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华
(沈阳师范大学 旅游管理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4)
记忆场所是指保留和繁衍集体记忆的地方,是基于群体记忆的不断延伸和丰富所形成的代表性场所[1]。1978 年,法国历史学家皮埃尔·诺拉提出后,其理论思想经不断发展,在20世纪后半期国内外的历史学、文学、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等学科得到广泛应用。依据皮埃尔·诺拉的理论,记忆与场所关系密切,记忆创造了场所,这些场所是社会、民族、家庭、种族、政党自愿寄放它们记忆内容的地方[2]Ⅹ。但记忆不是自发的,不等同于历史,切入了人与环境、时间、空间等要素的联系和互动关系[3]。记忆场所关注被历史忽视的群体、事件和地点[4],其形成必须有历史、时间和变化的介入。在诺拉看来,记忆场所事实上有三种特征或类型,即象征性的、功能的和实在的。象征性的包括纪念性活动、朝圣活动、周年庆典或各种标志物等;功能性的包括教材、自传作品、协会等[2]Ⅴ;“实在的”后来被学者解释为物质性的,包括档案馆、图书馆和博物馆、墓地或建筑物等。记忆场所更接近于真实存在的日常生活空间,在个体层面、社区层面、地方区域以及民族国家层面,表现出独特的价值[5]。其中,文物保护单位名录之外,被当地居民日常使用的社区记忆场所[6],因具有承载乡愁、社区情感和集体记忆[7]的特殊价值,逐渐成为城市更新与遗产互动的重要场域。
“活化”是近年来遗产保护的新理念。在西方遗产界,活化利用思想可溯源到1979 年ICOMOS《巴拉宪章》,被表述为“适应性利用”(Adaptive reuse),核心思想是为历史建筑寻找新的使用功能,而且新功能不可伤害建筑的结构安全及整体感[8],保护所有有文化意义的地方,使得该场所的文化价值得以最大限度的传承和再现。20 世纪90 年代,我国台湾地区在文化公民权提升和社区营造思潮[9]的影响下,开始将“活化”与传统街屋等历史建筑相联系,提出“古迹活化”概念,指古迹空间价值通过再利用形成新的使用功能的过程[10]。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活化对象已发生变化,从最初的国宝级建筑文化遗产扩大到地方性的历史建筑、聚落及近现代工业遗产等领域,突出“原状保护”向多元化的“活化利用”转变[11]。2009 年以来,活化视角的记忆场所研究渐趋增多,主题涉及记忆场所与遗产保护[1][6],纪念馆与创伤记忆[12],记忆场所与文化认同[6],记忆场所与城中村[13],记忆场所与权力、社会发展,记忆场所与乡愁,记忆场所的表达、再生和重构[14-19]等,从多视角探讨了当代城市社会经济发展情境下,记忆场所如何通过活化策略重塑城市纪念空间,弥合精英景观与常人景观的裂痕,建构不同社群的文化身份,进而在情感上形成地方认同,帮助衰败地方恢复活力。
工业遗产社区形成于工业文明发展过程中,是指工业革命、工业化时期为满足工人居住和生活需求,在新村主义、花园城市理念导向下,围绕工厂等工业设施建设或依附于工业企业存在的,具有生活形态延续、配套设施齐全、历史遗存丰富、社区空间完整等特征的工业住区[20]。作为工业社会住区模式探索的实践结果,其形成和发展历经三个主要阶段。
第一阶段是欧洲工业革命时期带有乌托邦理想的实验阶段。18 世纪末期到19 世纪中期,“焦炭城”大量建设,城市环境和工人居住条件恶化。在空想社会主义思潮影响下,一些企业家开始探索在工业住区中建设教育、休闲、社交、医疗等福利设施,形成新的居住模式,代表包括法国吉斯的工人之家[21]、英国的新拉纳克和索尔泰尔[22]及美国的新和谐公社等。第二阶段是苏联工业化时期公社大楼的实践阶段。20 世纪二三十年代,苏联的工业化进入快速发展阶段,大型工业中心、工业区开始探讨设计建造被称为公社大楼的新型居住区,目的是在高度工业化的社会中,通过建筑形塑人们的集体主义生活方式,实现社会化的生活。典型做法是将单元式住宅楼与商店、幼儿园、学校等设施组织在一起,形成以城市居住综合体为核心的生活服务设施配套完善的大型街坊式住区[23]。代表包括扎波罗日耶的第六村街坊、哈尔科夫拖拉机工厂居住区等,这些居住区对欧洲城市的现代住区发展,如瑞典、挪威、丹麦、冰岛等国的“集体式大楼”及东欧、中国等国家的工业城市住区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第三阶段是我国社会主义工业化建设时期的工人村发展阶段。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一五”建设时期,我国许多城市在建造工业区、企业厂房时,仿效前苏联模式,建造在产权关系上隶属于企业的“工人村”“工人新村”等居住单位,形成自成体系的单位制工业住区,典型代表包括沈阳铁西区工人村、长春一汽工人社区、太原矿机宿舍、洛阳涧西工业住宅区、上海曹杨新村、武汉青山区红房子等,是我国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城市住区的典型模式。
工业遗产社区是一种地方性的记忆场所,工人群体长期亲密、单纯的共同生活,结成了居住的共同体[24]。这些反映常人平常过去的非精英日常景观[25]262,是保留城市记忆的重要场所[26][27],对其保护应上升到城市遗产的高度[28]。现实情境是,我国工业遗产社区大都不具有遗产身份,在以旧城改造为主要途径的城市更新进程中,或是被纳入棚户区改造项目,整体性拆除;或是将原住民迁出后拆迁重建,进行创意旅游开发,场所中的工业文化记忆处于快速变迁中,记忆危机现象严重。本文引入活化视角,以沈阳铁西区工人村为案例地,分别于2016年 6 月、2017 年 6 月、2018 年 7 月、2019 年 4月和2021 年10 月开展长时段、回访式的田野调查,深度访谈工人村生活馆、居家养老服务中心管理、讲解人员4 人次,工人村社区工作人员、居民、游客30 余人次①讲解人员和社区工作人员、居民、游客分别用service、community、resident、tourist 表示,后文涉及访谈内容分别用字母S、C、R、T 代替,并以具体访谈年月为编号。,探讨工人村记忆场所的保护困境和场所活化的实践过程、方式、特点,发现活化中存在的问题,对保护工业遗产社区记忆场所,延续集体记忆,形成地方认同具有理论和现实意义。
铁西区工人村位于沈阳市铁西区西南部,初建时东至卫工街,南至十二路,西至重工街,北至南十路,是新中国建设最早、规模最大的产业工人住区。工人村始建于1952 年,建成于1957 年,共有5 个建筑群 143 栋建筑,建筑面积40 多万平方米,总占地面积73 万平方米,供工业区内沈阳冶炼厂、鼓风机厂、铸造厂等156 个企业使用。工人村是一种依托单位制形成的,将产业工人的生产和生活融为一体的特殊类型城市住区。同时,通过自上而下的社会主义城市的空间实践和制度建构[29],反映了新生社会主义国家中工人群体重要的社会地位和阶级角色,成为新中国工人阶级当家作主的象征。
工人村在建设发展和使用过程中,形成了物质的、象征性的和功能性的不同类型的记忆场所。物质性的记忆场所从职能来看,主要包括三个类型[30]396-399:第一类为居住设施场所,包括住宅以及为其服务的水、电、煤、气等的供给和维修管理设施;第二类为生活设施场所,包括职工食堂、商店、浴室等;第三类为教育、文化、卫生等福利设施场所,包括附属幼儿园、学校、电影院、运动场、医院、公园等。居住建筑是物质性记忆场所的主体,建筑多为红色楼体,又称“红房子”,采用街坊式围合布局、苏式三层起脊闷顶式风格,门上过梁多用中国传统“回字纹”装饰,在色彩使用、立面造型、空间规划等方面既表现出苏联和中国传统建筑风格融合的文化特色,又表现了社会主义工业化时期的工业美和场所感。生活设施场所主要包括工人村大合社、工人村第一粮站、工人村邮局、工人村饭店等。福利设施主要包括工人村幼儿园、工人村小学、劳动公园等(表1)。“场所”由记忆“凝聚”而成,记忆“寓身”于场所之中[2]。长期以业缘为基础的共同生产和生活使得工人村成为铁西区三代产业工人群体共享集体记忆,寄托工业乡愁、邻里情感和地方认同的记忆场所。
表1 工人村主要物质性记忆场所简况[31]
工人村是为铁西工业区配套建设的典型单位制工业住区。根据1953 年的《国家建设征用土地办法》等相关规定,企业的工业生产用地和居民区的生活用地属于国有土地性质,经当地政府拨付由企业无偿使用,不需另付租金。企业在获得福利的同时,也要接受国家委托,通过成立房产科或房产管理处等职能部门,代理国家行使管理及保护工业住区的相关职责,具体包括住区建设、绿化、房屋维护修缮等,使得住区管理成为这些企业各项管理制度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例如,沈阳重型机器厂于1953 年成立了房产科,专职负责房产管理与房屋修缮,从1965 年到1984 年,在工人村等地配备的维修人员从47 人增加到580 人,不仅负责日常维修,也能承担部分大修和新建工程。住房管理的基本内容包括动迁、住房分配、独身宿舍管理、收缴房租、住房维修等工作[32]329;在沈阳冶炼厂,职工宿舍的维修工作主要由厂房管理处承担,该管理处下设兴华街维修站、工人村维修站和大修站三个站点,站下设力工班、防腐班、水暖班、木工班、管工班、综合班等班组,负责工人村宿舍的翻修、上下水道改线与安装及门窗、水暖、电气等设施的维修与保养[33]457。在1949 年至1993 年的近半个世纪里,单位制成为工人村社区最主要的保护制度。
在社会主义工业化初期,单位制既能最大效益地安排生产与生活,又能把居民的家庭生活和社会生活及政治管理统合在一起[30],这是单位制的积极作用,但它同时也给企业带来了沉重负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工业住区一直被视为社会主义社会的一种福利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商品。根据国家的低房租政策,居民只需支付每平方米建筑面积每月0.2~0.3元的象征性房租,仅占家庭收入的1~4%[30]。长期的低房租政策使得所收房租在全部维修支出中占比极低,无法满足房屋维修需要,企业不得不进行大量拨款,补贴住房维修资金缺口,给企业发展带来沉重的压力,这从沈阳重型机器厂1980 年至1984 年间房屋租金收入和维修支出的相关数据中不难窥见(表2)。而且,从20 世纪80 年代中期开始,工人村依附的国有大型企业经营逐渐陷入困境,管理不善,效益低下,企业用于住区维护的资金逐步减少。以沈阳冶炼厂为例,1984 年,该厂用于房屋维修的经费为60 万元,1985 年降至21 万元,1986 年略有上升,为 30 万元[33],保护和管理的资金投入持续下滑。
表2 沈阳重型机器厂职工宿舍房租收入与维修支出[32]329(1980—1984 年)
进入20 世纪90 年代,在市场经济改革的影响下,计划经济时代的单位制逐步瓦解,社区保护的消极效应开始集中显现。“年久失修,电线老化”(201606R),“门窗破旧,木料蛀蚀,墙体漏雨潮湿,地基下沉30 厘米”(201606R),住区功能衰退。而且,“两家共用一个厕所和厨房,居住面积小”(201706R),居住条件差,从“高档住宅区”变成“危房区”(201606C)[34],建筑空置率高,街区活力降低。居民基于居住的功利性需求,搬离意愿强烈。同时,又因为长期居住,“邻里关系和谐,有情感依赖”“故土难离”(201806R),对社区有归属感,加之社区“人口密度小,绿化好,环境安静”(201904R),建议“两家并一家”,或者“保留老建筑,建成养老院”(201806R)。2003 年到 2011 年,通过棚户区改造,一百余栋红房子连同大合社、粮站、幼儿园、饭店、照相馆等建筑被整体拆除,置换土地新建工人村一期、工人村二期、工人村三期、工人村四期,统称工人新村,安置工人村拆迁居民。保留下来的物质性记忆场所分布在重工南街、肇工街与南十西路、南十一西路围合两个街坊32 栋红房子(图1),以及毗邻的邮局、工人村二校和电影院。
工人村记忆场所活化包括场所功能的更新和场所地方情感记忆的激活。从时间来看,始于2002 年铁西区的东搬西建时期,伴随铁西区老工业基地的发展、衰败、更新全过程。就活化后的功能划分,2006 年到2017 年为工人村生活馆的文化展馆模式,2017 年到2019 年为工人村养老服务+生活馆复合功能模式。2006年,铁西区委、区政府为传承铁西工业文化记忆,改造赞工街与重工南街间东侧半个围合的7 栋红房子和1 个院落,迁出住区居民,按照尊重历史原貌、修旧如旧的文物保护原则,建成工人村生活馆(见图1)。其中,35 号东方美术馆是非盈利性社会公益艺术空间;2 号是我国第一个工人生活主题的原生态型博物馆,实名复原13 个典型家庭及大合社、粮站、邮局、幼儿园、抗大小学、居委会6 个服务设施场景,包括老照片200 余幅、实物5 000 余件,用以展示20世纪50 年代至90 年代工人村的生活记忆;34号铁西人物馆展出包括“五朵金花”等对铁西区发展产生重要影响的典型人物及其图片、手稿等文献,呈现铁西的地方记忆。
图1 工人村主要物质性记忆场所的空间分布
活化后的工人村生活馆兼有旅游功能,被评为国家3A 级旅游景区,成为体验铁西区工业文化记忆、地方情感的纪念空间。“看到自己小时候很多场景,如老朋友般,一种艰苦中快乐的回忆”(2016T);“物件产生的气息,让我想起那年的自己、做的事和感触”(201807R)。虽然也提供军装、游戏等怀旧体验项目,但总体上看,仍以静态展陈为主,缺少人与物品、场景间的互动体验,记忆场所的情感价值和地方意义难以传递。东方美术馆、铁西人物馆因经营缺乏活力先后迁走或闭馆。2010 年之后,地方政府开始尝试将闲置建筑整体出售或出租,引入社会资本,为建筑寻找新功能,包括幼儿园、教育培训、宾馆、俱乐部、饭店、家具生产、摄影工作室、书屋及养老院等综合性的商业业态。2017年,运营了十年的工人村生活馆实施闭馆改造,引入一家建筑公司,建成工人村居家养老服务中心,提供助餐、医疗卫生、护理、救急、日间照料、家政金融、精神慰藉、文体娱乐等社会化服务,同时也提供包括针灸、刮痧等收费服务项目。居家养老归属铁西区民政局管理,是政府运营的非营利性质机构。2020 年,因建筑老化亟需维护等原因,养老服务退出,目前处于重新规划中。
1.记忆生产受权力推动,社区工人群体生产缺位
记忆不是一个事件的简单再现,包含着一个创造性和构造性的过程[35]80,是社会建构的结果,主要由现在的关注所形塑[36]53。工人村生活馆是在铁西区委、区政府直接推动下建成的,具体分工是城建局负责规划、动迁、设计,档案局负责征集、布展,这些地方职能部门构成记忆生产的权力主体。选择和呈现记忆时,老工业基地振兴、地方形象再造成为现实的推动因素。记忆所表征的意象是:工人村的“花园风貌”;20 世纪五六十年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现代化生活”;工人阶级当家作主的阶级身份和社会地位。记忆的主体主要以劳模、领导者、管理者、技术骨干、知识分子等为主,即便是90 年代的下岗家庭,记忆生产也着重下岗再就业,重获幸福生活的自强自立形象,导致工人村生活馆成为官方记忆取向的产物,记忆在本质上受到了权力推动[37],在变化的时空中建构自我身份认同和集体的认同感[38]。
2.记忆空间被压缩,场所意义简化或流失
生活馆的活化阶段,记忆生产以典型家庭生活场所和服务设施场所为主,分布在2 号建筑的三个楼层。其中,1 楼复原了4 个50 年代家庭、5 个服务设施场所,2 楼复原了60 至90年代的9 个家庭和1 个服务设施场所,3 楼为图片馆、小人书馆、宣传画馆。改造后3 楼部分场所保留生活馆原有的记忆功能,1 楼、2 楼的记忆空间被置换为养老服务功能。生活馆总面积1 500 平方米,“大约90%的场所变成养老功能,记忆功能只占大约10%,改造时为了保障一些看点,50 年代保留了一间半间,70年代保留了一间半间,到60 年代,保留下来的一个是董朗泉故居,一个是叶选平故居”(201807S),大合社等服务性的记忆场所全部被置换。新的场所包括照料室、助医室、助餐室、娱乐室等。“许多来参观的都说,怎么变成这样了?”(201807S)一些来参观的老工人认为,“展馆里没有老物件,记忆淡薄,还是对以前的生活馆有情感”(201806R),“更喜欢以前的,老年人都怀旧嘛,而且这东西都是越变,离原来的样子、离过去越远了”(201806R),场所的记忆功能逐渐丧失。
记忆以两种方式得以建构,一种是视觉方式,包括实物、影像、图片等;另一种是语言的方式,包括口述、书写、新闻报道等[38]。“工人村第一代户口簿”等物件展品和相关报道图片,“改造前很多,现在不到 1 000 件”(201806S)。改造前展品按照年代和主题结合的方式,再现工人村记忆场所在时间尺度上的变迁,但改造后,“一个屋子里涵盖了其他家庭的物品,牌子解释不清楚,很多解说牌都不挂了”(201806S)。有些屋子,因为展品删减、主题不清晰,或者因为迎合养老的主题氛围,被重新命名。例如,原来1980 年代的新婚家庭被部分保留,重新命名为“浪漫小屋”,原来1970 年代沈阳铸造厂工人的家庭,被重新命名为“拥挤小屋”。实物、图片、解说牌因功能置换等大量删减,附着在物件上的信息快速消失,参观者无法理解场所传递的信息,场所意义被简化。
3.结合深度老龄化的地方情境,开展文保社区的活化实践
铁西区工人村具有文保工业住区和深度老龄化的双重情境特点。工人村生活馆建成后,工人村因为独特的工业历史文化价值和产业工人住区的社会情感价值,陆续获得铁西区、沈阳市和辽宁省的文物身份。2007 年,工人村宿舍旧址被铁西区政府确定为铁西区文物保护单位;2013 年,铁西区工人村历史建筑群被沈阳市政府确定为沈阳市第四批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保护范围为肇工街到重工街两个街坊内的32 栋建筑,其中位于赞工街与重工南街围合街坊内的16 栋建筑于2014 年被辽宁省政府确定为辽宁省第九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图1);2015 年,铁西区工人村又被辽宁省政府确定为省级历史文化街区。从文保单位的内部运营环境看,工人村生活馆建成后归铁西区文体局下设的旅游局管理,采用免费公益景区的政府运营模式,运营资金来自于政府财政拨款。“2006年,铁西区政府每年投入运营经费30~40 万元,2016—2017 年,投入经费增加到 120~150 万”(201806S),文保的制度约束和单一的资金渠道带来运营管理经费及活力不足等后续问题。
从工人村的外部发展环境看,根据沈阳市统计信息网数据,截至2019 年末,铁西区总人口约为98.7 万,其中60 岁以上人口占比达27%,高于全市25.6%的平均水平。沈阳市人均寿命也不断延长,从2010 年平均78 岁发展到2019年的平均80 岁①数据来源于沈阳市统计局官网。。而工人村地区作为我国最早建成的产业工人住区,其老龄化问题更为典型和严峻。调研数据显示,工人村功能区总人口达到4.5 万人,其中60 岁以上老年人口数为1.9万人,占比高达42.22%。挖掘住区的使用价值,在延续建筑工业文化风貌的基础上活化为养老机构,尝试通过兼容记忆和养老功能,来保留工人村的地方文化特征,解决产业工人及区域内其他老龄人口养老的社会问题,是文保型住区平衡历史文化价值和商业资本价值的一种新模式。
工业遗产社区诞生于工业革命和工业文明的发展进程中,见证了西欧空想社会主义住区思想到东欧和中国社会主义城市住区的实践变迁,是人类住区模式的全新探索和发展。沈阳铁西区工人村是我国兴建最早、规模最大的城市产业工人住区,依托新中国最大、最密集的重工业和装备制造业基地铁西工业区,历经社会主义工业化的辉煌时期、计划经济时代的典型单位制时期、改革开放的转型阵痛期及单位制解体的衰败期,为城市保留和建构了社会公共记忆的空间,是沈阳工业文化城市的重要记忆场所。2003 年,沈阳开启棚户区改造工程,记忆场所快速消失,置换土地建成工人新村后,仅在场所名称上保留了工人村的印记。
2006 年至今,铁西区政府对保留下来的部分记忆场所进行活化,形成两种实践模式,地方工业文化和情感记忆取向的工人村生活馆模式及地方现实取向的养老+生活馆的复合功能模式。生活馆模式强调场所的记忆唤醒和记忆传承功能。然而,记忆生产更多体现了官方记忆,工人群体是铁西区工业文化的创造者、传承者,是铁西区工业文化的主体,却没有成为生活馆记忆生产的主体,工人群体集体共享的创伤记忆被选择性遗忘。生活馆建成后,这些纪念性建筑群陆续成为文物保护单位,具有了遗产身份,地方政府成为运营主体,后续的运营过程中出现资金短缺、活力不足等突出问题。养老+生活馆的综合模式是对生活馆模式困境的回应,也是地方老龄化社会情境的要求,更突出场所的养老功能,记忆功能被边缘化,场所的时空记忆被压缩,造成场所记忆信息流失,意义传递或者模糊不清,或者被简化。
工业遗产社区记忆场所活化选择何种方式,事实上受遗产价值认知的影响。19 世纪末期以来,遗产价值的认识主要是纪念物取向下的文物价值,近年来更关注与现代生活、地方振兴活动的结合,在不损坏地区具体特征的情况下,活化政策更关注居民的社会、文化及经济需要。我国各级政府也陆续颁布了相关文件。2016 年,国务院在《关于进一步加强文物工作的指导意见》中,系统阐释了文物建筑的拓展利用思想;2017 年,国家文物局发布《文物建筑开放导则(试行)》,明确提出文物建筑活化利用的五个功能,即社区服务、文化展示、参观游览、经营服务、公益办公活动;2017 年,铁西区工人村最后24 栋红房子(图1 所示灰色部分)以文保身份列入国家棚改计划,迁出居民851户。作为我国工业遗产社区的典型代表,铁西区工人村案例实践引发了新的思考:没有获得遗产身份的记忆场所,如何利用活化策略为记忆场所赋能,如何与房地产等资本压力博弈?获得遗产身份的记忆场所,在活化时如何基于地方情境选择适当的活化模式,通过平衡场所的文化记忆功能和新的置换功能,避免记忆场所的空壳化保护,在文化—经济的互构中为地方发展提供新动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