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阑
1
秀葽在公交车上接到电话,秀葵打来的。秀葵很少主动找她,秀葽清楚,他是那种除非天塌下来,不然就死扛着的人。那是她离了婚,干起培训行当没多久的事。三月的一天,窗外正飘着冷雨。
小地方的人说话,口气总是那么生分,礼数周全,即便火烧眉毛,照例会客套一番:你忙不忙?最近怎么样?急性子的人,受不了这样兜圈子。
“有事吗?”秀葽问。
“唔……没有。”秀葵的语气里明显有种刻意压抑着的情绪。“我……好像迷路了,搞不清这是哪里呢。”
“怎么回事?”秀葽说。“你在开车吗?”
“没事,靠边停着呢。”秀葵说,还是那种欲言又止的口气,“姐……妈的情况……不太好。”
隔着电话,秀葽都能嗅到笼罩在他头顶的那团悲伤气息。但有那么一两秒,她眼前闪过的画面却是另一回事。两年前,秀葵从车站接到她,车子在积雪咯吱作响的道路上行驶,望见眼前那幢矮墩墩的土黄色居民楼时,秀葵才惊醒似的从座位上扭过头:“爸快不行了,就这一两天的事了。”
想想看啊,这才过去多久,又一个闪电劈过来。秀葽——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尽管她知道,秀葵在等着她吩咐该干什么。就像刚刚得知父亲病情那次,他失手打翻一只杯子,却一动不动杵在那里。很快,她听到水滴滴答答,滴到地板上。她低头看见他穿着拖鞋的光脚,就在一汪水的旁边。她盯了半天,怎么都无法把视线从那双毫无生气的脚上挪开。
“送过来吧,”秀葽说。“这事得抓紧了。”
秀葽感觉自己的口气就像在处理手头一件熟极而流的业务,事实上她也一头雾水,像是毫无防备挨了一拳。但这就是人生,被不幸、意外连连打断,却依然必须甩掉忧伤和噩运赛跑。
她唯一想不通,母亲怎么一下子就垮了?或许他们都只顾着自己家的那点屁事,却忽略了那些个不断敲打着他们天灵盖的细节:母亲像海蜇失水后迅速萎缩的身体,手掌心大片充血的斑块,对油腻食物表现出的近乎夸张的反胃,从牙神经蔓延到后背的阵痛,以及被貌似病毒性感冒揪住不放的反常症状,这些东西的背后,居然藏着一个秘密的入侵者——肝癌。要知道,他们还没从父亲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现在倒好,恶魔缠身了。
不过,对母亲,有件事秀葽一直过不去,那些记忆总会冒出来,就像她以为消失了,可一回头,它们就在枕边静静地注视着她。父亲临终前的那个深夜,他躺在床上的样子,看上去大概只有过去的三分之一那么大,好像其余部分都被身下的床板偷偷吸走了。她伏在床头,离他很近的地方,都能闻到死亡正在头顶盘旋。她小心捕捉着出现在他身上的一切动静,哪怕是眼皮蝉翼似的微微颤动,嘴角疼痛引起的隐隐牵拉,手指梦魇来临后的无力缩回。总之,他以隐约含混的方式发出的微弱需求,她都希望自己别只是傻傻的盯着看。万一有个闪失,她的良心这辈子都会被敲打。她听到母亲在客厅,笃笃笃,进进出出。天知道都这个时候了,她还在忙乎什么,反正就是死活不肯进来瞧一眼。头一天下午,这种情况就开始了。
秀葽走出去,看到水槽边堆起几摞小山高的碗碟,丢在一边的消毒液空瓶、一次性手套、纸杯、老花镜、烟灰缸、假牙箍、废纸团……母亲背对着她,用一把生锈的火钳,正试图把窗帘从挂钩上扯下来。那副架势,好像她赶着掸檐尘过大年呢,好像她就差举着消毒剂罐子乱喷一气呢。
“有没有水果?”秀葽嘟哝着,从地上一堆衣物上跨过去。“爸爸醒了,他想吃点东西。”
“别去!”母亲猛地转过身,低吼道。秀葽愣了一下。“就这样吧——”母亲又说,“别熬的时间太长。”
原来母亲一直在等那一刻!可是,父亲什么时候成了母亲的负担啊!他一天也没病过,直到有一天,莫名其妙,从自行车上摔下来,醒来后发现自己跌在马路牙子上。他挣扎着坐起来,把车骑回家。三天后,又昏倒过一回。这回可没那么幸运,直接被抬进医院。然后,让人跌入谷底的事情就来了。
2
然而秀葽知道,对母亲来说,父亲去世并非是个解脱。他们的感情其实没那么坏,至少在秀葽的奶奶过世后,以及她的姑妈、叔叔陆续搬离他们家,不再横插一杠子后,他们的感情才开始回暖,像小阳春来临。偶尔,他们也会像小夫妻那样拌拌嘴,打打口水仗,但连他们这些小屁孩都听得牙花子酸溜溜的。父亲嘴上不会说抹了蜜的话,但手脚大,肯花钱(她后来觉得父亲是变着花样在补偿)。比如,母亲穿的、戴的,全是父亲一手代劳。母亲穿不穿戴不戴没关系,反正父亲松了心,好像他的没事瞎溜达有了着落。母亲通常会先来一通牢骚怪话,再假装鄙夷地往身上懒懒一套,后来就没见下过身。这样一来,母亲给惯坏啦,她压根儿不会给自己买东西。你要是指望她在一堆衣服,或者耳环啊项链啊,或者任何物件之间做出选择,那非把她逼疯不可。
可是在那个让人心如死灰的夜晚,母亲到底在逃避什么呢?她是不是被过去的事情刺激得过了头,才做出那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举动?秀葽什么都不想说,都不想想。
她记得很多事情。她当时只有七八岁,却什么都知道,比别人不知道的还知道得多。记忆比花岗岩上的刻纹还清晰,比锻铁般的梦还冰冷。母亲遭遇过什么,她就遭遇过什么。只不过,那些拳打脚踢,霰弹般落在母亲身上,和落在她心里,发出的反抗不同。比如,母亲会痛哭流涕,捶自己,扯头发,一副非把灵魂撕碎不可的样子。秀葽不是。她不流泪,不助阵,不阻止,她把自己尽可能地缩成一小团,似乎这是一种最快的逃离方式。有时候,她梦游似的朝河边走,有几次想着要不要跳下去,最终做到的却只是捡起石头,往河里扔。能扔多远是多远,就好像她看到自己纵身一跳。
秀葽却不记得,母亲的头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白的。好像她当年就是顶着一头白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除非它们被染成黑色,她才可以想象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但用不了多久,发根处的白色就很扎眼地刺出来,一天天地碾压过黑色。
“头发白了,你不难过吗?”一次散步时,秀葽问母亲。
“没有,我很高兴。”
“为啥?”
“这样就可以时时提醒他们犯下的罪过呀。”
秀葽知道,“他们”在这里指的是谁们——那些介入他们家庭生活并且差点毁了他们的人。她快把那些家伙忘了,但是母亲告诉过她,生活就像荨麻,会把碰到的人刺得遍体鳞伤,哪怕你睡着了,也会从梦中惊醒。那种刺透皮肤,如芒在背的灼伤感,一直在那儿,你这辈子都别想摆脱。母亲的话唤醒了秀葽的记忆。她想起小时候被荨麻蜇伤。在山坡的小道上,那种毫不起眼的野草,混在杂草丛中,外形和蒿子有几分相像,只是在色泽上显得鲜绿些。但那也没用,她照样被蜇过好几次。在她眼里,那些有着钝钝的棱角,疏疏的螫毛的家伙,属于野草中的“温柔杀手”,别看它们开着粉紫色的小花,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一旦咬起人来,却一点儿都不含糊,它们有本事把你的记忆烧出窟窿眼来。
3
凌晨四点模样,秀葽在火车站接到母亲和弟弟。秀葵脸色疲惫,胡子拉碴,一副被生活连推几个绊子的样子。他过去的开朗自信去了哪里?给他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女儿、半死不活的出租车生意、屁股一拍就跑掉的前妻,这接二连三的不幸齐齐过滤掉了?他现在唯一保留下来、一头扎进去的就是养鸽这个瘾。秀葵收集了各种鸽子,什么瓦灰鸽、红绛鸽、雨点鸽、黑鸽……他把一大半精力和钱都花在了这些整天只会咕噜噜叫唤、还动不动飞跑的小家伙身上,有一天终于惹急了他老婆:
“凡是会飞的,一律不许进这个家!”
后来,秀葵的一意孤行不但把整幢楼的人得罪光了,还把自己的婚姻给撬掉了。
母亲看上去还好,至少没预想中那么糟糕。秀葽是这样和她解释的:你不是长了个瘤子吗,这没什么,很多人都会长,不割也可以。但为了保险,还是拿掉好。再说,赚钱不花,等着老鼠养儿子吗……她说这些时,拿眼睛瞄母亲,心里盘算着接下来怎么办。
“不就是个瘤子吗?”母亲说,那口气就像她正拿着苍蝇拍啪的一下呢。“弄好了我们就住院,我可不想它留在那里搞破坏。”
秀葽给秀葵递了个眼色,姐弟俩无声地笑了。她想象着那个与蟹爪酷似、正在侵吞母亲身体的脓肿,被他们描述成一个捣乱分子,心里免不了得意。而此前,秀葵寄给她的医学光片、切片化验之类的东西,现在正困身于前夫高抬贵手留给她的那辆老款奥迪1.8T的后备箱内,动弹不得呢。她接过母亲手中的提包,一手拢着她的肩,随着一波人流,向出站口走去。
“手术很成功,但是后期的保养任重道远啊。”一周后,在医院过道上,主治医生查完房后说。他从镜片后透出的微笑,与走廊尽头射进的光线,仿佛来自同一种光源,让秀葽觉得母亲正在重新被世界吸纳。他身后有一批实习生,就在几分钟之前,他当众纠正了其中一个人的错误。因为这个年轻人,毛毛草草,在记录病人每日尿量时,使用了“大约”这个含糊不清的词,违反了医学的严谨性。主治医生身上有股值得信赖的来苏味儿。临走时,她主动握了他的手。他的手很绵软,就是这样一只像女人的小手,伸到母亲体内,无比精准地找到了那个潜伏已久的敌人,小心地沿着那些敏感的血管,不堪重负的肝脏,像拆弹专家那样,把捣乱分子剥离干净,并且顺手牵羊,切除了一只烂梨似的,伺机发动新一场病变的胆囊,最后像绣花儿那样,用羊肠线密匝匝地缝起伤口。这些当然是秀葽想象的。但当他把手放在母亲肩上,询问她术后感觉时的表情,让人完全有理由这样想。
4
母亲十八岁就嫁给父亲,她说自己傻乎乎的,还没搞明白到底在干什么,就被父亲那些个糖果啊,衣服啊,发夹啊之类的糖衣炮弹给收买了,然后就稀里糊涂地嫁了,然后你就出生啦。在医院的那段日子,母亲的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听得秀葽耳朵发炎。
“然后你肠子都悔青了?”秀葽歪着头问,把床向上调节两档,好让母亲坐起来。她说母亲,其实也在说自己。当年因为发现前夫家的水果可以敞开肚皮吃,她才发热病似的嫁给他。现在想来,丢死人了。可在当时,情况就是这样。“你的妈妈穷透了,他们家连水果都买不起,只好整天嚼甘草吃!”拜天所赐,前夫没在孩子面前提她当年嚼沥青这件糗事,已经算是嘴下留情。他就喜欢拿贫穷这种事嘲笑她,他才不在乎她怎么想。
“当初如果没有你,”母亲说,可能顾及女儿感受,她抹抹眼睛又笑了。“算了,还提这些干什么。”
“我又不会妨碍你。”秀葽说。“我那会儿巴不得你们早点离了,谁受得了家里面整天鸡飞狗跳的。”
“你们的爸爸不同意。”母亲说。“他说夹在中间,他比谁都难受。但没办法,他如果不按你奶奶说的那套做,她非犯病不可。那会要了他的命。”
“他是长子,没办法。”
“他怕人家背后戳他的脊梁骨呢。”
“你恨他吗?”秀葽想起父亲临终前的那晚。如果不是恨,又是什么呢?
小米粥熬好了,她盛出一碗,端给母亲,瞥了一眼折叠床上呼呼大睡的秀葵。他倒好,把担子往他老姐身上一撂,万事大吉。不过,也不能怪他,家里发生那些地动山摇的事情时,他还裹在棉被里嗷嗷待哺呢,谁顾得上搭理他那张哭得发紫的小脸蛋儿呢。
“有什么用呢?你们这个爸爸呀,木讷得扎都扎不出血来。”
“他是孝顺过头了。”
“我看他是愚蠢过头了。不管怎么说,他也不该合起伙来对我动手,背地里又来讨好我。——我的心都碎了。”谈话每次都是这样结束的,这就是结局。“我的心都碎了”,一句话,收拢整个过去,一锤定音。母亲的心,应该早就碎了。在最美好的年龄,却一头卷入无休止的家庭纠纷,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像你年轻时怀揣一枚珍宝,满心欢喜地走过人生时,却遭到迎头痛击。你却必须擦掉忧伤,继续走完一生。
“好啦好啦,不说这些了,等秀葵醒了,咱们一起吃点东西,把身体养养好,这样就可以早点出院。”秀葽走过去,揉了揉母亲的肩膀,用手指梳拢母亲的头发,想把它们绕出好看的波浪来。
母亲那时候也是这样给她梳头的。她闭上眼睛,好像感受到哗哗的流水,飞溅的水花,香喷喷的泡沫,那一刻多享受啊!不被任何人打断,阳光就这样倾泻下来,像一柄撑开的大伞。
5
好多年前,他们住在一条带有大斜坡的街道尽头,一幢多层建筑,紧靠一座风景画里才能见到的那种大山。山下有一条白天清澈见底、夜里发出亮光的河流,一片被野花点缀、露水濡湿叶子的白桦林。他们在那里一直住到秀葽初中毕业、去城里念高中。那是一段终于正常、没被侵犯、可以长时间保持平静的生活。秀葽学会骑父亲那辆笨骡子似的自行车、却不知道有手刹这回事的时候,有一次从家门口的大坡上冲下去,差点一头撞上货车。她这条命就像是老天爷赏赐的。
那些大人们整天在干吗呢?
那是四月的一天,她从学校回来,从阳台上翻进家门。她先是到厨房,抓起一大把炒米边走边吃。周围一片寂静,以往这个时候母亲都在。听到风箱的呼哧呼哧,炉灶上大铁壶的咕噜咕噜,秀葽的心头会冒起一股热气。可是那个傍晚,她什么都没听到。房里没人,透过贴着窗花的玻璃,秀葽看到秀葵和他的一帮虾兵蟹将正在开火。对方一个家伙刚冲出来,就被一枪打死。没过几秒,他又从地上急急吼吼地爬起来,重新冲锋陷阵。
“妈!妈!”秀葽叫唤着。走廊尽头,是一个杂物间,平时存放粮食、旧物件和爸爸的电动工具。门虚掩着,她听到唱经声,闻到香烛味。推开门,看到一大片奇怪的东西,从眼前直挂下来,发出晕乎乎一片红光。一个人盘腿坐在地上,正念念有词,来回摇晃着。地上平白无故多了一张桌子,多了许多香烛。烛烟摇摇曳曳,光线明明灭灭,眼前恍恍惚惚,秀葽感觉自己快要倒下去,她想叫妈妈叫不出来,妈妈在哪里她看不见。等她终于看清一个人,一动不动躺在那里,她好像看到妈妈被从头到脚被蒙了起来。白天穿的那件孔雀绿毛衣,洗得发白的花围裙,轧着花边边的袖套,全都不见了。妈妈浑身上下,一动不动,变得硬邦邦的,像一块烤干的摊馍馍。
妈妈死了!
她拖着虚弱的双腿向外跑。妈妈死了!她发疯似的跑起来。跑过红绿灯闪烁的十字路口,跑过秀葵他们打伏击战的两堵城墙,跑过坑洼不平的羊肠小路,跑过迎面而来的行人和自行车的丁零当啷,跑过水文监测站的那排灰鸽色砖瓦房,几个刚刚监测完水位、扛着仪器往回走的工人,停下脚步,吐着烟圈。在那个四月的傍晚,他们饶有兴致地看着一个小女孩在暮色下狂奔,却不知道她为何狂奔,为何哭泣。多么值得一看的场面啊!她像只受惊的小马驹,情绪失控后仓皇逃逸。
爸爸在哪儿呀?我为什么看不见他,我要告诉他———“妈妈死了!”她终于忍不住对着河水和空旷的大山,号啕大哭起来。脸上泪淋淋,头发湿漉漉,衣服扣子挣脱了,鞋子带子跑脱了,她简直要伤心得一头栽过去!
但是等她悲痛欲绝地回到家,发现妈妈换了身衣服,坐在床头对着她微笑呢。那一刻,那微笑在她眼里,不啻为一种天大的嘲弄。她差点背过气去,谁家的妈妈会这样吓唬她的孩子,这样的妈妈要她干什么呀!
母亲后来告诉她,他们在帮她驱赶魔鬼,魔鬼赶跑后,噩梦就会消失。可是,有那么简单吗?魔鬼真被赶跑了?她不这样认为啊,她一直能感觉到,它摇身一变,化作一团乌云,或者一剂毒药,重新侵入母亲的身体,时时折磨她,让她在半夜发出尖叫。当母亲难过的时候,秀葽觉得自己也成了她的一部分,重新回到她的体内,用头撞击她的肚子和胸部,想帮她把那些藏匿的魔鬼赶出来,让她忘记那些悲伤,好好儿活下去。
秀葵那会儿根本没办法体会这些。他像个开心的小野人,一天到晚东跑西颠的,就差把房顶掀翻。有一次他淘气死了,不知道从哪里兜来满满一口袋蛆,“噗噗”两下,倒在秀葽脚上,差点把她的魂儿给惊飞了。还有一次,他算是栽在自己手上,被“刺啦啦”冒烟的窜天猴追得上蹿下跳,可他就是浑身长腿也逃不过不长眼睛的鞭炮呀。他的沟蛋子给炸开花啦!他后来听到公鸡打鸣都能从床上一头栽下来。当秀葽有了孩子,经历了生活的打磨,她感觉仿佛有什么事情终于可以就此打住了。
那些往事,那些悲伤,那些你永远无法抵御无法消解的梦魇,让它们就地埋葬吧。
6
秀葽不无担忧,尽管母亲的身体一天天在恢复,她身上的那团不明物体,由一个铺开的、不规则的大面积阴影,逐渐缩小,萎缩成一道疤。但与此同时,她看到另一个阴影在扩散。它缺少具体表征,无法用断层扫描仪检测,可她能感觉到。它无时不在,探头探脑,好像随时会来那么一下子。并非每次都能觉察,但忧虑始终悬在头顶,像一面实实在在的挂钟,它内部的机制,承重的弹簧,咬合的齿轮,任何一块微小部件的断裂或者差错,都可能让生活全盘停滞。可怕的是,没人知道那一刻何时到来,以何种方式到来。你所能做的就是,小心地绕过悬挂在头顶的各种威胁,继续向前。
很多时候,母亲处于梦游状态。有时她来回走动,会突然停下来,让人以为她的脚给水泥封住了。她会对着一个远去的小女孩背影发呆,喃喃自语道:“我要是像她那么大就好了。”
“你上次希望自己是个小媳妇,”秀葽说,“这次又往回缩了大半截子,再缩就缩回到姥姥肚子里去啦。”
关于过去,和那些人有关的名字,沾边的事情,随便什么,都容易刺激到母亲。她会针扎似的快速收缩或向外弹射,过后陷在沙发里,变成一块橡皮或半截木头。“别再和我提那些人,再提我的头可要炸了!”母亲叫起来。
“不提不提,”秀葽说。“可你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呀。她们都在等着你下楼说话呢。”她们指的是楼下两个老太太,一个脸色蜡黄,心地善良,信仰佛教的因果报应和生死轮回。另一个害了严重的眼疾,拄个拐杖,但这无碍于她擅长说教的职业病。她每天义诊似的在小区来回逡巡,打探需要帮助的人。
“不去不去。”
“桂花开了,咱们去看看吧。”秀葽还是不死心。
小区的银桂,甜得齁人。母亲站在树下,并没像秀葽那样使劲儿地往空气中嗅嗅,要么拣低的枝凑上去琢磨一番。那些叶腋下柠檬黄的簇生花朵,挺拔的枝条,上好皮革似的油亮树叶,以及微风过后的簌簌落花,都被母亲隔离在外,她仿佛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任何人绞尽脑汁也钻不进去。
“有一次,”秀葽想到一件事。“你不知道,我叹了一口气,就那么一小口气,就挨了叔叔一巴掌。”她瞄了母亲一眼,发现母亲没作声,于是继续说。“他说‘小孩子家叹什么气,晦气!’我当时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一只挨打的狗娃子。”
“他像个没脑子的打手,”母亲说。“他姐姐让他往哪里打他就往哪里打。”
那打过蜡似的圆脑壳,总是气咻咻的红脸膛,在秀葽眼前浮现。“是有那么一点儿像呢。”她附和着。“你看,这些事说出来,听起来就是个笑话,总比装在心里好吧。”
“还记得姑妈自杀那次吗?”秀葽说,脑子里闪现过另一桩荒唐的事情。
“别叫她姑妈!”母亲打断她。
“好,好,”秀葽说。“那女人吞下一大把药,然后打电话给爸爸,说她快死了,是你逼死她的。”
“家门口的那个大坡你还记得?”母亲接过话茬,“你爸爸骑着自行车,一口气蹬上去,差点一头栽在她家门口。”
“结果她压根没吃药。不过,她翻白眼珠子时的样子,你可真应该见识见识。”
“她应该去演戏。”
“她天生是个做演员的料子。”
八月的午后,阳光难得那么好,她们就这样聊着,走着。秀葽看到什么东西,慢慢隙开,在桂花树的枝杈间,来回晃动着。
7
清明到了,秀葽带母亲回老家扫墓,秀葵开车。白马山离城郊不远,小城不大,二十来分钟,车子就盘上了山。一路尘土飞扬,到了半山腰,歇住。秀葽两年没回来,发现山的四面,早已坐满坟冢,松柏比过去粗壮好多。
“小城的亡灵都在这儿了。”秀葵说。“墓地价格快赶上房价了。”
秀葽再望望山头,一股寒风吹得她眼泪出来了。她听到母亲说,“我昨晚还梦见你爸爸,他怪我一直没来看他。”这是第一次,母亲提出到父亲坟前祭奠,过去她都是一个人在家烧香,念叨。秀葽一时没太理解,母亲怎么就转过这个弯来了?父亲出殡那天,母亲没去送。这个秀葽理解,小地方人讲迷信,怕这个怕那个。至于过后为什么不肯去,秀葽没问过。她不知道怎么开口,生怕一张嘴就变成责问。
秀葽记得出殡那天,那可真是个冻得闪闪发亮的早晨啊,不过秀葽已经感觉不到冷了。秀葵手捧父亲的遗像,走在队列的最前面,秀葽跟在后面,姐弟俩一声不吭的,像两个木头人。秀葽的姑妈急死了,从后面插过来,“哭啊哭啊!大声哭出来,不然要给人家笑话死了!”秀葽没理,在那种被围观的场面下,悲伤不知道怎么回事,全都蒸发了。
姑妈一瞅没辙,只好自己救场。看吧,她永远是人群中最悲恸、最生动、最富于变化的那一个,没人能超越她,没人比她更显眼,更滑稽,更入戏。她天生就有那种吸人眼球、呼风唤雨、开合自如的本领,以至于你可以想象,在那个寒风彻骨的早上,在出殡的队列中,她的号哭回荡在整条马路上空,一路所向披靡,盖过了唢呐声,盖过了西北风,盖过了灵幡。所有人的悲痛,让她一个人吸收了,表达了,尽情了,她可真是个魔鬼天才啊!但是,对秀葽来说,那些泪水,往往要走很长很长的路,会在某个寂静的夜晚,正在行驶的途中,一段悲伤的音乐响起时,以一种突然崩溃,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的方式出现,无须旁观,无须安慰。秀葽猜母亲也会这样,只不过她有自己更隐蔽的方式。
8
他们到了父亲的墓前,秀葵拔去坟头的杂草,呈上祭品,点起香烛,化了纸钱。灰烬四下飞散,透过那些弥漫的烟雾,秀葽看到母亲的白发被吹乱了,脸上的表情却端庄在那里,一如缓慢流动的小河。母亲对着墓碑上的遗像,微笑着,嗫嚅着,仿佛在祷告,寻求着某种宽恕和谅解。
祭奠完,他们朝山下走。岔路口上来一个女人,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白发,佝着身子,提着一只铁皮桶,三步一喘上山来了。
“那不是姑妈吗?”秀葵低声说。她们定睛一看,可不是,几年不见,她好像被岁月抽打得松松垮垮,完全聚不起精神了。姑妈忽然见他们停在那里,便有些踌躇不前,旧墙纸似的脸上,剥离出斑斑点点,但终于硬着头皮走上来,讪讪地挤出一丝笑。
“你们回去了?”姑妈说。
“是啊,回去了。”
“好,好,好,”姑妈一迭声地边说边走,连走带喘又上了几级台阶,在不远处一座新立的墓碑前站住,放下铁皮桶,掏出里面的香烛纸钱。
“姑父走了,太突然,没来得及和你们说。”秀葵说。
他们都往对面望去,看那边上了香,排好碗碟,化了纸钱,低低地哭着,颓然着,半天没有直起身来。这还是当年那个姑妈吗?那些飞扬跋扈啦,信口胡诌啦,兴风作浪啦,唯恐天下不乱啦,在她身上全被一场大风刮跑了。她现在变成一个吃了生活几拳,一屁股坐地上的老女人。他们应该幸灾乐祸才对呀,可是没有,没办法那样,做不出来。因为当那些不幸和意外降临到每个人头上时,你会发现,恨就显得不起眼,没那么重要,退而求其次了。
“你们过去磕个头吧。”母亲说。
当天下午,叔叔来了。自从父亲走后,叔叔时不时来看望母亲,每次都不空奓着两只手。看出来他也挺花心思的,比如挂着新泥的萝卜,扑棱棱的大青鱼,血啦啦的鸡呵鸭呵,等等,他都是今天这个明天那个地带来,然后呢,就茶水都顾不上喝地开始抱怨,他可是真没地方倒苦水了。这次他比哪次都颓丧,叫嚷着我要出家当和尚了,你们再想见我就得到庙里面去啦。
“你上次就说要出家来着。”秀葵说。
“又吵架了?”母亲问,回头挖了秀葵一眼。
“气死我了!”叔叔的脸红彤彤的,像对着一盆炭火。“她妹妹偷诊所的钱,不是一次两次了,被我当场捉住。她不信,非说我诬陷。哼!胳膊肘子往外拐,气死我了!”
“那个诊所是她一手操办的,苦死了,好不容易赚到钱,给她家里贴点就贴点,你就当行善呗。”
“我好歹是一家之主,她凭什么瞧不起我!”
“好了,我不能陪你多说话了,我锅上还煮着马铃薯,衣服还在洗衣机里砰砰转呢。”母亲站起身,她可没耐心听他的那些车轱辘话了。她或许想,想出家就出家呗,谁也拦不着谁,何况你根本没那个意思。父亲病危的那段日子,是开私人诊所的婶婶天天来家里挂水,推药。所以,母亲才不会被叔叔的抱怨带跑。再说,叔叔的脑子和正常人不一样,不然他当年不会没头没脑地向他的嫂嫂挥舞拳头。好吧,重点来了,那些个芥蒂,在母亲心里,还没完全化开。即使化开,也不是一天两天。
叔叔走了,发泄完一通情绪后,他就像换了个人,一副精神抖擞、重新回到生活的样子。他开上了一辆崭新的梅赛德斯-奔驰,土豪似的放下车窗,撂下一只缩头缩脑的大甲鱼,“清蒸吧,大补!”说完,汽车屁股后一溜烟,跑了。
傍晚时分,秀葽收拾行李,预备返程,想再和母亲嘱咐几句,却屋里屋外找不到人。她疑惑着往院外走,落日正悬在一棵大柳树间,一点一点往下坠呢。秀葽出了大门,过了一段石板路,在一塘水池边望见母亲,这才心里不慌,挪步过去。她看到母亲正从网兜里往外倒一样东西,是那只背甲黑色的甲鱼。那只甲鱼块头不小,样子却显得慌张,头先是在网兜口一伸一缩,迟迟不肯爬出来。母亲在它背上拍了一下,它才使劲一拱,出去了。但仍然趴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大概一时没缓过神来。她听到母亲说:“阿弥陀佛,去吧,早得往生,不要再回来了。”那只甲鱼好像听懂了人语,四脚连续划拉了几下,就没入水里不见了。
这时的水面,无比空泛,空泛得像一道偈语。水面上浮动的细细波纹,成了偈语的最后余响。
母亲盯着水面,久久未动。秀葽也盯着水面,久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