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娜
(华东交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江西 南昌 330000)
古代学者虞集曾云:“一代之兴,必有一代之绝技足称于后世”,清代女性文学所取得的成就足以称有清“一代之盛”[1]。“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共收录作家4 100余家,有清一代超轶前代,数逾三千。”[2]《清代妇女著作考》收录清代女作家1 425人,著作1 700余种,由此可以看出清代女性文学的繁盛。清代女作家之众以及作品数量之多为前代所未有,她们不仅书写诗词,还涉及小说、散曲和文学评论等,在文学史上留下了极为绚烂的一页。清代女作家金逸就是其中一位,她与当时众多才媛和名士结社作诗,酬唱往来,促进了女性文学的进一步发展。其诗才为吴门闺秀之首,在清代女诗人中出色而独特。
金逸(1770-1794),字纤纤,号仙仙女史,江苏长洲(今苏州)人。金逸少时即喜作诗,有诗才,曾与沈散花、汪玉珍及江碧岑等结社赋诗。她受业于袁枚门下,因才华出色被袁枚视为“闺中三大知己”之一。
金逸出身充满传奇色彩,“母梦明星入怀而生,生而慧丽,数龄即辨四声,读书一过,辄了了上口,能举大义,诸兄弟或不及也”[3]927。她的闺房充满书香气息:“诗囊砚匣,罗列玉台绣床间”,这样雅致的布置不禁让人联想到《红楼梦》中黛玉的潇湘馆。年龄稍长后她喜爱作诗,所作皆有远致,时人将她视为班昭和左芬一类的才女。金逸及笄时,嫁同里陈基。结婚之日,金逸命一女婢手执红笺向陈基索诗催妆。“竹士刻画罗烛半寸,许赋宫体诗十章乞和。迄和成,词意兼胜,烛花才一剪耳”,可见陈基亦是有才之士。与当时许多经历婚姻不幸的女子不同,金逸婚后和丈夫锦瑟和鸣,互为文学知己,被传为一时佳话。
陈基曾向袁枚请教学问,并带袁枚全集回到家中。金逸得之如获至宝,废寝忘食而读,读后感叹:“读太史集,温柔敦厚,诗人之诗,真吾师也。”金逸被袁枚提倡书写性灵的主张吸引,曾写信给袁枚请求成为他的女弟子,当时随园女弟子达20余人,诗才无人能及金逸。金逸不仅能文善诗,还喜烹茶和对弈。“性嗜茶,喜自煎,每贮清泉冰磁瓮中,以石瓢漉至千数”,曰:“水性润下,非此则轻清之气不升也。”[3]928她还善于下棋,其兄也善此艺,两人经常切磋,有时对弈一天一局还未终了。金逸曾手批《弈理指归》一书,书的四边空白处都作满批注,可见其对棋艺的痴迷。
金逸博学多才,却年轻早逝。据考,她一生无子,以沈散花的孩子凤珍为养子。她生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卒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仅25岁。存有《瘦吟楼诗稿》4卷,诗集曾由陈雪卿、杨蕊渊及李佩金3位女史捐资刻板梓行,后又由陈基继室王梅卿卖画百幅重新刊刻,两版均刻于嘉庆年间。初版由杨芳灿撰序,李元垲撰跋,再版删除李跋,由陈基在开篇说明再版缘由,诸家序跋顺序也有调整,所收诗作在卷三、四中比初版略多,存诗295首。
古代女性由于身份限制,活动范围多限于闺中,诗歌内容大多也以闺阁生活为主。金逸所生活的苏州在清时正是女性文学比较繁盛的区域。同前代女性相比,清时江浙一带的闺秀才媛们得时代风气之先,受到良好的闺中教育,往往能诗善文,她们的交游范围也不仅局限在闺中狭小天地。她们与志同道合的亲友成立诗社,酬唱交游,进一步扩大了生活半径,诗歌中也呈现出新的内容。纵观金逸《瘦吟楼诗稿》,其诗歌内容大致可分为以下5个方面。
咏物诗的历史源远流长,据清代俞琰《咏物诗选》所载,最早可追溯到《诗经》[4]。咏物诗不仅是对事物的简单描摹,其背后还有深广的情感意蕴,正如吴梅《词学通论》中所言:“咏物之作,最要在寄托。所谓寄托者,盖借物言志,以抒其忠爱绸缪之旨。”[5]在诗人诗意的观照下,自然景物不再是简单的客体,而是寄托了情感和意志的存在。咏物诗在金逸的诗歌中占比不小,其中又以咏花诗最多,如荷花、桂花、木犀、梅、柳、白海棠、白桃花以及牡丹等在她诗中频繁出现。它们在金逸笔下不仅有楚楚动人的形态,还有美好高尚的品质。梅花是金逸最喜爱的花卉,她曾在绝笔中写道:“记取诗魂是此花。”在她的诗中,梅花总是在寂寥寒冷之中独自绽放,充满了超然出世之美,如《烟陇探梅》:
问春消息往来频,瘦影横斜曲江滨。
冷绝冻云残雪路,万梅花著一诗人。
首句借由询问春天的消息而引出梅花,“瘦影横斜曲江滨”则写出了梅的姿态之美。范成大在《梅谱后序》中评论:“梅以韵胜,以格高,故以横斜疏瘦与老枝怪谈者为贵。”[6]诗歌末两句采用对比的手法写梅花,在初春冻云残雪的环境里,梅花却开得那么繁盛,诗人在此突出了梅花“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的孤傲与高洁之姿。金逸笔下的梅花不是独立于主体之外的客观存在,而是浸透了诗人的审美倾向及人格追求。在充满风雪的世界里,金逸也期许自己能像梅花一样具有临霜斗雪的精神和孤傲高洁的品质。
金逸总能凭借细腻敏感的心灵发掘日常生活中的细微之美,她的咏物诗也呈现出体物精微的特点。如《蛛网》:“晴风吹影上檐牙,豆蔻梢头任意斜。应是留春春不住,织将罗绮网残花。”蛛网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事物,前人也有不少诗词吟咏,但金逸这首令人耳目一新。“应是留春春不住,织将罗琦网残花”一句清丽而新颖,流露出女诗人的惜春之情,充满浪漫的诗意色彩。
诗与画既有不同又有共同点,既有所长又各有所短,正如南宋吴龙翰《野趣有声画序》载曰:“画难画之景,以诗凑成;吟难吟之诗,以画补足。”[7]诗与画各有难状之情境,这决定了诗和画有互相配合的必要与可能。经过历代文人的不断探索,一种诗画结合相得益彰的文学样式——题画诗便应运而生。中国题画诗源远流长,从六朝算起,至今已有近2 000多年历史。晚明以前,题画诗词的作者多为男性。晚明后期,江南地域文学世家更加重视对族中女性的教育,闺中女性在学习传统诗文之外也学习绘画和书法。良好的教育为她们品鉴书画打下了基础,众多闺中才女也开始了题画诗词的写作[8]。
金逸的老师袁枚是清代著名的题画诗人,曾创作出大量题画诗,据统计有140题,216首。他倡导题画诗要用灵动之笔和朴素之语,将画面之静美化为飘逸之美,追求韵外之趣。金逸题画诗的美学追求与其师袁枚一脉相承,充满灵动之美。据笔者统计,金逸题画诗作有30余首,这些诗作题材涉及花木、自然山水以及人物,注重表现画作的形象与韵味,如《为吴兰雪题新田十忆图》所描摹的是一幅幅绝佳的风景之作,《十忆图·石溪鸥伴》中呈现出一幅和谐的自然图景:“一溪秋水碧于苔,寂寞芙蓉向晚开。个个白鸥飞不去,寻盟时过小桥来。”一溪秋水苍翠如苔,清雅的芙蓉花在将晚的天色下寂寞地绽放。一只只白鸥并没有飞远,不时就飞过小桥来寻找自己的伴侣,整首诗充满自然之趣与灵动之美。又如《十忆图·山坳吹笛》:“无端杨柳折东风,牛背安眠忆牧童。凉散松阴溪上晚,两三声笛夕阳中”,全诗描绘了一幅悠闲的山间牧童晚景图,夕阳下的笛声给整幅画面带来一种绵延不绝的美感。再如《十忆图·苏山秋望》“茅堂小筑傍烟萝,指点曾经着屐过。谁道秋山清到骨,霜林红比晚霞多”,诗中则写了登苏山所见的秋景,雅致的茅舍掩映在草木深处,环境清幽,鲜有人迹,树林被秋霜染成了红色,比晚霞还绚丽。
除了对画作本身的描摹,金逸还借题画诗抒发了对丈夫和亲友的惦念,以及对个人命运的感怀之情。例如,《题扇赠竹士》:“立水双鸳鸯,藕花护左右。不愿入青云,只愿长相守”,就借题扇之作表达了自己不愿与丈夫分离。《题画寄王碧云女史》末句:“笑问画中如叶棹,几时真载故人来”,由画中之棹想到何时小船才能把旧友带回,表达了对远方友人深切的怀念。在《病甚题兰雪拜梅图》中她直接表露夙愿:“埋骨青山后望奢,种梅千树当生涯。孤坟三尺能来否,记取诗魂是此花。”这首诗作于金逸重病之时,吴嵩梁以《拜梅图》求题,竟成绝笔。诗人喜爱梅花,希望自己死后也能幻化梅花并被朋友铭记,通过这首题画诗金逸表达了自己最后的心愿。
金逸和明清时期大多数女作家一样,对闺中生活的书写在她的诗中占据了不小的比重。通过她的诗歌,可以对清代乾隆年间江南地区闺阁才媛们的生活有一个整体的概观。在金逸笔下,闺中生活并不都是充满愁怨,而是闲适且富于生活乐趣。如《秋闺漫兴》:“梧桐瑟瑟堕秋思,闺阁闲情团扇知。晓起摘花催婢早,晚凉待月放帘迟”,萧瑟的秋风吹动梧桐树叶触发了女诗人的秋思之情,闺中生活悠闲,晨起摘花和晚上待月都是金逸所喜之事,一个“催”字可见她急于摘花的迫切心情,生动有趣。又如《夏闺》:“绣帘风影警花铃,庄蝶才分梦亦醒。一缕茶烟人不到,绿阴如水泻空庭”,微风吹动绣帘轻轻飘荡,花铃摇动,女子从睡梦中醒来,茶烟轻轻荡起,等待的人还没有来到,浓重的绿阴如水一般泻满空庭,整首诗营造了一种宁静与慵懒的夏日闺中氛围。再如《晓起》:“烟散熏炉几篆斜,愔愔庭院绿阴遮。关心隔夜催春雨,早起窗前数落花”,这首诗与《夏闺》相似,都表现了闺中女子诗意的闲愁。
在金逸的闺情诗中,还有不少记录了她与丈夫的日常生活。由陈文述和袁枚等人为金逸所作的传记可知,陈基也是有才学之士。婚后的金逸与丈夫过着琴鸣瑟应的生活,“奁具旁烟墨铺纷,不数日,变闺房为学舍矣”。金逸与丈夫既是夫妻,也是精神上的知己,她的很多诗歌都和丈夫相关。如《和竹士晓游邓尉作》:“一声笛破晴空烟,欲明不明五更天。树头残月白堕水,湖上晓山青入船”,记录了和陈基早晨出游看到的美丽的湖光山色;《送竹士赴试》“妾喜郎成名,妾悲郎别离”则表达了与丈夫分别时的矛盾心情,既为他可能日后有所成就而欣喜,也为此刻的别离而伤心,真切动人;《雪后伫竹士归》写的是好梦不成,醒来后思念外出的丈夫而出门等他,表现了丈夫离开后妻子的深切挂念之情;《嘲竹士齿痛》则记录了一向爱论诗的竹士因齿痛而无法开口,金逸趁机调侃他:“不是相逢入庙时,默然缄口意何之。解颐此日知君苦,可奈匡衡善说诗,”整首诗充满幽默诙谐的语调,可见平日两人生活之融洽欢乐。
清代女性文学繁盛的一个显著标志就是女性诗社数量众多,诗社成员在诗社领袖的支持下进行文学创作,诗社成员之间也经常唱和往来并切磋诗艺,这使女性的交往范围从家庭走向更广阔的社会[9]。清代,师从袁枚的随园女弟子组成了清代规模最大且影响最深的女性诗社,她们在丈夫或父兄的引荐之下结交文坛名流,不断扩大自己的交游范围。作为袁枚最重要的女弟子,金逸的文学交往范围也颇广,留下了大量的交游唱和诗。这些交游唱和诗可以分为3类:一是给朋友诗集的题赠之作,如《题湘花女史看花诗卷》《题珊珊夫人写韵楼吟稿》《病中读子白近稿奉寄》《题汪玉轸宜秋诗稿后》《题袁湘湄水池堂诗稿后》和《题王子乘吴淞草堂诗稿后》等,这类诗往往表达了金逸对朋友才华的肯定以及朋友诗作给她带来的慰藉。她在《题姗姗夫人写韵楼吟稿》中写道:“才多漫说千秋易,吟苦方知一字难。我是病中谁破闷,把卿诗卷当灵丹”,表达了对创作诗歌不易的感同身受,同时朋友的诗作也给了病中的她极大抚慰。二是对亲友的日常挂念之作,如《寄怀汪宜秋》《病夜简尤寄湘女史》《虎阜塔影园怀江碧岑》《代简答范氏表姊》和《得月泉母舅书奉寄》等。在众多友人中,金逸与江碧岑、王碧云及汪玉轸几人交往最密,经常互赠诗文。据其小传记载:“吴门故多闺秀,纤纤与沈散花、汪玉轸、江碧岑数人尤友善。”在她的诗作中也可见其对几人的深厚情谊,如《秋日有怀碧云》一诗:“落尽芙蓉景物非,状台晏起思依依。雨深别馆虫吟急,月冷吴江雁到稀。病畏新寒张晓幔,瘦拈旧线改秋衣。生涯近日君知否,一卷焚香息众机。”在芙蓉落尽与秋风萧瑟的景致里,诗人想起了远方的友人,而自己的近况对方也无从知晓,浓郁的思念忧虑之绪只能通过焚香理卷来平息。整首诗娓娓道来,在孤寂的心境中倾诉着对挚友的思念。三是和答诗友之作,这类诗作可以联系诗友并互相切磋,以此促进彼此诗艺的提高。如《人日即事和竹士韵》《次韵和王碧云秋怀》《有感二首答袁徵君湘湄即次见寄元韵》《酬朱铁门茂才见赠之作》《次胡石兰女史韵四绝》《奉答厉亭严司马赠诗仍叠前韵》《诗答频伽仍叠前韵》及《和吴兰雪石溪观桃花韵》等。
晚明至清以来,江南地区得风气之先,思想有了一定程度的解放,闺中女子也得以走出家门。明清妇女从事种种交游及文学创作活动,她们的活动空间大大超越闺房界限,起居生活也并非有静无动。美国学者高彦颐在其著作《闺塾师》中写道:“对于来自明末清初江南士大夫家庭的妇女来说,旅行实际上是极平常的。”[10]闺中才媛与家人和闺友时常外出游览,临水登山的经历使女性诗文题材不再只是对闺中风月的吟唱,还增加了对自然山川的描绘。
金逸的诗作中,外出游玩之作亦不少。在其行游诗中有不少对自然景观的描摹。《拟柳柳州雨后晓行独至愚溪北池》“云去楚天凉,晓行惬幽独”,就记录了诗人清早独自出游的惬意;《横塘舟中》“远水灵岩棹,人家带夕阳。晚村红叶老,秋色碧云凉”展现了黄昏时分泛舟湖上所见之秋景;《柘塘春步》“花卧东风柳拂雨,晚晴随步过村前。横塘一夜催花雨,新水如云绿上天。”则描写了诗人春天时在柘塘漫步所见的醉人春色。东风吹动盛放的花朵,傍晚时分雨停了,天气放晴,诗人在此时外出散步,在一夜的春雨之后,池塘里的水碧绿清澈,充满生机,一派醉人的春日景象。除了自然景观之外,历史人文景观也是金逸所喜游览之地,如《灵岩秋望》写的是诗人在秋日登灵岩山,由眼前之景想到古今之过客:
终古苏台霸业雄,乱峰压树抱吴宫。
愁来天地容身窄,秋老湖山放眼空。
野水鸭头疏雨绿,晚村鸦背夕阳红。
不须此日悲禾黍,人在升平画图中。
灵岩位于苏州市西南郊外的灵岩山,山上有灵岩寺,原为吴王馆娃宫旧址。苏台,即姑苏台,春秋时吴王阖闾所建。全诗以登上灵岩山所见之景起兴,姑苏台已经破败,乱石与树丛包围了昔日的宫殿。接着诗人由历史想到自身,被愁绪笼罩着的她感到天地之大却难容一身,诗的后半部分写到了秋日之美景,诗人自勉不应沉溺于对旧国的伤悼之中,她的忧愁在美丽秋景之中也得到了消解。又如《过朱家园有感》则写出了故地重游时,今非昔比的苍桑之感:“小桥楼阁接烟霞,败壁颓垣换物华。何似当年秋水上,一亭围合万荷花。”当年荷花万顷的景象已经不再,如今只剩一片败壁颓垣,不免让人生出物是人非之慨叹。登山泛舟等一系列的外出郊游活动既丰富了金逸的生命体验,也成为她写诗时的灵感来源。
金逸的诗歌多取材于日常生活,既书写赏花与泛舟的欢乐,也不忽略生命所感到的痛苦。她长久地凝视给她造成不便的疾病,并写下了大量的病中诗。此外,袁枚书写性灵的诗歌主张也被其内化为创作准则,她认为诗歌应该书写真实的人生,反对无病呻吟,在语言上提倡自然明快和平易流畅之美。她频繁使用有寒冷触感的词语,选择孤寒的意象入诗,形成了清寒冷寂的诗歌特色。
要论及金逸的诗歌特征就不得不谈及她对疾病的大量书写,在现存《瘦吟楼诗稿》295首诗中,与疾病相关的诗作接近70首。在短暂的25年生命历程中,疾病常伴她左右,其在《上随园夫子书》中自况为:“药铛经卷,消永昼之生涯;病竖诗魔,作终宵之伴侣。”[11]
方秀洁认为:大多数情况下,当女性以咏诗来书写自己患病时的身体或精神状态时,她们书写的是真实的而非虚构的生活体验。诗歌是表露情感的载体,在《瘦吟楼诗集》中大量的疾病诗作是金逸个人真实的生活体验。金逸在诗中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多愁善感、充满才情且体弱多病的女子,她饱受疾病的折磨。因此,在她诗作中描瘦咏病之句俯首即是。《病中》“可堪憔悴甚,妆镜亦知怜”一句写出了自己病中的憔悴之貌。她在《病中述怀》的诗前小序中自述病况:“余三载来,愁病缠绵,今年春夏交尤甚,濒危者数四矣。”因为疾病,她没法外出追随老师和诸诗友,便写诗奉送曰:“未得追随诸博士,入春愁病尽春慵”,言语之中透出因疾病错失与师友相聚的遗憾。在与友人交往的诗中她也经常谈起自己的疾病,如《次韵和王碧云秋怀》“残缸催远梦,小病耐微寒”、《秋日有怀碧云》“病畏新寒张晓幔,瘦拈旧线改秋衣”以及《病夜简尤寄湘女史》“溪山卧病负题糕,累尔相思魂梦劳”。在这些写给友人的诗歌里,她叙述着日常生活,其中都提到了自己的疾病。病中的生活使她的身体和精神都遭受了巨大的折磨与痛苦,故在与友人的交往中,金逸也将因疾病带来的愁绪一吐为快。
疾病无疑给金逸带来了痛苦,但从诗歌创作来看,疾病也成为她写作的灵感。长时间的患病经历让她饱尝病痛之苦,女诗人特有的敏感细腻让她在对待疾病时多了几分诗意的凝视。方秀洁就认为在女性疾病书写中,“诗歌已经成为一种手段,将生病的情境转换为某种可以富有创造力的状态,映射出作者自己的审美观照与精神感悟”[12]。病中的女性能从繁琐的日常家务种脱身,使爱好文学的女性有了更多时间去思考和留意自己的情感,关注自身的存在状态,深思人世沧桑与存在的本质,这些往往成为诗歌产生的灵感。清代女诗人庄盘珠亦有诗句云:“昼漏每从闲出咏,新诗反向病中添。”金逸在诗集中也常写到自己在病中作诗和读书,如《酬朱铁门茂才见赠之作》“人间那有痴于我,病到无聊转读书”,在《呈竹士》中她还记录了自己病中写诗:“怜君性不因人热,笑我诗还带病敲。”病中的记录,让金逸获得了更加深刻的生命感受,她把这些丰富的感知汇入诗句,真实地记录了自己在病中的内心世界,她也因善于描瘦咏病而成为一个独具特色的女诗人。
金逸师从袁枚,袁枚强调诗人性情之真,认为“诗之为道,标举性灵,发抒怀抱”[13],“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在《答何水部》中他指出:“若夫诗者,心之声也,性情所流露者也。”诗是诗人感情的自然流露,言为心声,诗歌应该反映真实的情感状态,这样诗才不会沦为无病呻吟之作,才是好诗。
金逸在诗歌创作中继承了老师的诗学主张,她的诗大多是有感而发之作。如《待月》“待吐松林月,楼头禁鼓催。晚凉帘不放,秋影上阶来”,全诗以白描的手法描绘了诗人待月所见之景。在寂寥的夜里,诗人等待着松林那边的月出现。忽然,城楼之上响起了宵禁的鼓声,夜晚渐生寒意,帘子却还没有放下,在月下,只看到秋影缓缓上阶来,整首诗充满了宁静的氛围。又如《晓闻卖花声》“风铃寂寂曙光新,好梦惊回一度春。何处卖花声太早,晓妆催起画楼人”,卖花声大清早就在小巷里回荡,叫醒画楼里的女子起来梳洗打扮。这首诗将平常生活中的诗意瞬间付诸笔端,充满生活气息,也充盈着诗趣。
金逸的诗歌追求书写性灵之真,在语言上提倡自然清新与平易流畅之美,并以白描为主,反对雕章琢句和堆砌典故。如《晓起即事》:“忍将小病累亲忧,为问亲安强下楼。渐觉晓寒禁不得,急将帘放再梳头。”这首诗用近乎生活化的语言描述了女子不忍自己的疾病让亲人担忧,打算强撑病体下楼问安,晨间的凉气袭来,瘦弱的身体经受不住,于是把帘子急忙放下再梳洗,整首诗显得平易动人。在描写外出游玩的《生公石》中有句云:“一片碧云流不尽,秋风吹上讲台来”,诗人用白描的手法勾勒出夕阳下的湖山之色。再如《书怀呈竹士》一诗用质朴的语言表达了对丈夫的深情:“久病谙诸药,安贫守故衣。百年何所愿,生死只同归。”这首诗是写给丈夫的,表达了自己愿与他生同衾、死同穴的愿望,语言通俗,情感真挚。《题扇赠竹士》与《书怀呈竹士》表达的情感相似,都是愿与丈夫白首不相离,语言也同样明白晓畅:“立水双鸳鸯,藕花护左右。不愿入青云,只愿长相守……郎乎!郎乎!莫弃捐”,整首诗深情而质朴,宛如民歌。这些诗作没有华丽辞藻的堆砌,也没有无病呻吟,都是诗人有感而发,由此可以看出金逸在写作中践行了“书写性灵”的诗歌主张。
在金逸生活的时代,虽然江南地区社会风气有了一定程度的改变,女性能够读书识文,但整体的社会环境和氛围对女性而言仍旧十分压抑,她们有着无法言说的苦痛与抑郁,进而在诗歌创作中流露出清幽凄寂之感。金逸在诗作中频繁地使用凉、寒及冷等透着寒意的词语;在意象选择上也偏向孤幽冷寂一类,如“残雪”“疏篱”“孤月”“孤琴”“冰壶”“残雨”“秋影”和“剩梦”等;在描写个人的存在状态时,她经常使用“独”“苍然”“萧然”与“寂然”等透露着孤独之感的词语。寒冷触感的语言加上寂寥的意象选择,形成了她诗歌清寒冷寂的意境。
在金逸的诗中,寒冷触感的句子俯首皆是。如《夏夜即景》“云水凉不去,林月曙当空”、《横塘舟中》“晚村红叶老,秋寺碧云凉”、《秋日抒怀》“识得年年情味惯,秋寒好护海棠花”、《有怀王碧云女史》“凉意不可耐,况兼别离情”、《梅》“却怜性情冷,攀折贮冰壶”、《春阴》“一阵新寒残雨外,斜阳不放柳花明”、《雪后伫竹士归》“晓色不离树,嫩寒犹上衣”、《白莲二律》“鹭鸥秋自影,云水晓生凉”、《得月泉母舅书奉寄》“晓寒欺树色,秋梦咽江声”、《胥口晓发》“小舟一叶飞蜻蜓,侧风泠泠吹袖冷”、《次韵和王碧云秋怀》“残釭催远梦,小病耐微寒”以及《白海棠二绝》“秋风减色晶帘冷,绝胜无言楚楚时”。在诗人笔下,夜色、云朵、梅花、残雨、树影、庭院中的花木以及江上吹来的风无不透出幽幽寒意。此外,诗人从整体营造出清寒和冷寂意境。如《残荷》:“落日生遐思,卷地萧萧影。不见棹歌人,秋塘碧云冷。”题目就已经点出衰败之感,诗人描写的不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荷花盛放之景,而是秋日里已经枯萎衰败的荷塘。秋风吹动残荷的叶子,在夕阳之下轻轻摇晃。早已不见棹歌之人,秋塘之上只悬着一片清冷的白云。整首诗描绘了一幅秋日残荷之景,意境幽瑟冷寂,透露出诗人内心的无尽寥落。常年的患病经历和细腻敏感的内心使金逸对人生悲剧性的一面有着极为深刻的洞察,她感受着生命中的苦痛与孤独,当把这些情愫诉诸笔端时,其诗句便浸透了悲凉冷寂的况味。
作为一个颇具才华的女诗人,金逸在其短暂的一生中留下了近300首诗作,她的诗歌内容颇丰,咏物、题画、闺情和交游无所不包,呈现了清代乾隆年间一个江南才女的日常生活。受袁枚影响,金逸写诗多抒发一己性灵,她善于从日常生活中发掘素材,诗中充满新隽灵动之美。此外,常年的患病经历给她的诗带来了深远的影响,在诗中她屡次提及病中状况,虽然闺中有过短暂的幸福生活,却不能抹去她内心深处浓郁的孤寂,因而她的诗常透出清寒与冷寂之感。从金逸的诗里可以看出一个聪慧灵秀的女子心灵深处的挣扎与苦痛,她对文学感性而真诚的体认以及对自身存在价值和生命意义的积极思考,对女性文学史而言无疑具有一定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