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学安
花初露帮着叶晨光把喜对子写完,就接到了花艳美的电话,接完电话,便出起神来。
晨光一看,三下五除二收拾完笔墨就对走过来的岳母说,我们回了。可岳母没接他的话,问初露,谁这么晚了又打来电话?初露像是打了瞌睡被惊醒,说,小妹工作忙,当天一早到。说完就扯了晨光往外走。晨光出了大门,转脸给岳母摆手时,又见岳母菩萨一样在灯光里望着他们,他就说,没啥事,赶紧关灯休息吧。还想再说,却被初露一把扯进了街上的月光里。
农历八月的月光真是格外的好,每年的这个时候,晨光总爱同初露晚饭后一起走出村,站在村东的大渠上,先是手挽着手吮吸着分外温馨的稻香,再顺着稻田向远处望,然后揽着初露坐在就地展开的一张报纸上,相偎着听身旁稻子与土地说不够的留恋,看月光下的村庄,每每这时,晨光总是情不自禁地轻轻哼唱起《小芳》《月光下的爱情》《月亮代表我的心》,初露也总是沉浸在晨光饱满、深情而富有磁性的歌唱中,动情时也会随着唱起来。晨光见初露也唱起来,一曲结束,就开始唱《爱的世界只有你》“你始终出现我梦里,爱你爱得那么神秘,想你的时候,感觉是那么的甜蜜,就像春风掠过心底”,像事先设计好,初露这时会对唱起来“我许下心愿在心里,就这样一直陪伴你……”如此你接我续,再多次反复,直到家家灯光次第熄灭,才起身回家。
晨光走着走着,又想起月光下村外的美好,就扯了一把急着往前走的初露说,到村外走走吧。初露脚没停,脸也没转,甩给他一句,你看这几天忙的,你不累?晨光说,权当放松放松。初露步子稍一慢马上又快起来,不,赶紧回。晨光又想起了刚才的电话,就问,艳美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初露猛一停,转过脸,正好走出了树影,晨光看得很清楚,初露眼放着光,光里含着怒气,立即意识到自己话说得不吉利,就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赶紧往前走,以为这样初露就不会责怪他,可初露没跟上,话却追了上来,让你明天早起来写,你偏这么晚了写完再走,你看都啥时候了?晨光就停了步,等初露走到跟前道,明天早饭后就得贴,这么多,我就是起得再早,饭前能写完,也能晾干吗?初露却不停,不能啥时晾干啥时贴?晨光边走边说,贴喜对有讲究,喜日子头天中午十二点前得贴完,你难道不知道?初露哼一声,我哪知道?这么大的村子就你能,就你知道。晨光说,咱这样的,不就会写个字吗?又都一个村子住着,人家找上门来,你不想顺个人情锦上添花?何况这回可是你亲兄弟,我这做姐夫的,要是这时候手脚不麻利再不长眼,还往后缩,不等别人说,你就先瞪眼了。初露立即站住,我瞪眼了吗?我啥时给你瞪过眼?晨光也赶紧刹住,没没没,你从来没跟我瞪过眼,一年四季时时刻刻都是面含情眼带笑,风和日丽,天高月朗,水清木秀,光彩照人,我一见,就赏心悦目通体舒泰,总是想,我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呢?初露笑着拍了一下晨光,你就光嘴贫吧。晨光说,我的表现也是可圈可点的,别的不说了,就说今晚这字,我是用了心下了力的,明天一贴出来,保证让你更风光无限。初露收了笑,我不稀罕这风光,我要的也不是这风光。晨光问,你以前不就是最喜欢这风光吗?初露说,如今社会发展这么快,我就不能跟着有变化?晨光说,与时俱进,好,你说吧,你说你要的是啥风光?就是这天上的月亮,我也伸手摘了给你。说完还做了个很轻易摘到又双手献上的动作。
晨光写喜对在驿庙是一道风景。上小学四年级的一个星期天,邻家娶媳妇让晨光爹写喜对,晨光爹却把他拉了去。在众人怀疑的目光下,晨光初生牛犊不怕虎,按照爹先前事无巨细的教导,就把一手楷字写得横平竖直棱角分明,让围观的咋看咋顺眼咋看咋劲道。晨光一搁笔,都惊呼老子英雄儿好汉,跟前一个正上高中的还说了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尽管大家不懂这句文绉绉的话,可有老子英雄儿好汉那句在前,这句也肯定是夸晨光的字确实比他爹的好。从此,村里每有喜事,喜对都是晨光写,只要晨光一提笔,正在事主家干其他杂活的就立刻丢了手围上来,围上来眼瞅着,嘴也不闲着,一个劲地直夸好。人逢喜事好风光,晨光无疑又给添了一道热闹景,事主每到这时候也格外欢喜得很,也总是笑呵呵地凑上来随着大伙直点头。这时候最烦人的就是管事的大老执,总是催着大家各就各位抓紧干活。一开始,大家都像没听见,一而再再而三地催,大家就散开了,可手里忙着,眼还见缝插针地往晨光那里瞟。有的瞟着瞟着又停了手里的活,大老执就走过来说,你看这呆鹅,把晨光当美女了。大家笑吧,就散开各就各位,可没两分钟又都围了上去。
若是晨光写到了初露附近的人家,跟晨光同年级又同班的初露也爱钻进人群里看,有时还热心地帮着晨光扯纸,或是小心地拿下写好的喜对。后来有段时间,初露只要一听说村里谁家办喜事,拔腿就往这家跑,一到就往晨光写字的人群里站,站进去不用人支派,就忙着展纸扯正,看晨光执笔在手,看晨光屏气凝神,看晨光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龙飞凤舞行云流水。眼瞅着笑,心跟着暖。当然,渐渐地,初露就不去了,就是去了也不往跟前偎了。可不去的初露一听到鞭炮声声欢歌阵阵,眼前马上就出现一道风景,脸上立刻就觉得无限风光。去了也不往跟前偎的初露,虽远远地站着跟女伴说着别的事情,心却早跑到正写喜对的晨光跟前,还暗暗地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涩。
如果说晨光爹给村里人家写喜对是一种爱好和热情,晨光就是深受熏陶又经过了严格的专业训练。四岁被爹有意识地叫到跟前看写字,五岁爹让帮着扯平纸,六岁开始练笔画。一年级时,除能把字在田字格里写周正,还能回家在米字大方里写规范。三年级时,在第一节刚开的毛笔字课上,语文老师刮目相看,不仅在全班表扬了他,还把他的字拿到办公室让包括他爹在内的所有同事看。到了初中一年级,晨光不但在爹的指导下把隶体字写得像模像样,还掌握了魏碑的书写要领,如今又特别喜欢上了房弘毅楷书的《王羲之书论全集》,天天晚上读上几页,手痒痒了就照着写上一会,渐渐地,不但字写得像了,王羲之的书论也让晨光眼界大开,很多句段即使掩卷都能张口就来,比如第一章中的“夫纸者阵也,笔者刀矟也,墨者兵甲也,水砚者城池也”,再如第二章中的“筋脉相连,意在笔先”和“每作一竖常隐锋而为之,每作一横画如列阵之排云”,还有第七章的“横贵乎细,竖贵乎粗,分间布白,远近宜均,上下得所,自然平稳”,及第十二章的“倘一点失所,若美人之病一目,一画失节,如壮士之折一肱”等等等等,当然都深有领会,还从中悟出许多的世道人心。当然,每到过年,他跟爹一起都成了村里最忙的人。字在村里写得顺风顺水的晨光,却在考高中的头天晚上,因给村里的刘家大姓写喜对误了第一场考试,成了村里的民办教师。当了民办教师的晨光虽然能练字的时间多了,却十二分地惋惜没了考大学的机会,就参加了县教师进修学校的中师函授,等初露在徐师大专科毕业,硬逼着当支书的爹托人分到村小,晨光又拿到了大专文凭。这时,晨光还会写了各体美术字,各种型号的油画笔和排刷,写起字来像关公舞大刀技艺娴熟干净利落。于是,村里的一切宣传栏和各种标语就专门找上了他。
有时,初露没有课时也自动找个没课的同事去给晨光帮忙,等同事看出了苗头扯个事由不去时,初露也自己去,可这样的时间并不长,每当初露又要去帮晨光时,校长总是很及时地给初露安排别的工作,她爹也开始紧锣密鼓地托人给介绍对象,且放出话来,初露的对象,首先必须是吃国家供用。聪明的初露立刻就明白了校长的安排爹是幕后指使者。一个周末的晚上,初露就在家当面锣对面鼓地向爹旗帜鲜明了,说,您老别费心了,对象我自己找好了。爹强硬的手一挥,你自己找的我一百个不同意。初露说,你一百个不同意我一万个愿意。爹说,你要给我拧,我就让他先滚回家种地,再把你调到别的学校去。初露眉一竖,你要敢,我就死给你看。
那天之后,初露无论在学校还是在村里就故意接近晨光。晨光早就有心,只是怯于初露的身份,天天只能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心里横冲直撞干着急,一见初露向自己抛起了绣球,就赶紧麻利地拉开了丘比特之箭,如此水涨船高风急雨骤,没等放暑假,两人就通过镇里的同学领了结婚证。初露爹见木已成舟,公开反对,结果丢面子的肯定还是自己,再说当时上面已下了给民办教师转正的文件,凭自己的人缘和晨光的能力,晨光转正也是眼看着水到渠成的事,就欢欢喜喜地给两人摆了喜酒。民办教师娶了个公办教师媳妇,一时在镇里传为佳话。至今,驿庙村人仍记得晨光和初露结婚写喜对的事。当时,晨光给初露家写完就回家写自己的,几个平常好跟他开玩笑的见他写了“喜趁良辰迎淑女,愧无美酒宴嘉宾”后,就起哄,让他在自己洞房门上写点带彩的,围观的一致叫好,他开始不愿意,经不住纠缠,就想,大喜的日子不能扫了众人的兴致,就写了“喜今日银河初渡,祝来年玉树生枝”,可那几个人还觉得不过瘾,就让他改,他说不会,其中一个道,你不会我会,我说你写,他说好,可一答应就后悔了,最后没办法就把“祝来年玉树生枝”改成了“望来年宝贝逗人”。两人拜完天地,几个人还不罢休,就让初露读门上的那副喜对,初露事先不知道,就说这有什么难的?就在几个人的嬉笑簇拥下来到了那副喜对前,初露读了“喜今日银河初渡”,大家一片叫好,可一转身看了“望来年宝贝逗人”,拨开人群就走,那哪能行?几个人又硬把初露拽过来,并威胁,不读,就把她抬起来打夯,初露不想被人抬着打夯就读了,读完脸上红云四起,等晚上人走尽,晨光才把门关好,初露一把就拧住了晨光的耳朵,问,谁叫你写这喜对的?晨光假装拧得太疼就直叫唤,又让窗外听房的大笑不止。
结了婚的初露没有了青春期的羞涩,却多了小学时代的热情,只要办喜事写喜对不逢星期天的事主把红纸送来,晨光晚上加班写时,初露就是再忙,也赶紧丢下活给晨光打下手,看着晨光写出的“郎才女貌”“花好月圆”,写出的“鸳鸯比翼”“龙凤呈祥”,还有“珠联璧合”“地久天长”等等,好像又一次往日重现,心里对晨光就又添了说不尽的柔情蜜意。每次写完,晨光也瞅着沉浸在兴奋中的初露说,你知道我为啥现在写喜对比以前更热情?初露笑着问,为啥?晨光答,我每写一次,就是对咱俩的又一次祝福。
初露见晨光慢下来,就停下转脸道,咋又磨蹭起来了?你看天还早?说完见晨光跟上来,转身又走,晨光虽脚下紧了,可心里又想,这艳美到底还在电话里说了啥?让这么多天都高高兴兴的初露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如果艳美没说啥,难道真是因为自己坚持今晚写完喜对吗?
回到家,初露径直去了洗澡间。晨光就像往常一样,又翻开房弘毅的《王羲之书论全集》看起来。谁知才拿起,初露的手机就响了,晨光认为绝不是在外上学的两个孩子打来的,这时候,应该是孩子学校熄灯之后,肯定又是艳美。艳美跟朋友聚会回到家,好深更半夜给初露打电话,说的也没什么大事,都是东扯西拉鸡毛蒜皮的家常。晨光仍像以往瞅了一眼就没打算接,可眼收回时蓦然想起了刚才的电话,就有了好奇心,好奇心一有,就拿起了手机,按下接听键,说话的却是岳母。岳母也没问是谁在听电话,就说,你们一走,我就打电话问了艳美,我跟她说了,初露是老大,到时候初露说了算。晨光没听懂,就问,啥事?电话这时就被初露夺了过去。听了一会,初露说,妈,这不是你问的事,快休息吧。说完就关了手机,关了手机就对呆着的晨光说,你还不去洗,愣啥愣?难道天还早?晨光见初露还是不说电话的事,接过替换的衣服转身就走,初露又一句跟上来,以后不要随便接我手机。晨光转脸说,你这手机一开始就“总想对你表白”,我要再不接,马上就“总想对你倾诉”了。初露说,以后就是唱着《东方红》走向未来了,你也别管。晨光说,那我就建议你把来电铃声换成《荷塘月色》,“剪一段时光缓缓流淌,流进了月色中微微荡漾,弹一首小荷淡淡的香,美丽的琴音就落在我身旁”,多有情调?初露说,我高兴,你管得着吗?晨光不好再说,就头点得像鸡叨,好好好,那你就时刻手机随身带,再不,明天就去买个新的,这个连来电显示都看不见的旧手机确实不能再用了。初露嘴一撇,越说你越大款了。晨光头一昂,不是大款也能花得起。那你就等着感受不是大款的滋味。初露说完身一扭上了床。晨光转脸跟过来,感受就感受,又有啥了不起?初露没接腔,扯过厚毛毯盖在身上,见晨光还站着,就说,我先给你提个醒,这大话还是先别说,说大话的好闪舌头。晨光再也沉不住气,艳美咋又惹你了,你像吃了冲药冲我来。初露一愣,心想,这事还没最后定,还是先别跟他说,这些日子里里外外都靠他一人忙,今天又到现在才回家,再添了这心思,连觉也睡不成了,就笑笑说,你说我不冲你能冲谁?晨光立即心里一亮,不再计较艳美的电话,嘴一咧说,好好好,冲我就冲我,谁叫咱是树上鸟儿成双对呢?不过,你先别急,等我洗完澡。初露顺手拽下裹头发的毛巾向晨光砸了过去,美的你。
晨光洗完澡,见初露靠着床头柜瞅着自己,以为初露在等他,就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床,上了床,手就在初露身上不老实,可初露这次不但没有跟他风生水起,且把他的手重重地甩到了一边。这可是以往没有的。只一愣,晨光又想到了艳美的电话。晨光问,你到底今天咋啦?初露答,没咋。晨光说,没咋?我不信。初露说,明天还得忙,老实睡你的觉。晨光说,你这样,我睡不着。初露转过脸直瞅着晨光不说话。晨光被她瞅得心里发毛,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心里底气就足了起来,反正我这句说得没错,你不是瞅吗?我就让你瞅个够,就把脸又向初露靠了靠。初露见晨光的脸越靠越近,以为晨光又有企图,就转开脸说,有你这份心,我就啥也不要了。
晨光猛地把心提起来,歪头盯着初露说,艳美到底在电话里还说了啥?你快说呀。初露说,没说啥。晨光紧逼一句道,真没说啥?说着伸手抓起初露的手机,你不说,我这就给艳美打电话。初露反手一把夺过扔到床里边,你真想知道?晨光胸一挺,天大的事,咱俩一起面对,我不能让你一个人为难。初露又上下瞅了瞅晨光,说,英俊结婚,艳美要交礼一万。晨光腾地跳起,啥?她要交一万块?没等初露再肯定,晨光突然又像想起啥,右手挠了一下头,又轻轻地坐下说,就因为这?一万就一万,不就是一万吗?初露说,还有一万的磕头礼。晨光说,那也不值得你这样?初露手一伸,你拿出来我看看。晨光左手托着初露的手,右手在上面拍了拍说:没有咱就借,好在时间还允许,完全能凑齐。初露说,借钱交礼,要是让人传出去,你我就好看?晨光说,不借,艳美都交这么多,咱要不跟着随,就是你不嫌丢人,我还怕脸没处放呢。初露问,你说咱能跟谁借?
按说,两人双工资,两边老的都有退休金,家里又没有啥磕磕碰碰,村里谁都认为他们不光是存了钱,还一定是存了不小的一大笔的。可去年春拆了平房盖了谁见谁说气派的两层楼,再加上装修,存款不仅折腾光,还欠了债,好在不多,当年省省俭俭就还齐了,没想到的是双胞胎的一对儿女今年高考成绩出奇好,儿子考进了北大艺术系的本博连读,闺女上的是南京师范,两人赶紧把又攒下的钱全拿出来打发孩子,谁知孩子才去学校没几天,初露就在课间接到了英俊从深圳打来的电话,初露接完电话就瞅个机会把消息先告诉了晨光。晨光听了问,不是说好的春节吗?初露答,都过三十了,这不是巴不得的好事吗?早结早了。晨光抬头看天,见太阳明晃晃照得刺眼,又赶紧低下,接着就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日子,真是越渴越给盐吃。初露佯怒道,有种你就别吃这盐。晨光笑笑说,开个玩笑,你就当真了。初露仍正着脸说,我能不当真吗?你这玩笑开得多意味深长。晨光急了,咋又意味深长了?初露说,时间紧,要做的事多,咱长话短说,我也不想让你为英俊结婚做出多大的贡献,我要的只是个态度,态度知道吗?态度决定一切。晨光做了宣誓的姿势刚要表决心,马上改成了停的手势,初露见有个同事走了过来,就一起打了招呼回了办公室。
放了学,初露两人就一块去了娘家,进门却见爹在院里发火。初露知道,爹自从支书的位子上退下来,一直脾气好得不得了,可这次又发的哪门子火呢?爹见他俩进来,就止了火进了堂屋,迎上来的娘告诉初露,英俊来电话十月一回家结婚,家里什么也没准备,你爹正骂他结的不是时候呢。初露抬腿进屋说,还骂什么骂?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你的宝贝儿子,终于让你抱上孙子有了盼头,我看你是高兴的。爹说,时间这么紧,家里这么乱。晨光说,房子现成的,乱就收拾,人手不够,就花钱请,不就是里里外外粉刷粉刷布置布置嘛?他们在家又住不了几天,这事您就别操心了,我负责。爹瞅瞅晨光没吭声,初露说,是不是不相信我们?伸手一拉晨光,那好,爹心疼咱,舍不得让咱插手,我们走,不但省了力气,更省了钱。娘拦住说,你这个嘴,从来没饶过人,你爹不是看你俩上班忙吗?晨光说,大喜的事,再忙也能抽时间,白天没空,晚上就加班,反正也就这几天,眨眼啥都备齐了。爹问,酒席呢?初露答,酒席好办,现在镇里哪家饭店都包办,不论多少桌,一结束就用收的礼钱结账,连事先操办烟酒菜的钱都省了。晨光见岳父瞅了初露一眼没说话,就说,我看还是在家办,大喜的事,图的就是个热闹。岳父说,酒席就在家里办,钱,我也早就准备好,问题是这贼羔子说了回来的日子就没了下文,你说酒席得是个啥标准?那边到底能来多少人?初露说,一个电话再打过去,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爹说,那好吧,家里收拾可就交给你们了。晨光说,好在还有十多天,如今啥又都好办,您就放下一百个心吧。
为了岳父的一百个放心,晨光不但从此把所有放学后的时间都用上了,准备酒席赶集时还请了两天假,虽说表现不能让初露多么满意,最起码态度上可以让初露看出是绝对卖力气。晨光本以为再用心写完喜对,就万事大吉只欠东风了,哪想到这礼钱上又给出了难题。按两人事先的商量,从初露讲,身为家里老大,两口子又都有工作,还同在一个村子,便打算,除了像艳美结婚时那样,一千元的礼金,一千元的喇叭钱,男孩子结婚不兴给压腰钱,可本地娶亲兴上拜,就给英俊一千元的磕头礼,另外给英俊布置新房时再添上两千,这样,在村里也可以说史无前例。万没想到艳美的一个电话就搅了他们的计划。真要再坚持原来打算,到时村里人会说,同是嫁出去的闺女,又都是拿工资的,咋就这个多那个少呢?要是英俊媳妇知道,再是个不通情理的,以后冷脸就有看的了。话又说回来,为娘家兄弟结婚多花几个,名义上是给自己争脸面,实际上是帮父母,血脉亲情什么时候最能体现,平常的走动虽不可少,特殊情况下格外关照一下,也非常重要。可格外关照还得钱开路,如今哪里去借这么多钱?
两人想得脑子发胀,都没想出跟谁去借。眼看天要亮了,晨光对初露说,你快睡会吧,我天明想办法。初露说,想什么办法?不想,不就是仗着两人工资高吗?想在我跟前显摆就显摆了?就按娘说的,我是老大,我说了算,哪能让她想咋就咋了?然后蒙头就睡。晨光关了灯也跟着躺下,却任凭咋努力都睡不着。
天刚亮,晨光没叫醒初露就去了岳父母家,先是把昨晚写好晾着的喜对分类收起来摆放在明处,以备初露本族的忙人来了贴,接着就打扫院子,把厨师专用的大水缸灌满,把酒席用的碗碟之类冲洗干净……等一切忙完,正想着还有啥活没做,岳父走过来告诉他,英俊的初中同学会也安排在酒席上,虽是临时定下,可事不宜迟,你抓紧去镇里按菜单再去买五六桌的,还有烟酒。晨光不敢怠慢,转身就开了院里的机动三轮车,带上进来的两个帮忙的就去了镇里集市。
按理,英俊结婚,就是同一个村子住着,他晨光也是个客,客人哪能干这些活?更不必来这么早,应该拿出当教师的派头好好享受身为花家大姑爷的待遇。尽管这些活,等忙人到齐了,管事的大老执会派专人干,他仍愿意尽心做,因为他早就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另一个家。
人常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可这半个儿确实没有整个儿好当。做儿子的,在爹娘跟前,就是年龄再大,做啥都可随便,可哪个做儿子的敢在岳父母前不一本正经?更何况做女儿的都希望听娘家人对自己的男人夸个好,初露也经常告诫晨光,在咱家,你啥事都可以不做,在我们家,你要时刻给人塑造自己的良好形象,给我长脸面。其实说白了,男人活的就是自己女人的一张脸,要是自己女人的一张脸不好看了,你想你还有好日子过吗?所以晨光在这方面就格外严格约束自己,就像在学校里处处为人师表身正为范。记得晨光争取转正的那几年,按说,当时转正对他来说并不难,照着校长传达的上级精神,转正分两步并行,一是每年按镇里得到名额,根据表现实行量化积分由高到低直转,一是报考师范学校。所谓表现,一是教学成绩,二是所得县级或以上奖励。他教的学科成绩年年在镇里名列前茅,还时常在县里挂名次,得的奖励就不用说,学校就他一个民办,又最年轻,自他进了学校,只要上面没有公、民办必须都有的特别限制,年年的县镇先进学校都给他,论资排队,他肯定在全镇前面。可等具体条款一下来,晨光就不乐观了。直转倾向年龄大的,不久的暑假开学后,学校又调来了好几个民办教师,县奖励也开始有了竞争。尽管头一年岳父暗中干预,校长把县先进又给了他,可后来他看出别的民办意见大,心里就有了想法,此后上面再来先进名额,他就首先声明放弃竞争,这让初露非常生气,学校里不好说,放学回到家自然就兴师问其罪来。晨光说,我就是再努力,只要得了先进,别人就认为是沾了岳父的光,这既让人辱没了岳父的名声,又让我不好在同事面前抬起头来,你再看咱学校里的几个民办,岁数都比我大,有的都跟咱爹差不多,还有的教过咱,咱咋好意思跟他们争?初露一听想想也是,就问,你打算咋办?晨光答,考,我不信我就考不上。要考,就得有时间看书,可晨光的时间并不多。天天学校家里两点一线来回跑不说,当时两家弟妹都小,初露又有了身孕,两个家平常都得照看着,特别是一到农忙,白天忙不完,晚上还得加班到很晚,回到家饭碗一放,身子就像散了架直往床上扑,心疼得初露有时直掉泪,正打呼噜的晨光一感觉脸上有水珠,就激灵醒了,醒了的晨光就安慰初露,等初露心情好了睡着了,他就悄悄起床到书房用起功来。初露天亮眼一睁,见身边没有晨光,就知道晨光干啥去了,先是没到跟前去,后来这样的次数一多,初露就夺了晨光手里的书,对着晨光瘦得不成样子的黄脸说,咱不考了。晨光说,哪能不考呢?不为多长的两个工资,也得为自己争口气。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一年报考就如愿被录取,还在镇里考了个第一,在徐州的运河师范上了两年,回来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公办教师。晨光、初露又把心思用在了两边的弟妹身上,两家大门每年春节的对联都是一个内容,门心是“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门竖是“日照南窗一年生计精筹划,春回大地无限风光任剪裁”,横批是“万事如意”,尽管字体晨光年年都换。晨光写好晾干,就让两边的弟妹贴,贴好,还让弟妹们再读一遍,直到弟妹们都如愿考取了自己喜欢的学校,两人又把心思转移到一对儿女身上,如今儿女又都双双考取了让人羡慕的大学,同事们都夸晨光不简单,村里人都说初露有眼光把晨光看得真准。
没想到才把儿女欢欢喜喜打发去学校,英俊又结婚,你说晨光能不像初露说的那样尽量充分地表现吗?
从集市回来,岳父母家已十分热闹。该忙地忙,不忙地就在一旁吸着烟说笑。见他进来,忙着地跟他点点头,不忙地,有的夸他喜对写得比以往哪家的都好,还说到底是自己小舅子结婚,平常好公平公正的叶老师也有偏心的时候,有的就问他这回能拿多少礼,他笑着说,该拿多少拿多少,听他这样说,就有人进一步问,你说你该拿多少?这可是最要面子的时候。晨光正要说,急匆匆过来的初露一把拽了他就走。
两人进了一间没人的屋,初露关了门就说,刚才艳美又打来电话,她说原先订下的数不能改,她还说这么多年,一直没能帮家里做点啥,英俊结婚,就想趁机会向家里尽尽心表示表示,再少,就没脸来了,她老公也说了,不然就不回了。晨光问,你是不是把咱的情况跟艳美说了?初露答,你以为我能说吗?是俺娘说的,艳美还说,要不,她帮咱出,我没答应。晨光说,你千万不能答应,你只要答应,礼簿上给咱写得越多,咱就越丢人,你要是拿出老大的身份逼她跟咱交一样,她心里就是对咱没意见,别人要是知道了,咱更丢人。初露问,你说咱咋办?晨光说道,明摆着的事,还能咋办?初露顿了顿说,你上集市后,俺娘给五千,说是爹让给的,我没接。晨光说,这钱你千万也不能接。初露又说,刚才英俊也把我叫到一边,拿出了一万,说是送给咱两个上了好大学的孩子的,我也没要。晨光说,他来家结婚虽说没花多少钱,可回到深圳再办喜宴,又哪样不得他掏钱?咱又没钱再帮他,咱说啥也不能要。初露说,还有咱爹,怕咱手头紧,就让人把我叫回了家,把他的工资卡给了我,说,里面虽不多,多少也能凑凑数,不行再多找几家借借,二老都是奔七十的人了,平常又医药不断,你说我能要吗?我又推给了他。晨光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后说,这事你就别操心了,我想办法。初露说,那就尽力吧。说完就出了门。
晨光重新把门关上,掏出手机就跟买菜时遇见的一个要好同学联系起来。同学说,不好办,手头确实没有这么多。晨光说,你就给我想别的办法,越快越好,一定搞定,拜托了。
若不是英俊结婚,十月一这天记礼簿执笔的应该是晨光。晨光不但字写得好,账也算得清,多年来从无差错。每当村里人办喜事,晨光写完喜对,如果能抽开身,都应邀给事主记礼簿,尽管责任重大,他也乐意做这份差使,不仅借记礼簿能搞清事主亲戚间的亲疏远近,还能知道事主平常的交际圈有多大,结交的都是啥样的人,同时还能从来客交礼时说的只言片语和呈现的种种微妙,了解到事主这之前与这些亲朋间是感情又增了一层,还是又疏了一分,是比以前更有人缘了,还是不如从前了,并知道,所收的礼钱是否能顶上事主办喜事的一应开销。
可晨光今天不仅不能记礼簿,还没机会往跟前凑,就是不往跟前凑,晨光也知道今天是他最风光的时候。他昨晚趁大家看唢呐班表演的机会开车去了同学家,回来就把身上揣的两万在僻静处给了初露,没等初露问他钱哪借的,又对初露说,英俊结婚不同寻常,该风光的时候就得风光风光,要是艳美再加码,你就提前告诉我,一个电话马上OK。说完就去厨房看菜去了。
今早天一亮,晨光又去集市拿预订的鲜狗肉。没想到风风火火地带回来,还没喘匀气,岳父又说鞭炮恐怕不够,让晨光再去镇里买两盘一万响的应急,晨光听了心里一激灵,两盘一万就是两万,是不是借故提醒我?想到这,尽管认为岳父不是这样的人,是自己想歪了,可还是对岳父说,这个我明白,您放心就是了,我这就去。说完转身就走。出门见已下了出租车的艳美两人正在后备厢里往外拿东西,就赶紧回头向院里的初露招手,初露左躲右闪跑到跟前,晨光往前一指说,艳美两人来了,她要再问交礼的事,你就说依她的意思。初露说了声知道,就一起向艳美两人迎了过去。
互相亲热地招呼罢,晨光就去了镇里,回来远远地看见收礼的地方围得满满的,且还不断有人往跟前凑,就知道礼房交礼最引人注目的高潮到了。晨光以往给人家收礼,这时候都是事主出过嫁的闺女在交,从闺女交的礼钱,大家就能看出,事主的闺女是在点到为止地应付,还是尽其所能地帮衬娘家一把,同时还能看出事主闺女家的日子过到了啥地步。这时候,也往往是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的闺女显摆自己春风得意风光无限的时候。
晨光想着这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跟前,可他没停步,拿了买的鞭炮进了大门。他知道,此时初露、艳美就在收礼的方桌前。他也想听听收礼的夸赞初露、艳美的话,可等他到堂屋放下东西出现在院子里,礼房那里交礼的具体细节就通过你传我说钻进了晨光的耳朵里。有的说艳美确实不简单交了一万。有的说初露交一千也不算少,才盖了房又刚送走两个大学生,不容易。有的说,再不容易也该交一样,都拿着工资,以后省省又有了,该要面子的时候偏不出手……晨光听到这脸腾地红了,既而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院子里硬邦邦的水泥地上人挤人哪有地缝可找?随即火就窜了上来,左推右挤到礼房那里找初露,他要问问初露,给她的钱哪去了?为啥不跟艳美交的一样?等挤到跟前见没有,又不好意思打听,便在院里院外四处寻,还是没见到,难道是怕我问躲起来了?可找着找着,先是觉得事已至此再找也没必要,接着又感到再串来串去就是不知丢人反以为荣了,听到锅屋的厨师喊他,便趁机一头扎进去磨磨蹭蹭再没出来。
结婚典礼一举行罢,接着就是上拜。上拜一开始,英俊拜了家族拜亲戚,给初露、晨光磕完头,主持仪式的大老执就把盛磕头礼的喜盆敲得当当响,初露就把红纸包着的十张一百的票子递了过去。大老执报完数,英俊接着又给艳美两口子磕。还没等英俊直起身子,大老执就敲着盆喊艳美,艳美也把一个红纸包传了过去。大老执接到手里又打开一张张高叫着数完,晨光觉得又比人家矮了一截,今后咋还好在村里见人呢?咋还能像以前那样给办喜事的人家记礼簿呢?
晚饭后收拾完,两人一起出了岳母家大门,晨光就腾腾腾直往前窜,任初露在后边无论咋喊让等等都不理。回到家,上气不接下气的初露问他为啥走这么快?晨光又一声不吭破例先进了洗澡间,洗漱完就上了床,才躺下,初露的手机就在身边响起来。晨光立马伸手随即蝎蜇一样缩了过来,又恢复了原来的睡姿。直到《走进新时代》第三次越来越亢奋地唱起,晨光硬是没接。等初露裹着浴巾匆匆进来,手机却戛然而止,紧接着就来了条短信。初露见是艳美发来的晚安,回复完把手机往床上一扔,就问晨光为啥不接电话,晨光一个翻身往里就打起了呼噜。初露这时想起之前对晨光的告诫,又问为啥不理她,晨光呼噜更响,就说,咱结婚都快二十年了,你可是头一次这样对我,有种你就一直坚持下去。晨光像进入了深睡期,鼾声如滚雷不说,还很有规律地由远而近又由近到远。初露又说,我之所以这样做,就是让全家人从此不再担忧我们为了一时的风光背上债。晨光腾地坐起,横眉冷对,那也好歹跟我说一声。初露说,我是怕你不同意。晨光声音又高起来,你明知我不同意,为啥还这样?初露说,家里不是没有这么多吗?晨光说,我不是给你了吗?初露说,你能不还人家吗?家里里里外外啥都靠这点工资,平时省省俭俭都紧赶紧,这笔钱咱啥时候能还上?晨光说,我能借就能还。初露说,那好,我明天就给英俊。晨光说,本来就是给他的,反正现在还不还都得付一年利息。初露一惊,你说啥?你不说是借的吗?晨光说,又不是土坷垃,到地里就抓来了,我高利息贷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