诗,淡远浅妙,亦从陶出。他不称是,非名家也。

尽管王闿运论唐诗,多有指摘,但他接着还是说“读唐诗宜博,以充其气,唯五言不须用功,泛览而已”(52)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2107-2108页。,教人学诗,并没有完全废弃唐诗。这也就是他选编《唐诗选》的初衷。陈完夫(名兆奎)是王闿运学生,故能推心置腹。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言王闿运“教人亦从摹拟入手”(53)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75页。,然后也引了一段王闿运的文字作为佐证。这段文字见诸“答张正旸问”,今存《湘绮楼说诗》卷四:“诗则有家数,易模拟,其难亦在于变化。于全篇模拟中能自运一两句,久之可一两联,又久之可一两行,则自成家数矣。”可当我们考察王闿运这一段文字的时候,似乎并非强调字摹句拟。他所针对的,是以炫人耳目的所谓创新来求得诗名。因为在钱基博所引用的文字之后,王闿运还言:“自齐、梁以来,鲜能知此,其为诗不过欲得名耳。杜子美诗圣,乃其宗旨在以死惊人,岂诗义哉?”(54)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2219页。据说王闿运学生有所谓“三匠”,即木匠齐白石、铁匠张正旸和铜匠曾招吉。这一段话既然是回答张正旸问诗之语,应该是引导初学者入门之诲语,如同发蒙不会写字者,则使其描红,故云“诗则有家数,易模拟”,但强调的是“其难亦在于变化”。在王闿运看来,“三匠”写诗,都在门外,非摹拟不能入门。其《湘绮楼日记》光绪二十五年(1899)十月十八日曾有记载:“齐璜拜门,以诗文为贽,文尚成章,诗则似薛蟠体。”(55)王闿运:《湘绮楼日记》,长沙:岳麓书社,1997年,第2249页。另外,王闿运还是风趣幽默之人。入民国,王闿运被袁世凯聘为国史馆馆长,但他在日记中屡称其为“袁世兄”。而其《湘绮楼说诗》卷七记云:“尝戏赠民国总统一联云:‘民犹是也,国犹是也;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偶过新华门,误认为‘新莽门’,时人目余为东方曼倩一流云。”(56)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2330页。王闿运是故意误读“新莽门”以讽袁氏。“新莽”者,新朝之王莽也。所以,王闿运教人诗法,也常有调侃语。其与张正旸论诗,也就是寓教于乐之言。并且,《湘绮楼说诗》卷七说学诗“但有一戒,必不可学,元遗山及湘绮楼。遗山初无功力而成大家,取古人之词意而杂糅之,不古、不唐、不宋、不元,学之必乱。余则尽法古人之美,一一而仿之,熔铸而出之。功成未至而谬拟之,必弱必杂,则不成章矣”(57)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2327-2328页。。其自负如此,诙谐亦如此。而钱基博在言其“教人亦从摹拟入手”之前,还有“闿运则自以尽古人之美,熔铸而出”(58)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75页。之语,便是以此为依据的。“尽法古人之美”,是需要“摹拟入手”,但还需要“熔铸以出”,以自成面貌。

王闿运的“尽古人之美”,仅止于三唐,宋以后则一概弃之。王闿运学生王简编纂其论诗之语,之所以没有冠以《诗话》之名,其《湘绮楼说诗序》就有解释:“以师不用唐后名名书,改为《说诗》,盖传述师说,非助名士之清谈,实启学人之愤悱,固不必与《诗人玉屑》《历代诗话》魏庆之、吴景旭争名也。”(59)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2099页。所谓“非助名士之清谈”,是颠覆了欧阳修《六一诗话》开创的“居士退居汝阴,而集以资闲谈”(60)何文焕:《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64页。的诗话传统,而欧阳修甚至被认作是杜、韩与黄庭坚之间的桥梁。王闿运有关“骚心选理”的修正,当然不会认可江西派。湖湘派初始,就是希望摆脱此前湘中诗坛学宋之窠臼的。王代功《湘绮府君年谱》说:“先是,湖南有‘六名士’之目,谓翰林何子贞、进士魏默深、举人杨性农、生员邹叔绩、监生杨子卿、童生刘霞仙。诸先生风流文采,倾动一时,李丈乃目兰林词社诸人为‘湘中五子’以敌之。自相标榜,夸耀于人,以为湖南文学尽在是矣。”(61)王代功:《湘绮府君年谱》,中国台北:文海出版社,1970年,第17页。何绍基、魏源均被陈衍归入近代宋诗运动,而杨彝珍、邹汉勋、杨季鸾、刘蓉等人,也是有着学宋倾向的。

五、“骚心选理”的变调

王代功所言李丈为李寿蓉,是兰林词社的发起者。兰林词社成立于咸丰元年(1851),王代功《湘绮府君年谱》是年有记:“李丈篁仙既耽吟咏,遂约同人倡立诗社,龙丈皞臣年最长,次李,次二邓,次府君。每拟题分咏各赋一诗,标曰兰林词社。邓丈弥之尤工五言,每有所作,不取唐宋歌行近体。”(62)王代功:《湘绮府君年谱》,中国台北:文海出版社,1970年,第17页。此五人是湖湘派早期的成员,他们后来的诗坛地位,以最年轻的王闿运为最高。而仅次于王闿运者,则是邓辅纶。邓辅纶的“尤工五言”“不取唐宋歌行近体”,应该是湖湘派在学古方面最初的理想境界,这也奠定了湖湘派诗学宗趣的基础。但是,在“汉魏六朝”的大纛之下,即使是不偏离“骚心选理”的航向,涉及到具体的学习对象和创作方法,他们也或多或少存在着差异。是或为合唱的不同声部。当然,其与湖湘派的主旋律还是合拍和一致的。

除了王闿运的《湘绮楼说诗》以外,邓绎的《藻川堂谭艺》是“湘中五子”之中仅有的另外一部诗话著述。在湖湘派诗人中,邓绎是王闿运最早的知音,也是他遇到的第一个贵人。据《清稗类钞·知遇类》介绍:“邓绎字保之,湖南武冈人。少有大志,不屑屑章句,喜访求才俊,尝谓求才为经济第一事。湘潭王壬秋检讨闿运幼时读书村塾,绎闻人诵其诗,有‘月落梦痕’之句,喜曰:‘此妙才也。’即往访订交。王故贫,绎资之,使学于名师,又逢人誉荐之,由是闿运学益精,声名大昌。”(63)徐珂:《清稗类钞》,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431页。可以这样说,邓绎改变了王闿运的命运,而王闿运则改变了邓绎的爱好,使其从“不屑屑章句”,走上文学之路。《藻川堂谭艺》凡四卷,分为《比兴》《唐虞》《日月》《三代》四篇,是仿上古著述之例,用每卷首二字命其篇,此可见其崇古之倾向。只是邓绎虽亦赞同王闿运的“骚心选理”,也以倡导学习汉魏六朝诗歌为己任,但还是信奉《诗经》在中国诗歌史上的正统地位,及其对汉魏六朝诗歌的引领作用。其《藻川堂谭艺·比兴》有云:“汉魏六朝诸诗,佳者譬如朱弦疏越,一唱三叹,窈然有《风》《雅》之遗音焉。正不独《离骚》之嗣音未远也。”(64)邓绎:《藻川堂谭艺》,《藻川堂全集》,清光绪间刊本。下同者不再一一列注。具体而言,则谓“苏、李、曹、陶、李、杜之为诗,皆出于《诗》”。在邓绎看来,汉魏诗人上承《诗》《骚》之传统,下启六朝、初盛唐,是中国诗歌通变之关键,故其《藻川堂谭艺·日月》亦云:“有《三百篇》《离骚》之气脉,然后可以为真汉魏诗。有真汉魏诗之气脉,然后可以为六朝、初盛唐人之诗。”相对于王闿运的初旨,邓绎可算变调。

受湖湘文化传统的熏染,邓绎对“楚骚”也是情有独钟。从他强调真汉魏诗之关键是“有《三百篇》《离骚》之气脉”,可见其并没有偏离“骚心选理”的大方向。而其《藻川堂谭艺·三代》又云:“《离骚》之思洁以幽,《国风》之思正而绮,《诗》《骚》不亡,乐心不可得而息也。”在此,邓绎虽然将《诗经》与《楚辞》并举,但给人的感觉,却是汉诗与《楚辞》之间的关系似乎更为密切,因为其随后又说“两汉之古诗、乐府,为三代以来仅存之元气也有故,盖高、武二君诗歌皆楚风之遗,而武帝君臣尤尚《离骚》之学,《乐府》诸篇缠绵婀娜”。

因为王闿运是湖湘派的旗手,其倡言汉魏六朝诗的城头大王旗,是不能随便变幻的。故其于“骚心选理”的修正,也不能有太出格的幅度。而湖湘派的其他诗人,则相对约束较小。我们可以发现,邓绎的《藻川堂诗集》,与王闿运相比,很少有《拟鲍明远》《拟傅玄麻》《拟王元长》《拟曹子建》一类的诗题,也不像邓辅纶、高心夔那样创作了大量的“和陶”之作。关于学古,邓绎《藻川堂谭艺·唐虞》云:

文章之妙,貌异而心同者,上也;或取古人之辞而变其意,或取古人之意而变其辞,次也。明人拟古辞意俱同,雕龙不成遂至画虎,宜其为钟、谭之所窃笑欤?

这里所说的“或取古人之辞而变其意,或取古人之意而变其辞”,有点类似黄庭坚所说的“点铁成金”和“夺胎换骨”。所谓“点铁成金”,出自黄庭坚《答洪驹父书》:“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65)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85页。而“夺胎换骨”,惠洪《冷斋夜话》所引黄庭坚语的解释为:“诗意无穷,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66)释惠洪:《冷斋夜话》,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5-16页。出于湖湘派的诗歌宗趣,在邓绎看来,江西派类似道士把戏的作诗之法,肯定不属上乘。上乘者,当为“貌异而心同”,其主要体现在精神方面,实则就是我们所说的“骚心”。这里的明人,乃指明七子,他们是“拟古辞意俱同,雕龙不成遂至画虎”。

邓绎《藻川堂谭艺》所论,涉及唐代和唐代以后的诗歌,能够以一种客观的、理性的态度进行分析和评价。首先是对杜甫的尊崇。其《藻川堂谭艺·比兴》即云:“韩昌黎有杜之骨而无其韵,李玉溪有杜之巧而无其雅,白香山有杜之真而无其大,李昌谷有杜之怪而无其学,元遗山有杜之气而无其才,吴梅村有杜之俊而无其雄,其他具体者已鲜矣,而皆自负为能。”当然,作为湖湘派代表人物的邓绎,他将杜甫巨大成就的取得,也归功于对汉魏六朝诗人的学习。《藻川堂谭艺·比兴》说:“杜陵论诗,尊四杰而取齐梁,虚以受人,大成之所由以集也。”而在《藻川堂谭艺·唐虞》,邓绎再一次表达了类似的看法:“王子安胜温飞卿处不止寻丈。正由去《风》《骚》之情韵近耳。庾、鲍辈皆知此意者。集大成如杜甫氏,每以屈、宋、齐、梁并称,而不敢循流俗嗤诋之论,良以此也。”这与我们前面所引王闿运《论唐诗诸家源流答陈完夫问》所言是一致的,只是邓绎一如既往地强调了《诗经》和《楚辞》具有同样的源泉力量。而其肯定杜甫学古态度之正确、成就取得之巨大,以为非但超越同时代之李白、王昌龄等,也影响了后来近千年诗人之创作。《藻川堂谭艺·唐虞》云:

少陵为诗,凌云健笔,气横九州,初不屑为缥缈附俗之辞,而辄称道齐梁不置,亦有时为新句,侧媚轻纤而不损风骨,太白、龙标诸人不能及也。商隐视杜体小才劣,而思致幽刻,时或蹈其藩篱,与元、白之轻俗不侔矣。遗山起于数百载后,独能高挹其风,怀抱绝伟,神契不凡,非偶然耳。何、李刻意求工,诚为貌似,然未免以刻鹄贻讥。凤洲、于鳞、渔洋诸子,或猎其词采,肖其音声,偏趣孤韵,才力益非何、李敌矣。

邓绎论诗,屡用杜甫《戏为六绝句》诗意,所谓“尊四杰而取齐梁”,为“王杨卢骆当时体”;“每以屈、宋、齐、梁并称”,乃是“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少陵为诗,凌云健笔”,则是“凌云健笔老纵横”。而此处对元遗山的高度评价,是言其实践了杜甫的“不薄今人爱古人”。但我们前面所引王闿运之语,中云“遗山初无功力而成大家,取古人之词意而杂糅之,不古、不唐、不宋、不元,学之必乱”,则与邓绎此处对元遗山的评价截然不同,可见王、邓二人的分歧。而《湘绮楼说诗》卷二又有介绍邓绎评价明代前后七子的论述:“邓辛眉,弥之仲弟也。聪悟尤过其兄。下笔千言,清谈娓娓。自明后论诗,率戒模仿,辛眉独谓七子格调雅正,由急于得名,未极思耳。自学唐而进之至于魏晋,风骨既树,文彩弥彰。及后大成,遂令当世不敢以拟古为病。”(67)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2160页。细细品味,感觉也和前引邓绎《藻川堂谭艺·唐虞》对明七子的评价,有所不同。既言“七子风格雅正”,则是从大处着眼,加以肯定。而小处着手,只是有点“急于得名,未极思耳”。而“自学唐而进之至于魏晋”的诗学路径,其实就是王闿运认定的湖湘派之康庄大道。故其结果,必然是“风骨既树,文彩弥彰”。而“以后大成,遂令当世不敢以拟古为病”,则是王闿运的愿望。

其实,邓绎于宋人也不反感。其《藻川堂谭艺·比兴》曾云:“唐宋两朝,韩、柳、欧、苏数人,能言文章肯綮,上掩陆机、刘勰。其他文人,至明代王、李辈,已不能道其本末,或心知其失,而耻讳不言,为盗声饰外计耳。”他在肯定宋人的同时,对明七子的抨击不遗余力。可见邓绎倡导的是创新,而其所反对的则是剿袭。邓绎所言,或为文章。但在晚清,诗文之祈向也往往会有关联。与学宋的同光体相契合的古文流派是桐城派,而湖湘派不仅在诗歌方面的宗趣是汉魏六朝,其古文也崇尚六朝。邓绎对桐城派奉为偶像的唐宋八大家的高度评价,谓其“能言文章肯綮,上掩陆机、刘勰”,似乎也突破了王闿运之平常所论。我们前引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传·王闿运传》,其中王闿运与曾国藩论文,即谓国藩之文“欲从韩愈以追西汉,逆而难,若自诸葛忠武、曹武王以入东汉,则顺而易”。

六、“骚心选理”的维新

在《近代诗派与地域》中,被汪国垣纳入湖湘派阵营的杨度、杨叔姬、曾广钧、程颂万、饶智元、陈锐和释敬安等,入民国还都在世,可算是湖湘派的新生代。他们多从王闿运学,故并不否定湖湘派“骚心选理”的传统。但对于宗学汉魏六朝,较之王闿运和邓氏兄弟等前辈作者,却有更大程度的自由裁量权,他们的所言和所为,堪称“骚心选理”之维新。其中在诗坛影响较大、成就较高的,则是陈锐和曾广钧。

称陈锐为“骚心选理”的维新,是因为他还坚守着传统的诗学阵地。只是他从湖湘派“守八代初唐不变”的阵地,逐步向同光体江西派的“祖宋祧唐”靠拢。汪国垣《近代诗派与地域》称其“初为选体,中岁以后,乃不为湘绮所囿,而以苍秀密栗出之,体益坚苍,味益绵远”(68)汪辟疆:《汪辟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95页。。这于王闿运而言,似乎有背叛的嫌疑。夏敬观《抱碧斋集序》云:

咸、同间,湘人能诗者,推武冈邓先生弥之、湘潭王先生壬秋……武陵陈君伯弢从两先生游。始在湘中,专攻五言,魁冠侪辈。及来江南,谒南皮张文襄,座上论诗,以王派见薄。顾其时君诗体已稍变,门存唱和,遍及海内,而王先生方且虑君见异而迁。仆时纵谈君斋,以为陈古刺今,等于心作,后之所至,前者授之。文襄不喜人言汉魏,王先生不许人有宋,皆其隘也。君诺诺韪吾言。(69)邓辅纶、陈锐:《白香亭诗集·抱碧斋集》,长沙:岳麓书社,2012年,《抱碧斋集》第1-2页。

可见,夏敬观是劝其改弦更辙、投靠同光体的说客。夏敬观先是交代了陈锐的学诗过程和已经取得的诗歌成就,所谓“始在湘中,专攻五言,魁冠侪辈”,是言其得湖湘派之真传。后到江南,“谒南皮张文襄,座上论诗,以王派见薄”,张之洞明确表示不能接受王闿运“沉潜汉魏”的诗学宗趣,这让陈锐感到左右为难。此时,夏敬观现身,他“纵谈君斋”,说“文襄不喜人言汉魏,王先生不许人有宋,皆其隘也”。其实,夏敬观更要强调的,是“不许人有宋”之谬。而陈锐的“诺诺韪吾言”,说明其已经与同光体接近。在这里,夏敬观称陈锐“诗体已稍变”,原因是“门存唱和,遍及海内”,以致王闿运“虑君见异而迁”。所谓“门存唱和”,当时即有多种刊本,其中以陈锐所编《门存唱和诗钞》十卷、又续三卷收诗最夥,凡62位诗人、580首诗作。其《抱碧斋诗集》亦有《门存诗》一卷,凡38首。据陈锐《门存集序》称:

余不工七言律诗,偶作辄弃去。辛丑,需次白门,曾赋一律赠陈伯严,彼此旋叠韵至数十首,海内和者殆千数百首不止。伯严拈诗中起结韵,题为《门存集》,梓而行之,亦一时之盛也。(70)邓辅纶、陈锐:《白香亭诗集·抱碧斋集》,长沙:岳麓书社,2012年,《抱碧斋集》第70页。

可见,陈锐为自己能够首倡《门存诗》、并得到陈三立推波助澜的响应而沾沾自喜。他首倡之诗为《辛丑之秋试令江南僦居乌衣巷一夕陈伯严见过谈次出所藏书牍伯严为多相与展玩咨嗟伤今触往既去作此奉酬》,今存《抱碧斋集》:“楚天凉雨照吾门,黄叶声中又一村。钟鼎薜萝人寂寂,江山鼓角鸟喧喧。英雄尽卷前朝浪,灯火疑招隔世魂。知有高轩相过意,廿年纸墨为君存。”(71)邓辅纶、陈锐:《白香亭诗集·抱碧斋集》,长沙:岳麓书社,2012年,《抱碧斋集》第70页。正是这首诗,引发了“海内和者殆千数百首不止”的壮观场面,也激起了王闿运的担忧。那么,王闿运“虑君见异而迁”,《门存诗》相对湖湘派的诗学传统,究竟“异”在哪里呢?首先,《门存诗》的形式,是王闿运摒弃在汉魏六朝之外的七言律诗。尽管王闿运也写作七言律,但他是将其视为不登大雅之堂的游戏文字。其次,王闿运创作七言律诗,更接近于晚唐温李的细腻纤秾,而不同于追求痩硬奥涩的江西派。汪国垣《光宣诗坛点将录》则谓陈锐所作“不拘拘于汉魏,亦不拘拘于三唐”(72)汪辟疆:《汪辟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85页。,言外之意则是与宋人为近。再次,门存唱和的发起人是陈锐和陈三立,而主导者应该是陈三立。王闿运是忧其投入宋诗派阵营。我们查陈三立手自厘定的《散原精舍诗》,收录门存唱和之作9题11首,其最早为与陈锐呼应之作《过伯弢出示所藏旧札有诗志感次韵答之》。而潘益民、李开军编《散原精舍诗文集补编》,又从《门存诗录》中辑出21首。陈三立的门存唱和之作,不少是写在雅集场合,与其酬唱的诗人非常之多,其中如范当世、俞明震、姚永概、梁菼等都力主学宋。陈三立是利用门存唱和来助推其宗宋诗风的扩散,也无意之中使得自己成了同光体的代表诗人,甚至逐步取代王闿运而成为清末民初诗坛之第一人,至少汪国垣撰《光宣诗坛点将录》,以旧头领晁盖当诸王闿运,而以都头领宋江当诸陈三立,就是这样认为的。而陈锐《题伯严近集》五首,其一先说陈三立诗歌“气骨本来参魏晋,灵魂时一造黄陈”,是阐述其诗学之路,陈锐当然也认同,所以他接着说“故知文字通三昧,可向金茎认化身”。其二则是借褒扬陈三立,宣布了自己与湖湘派的决裂:“诗到乾嘉界说芜,咸同作者各矜殊。踢翻高邓真男子,不与壬翁更作奴。”(73)邓辅纶、陈锐:《白香亭诗集·抱碧斋集》,长沙:岳麓书社,2012年,《抱碧斋集》第67页。当然,钱仲联《近百年诗坛点将录》谓陈锐“诗学选体,不失师门矩矱。与散原诸人酬唱诸作,则出入他派矣”(74)钱仲联:《梦苕庵诗词点将录合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152页。,似乎还是将其视作湖湘派“骚心选理”的维新。

曾广钧和另一位湖湘籍的晚清诗人李希圣,已经被钱仲联归入当时活跃在北京的西昆派诗群。《梦苕庵诗话》在回顾了《近代诗评》将近代诗歌“括以四派”之后,又云:

实则近代诗派,此四者外,尚有西昆一派。此派极盛于光绪季年。尔时湘乡李亦元希圣、曾重伯广钧、吴县曹君直元忠、汪衮甫荣宝、我乡张璚隐鸿、徐少逵兆玮诸公,同官京曹,皆从事昆体,结社酬唱,相戒不作西江语。稍有出入,辄用诟病,一以隐约褥丽为工。亦元有《雁影斋诗》,重伯有《环天室诗》,俱惊才绝艳,名重艺林。(75)钱仲联:《梦苕庵诗话》,济南:齐鲁书社,1986年,第75页。

当时在北京的吴下诗人相约以昆体为尚。因张鸿寓所在西砖胡同,故名其酬唱为“西砖”,以示宗趣。只是目前没有更多的文献资料可以证明,曾广钧、李希圣曾经参与吴下诗人在北京的“结社酬唱”。李希圣英年早逝——卒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但他同样是湖湘派后期的中坚。汪国垣《光宣诗坛点将录》即称:“近诗人多祖宋祧唐,惟湖湘守八代初唐不变,湘绮而外,若重伯、实甫、陈梅根、饶石顽、李亦元、寄禅诸家,多尚唐音。”(76)汪辟疆:《汪辟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70页。李亦元即为李希圣。

王闿运是将曾广钧当作湖湘派的后起之秀。《湘绮楼说诗》卷七谓其诗“浸淫六朝,格调甚雅,湘中又一家也”(77)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2324页。,后题《环天室诗集》,又称“重伯圣童,多材多艺,交游三十余年,但以为天才绝伦,非关学也。今观诗集,酝酿六朝三唐,兼博采典籍,如蜂酿蜜,非沈浸精专者不能。异哉,其学养之深乎!湖外数千年,唯邓弥之得成一家,重伯与骖而博大过之,名世无疑”(78)曾广钧:《环天室诗集》卷首,清宣统二年刊本。。“浸淫六朝”“酝酿六朝三唐”是王闿运对曾广钧的评价,也是一种期许。而其所作近体诗与西昆为近,其实也是王闿运“骚心选理”阑入近体以后自我修正的特征之一。陈衍《近代诗钞》即云:“湖外诗,古体必汉魏六朝,近体非盛唐则温李,王壬叟所为以湘绮自号,而呼重伯为圣童也。”(79)陈衍:《近代诗钞》,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537页。

但是,曾广钧作为曾国藩的孙子,其宗尚温李,也与家学渊源有关。曾国藩《读李义山诗集》云“渺绵出声响,奥缓生光莹。太息涪翁去,无人会此情”(80)曾国藩:《曾国藩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40页。,既总结和赞叹了李商隐诗歌的特点与妙处,也交待了北宋以黄庭坚为代表的江西派与摹学李商隐的西昆体之间的契合。所以,汪国垣《近代诗派与地域》尽管将曾广钧列为湖湘派诗人,但也说“曾重伯则承其家学,始终为义山,沈博绝丽,又出入于牧斋、梅村之间”(81)汪辟疆:《汪辟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95页。。所谓“出入于牧斋、梅村之间”,倒是将其与吴地作者联系到了一起。因为张鸿、徐兆玮等都是常熟人,故他们又号虞山派,即以钱谦益为宗祖。当然,正是受家学的影响,曾广钧也有接受宋诗的倾向。故陈衍《近代诗钞》又言:“然重伯阅书多、取材富,近体时溢出为排比铺张,不徒高言复古。句如‘酒入愁肠惟化泪,诗多讥刺不须删’、‘已悲落拓闲清昼,更著思量移夕晖’、‘宅临巴水怜才子,村赴荆门产美人’,又作宋人语矣。”(82)陈衍:《近代诗钞》,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537页。

我们可以说,学习温、李,尚没有突破王闿运“骚心选理”的底线,而学宋,则是湖南之地在湖湘派之前的一时风尚。陈衍心目中道、咸时期宋诗派之代表诗人,其中何绍基、魏源、曾国藩都是湖南人,而郑珍、莫友芝则是毗邻湖南的贵州人。我们特别要关注的,是曾广钧与晚清新派诗人黄遵宪、梁启超等的交往和交流。受其影响,他与被称之为“旧派”的王闿运等湖湘派诗人渐行渐远。他们致力于政治维新,同时也将维新的内容写入诗中。因此,曾广钧对“骚心选理”的湖湘派也施行了“诗界维新”。光绪二十三年(1897),黄遵宪有《酬曾重伯编修并示兰史》二首:

诗笔韩黄万丈光,湘乡相国故堂堂。谁知东鲁传家学,竟异南丰一瓣香。上接孟荀驺论纵,旁通骚赋楚歌狂。澧兰沅芷无穷竟,况复哀时重自伤。

废君一月官书力,读我连篇新派诗。风雅不亡由善作,光丰之后益矜奇。文章巨蟹横行日,世变群龙见首时。手撷芙蓉策虬驷,出门惘惘更寻谁?(83)钱仲联:《人境庐诗草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761-762页。

第一首叙述曾广钧之家学。但次联所云,则是曾广钧并不恪守曾国藩学习江西派的传统。东鲁,曾参之谓也,而南丰,是言曾巩。其中也谈到了湘中“骚心选理”的诗学传统,即所谓“上接孟荀驺论纵,旁通骚赋楚歌狂”。第二首曾在梁启超主编、日本出版的《新民丛报》第三年(1904)第四号率先发表,所谓“风雅不亡由善作”,“作”在《新民丛报》为“变”。黄遵宪在此诗《自序》中说:“重伯序余诗,谓古今以诗名家者,无不变体,而称余善变,故诗意及之。”可惜曾广钧此序今已散轶,只是在徐仁铸《人境庐诗草跋》中谈到“曾重伯论诗之变,纵横上下,实大声宏,洵诗序中奇作”。(84)钱仲联:《人境庐诗草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087页。晚清以新学为诗,当时所称,则有“新派诗”“新学之诗”和“诗界革命”等。一般认为,当以“新派诗”为最早,而且就是见之于黄遵宪此诗。但是,黄遵宪是否采自“曾序”,就不得而知了。其实,黄遵宪等新派诗人论诗,也没有撇开中国所有的诗学传统而另起炉灶,他们追求的是新意境和新语句融入古风格,所以与湖湘派诗人还是有通声气的地方。当时名家跋黄遵宪《人境庐诗草》,如何藻翔谓其“五古奥衍盘礡,深得汉魏人神髓”,而俞明震更言其“七古沈博绝丽,然尚是古人门径。五古具汉魏人神髓,生出汪洋诙谐之情”,且称这竟是其新派诗“能于杜韩外别创一绝大局面”(85)钱仲联:《人境庐诗草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084-1085页。的重要原因。因此,我们好像只能以“维新”、而不能以“革命”来称呼黄遵宪、曾广钧在此方面的努力。须知,钱仲联、钱锺书等都曾以“诗界维新”来称呼当时的诗歌新变。

当然,维新只是尝试,只是前奏。中国之社会,在维新之后必然迎来一场革命,无论是政治,还是文学。20世纪的社会翻天覆地,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它改变了中国的历史,也改变了中国的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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