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日暖 高 方
作为中国文学最早成熟的文体,诗歌对后世的影响无与伦比,中国传统诗歌意象也随之产生了恒久的生命力。当先民们寻找到“立象以尽意”[1]的通幽之路时,我们就在《诗经》中看到了“蒹葭苍苍”“桃之夭夭”“投我以木桃”“赠之以芍药”,在《楚辞》中看到了“木兰之坠露”“秋菊之落英”以及广阔楚地层出不穷的薜荔、女萝等各种香草。正如《文赋》所言,中国文人有着“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2]的思维惯性,这便使与时序密切相关的人间草木有了与山川河流、月落乌啼等意象不同的自然属性和别样的表现力。相较被记载于先秦典籍的经典意象,蔷薇出现虽晚却并不影响它缓缓步入中国诗歌传统意象之列,并在现代文学时期继续散发动人心魄的文学魅力。
一
蔷薇又名墙蘼、刺蘼、蔷蘼、刺莓苔等,是原产于中国的落叶灌木。蔷薇作为文学意象的晚出,与它姗姗来迟的得名和作为观赏植物的人工栽培史发生较晚直接相关。植物学上认为蔷薇得名当不早于东晋,而大面积人工栽培则晚于两汉。蔷薇喜阳光亦喜水,耐寒、耐干旱、耐贫瘠,刺较大且一般有钩,大多为藤状,每年开花一次,白色、黄色、红色、粉色为多见色,果实为圆球体。在相当长的时期内,蔷薇都处于野生状态,即使在今天的植物学分类中仍有“野蔷薇”品类。
文学的“取象”与现实生活从来息息相关,就如同《诗经》《楚辞》所取之草木意象均是当时人生活中触目所及的生机与美好,蔷薇也在近距离走入人们的生活之后才进一步走入文学,进而携着幽香占据了一席之地。
文学史上一般认为第一首以“蔷薇”入诗的作品是出现在东晋时期署名陶渊明的《问来使》。《问来使》诗云:“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窗下,今生几丛菊?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诗意疏朗从容,诗句清新淡雅,除了我们在陶诗中见惯的“山中”“菊”“酒”等意象以外,“蔷薇”作为适应节令的草木赫然出现,并实现了与“秋兰”的相互映衬。与自《楚辞》时代就已具有象征意味的“兰”“菊”偕行并现,也能让我们发现“蔷薇”在寄情方面与此二者十分接近的“香草”特质。
据典籍记载,蔷薇在中国有2000年的栽培历史,自汉代起已有人工培育。《贾氏说林》记有汉武帝与妃子丽娟在园中同赏蔷薇的故事,蔷薇自此得名“买笑花”。[3]南北朝时蔷薇被大面积人工种植,宋人《太平寰宇记》载:“梁元帝竹林堂中多种蔷薇,且有十间花屋,枝叶交映,芬芳袭人。”至唐朝,蔷薇已成为一种广泛栽培的观赏花卉。《平泉草木记》中,李德裕说自己“已末岁得会稽之百叶蔷薇,又得稽山之重台蔷薇”。从中既可见李德裕对蔷薇的喜爱与搜罗,也可知古会稽(即今浙江绍兴)一带是多个蔷薇新品的重要栽培区,更可知这一花卉品种适应性极强,可自南方地区顺利移栽到北方长安、洛阳一带。到了明代,著名农学家王象晋在《二如亭群芳谱》中列举的蔷薇品种则有十数种之多。
荀子说:“夫人之情,目欲綦色,耳欲綦声,口欲綦味,鼻欲綦臭,心欲綦佚。此五綦者,人情之所必不免也。”[4]意思是人对音乐、美食、美景等美的事物的追求与生俱来。作为一种植物,蔷薇的分布范围南到岭南北到东北,东至福建西抵川陕,且有观赏、药用、食用等多种用途。蔷薇盛开于春夏之交,形色繁艳,花期又短,自然很难不牵引人们的目光。
在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较为密集地将蔷薇作为咏写对象的时期是南北朝后期,这也在一个侧面证实了此期是人工培育蔷薇的第一个推广高峰期。让李白“一生低首”的南齐谢朓谢宣城不只有“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王孙游》)和“塘边草杂红,树际花犹白”(《送江水曹还远馆诗》)之类借景抒情之作,还曾有专门的咏物诗注目于蔷薇花丛:“低树讵胜叶,轻香增自通。发萼初攒紫,余采尚霏红。新花对白日,故蕊逐行风。参差不俱曜,谁肯盼微丛?”(《咏蔷薇》)诗中明言蔷薇植株不高,枝弱似不胜叶,但香气四散飘逸,花萼色紫,开放后变红,满树之花并不同时盛放,所以并不为人赏识。诗句平实隽永,略有以物喻人、以物寓志之意。
南梁开国之臣柳恽亦有《咏蔷薇诗》,诗中有句云:“当户种蔷薇,枝叶太葳蕤。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对蔷薇枝繁叶茂和花香四溢的认知,柳恽与谢朓可以说是“英雄所见略同”。
南梁是一个文人荟萃的朝代,开国之君梁武帝萧衍与他的三个儿子昭明太子萧统、简文帝萧纲、元帝萧绎的文学成就堪比“三曹”。萧纲有《赋得蔷薇诗》云:“石榴珊瑚蕊,木槿悬星葩。岂如兹草丽,逢春始发花。回风舒紫萼,照日吐新芽。”同为映日盛放之花,石榴和木槿的花开要晚至初夏,蔷薇则在初春时节就早早送来春之消息,不免让人心生喜悦。从以石榴、木槿作比看来,萧纲所赋大抵是红色的蔷薇。前述因喜爱蔷薇而在居处种植“十间花屋”的梁元帝萧绎曾有一首著名的《看摘蔷薇诗》:“倡女倦春闺,迎风戏玉除。近丛看影密,隔树望钗疏。横枝斜绾袖,嫩叶下牵裾。墙高攀不及,花新摘未舒。莫疑插鬓少,分人犹有馀。”“横枝斜绾袖,嫩叶下牵裾”,上绾衣袖,下牵裙裾,以拟人手法言蔷薇多刺;“莫疑插鬓少,分人犹有馀”,以“插鬓”言蔷薇之用途,侧写美人簪花的习俗。
刘缓是南梁著名文人,也是萧绎任湘东王时期门下的“西府第一文学名士”,其《看美人摘蔷薇诗》或与萧绎《看摘蔷薇诗》为同时所作。诗中“新花临曲池,佳丽复相随”,以“曲池”点明蔷薇喜水的生长环境,“新花”则印证了美人前来采摘的迫切心情;“鲜红同映水,轻香共逐吹”,言及花色之浓艳与花香之清雅;“绕架寻多处,窥丛见好枝”,讲的是蔷薇因为藤蔓的缘故需要结成蔷薇架,而花丛既深且密,摘花要仔细搜寻;“矜新犹恨少,将故复嫌萎”,新故对比之中的“少”与“萎”将蔷薇的花发易谢展现无遗;“钗边烂熳插,无处不相宜”与萧绎的诗一样,将所摘之花的去处交代得明明白白。
“审美活动的本质就是人的无关生理欲望的满足与享乐。本能欲望是人先天的审美冲动,各种生理欲望的对象,也就是审美追求的对象。审美需求的合理性和必要性是建立在生存欲求的基础之上的。人之欲是认识人的审美行为和美的存在本质的核心。人们创造美就是用来满足人的种种欲求的。”[5]齐梁“宫体诗”中美人如花花亦如美人,赏花如赏美人,或者说“赏花亦赏美人”。美人与花都只是被观赏的对象,并不蕴含诗人太多的情感,亦无所谓“寄托”,甚至连此前陶渊明诗中的“雅意”与谢朓诗中的“自赏”也消失不见了。
几乎与齐梁同一时间,身处北周的著名文学家王褒也在名作《燕歌行》中写道:“蔷薇花开百重叶,杨柳拂地数千条。”在王褒眼中的初春丽景里,“蔷薇”跻身前列,走到了与“杨柳”比肩的位置。当我们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观测蔷薇意象时,这一步迈进会让我们真切地感受到“情无问古今,地不分南北”。
二
关于蔷薇的文学书写在唐宋时期走向繁荣,李白、白居易、杜牧、李商隐等都有咏蔷薇的名篇,北宋周邦彦一首《六丑·蔷薇谢后作》更是让蔷薇成为宋词之中堪比梅花的存在。
古人早就发现蔷薇“开时连春接夏,清馥可人,结屏甚佳”。因蔷薇色彩丰富、神韵优美,更多时候作为一种观赏植物而存在,所以极易由季节特征而使人在赏花时产生惜春伤时之感。但如前文所言,诗人们并没有立刻发掘出其中深切的“托物寄情”或是“寄托”之意,直至李白的《忆东山》(其一)横空出世。
“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明白晓畅的字句里是唐人绝句自然浑成的意味,其中“东山”“蔷薇”却是用典。东晋谢安早年隐居于会稽东山,相传山中有蔷薇洞,是谢安时常携妓游宴的地方。“蔷薇洞”之谓可参照明代顾磷的诗:“百丈蔷薇枝,缭绕成洞房。蜜叶翠帷重,浓花红锦张。张著玉局棋,遣此朱夏长。香云落衣袂,一月留余香。”(《蔷薇洞》)《忆东山》既是向先贤致敬之篇,亦是李白抒发之作。
白居易爱写蔷薇,花落春残路过荒园时他写“朱门深锁春池满,岸落蔷薇水浸莎”(《题王侍御池亭》),蔷薇正开招友同饮时他写“瓮头竹叶经春熟,阶底蔷薇入夏开”(《蔷薇正开春酒初熟因招刘十九张大夫崔二十四同饮》),从野外移回一株野蔷薇时他写“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将尔当夫人”(《戏题新栽蔷薇》)。少府是县尉的别称,移植蔷薇时的白居易正在盩厔县尉任上。时年34岁的白居易尚未成亲,将蔷薇移至庭院并许下“花开将尔当夫人”的承诺,足见白居易对蔷薇的喜爱。不知宋代林逋是否因为受到白居易的启发,方才有了“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的别样人生。
杜牧也擅用蔷薇表情达意,他不仅会在惜别时说“不用镜前空有泪,蔷薇花谢即归来”(《留赠》),还会在赏花时写“朵朵精神叶叶柔,雨晴香拂醉人头。石家锦幛依然在,闲倚狂风夜不收”(《蔷薇花》),甚至抬头看鸟想到“菱透浮萍绿锦池,夏莺千啭弄蔷薇。尽日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齐安郡后池绝句》)。到了李商隐的笔下,夏莺、鸳鸯都已不再,眼中之景变成了“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日射》)。由唐及宋,王安石说“暗香一阵连风起,知有蔷薇涧底花”(《同熊伯通自定林过悟真二首其一》),苏轼就说“华胥梦断人何处,听得莺啼红树。几点蔷薇香雨,寂寞闲庭户”(《桃源忆故人·暮春》),黄庭坚再接上“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清平乐·春归何处》)。
蔷薇有刺,朱庆馀说“绿攒伤手刺,红堕断肠英”(《题蔷薇花》),齐已说“根本似玫瑰,繁美刺外开”(《蔷薇》);蔷薇有色,李绅说“蔷薇繁艳满城阴,烂熳开红次第深”(《城上蔷薇》),陆龟蒙说“更被夜来风雨恶,满阶狼藉许多红”(《和袭美重题蔷薇》);蔷薇有香,高骈说“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山亭夏日》),李清照说“梁燕语多终日在,蔷薇风细一帘香”(《春残》)。
蔷薇还盛开在佛寺与道观。俗家人孟郊笔下的佛院蔷薇是“忽惊红琉璃,千艳万艳开。佛火不烧物,净香空徘徊”(《溧阳唐兴寺观蔷薇花,同诸公饯陈明府》),女道士李冶眼中的道观蔷薇是“翠融红绽浑无力,斜倚栏干似诧人。深处最宜香惹蝶,摘时兼恐焰烧春”(《蔷薇花》)。
在中国古代的二十四番花信风里,惊蛰一候是桃花,二候是棣棠,三候便是蔷薇。蔷薇之后便是春分节气了,联系秦观的名句“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春日》),大抵就可以知道时序的迁移。明清审美多咏黄蔷薇,明人张新诗云“并占东风一种香,为嫌脂粉学姚黄。饶他姊妹多相妒,总是输君浅淡妆”(《黄蔷薇》),清人张仲英诗云“分得蔷薇种,新妆学道家。春风开到此,也似厌秾华。竹援扶幽露,墙遮虘晚霞。长条自张主,淡着数枝花”(《黄蔷薇》)。蔷薇多为野生,所以也用来抒发怀才不遇之情,或者是隐逸之志。
历代咏写蔷薇极多,但最为细腻绵密的篇章应该无过于北宋周邦彦的《六丑·蔷薇谢后作》。周邦彦一生作词甚多,其中写到花卉意象的也不在少数,既有“冻梅寒更香”“梅花耐冷,亭亭来入冰盘”之高洁,亦有“小莲出水红妆靓”“瑶池一朵玉芙蓉”之纯美、“东风竟日吹露桃”之水灵动人,更有“夜凉轻撼蔷薇萼”之轻盈柔婉,但都无法胜过这首惜花伤春兼寓身世飘零之感的《蔷薇谢后作》。
周邦彦知音识曲,《六丑》是其创调,犯六调,极难歌。词律精严之外,全词化用唐诗,语句几乎皆有来历。“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既是写作背景,也是写作实景。季节转换之际,客居他乡却未能有所成就的游子,难免心中惆怅,憾恨光阴匆匆流逝。“为问花何在”一句领起下文,“楚宫倾国”以美人喻蔷薇花,虽有倾国倾城貌却终究无家。“钗钿堕处”以人的钗钿落下喻花谢,“钗钿堕处遗香泽”一句化用徐夤《蔷薇》“晚风飘处似遗钿”句意。零落纷乱的蔷薇点缀了在桃树下的小路,也在柳荫之下轻轻翻卷。花谢本是凄凉之景,“桃蹊”“柳陌”却将其衬托得极有情致。问花在何处,回答是花已无家,正如在外漂泊的词人自己。“多情为谁追惜?”徒有蜂蝶作为媒使,不时扣响窗子,似是在提醒室中人去“追惜”。而实际上无人怜花,正如作者无人开解,更加深化了词人的身世遭际之感。
下阕首句写景,衬托作者凄凉的心绪,引起下文。“东园岑寂”,蔷薇在寂园中静静地瑟缩于花丛之下,蔷薇的叹息即是词人的叹息。已然无花的孑然长条还是故意地招惹行路人,像是要牵住他的衣服,将要和他说话,离情愁绪无限。蔷薇茎有刺,挂住人的衣裳本是平常之事,甚至常常令人恼怒,却在周邦彦笔下化为惹人怜爱的牵衣之举。唐代储光羲《蔷薇歌》“低边绿刺已牵衣”只是对事实的陈述,而周词在此基础上有所发展,“待话”情意更浓,使蔷薇的意象活灵活现。
宋人也有男子簪花的习俗,但人们簪花通常只会选择盛放的花朵。词人将微小的残花勉强地插戴在头巾上,自是出于惜花之情。而“残英”虽然不似完整的花朵那般能在女子钗头颤动袅娜,却也向人展现依恋之情,另有一番亲近之感。
随后,词人笔锋一转,由园中蔷薇联想到水中落花。落花漂流在水面之时,莫要随着潮汐流去了。此处用红叶题诗的典故,恐怕落红之上仍题写了相思的字迹,若是随水而逝便无法让人见到了。结句之问,不失余意,韵味无穷。
周词层层铺叙,从不同角度反复铺陈花落春去之慨,惜花伤春之情。黄苏评此作说:“自伤年老远宦,意境落寞,借花起兴。以下是花是己,比兴无端。指与物化,奇清四溢,不可方物。人巧极而天工生矣。结处意致尤缠绵无已,耐人寻绎。”[6]王国维称此作:“言情体物,穷极工巧。”[7]宋代咏物词的成就可见一斑。
三
在将蔷薇当作观赏植物的同时,人们逐渐发现蔷薇也具有药用价值。蔷薇的根、茎、叶、花均可入药,其子名营实,更是包括《本草纲目》在内的诸多药典均有收录的中药材。在饮食方面,宋代皇帝御用酒中有蔷薇露酒,古代食用蔷薇花粥的习惯沿袭至今。清代李渔《闲情偶寄》言及“饭粥”时说:“宴客者有时用饭,必较家常所食者稍精。精用何法?曰:使之有香而已矣。予尝授意小妇,预设花露一盏,俟饭之初熟而浇之,浇过稍闭,拌匀而后入碗”,“露以蔷薇、香橼、桂花三种为上”。[8]最晚至五代后周时期,以蒸馏法所制蔷薇水就以其独特的香气而成为“国礼”级别的存在。《新五代史》中记载后周太祖郭威显德五年,占城国王因德漫遣使来贡时,贡品中就有“蔷薇水十五瓶”,“蔷薇水,云得自西域,以洒衣,虽敝而香不灭”。[9]至于南宋,张元干《浣溪沙·蔷薇水》词云:“月转花枝清影疏,露华浓处滴真珠。天香遗恨罥花须。”
作为中国古典小说的成熟之作,《红楼梦》情节饱满意蕴深刻,其中关于蔷薇的文字和故事也出现了不止一处。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贾政带着宝玉及一干清客入得大观园来,自稻香村出来之后,“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到蔷薇院,出芭蕉坞,盘旋曲折”。此处的“蔷薇”绝非虚设,而是关涉到第三十回“椿龄画蔷痴及局外”这一宝玉悟“情”的关键回目——其时正是五月,蔷薇花叶繁盛,宝玉的身体被枝叶隐住,只露着半边脸儿,他隔着篱笆洞看见龄官在蔷薇花架下用簪子画“蔷”字,二人都痴痴入迷浑然不觉早已雨湿衣衫。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蔷薇硝”不但引出了一段曲折的红楼公案,还让读者由此知道蔷薇可以入药治疗春癣。
进入现代,白话文学兴起,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甚至杂文之中,众多作家仍旧对“蔷薇”意象倾注着特别的情感。
因为一首《雨巷》,人们认识了戴望舒笔下的丁香,但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蔷薇也是戴望舒诗情的重要载体,并形成了他诗歌世界的重要版块。在他的诗笔下,“终日有意地灌溉着蔷薇,我却无心地让寂寞的兰花愁谢”(《有赠》),“像侵扰蔷薇底蓓蕾,含着晶耀的香露”(《静夜》),无论是以蔷薇和兰花作比,还是直言其美好,都表达了对蔷薇的偏爱;“房里曾充满过清朗的笑声,正如花园里曾充满过蔷薇,人在满积着梦的灰尘中抽烟,沉想着消逝了的音乐”(《独自的时候》),蔷薇象征着消逝不再的自由欢乐的时光;“我将对你说为什么蔷薇有金色的花瓣,为什么你有温柔而馥郁的梦”(《到我这里来》),“海上微风起来的时候,暗水上开遍青色的蔷薇”(《游子谣》),时而金色时而青色的蔷薇与诗人的心境默默契合;“我如今已厌看蔷薇色,一任她娇红披满枝”(《忧郁》),像极了唐人李益的名句“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上西楼”……在法国作家苏珊娜·贝尔纳看来,戴望舒的诗作“西化成分是显见的,但压倒一切的是中国诗风”[10]。而这种“中国诗风”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他的意象选择决定的。
作为“创造社最后送出的三位诗人”之一,冯乃超早期诗歌创作总体倾向于象征主义,而他的象征也极多地寄寓于“蔷薇”这一古典意象,使得“蔷薇”频繁地出现在《哀唱》《幻窗》《好象》《凋残的蔷薇》等多部诗集之中。“不用镌我庄严的碑文/要是常常供奉蔷薇花/我手上的蔷薇凋谢了/我心头的小鸟飞走了”(《哀唱集·哀唱》),“打盹的蔷薇展着苍白的微笑颓然入梦”(《幻窗·蛱蝶的乱影》),“黯淡的欢乐若夏夜的天鹅绒/馨香缭绕着蔷薇底Carnation底艳妒与媚容”(《幻窗·阴影之花》),“我看得在幻影之中/苍白的微光颤动/一朵枯凋无力的蔷薇/深深吻着过去的残梦”(《好象·现在》),“今夜没有情痴的缱绻/剩下一朵凋残的蔷薇/凋残的蔷薇恼病了我/对着梦幻的往昔缠绵地吟哦”(《凋残的蔷薇·凋残的蔷薇恼病了我》)。同出于创造社的郭沫若于1925年春天写作了组诗《瓶》,在其中的《献诗》里,他亦曾无比直白地说:“我爱兰也爱蔷薇。”
冰心的短文《一朵白蔷薇》是充满梦幻感的文字:“独自站在河边上”仍是我们熟悉的临水而生的蔷薇的习性,朦胧的天色让人辨不清是黎明还是黄昏,只见花的世界“中间杂着几朵白蔷薇”。虽然最终没有摘也没有戴,但在冰心心里的去处是“好簪在襟上”,在她的审美里是“白花终比红花好”。
茅盾最早的短篇小说集于1929年7月由上海大江书铺初版印行,名为《野蔷薇》,故事的主人公都是处在新思潮与旧制度之间的年轻的女性。有趣的是,小说集收录的5篇小说分别为《创造》《自杀》《一个女性》《诗与散文》《昙》,并没有与《野蔷薇》同题小说的出现。在小说集的序《写在〈野蔷薇〉的前面》中,茅盾说:“人生的路上,有洁白芬芳的花,也有尖利的刺。”“人生便是这样的野蔷薇”[11]。从中不难发现,写在大革命失败后、寄寓着作者人生理想的《野蔷薇》和《子夜》《霜叶红似二月花》等一样具有鲜明的象征色彩。
田汉的第一部话剧名为《梵峨璘与蔷薇》,周作人有他自己心心念念的“蔷薇梦”,《无花的蔷薇》则是鲁迅一篇散文和一部杂文集的名字。散文《无花的蔷薇》发表于1926年3月8日的《语丝》周刊,篇名来源于叔本华的文字:“无刺的蔷薇是没有的——然而没有蔷薇的刺却很多。”无论是个体的抒情还是战斗的檄文都选择了蔷薇意象,可见它是多么受到这一时期文学家的集体钟爱。
余光中是一位优秀的翻译家,也是一位优秀的诗人。当他面对英国诗人西格夫里·萨松的代表作《于我,过去,现在以及未来》时,面对“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这一句子,他仔细斟酌着“Rose”这个词,此词可译作玫瑰亦可译作蔷薇,最终他在玫瑰的浓烈与蔷薇的清雅中选择了后者。因为他的审美抉择,被后来人频繁引用的“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从此问世,并日渐成为经典。
即使是在当代文学评论界,蔷薇也是不少人在拟题时乐于选择的意象。《在时代的夹缝中艰难生存的蔷薇——论20世纪30年代上海女性文学的衍变历程》[12]《一朵永不凋谢的红蔷薇——萧红小说风格探析》[13]《梅娘:蔷薇曾经绽放》[14]《一朵凋残的蔷薇——论冯乃超早期诗歌中的女性崇拜情结》[15]《在苦难中打造的金蔷薇——邵燕祥诗歌论》[16],从这些论文题目中我们可以发现,“蔷薇”之喻既可适用于群体也可适用于个体,既可适用于女性也可适用于男性,呈现出了极大的“包容性”与“多元性”。
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出现虽然只有短短百年,但上承古代文学之余绪,有着深刻的“中国”属性。从文学表达上来说,无论是胡适的“新叶”“兰花草”、冯至的“芦苇”“群芳”,还是徐志摩的“青荇”“水莲花”、闻一多的“红豆”“红荷”,甚至于如上所述为众多人瞩目的“蔷薇”,都如刘勰所言:“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17]而这一切均来自起于《诗经》的比兴传统,中国文学一直在借景抒情、寓情于景中追求着情景交融的至高境界,也寻找着托物言志、物我相融的至简大道。
[1]李学勤主编《周易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91页。
[2]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70页。
[3][陈]徐陵编,吴兆宜注,程琰删补,穆克宏点校,《玉台新咏笺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61页。原文为:“武帝与丽娟看花,而蔷薇始开,态若含笑。帝曰:‘此花绝胜佳人笑也。’丽娟曰:‘笑可买乎?’帝曰:‘可。’丽娟遂命侍者取黄金百斤,作买笑钱,奉帝为一日之欢。蔷薇名买笑,自丽娟始。”
[4]王先谦撰,沈啸、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11页。
[5]彭亚非《郁郁乎文》[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65页。
[6][清]黄苏《蓼园词评》[A],见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3册)[C],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095页。
[7][清]王国维《人间词话》[A],见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3册)[C],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246页。
[8][清]李渔《闲情偶寄》[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419页。
[9][宋]欧阳修《新五代史·四夷附录·占城》[M],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616页。
[10][法]苏珊娜·贝尔纳《生活的梦——戴望舒的诗》[J],《读书》,1982年第7期。
[11]茅盾《写在〈野蔷薇〉的前面》[A],《茅盾选集·第5卷》[C],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47页。
[12]傅湘莉《在时代的夹缝中艰难生存的蔷薇——论20世纪30年代上海女性文学的衍变历程》[J],《民族论坛》,2013年第8期。
[13]张正华《一朵永不凋谢的红蔷薇——萧红小说风格探析》[J],《作家》,2013年第3期。
[14]王鹤《梅娘:蔷薇曾经绽放》[J],《中国西部》,2012年第4期。
[15]徐莉丹《一朵凋残的蔷薇——论冯乃超早期诗歌中的女性崇拜情结》[J],《安徽文学》(下半月),2009年第7期。
[16]吴思敬《在苦难中打造的金蔷薇——邵燕祥诗歌论》[J],《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12期。
[17]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