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赋的文运与史述

2022-04-06 03:25
社会科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班固中华书局

许 结

汉赋作为一代文学,学界关注的是较为浅层的记忆,比如“汉赋”与“唐诗”“宋词”“元曲”并列而形成的各代文学之胜的说法(1)按:汉赋作为“一代文学”的论述,自金元迄明清,论者甚多,到近人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序》谓“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已形成一种文学史观。,如果通过历史的叙述凸现“赋”体“蔚然大国”于汉世的史事与气运,则不能比同于其他时代文本的作用及意义,而具汉帝国的个性化特征。清代梁玉绳在《史记志疑》中对《屈原贾生列传》和《司马相如列传》曾提出“但采辞赋”的质疑,称“贾、屈同传,以渡江一赋耳。不载《陈政事疏》,与《董仲舒传》不载《贤良策对》同,几等贾、董于马、卿矣,舍经济而登辞赋,得毋失去取之义乎?”(2)梁玉绳:《史记志疑》,中华书局1981 年版,第1307 页。唐晏在《两汉三国学案序》中也说: “汉史于司马相如、扬雄、张衡、蔡邕之伦其为传也,赋词铭赞,累牍连篇,而于经学诸儒反不能表彰一字。此所以来后‘汉儒说经而经亡’之诮也。”(3)唐晏著、吴东民点校:《两汉三国学案》,中华书局1986 年版,第4 页。他们所说的文人传记如《史记》为司马相如立传,《汉书》为扬雄立传等,并录存赋作,批评汉史对“经学诸儒”却不表彰其成就,恰恰反证了汉史学家对一代文运的重视。

一、三大题材骋汉势

汉赋最初文本见载史册,如前三史(《史记》《汉书》《后汉书》)载录汉初、西汉、东汉诸家赋,附传记如《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以呈现。萧统编《文选》录赋篇分为十五类,有十类肇自汉人,其宏篇大制相对集中在三类,依序为“京都”“郊祀”“畋猎” (游猎)。倘依汉赋时序变迁,这三大题材的出现恰与萧选相反,依次是先“游猎”,次“郊祀”,再“京都”。每一题材顺序构成创作系列,如从司马相如的《子虚》《上林》到扬雄的《长杨》《羽猎》的“游猎”赋,从扬雄《甘泉》《河东》到邓耽《郊祀》的“郊祀”赋,从杜笃《论都》到班固《两都》、张衡《二京》的“京都”赋。然三大题材又互为作用,如《汉书·扬雄传》记述扬雄慕相如为“四赋”,兼含游猎与郊祀,班固《两都赋序》彰明武、宣之世“兴废继绝,润色鸿业”以赓续“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日月献纳”的传统,共同凝聚着时代的命题与赋史的光华。

综观这三类题材赋,集中呈现了汉大赋“铺采摛文”的宏文典范,在后世论家的评点中,常见的词汇是“有力”“伟丽”“博丽”“闳肆”“劲健”“包举”“宏富”“极思”与“笔力壮伟”等,落实到篇章,评语风格也相对统一。试以于光华《重订文选集评》为例,如评“游猎”赋,相如《子虚》 “何曰:有吞云梦之势”; 《上林》 “何曰:有囊括宇宙之气”;扬雄《长杨》 “何曰:一路势甚滂沛”; 《羽猎赋》 “杨用修曰:战国讽谏之妙……策士之雄辩,出以才人之丽笔”。评“郊祀”赋,扬雄《甘泉》开篇,“邵曰:词气闳肆,音节抑扬,宫室之崇宏,郊祀之肃穆,备矣”。评“京都”赋,班固《西都》写建章与未央、昭阳宫室,“方曰:视角不同见势”; 《东都》写“天子受四海图籍”一段,“何曰:此段盛称王会之礼,何等气象”;张衡《西京》 “昔者大帝说秦穆公”一段,“孙曰:此意尤奇,语腴劲”; 《东京》写朝会礼,“邵曰:板重之事,言之磊落……何等笔力”。(4)于光华辑:《重订文选集评》,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 年版,第327、337、363、354、305、166、175、187、216 页。合观诸评,突出一“势”字,即笔势、气势,而此“势”字何来,《汉书·地理志下》有司马相如“游宦京师”而“文章冠天下”的记述,这“文章”之“冠”,关键在“游宦京师”,因为汉赋之“势”,是由以京师为中心的时代精神所激发,具特定历史意义的“汉势”。

汉赋骋汉势首在武帝朝的游猎之作,具体而言就是司马相如赋写“天子游猎”。赋由“子虚”“乌有”“亡是公”三位假托人物的夸饰言说构篇,于辩言间呈现物象与作为,始终贯穿着相承而迭起的“斗势”,即由子虚夸言“楚王田猎”的逞势,经乌有夸言“东海之滨”的增势,再到天子代言亡是公纵横叙述“天子游猎”及“上林苑”风采以束势,完成由诸侯之势到天子之势的转化。兹录《上林赋》中描写“背秋涉冬,天子校猎”一段中的几句:

鼓严簿,纵猎者,河江为阹,泰山为橹,车骑雷起,殷天动地,先后陆离,离散别追,淫淫裔裔,缘陵流泽,云布雨施。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罴,足野羊;蒙鹖苏,绔白虎,被班文,跨野马,凌三嵕之危,下碛历之坻,径峻赴险,越壑厉水。(5)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 年版,第127 页。

如果说赋中的“生貔豹,搏豺狼”等写的是天子校猎的具体行为,则诸如“河江为阹,泰山为橹”“凌三嵕之危,下碛历之坻”等描绘,显然属于夸张造势。同样手法,赋在描写天子校猎后,转述上林苑歌舞之盛“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巴渝宋蔡,淮南干遮……荆吴郑卫之声,韶濩武象之乐,阴淫案衍之音,鄢郢缤纷,激楚结风”,也是会聚众“象”而为一“体”,衬托天子歌舞的气势。天子冬猎“上林”是史实(6)按:《三辅黄图》卷四引《汉旧仪》:“上林苑方三百里,苑中养百兽,天子秋冬射猎取之。”引自何清谷《三辅黄图校释》,中华书局2005 年版,第230 页。,赋家笔下的“上林苑”却为壮势而夸张,所以宋人程大昌评其“左苍梧,右西极”“日出东沼,入乎西陂”等谓“盖该四海而言之”(7)程大昌:《演繁露》,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852 册,第162 页。。对此,历史学家也或征其实,或虚其词,如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卷一百十七《司马相如列传》于《上林赋》中“离宫别馆,弥山跨谷”,考证引凌稚隆语: “ 《长安志》:上林,秦旧苑也,武帝始广开之。 《汉旧仪》谓广长三百里,离宫七十所,容千乘万骑。 《关中记》谓苑门十二,中有苑三十六,宫十二,观二十五,则规制之宏侈可知矣。”又于“出乎椒丘……”一段,考证引中井积德曰: “椒丘、桂林,并非地名,特借美称于所植耳。洲淤、泱漭,亦非地名,只谓有洲有渚之地,广大无边之野耳。”(8)司马迁著、(日)泷川资言会注考证:《史记会注考证》,北岳文艺出版社1999 年影印本,第4738、4729 页。无论是“规制之宏侈”的史实,还是“广大无边之野”的夸写,皆赋家为骋势而作出的选择。元人祝尧在《古赋辩体》卷三《两汉体上》中以《子虚赋》为例,评述汉大赋的创作:

取天地百神之奇怪,使其词夸;取风云山川之形态,使其词媚;取鸟兽草木之名物,使其词赡;取金璧彩缯之容色,使其词藻;取宫室城阙之制度,使其词壮。(9)祝尧:《古赋辩体》,载王冠辑《赋话广聚》第二册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 年版,第153、154 页。

这是赋家体物呈象以骋势所作排列组合达到的特有艺术效果。而由游猎赋发端,在继后的郊祀、京都题材的赋中,又反复推演着这种书写方法。

汉赋为什么要因文骋势,需从两个层面来解释其原因。第一个层面是从赋的语象观其创作技艺。如司马相如描写天子游猎,有两个视点值得关注:

其一,因楚风而成汉势。据《北堂书钞》引曹丕《论屈原相如赋》云: “优游案衍,屈原之尚也;穷侈极妙,相如之长也。”(10)虞世南编:《北堂书钞》,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889 册,第485 页。区别屈、马,一以“优游案衍”,一以“穷侈极妙”,其因承变化已寓其中。又如清人张裕钊评《子虚赋》: “骚赋胜处,最在瑰玮闳奇,倜傥骏迈,峭逸嫖姚,不可名状。而司马长卿尤以气胜,其空中设景布阵,最虚眇阔达,前后一气嘘吸,回薄鼓荡,如大海回风,洪涛隐起,万里俱动,使人目眩而神傥。”(11)徐树铮辑:《诸家评点古文辞类纂》(五),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 年版,第279 页。其言“瑰玮闳奇”乃骚赋长处,是由楚风而来,至于“回薄鼓荡”等话语,又内涵了相如赋“气胜”呈现的汉势。继后的汉赋作手多延续其法,以骋势以彰语象。如游猎之作,扬雄《羽猎》写汉天子游猎“天子乃以阳朝出乎玄宫”“若夫壮士慷慨,殊乡别趣,东西南北,骋耆奔欲”“贲育之伦……以万计”的几段文字描写,无不夸势到极致。再看郊祀题材,如扬雄《甘泉赋》中“敦万骑于中营兮”一段,是借游猎之势写祀礼;又如对甘泉宫的描写:

大厦云谲波诡,嶊嶉而成观,仰撟首以高视兮,目冥眴而亡见。正浏滥以弘惝兮,指东西之漫漫,徒回回以徨徨兮,魂固眇眇而昏乱。据軨轩而周流兮,忽軮轧而亡垠。(12)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版,第53 页。

以虚笔写实物,无非骋势。至于京都赋,是综合游猎与郊祀等政教行为,属于天子“物事”的整体书写,关键词是“京师”与“皇汉”,李善注“京”引《公羊》谓“大也”,李贤注“皇”“大也”(13)刘跃进著、徐华校:《文选旧注辑存》,凤凰出版社2017 年版,第34、37 页。,以“大”骋“势”,也是构画汉帝国的图式。如班固《西都赋》开篇写长安形胜:

左据函谷二崤之阻,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众流之隈,汧涌其西。华实之毛,则九州之上腴焉;防御之阻,则天地之奥区焉。是故横被六合,三成帝畿:周以龙兴,秦以虎视,乃至大汉受命而都之也……天人合应,以发皇明。

《东都赋》叙述洛阳建都:

圣皇乃握乾符,阐坤珍,披皇图,稽帝文,赫然发愤,应若兴云,霆击昆阳,凭怒雷震。遂超大河,跨北岳,立号高邑,建都河洛。(14)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 年版,第22、23、30 页。

前以“龙兴”“虎视”衬托“大汉受命”的建都气象,归于“以发皇明”;后以“霆击”“雷震”之拨乱反正的渲染,夸大其词,张扬“建都河洛”的态势。

其二,变秦气而为汉势。考汉初文章,历文、景、武三世最能张势者有三家,即贾谊《过秦》之论、董仲舒“对策”之文、相如“游猎”之赋。对贾、董文风,前人以“秦气”与“周文”区分,如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二以贾谊仅重“势”,董文兼重“道”,认为董氏得如“周公之告”的传统,故“未尝贬道以诱之易从”;批评贾谊“去李斯之言也无几”(15)王夫之:《读通鉴论》,中华书局1975 年版,第37 页。,虽纵横排阖,实多“秦气”。倘对照贾、董之文再看相如之赋,其与“秦气”“周文”的不同处在“汉势”,这成为汉代赋家一脉相承的创作风格。而三类题材赋的张势之笔,较多聚焦武帝朝。如班固《西都赋》中“十二之通门”,李善注引《汉宫阙疏》 “长安九市”,彰显的是武帝朝的气象;又如“尔乃期门佽飞”一段,李贤注谓“前汉武帝上林游猎事”(16)刘跃进著、徐华校:《文选旧注辑存》,凤凰出版社2017 年版,第105 页。,显然是对相如赋写天子游猎的摹写与追忆。最典型的是扬雄《长杨赋》中对武帝功绩一段浓墨重彩的描绘:

其后熏鬻作虐,东夷横畔。羌戎睚眦,闽越相乱。遐萌为之不安,中国蒙被其难。 于是圣武勃怒,爰整其旅,乃命票卫,汾沄沸渭,云合电发,猋腾波流,机骇纷轶,疾如奔星,击如雷霆,砰轒辒,破穹庐,脑沙幕,髓余吾,遂猎乎王廷……是以遐方疏俗,殊邻绝党之域,自上仁所不化,茂德所不绥,莫不跷足抗手,请献厥珍。使海内澹然,永亡边城之灾,金革之患。(17)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版,第124 页。

如果对应相如《上林赋》“天子游猎”的描写,一为现实情形的展现,一为历史功绩的追写,皆以武帝事迹来彰显汉势。

第二个层面是从赋骋汉势观其历史事件。聚焦武帝时代,最重大的事件就是“削藩”与“抗匈”。汉代立国忧患,文景前畏外戚,文景中畏藩国,藩国势力的强大,直逼中央的权威。也因此,景帝朝御史大夫晁错主张削藩,结果导致“请诛晁错,以清君侧”的七国诸侯反叛。而早在文帝朝,贾谊上疏陈政事所谓“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以揭示当时困扰西汉帝国的九大矛盾问题,首两项就是诸侯割据与匈奴侵扰。与之相应,文景之世汉文学分散在诸侯王国,最突出的是吴王濞、淮南王安与梁孝王武所搜罗的文士集团,这一现象到武帝朝才有根本改变。在政治上,武帝于元朔二年采用主父偃进献的“推恩”之策,试行《推恩令》: “诸侯王或欲推私恩分子弟邑者,令各条上,朕且临定其号名。”(18)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 年版,第1071 页。其策综合了贾谊“众建诸侯以少其力”的“分”法与晁错“削其支郡”的“削”法,从而瓦解诸侯王国的势力,为中央集权铺平道路。对应司马相如的人生经历与辞赋写作,其处境由藩国(梁国)到中央朝廷,其创作由写“诸侯之事”的《子虚》到表彰“天子之义”的《上林》,正昭示了这一转变。落实到文本,就是《上林赋》中“亡是公”的开场白:

楚则失矣,而齐亦未为得也。夫使诸侯纳贡者,非为财币,所以述职也;封疆画界者,非为守御,所以禁淫也。今齐列为东藩,而外私肃慎,捐国逾限,越海而田,其于义固未可也。且二君之论,不务明君臣之义,正诸侯之礼,徒事争于游戏之乐,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扬名发誉,而适足以贬君自损也。(19)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 年版,第123 页。

赋中接着对齐、楚两藩国使者的批评,是“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的夸饰描绘,其对汉廷之“势”的表彰,前提在于对齐、楚藩国之“大”的贬削。

汉武帝一朝的“抗匈”战争,昭然史册。自汉高祖北征匈奴,遭“平城之围”,几乎全军覆没,经惠帝朝冒顿遗书污辱吕后,文、景之世虽休生养息,对匈奴的妥协政策体现于和亲与岁贡,极大阻碍了汉廷的外部发展空间。相反,匈奴则是“日以骄,岁入边杀略人民甚众”,汉廷却“所给备善则已,不备,苦恶,则候秋熟,以骑驰蹂而稼穑耳”(20)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 年版,第2901 页。。其情形诚如贾谊所说“匈奴谩侮侵掠,至不敬也,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汉岁致金絮彩缯以奉之”(21)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2240 页。。缘此,武帝倡《春秋》公羊学“君子复九世之仇”的精神,下《欲伐匈奴诏》 “朕饰子女以配单于,金币文绣赂之甚厚,单于待命加嫚,侵盗亡已,边境被害,朕甚闵之。今欲举兵攻之”(22)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162 页。按《文馆词林》题作《欲伐匈奴诏》。,对匈政策由防御转向进攻,经四次大规模的抗匈之战,到元狩四年的“漠北之战”,终成胜局。如此对读扬雄《长杨赋》“圣武勃怒……猎乎王廷”的描写,是典型的抗匈战事的颂歌。因为“削藩”与“抗匈”奠定了刘彻的一代事业,所以汉人追述其事,多不因武帝晚年“巫蛊之祸”等失政行为而抹煞其功,如桓谭《新论·识通》认为: “汉武帝材质高妙,有崇先广统之规,故即位而开发大志,考合古今,模范前圣故事,建正朔,定制度,招选俊杰,奋扬威怒,武义四加,所征者服,兴起六艺,广进儒术,自开辟以来,惟汉家为最盛焉。故显为世宗,可谓卓尔绝世之主矣。”(23)桓谭撰、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中华书局2009 年版,第43 页。所谓“汉家最盛”的“绝世之主”,实与汉大赋纵笔以骋汉势潜符默契。

值得玩味的是,以相如为代表的大赋作手,无不以骋汉势见气象,却又无不以“讽喻”隐其志,造成了赋家的夸势与俭德的矛盾,这也是汉史始终存在的问题。如《汉书·高祖纪》记述萧何治未央宫成,“上见其壮丽,甚怒,谓何曰: ‘天下匈匈,劳苦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过度也!’何曰: ‘……天子以四海为家,非令壮丽亡以重威。’”(24)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64 页。不妨再看张衡《西京赋》中有关百戏表演的描绘,所谓“大驾幸乎平乐,张甲乙而袭翠被。攒珍宝之玩好,纷瑰丽以侈靡。临迥望之广场,程角抵之妙戏”一节文字(25)张衡著、张震泽校注:《张衡诗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年版,第77 页。,对应《汉书·武帝纪》中“(元封)三年春,作角抵戏,三百里内皆来观”的景象(26)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194 页。,表现的正是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的态势,这种时代风华并不是赋家讽喻心志所能改变的。所以清人沈德潜《赋钞笺略序》引《西京杂记》中“相如曰”语“赋家之心,包括天地,总览人物”,认为“古来赋手,类皆耽思旁讯,铺采摛文,元元本本,骋其势之所至而后已”(27)沈德潜著、潘务正等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年版,第2007 页。。“骋其势”,是赋家主张,也是时代的文运。到汉末崔寔《政论》说“自汉兴以来,三百五十余岁矣,政令垢玩,上下怠懈,风俗彫敝,人庶巧伪,百姓嚣然,咸复思中兴之救矣”(28)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 年版,第1726 页。,汉势已衰,文运自变,“骋其势”的大赋作品的衰落,自是历史必然。

二、体国经野明汉统

对汉赋骋辞大篇,刘勰《文心雕龙·诠赋》推述以“体国经野,义尚光大”,其“体国经野”语源《周礼·地官·序官》: “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乃立地官司徒,使帅其属而掌邦教,以佐王安扰邦国。”孙诒让引《大宰》六典云: “二曰教典,以安邦国,以教官府,以扰万民”以训其义。(29)孙诒让撰、王文锦等点校:《周礼正义》,中华书局1987 年版,第641 页。如果对应《国语·周语》“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一段话语(30)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中华书局2002 年版,第11、12 页。,“体国经野”正是“王政”的象征,而赋家作为王政的形象代言(王言),同样起着建国安民的宣扬功用,何焯评《两都赋》“赋学之盛,关系国家制作”(31)于光华辑:《重订文选集评》,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 年版,第156 页。,是这一思想的传承。借用《周礼》用语评论汉赋,衔接的是由周政到汉政的转化,内涵了汉统对周统的继承。而行“政”续“统”,关键在“礼”,《汉书·礼乐志》或从反面加以警醒,谓“今大汉继周,久旷大仪,未有立礼成乐,此贾谊、仲舒、王吉、刘向之徒所为发愤而增叹也”;或从正面赞述,谓“至武帝定郊祀之礼……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32)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1075 页。。这其中又隐示了由周“诗”到汉“赋”的线索,即班固《两都赋序》所说“昔成康没而颂声寖,王泽竭而诗不作……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兴废继绝,润色鸿业”(33)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 年版,第21 页。。于是西汉武、宣之世的“崇礼官”与东汉之世从光武再造汉统到明帝“永平制礼”,成为赋家的关注重点。

相如赋“上林”,是天子游猎礼的昭示,后续作品继写武帝故事亦多,如扬雄《甘泉赋》写汉成帝行祭甘泉以“求嗣”,其中有关祀“太一之神”,则是影述武帝故事。(34)按:有关史事详《汉书· 郊祀志》载元光年间“亳人谬忌奏祀泰一方”及武帝置“泰一”于“五帝”神之上的祭祀礼仪。在班、张京都赋中,写“西都”部分的礼仪,大多为武、宣故事,如班固《西都赋》 “尔乃盛娱游之壮观,奋泰武乎上游”一段写武帝之武功,“于是天子乃登属玉之馆,历长杨之榭”一段写宣帝之畋礼。又如张衡《西京赋》历述“天子乃驾雕轸,六骏驳”的游猎礼与“大驾幸乎平乐……程角抵之妙戏”的百戏表演,也是写武帝时的礼仪。至于东京描写,则多关注“永平制礼”,却也不乏由“西”而“东”的汉家统绪。例如张衡《东京赋》描写郊祀情形:

《文选》李善注引“ 《白虎通》曰: ‘祭天必在郊者,天体至清,故祭必于郊,取其清洁也。’ 《周礼》曰:‘以正月上辛,郊祀。告于上帝,祭天而郊,以报去年土地之功。’”(36)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 年版,第58 页。赋中言“奉禋祀”,取意《周礼·春官·大宗伯》 “以禋祀昊天上帝”,影写周制,明辨汉祀。其间喻示的汉统意义,可佐证以东汉邓耽《郊祀赋》残文: “咨改元正,诞章厥新,丰恩羡溢,含唐孕殷。承皇极,稽天文,舒优游,展弘仁,扬明光,宥罪人。群公卿尹,侯伯武臣,文林华省,奉贽厥珍。夷髦卢巴,来贡来宾。玉璧既卒,于斯万年。穆穆皇王,克明厥德。应符蹈运,旋章厥福。昭假烈祖,以孝以仁。自天降康,保定我民。”(37)徐坚等:《初学记》卷十三,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321 页。强调的“承皇极”“穆穆皇王”“昭假烈祖”,是以“统”明郊,“奉贽厥珍”“来贡来宾”与“自天降康,保定我民”,又是以“郊”示德,安远惠民,正与移《周礼》 “体国经野”于赋域的意义相同。这又需说明一个问题,“郊祀”为古老祭天传统(38)参见李学勤:《释“郊”》,《文史》第三十六期,中华书局1992 年版第7 至10 页。,然殷、周祭天,多配以先祖,实以追奉先祖的庙祭为主,到汉武帝朝,董仲舒答张汤问明确提出“礼,三年丧,不祭其先,而不敢废郊,郊重于宗庙,天尊于人也”(39)董仲舒:《春秋繁露· 郊事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年版,第86 页。,其“郊”重于“庙”,“天”尊于“人”,是典型的“奉天承运”的帝国宗教祭祀传统,也是汉帝国一统态势的彰显。如果说在武帝朝这种以“天”(天运)抑“人”(刘姓)的思想是当时天道圣统的反映,其与“削藩”政策紧密相关,那么“郊祀”在汉代的承续过程中,又有着向宗法圣统的归复,具有了保“刘汉”宣“正统”的功用,而赋家的描写也围绕这一轴心展开。

汉统缘自汉业,赋家描述的汉礼,是“继天地,体阴阳,而慎主客,序尊卑、贵贱、小大之位,而差内外、远近、新故之级”的功业写照(40)董仲舒:《春秋繁露· 奉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年版,第58 页。,司马相如《喻巴蜀父老书》最早用文学化语言描述汉业与汉统,“贤君之践位也……必将崇论宏议,创业垂统,为万世规。故驰骛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参天贰地”,并将“创业垂统”赋予当朝帝王的使命,即“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41)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 年版,第3050、3051 页。。元封五年武帝诏书又转述其语“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42)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197 页。,为立业树统张帜。与这一思想吻合的是董仲舒对天人策强调的“ 《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43)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2523 页。

纮。作为“大一统”思想的当朝实施者的汉武帝,也因此受到汉史的充分肯定,如《汉书·武帝纪赞》所述“汉承百王之弊……(武帝)绍周后,号令文章,焕焉可述”,《宣帝纪》载本始二年五月诏彰武帝功业,六月“尊孝武庙为世宗庙”。如果说相如赋“上林”假托“亡是公”宣扬朝廷大业与董仲舒倡《春秋》公羊学赞述王朝“一统”思想,更多地体现了当时“削藩”与“抗匈”的政略,那么降及宣、元以后学者的指向与赋家的描述又明显发生变化,对汉统的担忧与赞述,已转向宫廷内的“外戚”与“宦官”。这一历史的转折点仍在对武帝得失的评价,尤其是元、成庙议对“武庙”之尊毁的讨论。当时韦玄成、刘歆等均有陈词,如刘歆《武帝庙不宜毁议》认为,武帝“功德皆兼有焉”,并列举其南灭百越、北攘匈奴、东伐朝鲜、西伐大宛,以及“兴制度,改正朔,易服色,立天下之祠,建封禅,殊官号,存周后,定诸侯之制,永无逆争之心”的确立汉室统绪的作为,持“不毁”之议。(44)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3125—3127 页。这一争议在赋家笔下的反映,仍集中于扬雄的《长杨赋》。该赋共分五段:首段序以明“讽”,二段借“子墨客卿”语引出“翰林主人”的答词,展开赋中议论,三、四、五段均为“主人”的说辞,为全篇主构,演绎的正是有关汉统的讨论。这段说辞有四个视点:

昔有强秦……群黎为之不康。于是上帝眷顾高祖,高祖奉命,顺斗极,运天关,横钜海,漂昆仑……展民之所诎,振民之所乏,规亿载,恢帝业;……逮至圣文……躬服节俭……;其后熏鬻作虐,东夷横畔,羌戎睚眦,闽越相乱,遐萌为之不安,中国蒙被其难。于是圣武勃怒,爰整其旅……使海内澹然,永亡边城之灾,金革之患;今朝廷纯仁……奉太宗之烈,遵文武之度,复三王之田,反五帝之虞。(45)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版,第120—129 页。

赋中除了“朝廷纯仁”指当朝成帝,前述高祖、文帝、武帝的功业,是典型的“汉统”书写。从这段赋文可探述三点:其一,赋中“三帝”(高、文、武)功业的描写,最夸赞的是武帝一段,这与当时“庙议”对武帝的评价相关,而赋家褒扬武帝功业的态度,表现出的是以“汉势”撑起“汉业”而归于“汉统”的历史观。其二,赋中呈现的“汉统”继“周统”思想,构成特有的书写模式,即仿效周典之《尚书·无逸》与《诗·大雅·皇矣》与的章法,以“周三王”之功对应“汉三帝”之业。例如《皇矣》诗共有八段文字,举两则如次:

皇矣上帝,临下有赫,监观四方,求民之莫。维此二国,其政不获。维彼四国,爰究爰度。上帝耆之,憎其式廓,乃眷西顾,此维与宅。

帝谓文王,无然畔援,无然歆羡,诞先登于岸。密人不恭,敢距大邦,侵阮徂共。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按徂旅,以笃于周祜,以对于天下。(46)朱熹集传、方玉润评:《诗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年版,第298、299 页。

第一则“上帝耆之”为《长杨赋》 “上帝眷顾高祖”一段所本,第二则“帝谓文王”为赋中“熏鬻作虐……圣武勃怒”一段所本,诗中历述太王、王季、文王之“功”,也是赋文历述高祖、文王、武帝之“功”拟效的模式。相应的是汉人诠释《诗·周南·关雎》为“后妃之德”,即“周室三母”太王妃太姜、王季妃太任与文王妃太姒。比如太姒,《大雅·大明》诗记述文王“亲迎于渭,造舟为梁,丕显其光”; 《思齐》则赞曰“太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刘向《列女传》对太姒“母仪”形象的塑造是“仁而明道”,功德是“文王治外,文母治内”,“旦夕勤劳,以进妇道”,“教诲十子,自少及长,未尝见邪僻之事”(47)王照圆撰、虞思徵点校:《列女传补注》,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年版,第15 页。。其三,由武帝的功业衍说汉统,赋列“三帝”是一种追溯,与相如赋“上林”专述武帝一朝有了变化,这使西汉后期乃至东汉赋家述汉统,无不越武帝而尊高祖,以树立“刘汉”的正统观。

这一转变的契机,是扬雄《长杨赋》对汉“三帝”的推尊,其直接的政治意涵,是帝统的衰弱与外戚擅政的史实。如果对应扬雄的《甘泉赋》中的描写,如“袭璇室与倾宫兮”喻指夏、商之衰亡(48)《晏子春秋· 内篇· 谏下》:“夏之衰也,其王桀痛弃德行,作为璇室玉门;殷之衰也,其王纣作为顷宫灵台。”吴则虞《晏子春秋集释》,中华书局1962 年版,上册,第142 页。,“屏玉女而却宓妃”讥讽汉成帝宠幸赵婕妤之事(49)徐树铮辑《诸家评点古文辞类纂》(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 年版,第332 页)引录吴至父评《甘泉赋》:“是时赵昭仪方大幸,每上甘泉常法从在属车间,豹尾中,故聊甚言车骑之众,参驾之丽,非所以感动天地,逆厘三辰。又言屏玉女,却宓妃,以微戒斋宿之事。”,可知赋者对时势的忧虑。对此,汉史有一解读,即《汉书·外戚传》所谓“桀之放也用末喜……纣之灭也嬖妲己,幽王之禽也淫褒姒”(50)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3933 页。,这以“三妃”(末喜、妲己、褒姒)之“败”对应前述“三妃”(太姜、太任、太姒)之“德”,依着“三帝”之兴亡,极有深意。汉成帝继位,委政外戚王凤,宠幸赵飞燕姊妹,谷永诏对忧“汉兴九世”将中衰,且“久无继嗣,数为微行,多近幸小臣,赵、李从微贱专宠”(51)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3465 页。,已然直白。而在扬雄元延间献《长杨赋》前约十年的阳朔元年,梅福因京兆尹王章弹劾外戚王凤被定罪论死上疏建言,戟指“外戚”将乱汉统的危机:

昔高祖纳善若不及,从谏若转圜……孝文皇帝起于代谷,非有周召之师、伊吕之佐也,循高祖之法,加以恭俭……孝武皇帝好忠谏,说至言,出爵不待廉茂,庆赐不须显功……汉家得贤,于此为盛……方今君命犯而主威夺,外戚之权,日以益隆,陛下不见其形,愿察其景。……今乃尊宠其位,授以魁柄,使之骄逆,至于夷灭,此失亲亲之大者也。(52)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2917—2918 页。

其“高祖”“孝文”与“孝武”三帝的书写,实启扬雄赋的章法,而“失亲亲之大”,是对“其位”潜移于外戚的隐忧。由“武帝”追尊“高祖”,也成了文士尊统书写的模式。如《汉书·叙传》录班彪《王命论》述汉统,“帝王之祚,必有明圣显懿之德,丰功厚利积累之业,然后精诚通于神明,流泽加于生民。……高祖其兴也有五:一曰帝尧之苗裔,二曰体貌多奇异,三曰神武有征应,四曰宽明而仁恕,五曰知人善任使”(53)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4208—4211 页。,是对高祖兴汉的夸饰。班固《高祖颂》 “汉帝本系,出自唐帝,降及于周,在秦作刘,涉魏而东,遂为丰公”(54)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 年版,第612 页。,颂其开创之功并梳理汉统的由来。考察西汉自吕后以来,外戚干政不断,如《汉书·惠帝纪赞》史臣就感叹: “宽仁之主,遭吕太后亏损至德,悲夫。”(55)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92 页。武帝少时,窦氏、王氏相继擅政,迨其亲政,尚武雄强,朝无外戚之患,然所用征伐匈奴三大将卫青、霍去病、李广利皆外戚,晚年托孤霍光,外戚以大将军执政事,聚财亦有过王者,如邓氏“钱布天下”(56)桓宽撰集、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中华书局1992 年版,第57 页。,成西汉中后期的政治生态,并终结于王莽移祚。清人赵翼论“两汉外戚之祸”云:“两汉以外戚辅政,国家既受其祸……推原祸本,总由于柄用辅政,故权重而祸亦随之。”(57)赵翼著、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校证》,中华书局2013 年版,第67—68 页。由此我们再看班固继《高祖颂》而写的《南巡颂》,是歌颂汉光武帝“惟汉再受命”的功业,乃“既禘祖于西都,又将祫于南庭”(58)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 年版,第612 页。。“高祖”的开创与“光武帝”的再造,构成东汉赋家笔下汉统追索的重点。如班固《西都赋》中的“强干弱枝”语,李贤注“强干,帝室;弱枝,诸侯”; “佐命则垂统”语,李善注引孟子“创业垂统”说,李贤注“统,业也”,是对西汉统绪的强调。其《东都赋》“大汉之开元”,五臣注“建万代之业”,“于是圣皇乃握乾符,阐坤珍”之“圣皇”,李善注引《东观汉记》光武帝于王莽末起兵光复汉室故事,以阐明其“系唐统,接汉绪”的大汉帝系(59)按:班固赋中的“系唐统,接汉绪”的一段描写,是宣、元之后新五德终始说命题下“汉承尧后”,有火德之运的表述,详参蒋晓光《五德终始说与〈两都赋〉》,《社会科学》2015 年第5 期。。在某种意义上,班、张对“两都”或“二京”的书写,就是对高祖开辟与光武之“汉统”的构建与绘饰。

再看张衡《南都赋》写光武故里,在极尽景事描绘后,转于 议论,所言“奉先帝而追孝,立唐祀乎尧山”,李善注引皇甫谧语“尧始封于唐,今中山唐县是也。后徙晋阳。及为天子,都平阳”(60)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 年版,第72 页。,是继汉人所谓“汉承尧后”,应“火德”以得“天统”的旧说,与班固《两都赋》的描写契合。而论其功业,仍聚焦于“高祖阶其涂,光武揽其英”之创业垂统。观赋中“方今天地之睢剌……真人革命之秋”一段,胡绍煐《文选笺证》引朱超之语:

建始以来,黄雾四塞,青蝇集殿,星贯紫微,铁飞沛郡,地震山崩,江竭河溢,史不绝书,正天地睢剌之时。其时赵氏内乱,外家擅朝,所谓帝乱其政,实指成帝而言,降及哀、平,新莽肆乱,遂为真人革命之秋。(61)胡绍煐撰、蒋立甫校点:《文选笺证》,黄山书社2014 年版,第127 页。

结合光武帝登基祝文中批“王莽篡位”,三年己酉诏谓“祖宗之灵,士人之力”,以及《后汉书·光武纪赞》 “於赫有命,系隆我汉”语(62)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 年版,第22、33、87 页。,可见对其继绝续统之功的赞美,前提是历时已久的外戚干政。从“高祖阶其涂,光武揽其英”的说法,看东汉赋家“帝王中心”的思想,或出于直接的道白,或出于某种象征性的语言,如对“紫宫”的描写。试举赋例两例:

左欃枪右玄冥兮,前熛阙后应门。阴西海与幽都兮,涌醴汩以生川。蛟龙连蜷于东厓兮,白虎敦圉乎昆仑。览樛流于高光兮,溶方皇于西清……闶阆阆其寥廓兮,似紫宫之峥嵘。(63)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版,第56 页。

出紫宫之肃肃兮,集太微之阆阆。命王良掌策驷兮,逾高阁之锵锵。建罔车之幕幕兮,猎青林之芒芒。弯威弧之拨剌兮,射嶓冢之封狼。观壁垒于北落兮,伐河鼓之磅硠。乘天潢之泛泛兮,浮云汉之汤汤。倚招摇摄提以低回剹流兮,察二纪五纬之绸缪遹皇。(64)张衡著、张震泽校注:《张衡诗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年版,第230 页。

前一则是扬雄《甘泉赋》中有关甘泉宫位置的描写,这里突出“紫宫”并对应赋首所列“钩陈六星”(皆在紫微宫),意在居中位之帝王(配帝居,象太一)“拓迹开统”的功业。后一则是张衡《思玄赋》中有关星际游历的描写,列举有“紫宫”“太微”“王良”“驷”“罔车”“青林”“威弧”“封狼”“壁垒”“北落”“河鼓”“天潢”“招摇”“摄提”“二纪”“五纬”等星座名,突出“紫宫”的中心位置。这种天体中心观在《楚辞·远游》 “召丰隆使先导兮,问大(太)微之所居”与司马相如《大人赋》“使五帝先导兮,反太一而从陵阳”均有言说,但赋家将其落实到政统,却别有深意。如果说扬雄赋对“紫宫”的宣扬与前述外戚干政有关,那么张衡赋的描写,则通过紫宫(帝位)的说辞,表达出对东汉宦官执权的批判。据《后汉书·宦者列传》记述“ 《诗》之《小雅》,亦有《巷伯》刺谗之篇”,而汉自和帝后“中官始盛”,故史者论曰: “自古丧大业绝宗禋者,其所渐有由矣。”(65)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 年版,第2507 页。我们对照张衡作赋背景,汉顺帝“尝问衡天下所疾恶者。宦官惧其毁己,皆共目之。衡乃诡对而出……作《思玄赋》”(66)《后汉书· 张衡传》,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 年版,第1914 页。;再看他《上陈事疏》列举宦官谓“因德降休,乖失致咎,天道虽远,吉凶可见。近世郑(众)、蔡(伦)、江(京)、樊(丰)、周广、王圣,皆为效矣”(67)张衡著、张震泽校注:《张衡诗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年版,第351 页。;回观赋中描述的“窦号行于代路兮,后膺祚而繁庑……文断袪而忌伯兮,阉谒贼而宁后”一段文字,又兼括外戚(如汉文窦后)与宦官(如寺人勃鞮),以为保持汉统的心腹大患。汉统建于汉礼,后人作赋亦多追念,如沈德潜撰《临雍赋》序赞天子“郊祀天,报生物功也;社祀地,报成物功也”,赋文则列举汉代史事“昔汉高之过鲁,祠太牢以明禋;繄武皇之建学,得遗经于棘榛。越建武之崇儒,诏温恭而讨论;洎永平之拜老,亲飨射于成均”(68)沈德潜著、潘务正等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年版,第1113 页。,罗列“高祖”“武帝”“光武”与“明帝”,岂非汉赋述“统”的概括与影写。

三、依经立义建汉德

汉代赋家重视“汉统”,外现为“汉势”,是气象的展示,内敛在“汉德”,是精神的蕴涵,考察其建“德”原由及理想,又依违于汉代文士依经立义的学术背景。先看汉赋中有关“德”的几则书写:

亡是公曰“徒事争于游戏之乐,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悲《伐檀》,乐乐胥;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德隆于三皇,功羡于五帝。……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 (司马相如《上林赋》)

大夫曰……被有德之君,则不为害。今君荒于游猎,莫恤国政,驱民入山林,格虎于其廷。妨害农业,残夭民命。政国其必乱,民命其必散。国乱民散,君谁与处。 (孔臧《谏格虎赋》)

大汉承弊以建德,革厥旧而运修。准令宜以就制,因兹势以立基,盖可以诘非司邪,括执喉咽。季末荒戍,堕阙百年,天闵群黎,命我圣君,稽符皇乾,孔适河文,中兴再受,二祖同勋。永平承绪,钦明奉循,上罗三关,下列九门,会万国之玉帛,徕百蛮之贡琛。 (李尤《函谷关赋》)

功绩存乎辞,德音昭乎声。物以赋显,事以颂宣。 (王延寿《鲁灵光殿赋》)(69)引自费振刚、胡双宝、宗明华辑校《全汉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年版,第62—68、115、376、527 页。

这种建德思想在班固的《两都赋序》中得以系统论述: “昔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大汉初定,日不暇给,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70)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 年版,第21、22 页。所谓“成康”,指周史,“雅颂”指周诗,故班固论“通讽谕”与“尽忠孝”的美刺两端指向“德”时,隐含了由汉德追奉周德的历程。

考“汉德”一词,初见司马相如论汉代功业在“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夷,继周氏之绝业”,并假托诸大夫称颂之语: “允哉汉德,此鄙人之所愿闻也。”(71)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 年版,第3051、3053 页。继后如扬雄《法言·孝至》有关“汉德其可谓允怀矣。黄支之南,大夏之西,东鞮、北女,来贡其珍”一段赞词(72)汪荣宝著,陈仲夫点校:《汉言义疏》,中华书局1987 年版,第546 页。。汉人尊汉德的历史合法性,关键在取效周德,如《汉书·律历志》所载“汉高祖皇帝著《纪》,伐秦继周。木生火,故为火德。天下号曰‘汉’”(73)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1023 页。,实为汉统继周统的天命书写。这在赋家笔下,又尝以文本拟效的方式呈现,如扬雄《羽猎赋》 “非章华,是灵台”,李善注: “言以楚章华为非,而以周灵台为是。”(74)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 年版,第134 页。灵台是《诗·大雅》篇名,《毛传》: “ 《灵台》,民始附也。文王受命,而民乐其有灵德以及鸟兽昆虫焉。”《郑笺》: “文王受命而作邑于丰,立灵台。”可知所颂乃周王文之“德”。赋家颂周德以明汉德,然赋体之兴恰是周德衰的产物,这又牵涉到周政与“赋”的关联。 《左传》隐公八年引众仲语: “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75)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09 年版,第60、61 页。天子建德,要在行政,如《诗·大雅·烝民》 “明命使赋”、“赋政于外”,实与《国语·周语上》所述“天子听政……瞍赋,矇诵……而后王斟酌”相关,“瞍赋”正是由王政转为王言。于是我们再看先秦文献中的“周德”,较多是谈周德之衰。如《左传》隐公十一年: “王室而既卑矣,周之子孙日失其序。……天而既厌周德矣。”(76)洪亮吉撰、李解民点校:《春秋左传诂》,中华书局1987 年版,第206 页。《国语·周语》载周幽王二年伯阳父曰: “周将亡矣,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77)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中华书局2002 年版,第26、27 页。由此“周德”趋衰论来看汉代赋家倡周德以状汉德,其历史起点恰在“赋”起衰周之世的自拯与重构。

依据汉人“大汉继周”的历史观,后人论学与论赋,多取则于此。如清人李光地《榕村语录》说“秦恶流毒万世……莽后仍为汉,秦后不为周耳。实即以汉继周,有何不可”(78)李光地:《榕村语录》卷二十一《读通鉴纲目》,中华书局1995 年版,第381 页。;何焯评张衡《东京赋》谓“推周制以为发端”(79)于光华辑:《重订文选集评》,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 年版,第211 页。,说明的就是汉人史观以及赋写礼德的思想。对“大汉继周”之“德”,有必要区分汉德与周德的不同,即时代的独特性。例如吾丘寿王于武帝朝汾阴得宝鼎群臣恭贺时说: “臣闻周德始乎后稷,长于公刘,大于大王,成于文武,显于周公。德泽上昭……故名曰周鼎。今汉自高祖继周,亦昭德显行,布恩施惠,六合和同,至于陛下,恢廓祖业,功德愈盛……而宝鼎自出,此天之所以与汉,乃汉宝,非周宝。”(80)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2798 页。考汉德异于周德,既在行政,又缘学理。周人重礼尚德,视“德”为“礼”的核心,到春秋末世,礼乐崩坏,仍尚礼以尊德,如《左传·僖公四年》载楚臣屈完游说齐桓公言“君若以德绥诸侯,谁敢不服”; 《文公十八年》记鲁史克代季文子释“事君之事”谓: “先君周公制周礼曰:则以观德,德以处事,事以度功,功以食民。”(81)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09 年版,第292、633—634 页。发展周公制礼以观德的思想,孔子将“德”归于“仁”,孟子将德归于“义”,是对原始“礼德”观在学理的解析与提升。于是到汉代武帝朝大谈“汉德”,实与“罢黜百家,表彰六经”的文化政策相关,内涵了以儒术为经术,以经术代行政的思想内核。而对汉“德”类同“儒生政治”的破解,又可引证《汉书·元帝纪》有关元帝为太子时“柔仁好儒”,宣帝针对他所说的“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这句话(82)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277 页。,所谓“德教”,就是儒术,这才是赋家反复推述“汉德”的本质所在。后世论汉赋,尝附着经术,如曹三才谓“词赋之内,经术存焉”(83)陆葇评选、沈季友等辑校:《历朝赋格》卷首曹三才《序》,清康熙二十五年刊本。;纳兰性德《赋论》云“经术之要,莫过于三百篇……相如之赋之所以独工于千古者,以其能本于经术故也”(84)纳兰性德:《通志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年影康熙刻本,第555、554 页。。这一历史观落实到赋的书写,如杜笃《论都赋》由汉统开解汉德:

昔在强秦……大汉开基,高祖有勋……太宗承流……是时孝武因其余财府帑之蓄,始为钩深图远之意……故创业于高祖,嗣传于孝惠,威盛于圣武,政行于宣、元,侈极成、哀,祚缺于孝平。传世十一,历载三百,德衰而复盈,道微而复章,皆莫能迁于雍州,而背于咸阳。(85)费振刚、胡双宝、宗明华辑校:《全汉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年版,第267、268 页。

杜笃赋倡言“今国家躬修道德,吐惠含仁,湛恩沾洽,时风显宣”,对应的是“昔在强秦”与“祚缺于孝平”,已点破汉德观又根植于两个历史节点,即秦亡教训与王莽篡统。

“过秦”是汉人继周建德的关键步骤,这既是汉初贾谊《过秦论》与贾山在《至言》批评“(秦)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赋敛重数,百姓任疲,赭衣半道,群盗满山,使天下之人戴目而视,倾耳而听。一夫大呼,天下响应者,陈胜是也。秦非徒如此也,起咸阳而西至雍,离宫三百,钟鼓帷帐,不移而具。又为阿房之殿,殿高数十仞,东西五里,南北千步,从车罗骑,四马骛驰,旌旗不桡。为宫室之丽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聚庐而托处焉”(《汉书·贾邹枚路传》)(86)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2327—2328 页。的论述主旨,也是汉赋作者共同的写作指向。这类书写除了司马相如《哀二世赋》,他如张衡《东京赋》 “秦政利觜长距,终得擅场。思专其侈,以莫己若。乃构阿房,起甘泉,结云阁,冠南山,征税尽,人力殚。……百姓弗能忍,是以息肩于大汉”(87)张衡著、张震泽校注:《张衡诗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年版,第94 页。的言说,均为典型例证。可以说,汉人首创的“过秦”书写,不仅充斥于赋作中,也成为后人言说秦亡教训如杜牧《阿房宫赋》的思想源头与拟效文本。同样,对待王莽“篡汉”及“莽后仍为汉”的历史现实,也成赋家建德视点,在班固的《东都赋》中,“东都主人”答复“西都宾”谓“子实秦人”,张铣注“伤痛之辞”,暗喻秦侈与汉德的分际,赋中“王莽作逆”语,吕向注“以绝汉祚”(88)按:东汉赋文类似“非莽”语甚多,如崔篆《慰志赋》“愍余生之不造兮,丁汉世之中微……六柄制于家门兮,摧王纲以陵迟”,所述即王莽操六柄,摧王纲的史实。;读张衡《东京赋》 “周姬之末……嬴氏搏翼”“西匠营室,目玩阿房”语,李注引薛综说“秦之旧臣”(89)萧统编、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版,第23、59 页。,可知赋家的“过秦”与“非莽”两大视点,是对“暴秦”与“乱莽”的双重惩戒,这也潜隐了汉赋文本书写的变化。

如果说我们论赋家的“汉势”首在汉武帝的功勋(功德),论“汉统”则自然上溯到汉高祖的开辟创建(天德),那么通过上述赋家“过秦”与“非莽”的反思,则又聚焦于汉文帝的仁治思想(俭德),下及于汉明帝“永平制礼”的功勋。如班彪《北征赋》“从圣文之克让兮,不劳师而币加。惠父兄于南越兮,黜帝号于尉他。降几杖于藩国兮,折吴濞之逆邪。惟太宗之荡荡兮,岂曩秦之所图”(90)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 年版,第143、144 页。即对文帝行俭德而显政绩的讴歌。我们看扬雄《长杨赋》中对汉文帝“俭德”的描写:

逮至圣文,随风乘流,方垂意于至宁,躬服节俭,绨衣不敝,革鞜不穿,大夏不居,木器无文。于是后宫贱瑇瑁而疏珠玑,却翡翠之饰,除彫瑑之巧,恶丽靡而不近,斥芬芳而不御,抑止丝竹晏衍之乐,憎闻郑卫幼眇之声,是以玉衡正而太阶平也。(91)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版,第122 页。

《汉书·文帝纪》赞称“仁德”,所载其倡讽谏诏、农本诏、孝悌诏、后元年诏、帝亲农后亲蚕诏等,深明俭德为保统之要,也因此,汉代翼奉认为“汉德隆盛,在于孝文皇帝躬行节俭”(92)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3175 页。,宋人陆游在《跋汉文帝后元年三月诏》云: “汉文此诏,与《诗·七月》《书·无逸》何异?吾以此知文景太平之有自也。”(93)陆游:《陆游集》,中华书局1976 年版,第2283 页。读文帝诏,因“水旱疾疫”而发,其中除了惯见的“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过”类的自谴,更多以问句质疑: “将百官之奉养或费,无用之事或多与?何其民食之寡乏也!夫度田非益寡,而计民未加益,以口量地,其于古犹有余,而食之甚不足者,其咎安在?无乃百姓之从事于末以害农者蕃,为酒醪以靡谷者多,六畜之食焉者众与?”(94)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128 页。如何彰显俭德,在赋家笔下可谓层出不穷,比读扬雄《羽猎赋序》称“不夺百姓膏腴谷土桑柘之地,女有余布,男有余粟”的仁政,特举“文王囿百里”之说,李善注引《孟子》“齐宣王问孟子”故事(95)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 年版,第130 页。,以文王之囿比照文帝之俭,关键在仁德之举。也因此,张惠言评《羽猎赋》云: “羲皇崇节俭,不尚奢丽夸诩。后世圣王罔不同条共贯,驳论者之言明当法古也。”(96)徐树铮辑:《诸家评点古文辞类纂》,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 年版,第348 页。汉代赋家法古,自有选择,这又与其经义思想下的建德观相关。缘此,扬雄在《羽猎赋》中倡导俭德,但于武帝“仁声惠于北狄,武谊动于南邻”又不乏赞词,可是赋的末尾则收以“背阿房,反未央”以“过秦”,以反彰正,寄托讽意。为了调协“讽”与“颂”的矛盾,东汉赋家又将缘饰儒术的德教观回归于汉礼的构建,其中最典型的是对明帝“永平制礼”的称颂。傅毅《七激》认为“汉之盛世,存乎永平”,并作《显宗颂》以扬举明帝礼德,这在班固《东都赋》与张衡《东京赋》中尤多赞述:

至乎永平之际,重熙而累洽。盛三雍之上仪,修衮龙之法服。铺鸿藻,信景铄,扬世庙,正雅乐。人神之和允洽,群臣之序既肃。……光汉京于诸夏,总八方而为之极(《东都赋》)

逮至显宗,六合殷昌。乃新崇德,遂作德阳。启南端之特闱,立应门之将将。昭仁惠于崇贤,抗义声于金商。 (《东京赋》)(97)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 年版,第31、32、55 页。

班、张赋中以“永平”“显宗”启引,历述朝正、郊祀、大傩诸礼,是典型的将汉赋的“势”与“统”而归于“礼”,以汉礼昭汉德。

汉赋貌似存在“讽”与“颂”的矛盾,却真实地反映了汉史。我们可以武帝为例: 《汉书·武帝纪》载其变革诏云: “朕闻五帝不相复礼,三代不同法,所由殊途而建德一也。”(98)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169 页。可以说,汉武帝正是变旧法,建新礼,才取得了令人瞩目的一代功业,其中也包括他倡导“表彰六经”而来的儒术与经义,同时,也因其惊世骇俗的功业,常有违儒家的“德教”,以致《史记·孝武本纪》司马贞《索隐述赞》责斥谓“俯观嬴政,几欲齐衡”(99)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 年版,第486 页。。宋人司马光于《通鉴·汉纪》 “征和二年”条记录汉武帝在卫青临终前说的话: “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100)司马光编著、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 年版,第726 页。自知之明,于斯可见。由此再看赋家对朝廷政事的态度,出于经义的建德观,其对“奢侈”与“伤民”取效《诗》义以“讽”,如司马迁评价相如赋“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101)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 年版,第3073 页。; 《汉书·扬雄传》载扬雄自述拟效相如作四赋“奏《甘泉赋》以风”、“上《河东赋》以劝”、“因《校猎赋》以风”、“上《长杨赋》……以风”(102)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3522、3535、3541、3557 页。等,以及赋中具体引“经”以明“义”,成为汉赋讽谏论的本原。而其对汉廷的功业,赋家又取效《春秋》 “大一统”的思想以“颂”,如班固《西都赋》以“乃有九真之麟,大宛之马,黄支之犀,条支之鸟,逾昆仑,越巨海,殊方异类,至于三万里”(103)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 年版,第24 页。,张衡《东京赋》以“惠风广被,泽洎幽荒。北燮丁令,南谐越裳,西包大秦,东过乐浪。重舌之人九译,佥稽首而来王”(104)张衡著、张震泽校注:《张衡诗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年版,第152 页。,表彰天子“王会”礼仪的气象,落实到具体赋语,比如“目中夏而布德,瞰四裔而抗棱”(《西都赋》),李善注引《礼记》“布德和令”,“孟春元日,群后旁戾”(《东京赋》),李善注引《周书·王会篇》,均可印证赋家依经而建德的理想。

四、余论:礼乐政治与赋体转型

汉代是礼乐政治形成的时代,汉礼与汉赋的关联,又如刘勰《文心雕龙· 时序》所云“孝武崇儒,润色鸿业,礼乐争辉,辞藻竞骛”(105)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年版,第672 页。。由此观汉赋的发生、发展,其过程标志了礼乐政治的影响及变迁,考诸大略,可举两条途径:一是赋家由继楚而入汉廷,构建一代赋风。 《汉书·地理志》记述“汉兴,高祖王兄子濞于吴,招致天下之娱游子弟,枚乘、邹阳、严夫子之徒兴于文、景之际。而淮南王安亦都寿春,招宾客著书。而吴有严助、朱买臣,贵显汉朝,文辞并发,故世传《楚辞》 ”,此继楚之说,昭示了楚赋在汉代的盛炽;又载“景、武间,文翁为蜀守,教民读书法令,未能笃信道德,反以好文刺讥,贵慕权势。及司马相如游宦京师诸侯,以文辞显于世,乡党慕循其迹。后有王褒、严遵、扬雄之徒,文章冠天下”(106)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1668 页、1645 页。,此新创之意,喻示了新赋体在汉帝国京师的开拓。二是由“诗”到“赋”的转承,其间包括由继楚转向继周的阶段性变迁。刘熙载《艺概·赋概》论赋“古人赋诗与后世作赋,事异而意同。意之所取,大抵有二:一以讽谏,《周语》 ‘瞍赋矇诵’是也;一以言志,《左传》赵孟曰‘请皆赋以卒君贶,武亦以观七子之志’,韩宣子曰‘二三子请皆赋,起亦以知郑志’是也”(107)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年版,第95 页。,这也符合赋家“大汉继周”观念成立的一大要素。倘就赋体的变迁而论,刘熙载《赋概》说“ 《楚辞》,赋之乐;汉赋,赋之礼”,又谓“建安名家之赋,气格遒上,意绪绵邈,骚人清深,此种尚延一线”,这正标志了由“赋乐”到“赋礼”再回归“赋乐”的演进,魏晋以降“赋的诗化”正是赋“乐”在文体上的反映。

而由楚骚之“赋乐”向汉人之“赋礼”的转变,又体现于汉赋创作到武帝朝骋辞大篇的完型,达到所谓“两汉继作,体大思精,六义附庸,蔚成大国;述主客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诗》义《骚》情,宏丽无对”的境界(108)周祺:《国文述要》,引自余祖坤编《历代文话续编》,凤凰出版社2013 年版,第1021 页。,其一则以“铺采摛文”“体国经野”明汉统以骋汉势,生动地展示了大汉时代的国家形象;一则以“体物写志”“古诗之流”喻示其对汉德的构建,包括“赋”(一代文学)文与“经” (一代学术)义的渗融,其中“礼”尤为要则。落实到具体作品,汉赋用经例证不胜枚举(109)参见许结、王思豪:《汉赋用经考》,《文史》第95 辑,中华书局2011 年版,第5—46 页。,这又与汉代其他文体用经有着共时的特征。如刘向《极谏用外戚封事》论当时外戚之患: “臣闻人君莫不欲安,然而常危;莫不欲存,然而常亡;失御臣之术也。夫大臣操权柄,持国政,未有不为害者也。……故经曰: ‘正室乱。’又曰:‘尹氏杀王子克。’甚之也。 《春秋》举成败,录祸福,如此类甚众,皆阴盛而阳微,下失臣道之所致也。故《书》曰:‘臣之有作威作福,害于而家,凶于而国。’”(110)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 年版,第326—327 页。既引《春秋》旧事,又引《书》中词语,彰明经义,戟指现实。回看赋文,比如张衡《西京赋》中描写“高祖定都”一段,何焯评“文法全撷左氏之精华”(111)于光华辑:《重订文选集评》,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 年版,第187 页。。考“左氏之精华”,即《春秋》“笔法”。对此,杜预《春秋左氏传序》评说有五: “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112)杜预注:《春秋左传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年版,第18—20 页。其中兼涵文法与义理,实亦赋与经对接之原由。

如果通过汉武帝朝董仲舒倡导《春秋》 “大一统”与相如赋“上林”描写帝国图式作一透视,其共时与启后的意义正集中体现于汉人说《春秋》 “一王法”之“礼德”思想的形成。这一思想在太史公答壶遂问中已有充分说明,即上大夫壶遂问: “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答: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113)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 年版,3297 页。至于“一王法”的说词,语出《汉书·儒林传》 “古之儒者,博学乎《六艺》之文。《六艺》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并赞述孔子作《春秋》 “缀周之礼,因鲁《春秋》,举十二公行事,绳之以文武之道,成一王法”(114)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3589 页。。这种借助《春秋经》 “大一统”的历史记述推扩于儒术与文法,又必然依附于汉王朝之礼“一王法”思想,其呈现于经义,如董仲舒《春秋繁露·仁义法》所言“《春秋》之所治,人与我也。用以治人与我者,仁与义也”;呈现于赋体,是前述对汉势、汉统与汉德的彰显,这正应合后人评述包括赋在内的汉文气象所谓的“汉承战国之余风,故文气雄伟,历代莫及。一王之治既定,经术兴而横议熄,其醇雅深厚,乃有非晚周人所及者”(115)郭象升:《文学研究法》,引自余祖坤编《历代文话续编》,凤凰出版社2013 年版,第1974 页。。基于“一王之治”或“一王法”,崔瑞德、鲁惟一编《剑桥中国秦汉史》有着同样的叙述: “在武帝朝的写作方面,司马相如给称之为赋的一种诗的新体裁树立了样板,影响了以后几个世纪的文学发展,与他同时代的董仲舒从宇宙的角度解释人事,认为人事是范围更大的造化的万物体系的一部分;他的归纳长期以来形成了被公认为是儒家思想正统的基础。”(116)崔瑞德、鲁惟一编《剑桥中国秦汉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年版,第185 页。按:此论赋语出自伊夫· 埃尔武厄(吴德明)《汉代宫廷诗人司马相如》的说法。由此反思“一代文学”的说法,将汉“赋”与唐“诗”、宋“词”对比连接,其内涵的“文体”意义显然是对“汉赋”的“窄化”理解,而忽略了其中丰富的时代内涵,元人陈绎曾论《汉赋法》云: “汉赋之法,以事物为实,以理辅之。先将题目中合说事物,一一依次铺陈,时默在心,便立间架,构意绪,收材料,措文辞。布置得所,则间架明朗;思索巧妙,则意绪深稳;博览慎择,则材料详备;锻炼圆洁,则文辞典雅。写景物如良画史,制器物如巧工,说军陈如良将,论政事如老吏,说道理通神圣,言鬼神极幽明之故。事事物物,必须造极。”(117)陈绎曾:《文筌》,王冠《赋话广聚》第一册影印清李士棻家抄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 年版,第364、365 页。其“造极”二字,实广大而深邃,这也回答了汉史何以为赋家立传超胜经生的问题。

当然,汉赋以文辞胜,取“则”必附于“丽”,如祝尧《古赋辩体》卷四《两汉体下》评《西都赋》引韩愈“诗正而葩”与扬雄“诗人之赋丽以则”而进论: “愚谓先正而后葩,此诗之所以为诗;先丽而后则,此赋之所以为赋。”(118)祝尧:《古赋辩体》,王冠辑《赋话广聚》第二册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 年版,第227 页。值得补述的是,“一王法”观在宋人追述唐代文章又踪迹汉人,有着“经”与“文”交互的回响,这就是《新唐书·文艺传序》所谓: “大历、贞元间,美才辈出,擩嚌道真,涵泳圣涯,于是韩愈倡之……抵轹晋、魏,上轧汉、周,唐之文完然为一王法。”(119)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 年版,第5725—5726 页。上溯汉、周,旨归当世(唐),实以孔学(儒)为中心明统而建德,其中由汉之“儒林”转向唐之“文艺”,既是文学正统观的传承,又意味汉赋书写中的“一王法”对后世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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