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坤 王斐然
2021年12月17日上映的国产动漫电影《雄狮少年》在第一轮点映大获好评,被给予了极高的期待。然而这部由新人导演制作、以小众民俗为主题的动画电影最终却陷入了叫好不叫座的尴尬局面。一边是业界行家授予的“国动之光”的美誉,以及高评分、高口碑的繁荣景象,一边在更加残酷的天平上,《雄狮少年》的票房收入似乎并未称量出这部电影的全部分量。究其原因,除了防疫需要档期被迫调整、宣发策略失效这些客观因素以外,这个看似并不自洽的悖论却恰恰能够验明《雄狮少年》在新国产动画电影中的特殊位置及其现实主义风格的革命性意义。以《哪吒之魔童降世》为代表的新国产动漫电影已经渐渐形成了一套固定的叙事策略和阐述文本。以传统神话为引擎和母题,在此基础上缝合现实的审美特效和观众心理,创造出了渐趋老套的三段式情节模型:世界本处于和平稳定之中;反英雄角色破坏了这个平衡,世界陷入动荡不安,英雄角色面对重重考验;英雄人物战胜了困难,击败反英雄角色,世界得以恢复最初的美好。《雄狮少年》大胆地拆除了此类国产动画的神话引擎,走出了观众习以为常的叙事结构和人物类型。在绝对的现实主义的背景下,《雄狮少年》讲述了三个不甘平凡、拼尽所有努力赢一次的少年所遭受的没有尽头的挫折,他们最后得来的也并不是完完全全的胜利,不能补偿给观众任何满足感。《雄狮少年》再次思考了当代中国社会中城乡发展差距、留守儿童等现实问题,以及那道横亘在器物文明与精神文化之间的裂沟。电影中的舞狮也绝不仅仅是传统文化符号的结构性滥用,在二者的对比中,《雄狮少年》表达了一种新的现代生活可能。
一、现实主义叙事的延宕与破解
或许《雄狮少年》的叙事特征须在对比中方能够被强烈地凸显出来。在对现实主义的手法进行讨论前,我们必须关注的一个问题是,现实主义为何在当代中国的文艺环境中反而成为一种先锋的叙事?在20世纪80年代的新现实主义文学浪潮中“还原被意识形态所遮蔽的现实生活,消解外力加以生活之上的‘本质或‘意义,直面生活的原生状态,讲述‘纯态事实”[1],成为新鲜的文学宣言。新现实主义的实践证明了艺术并非不关注现实,而是诚实地展现底层人民的真实往往有违艺术的圭臬——许多人惯常认知中的现实主义并不是现实本身,而是对现实的浪漫化加工。矛盾的开始、解决,这一对并列出现的叙事程序无疑能够为观众提供一种如亚里士多德(Aristotle)所说的净化感,将恐惧与困惑放置在故事的推进中。但是《雄狮少年》打破了“合-分-合”的三段式叙事,在阿娟和伙伴们克服了重重困难参加舞狮大赛之际,阿娟的父亲工伤严重,陷入昏迷,阿娟被迫放弃舞狮承担起养家的责任。在大城市中的阿娟一度彻底放弃舞狮的梦想,而当他偶然看到舞狮大赛,加入了令他热血澎湃的队伍中,他也并没有如我们想见的那样发光发热,最后的加时赛频频失误,阿娟最后也未能跳上擎天柱。
《雄獅少年》的现实力度表现在其对非理性的苦难和人之为人的有限性的承认,这部电影在这个角度上有了存在主义的意味。往常的艺术作品所传达的正是《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我命由我不由天”,只要足够努力、足够团结就定能实现奇迹;但是《雄狮少年》中的擎天柱却如同一个隐喻指向了奇迹的对立面——凡人终有自身的边界。
20世纪法国思想家德·波伏娃(de Beauvoir)曾对存在主义有过这样的评论:“如果描述本质属于狭义的哲学,那么唯有小说才能把处于完整的、独特的、短暂的现实之中的存在的原始涌现表现出来。”[2]比起传统的经院哲学,存在主义更容易在艺术中得到呈现,那是因为存在主义哲学关注人在被合理化、合逻辑化之前的原始状态。电影艺术同样属于这样一种话语:我们在这种话语中组织起人生意义、宇宙关系的表象,我们在思考中思考、在表达中表达。现象学认为真正的哲学应该“括起”诸多先见,捕捉生命一瞬间的感受,即便这种感受可能脱离语境、有失连贯。可以这么认为,所谓“无厘头”就是没有语境的喜剧,而《雄狮少年》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被视为是一部非理性、无厘头的悲剧。
在这部看似简单的热血动画中,德·波伏娃所说的短暂的、原始的现实中的原始冲动既可以是竞争比赛中的求胜心。在竞争舞狮的环境中,人被简单化为狮头和狮尾、同伴与敌方,阿娟在舞狮场中也能够暂时忘记身份的差异,他不再是一个不幸的留守儿童和务工人员。伦理的维度隐含在日常话语中,并且试图将人定义在某个等级之中,人不再是人本身而成了某种人。但是阿娟在舞狮的较量中渐渐获得了对自身中某个与众不同之处的认同。舞狮中的过桩就是在快速地转换中找到平衡,正如同“存在先于本质”的存在主义口号,对身体快速变化的要求令大脑暂时无法脱离感性世界,身心得以合二为一。《雄狮少年》中的叙事情节看似有着明确的高潮——阿娟参加舞狮大赛并且一举夺冠,但是阿娟最后的舞狮却十分狼狈,破旧的狮头残缺不堪、渗血的脚无法完成每个动作,当阿娟试图挑战擎天柱,几乎注定的结局应该是他使不可能成为可能,因为这本是写给英雄的脚本。但是阿娟仅仅把破旧的狮头抛了上去,自己坠入水中。《雄狮少年》的情节不断延宕、否认了传统的英雄叙事,在现实主义的语境中对其加以拆解。因为人并不是一个完成一种固定叙事的符码,在脸谱化的角色中,特殊性被类型化,在固定的情节套路中,瞬息万变的人生被模式化。《雄狮少年》对这种国产动画套路进行了反思:阿娟复杂的家庭和现实的窘境始终伴随着他、成就着他,这并不单纯是一种需要反抗的现实以突出某种英雄主义,而是每个个体一生都要面对的课题。
二、游戏:传统的现代性幻影
《雄狮少年》中的困境体现在每个舞狮者身上。甚至是最优秀的舞狮人,如咸鱼强、阿娟和女阿娟都面对着放弃舞狮的压力,舞狮被视为不务正业,只能在十几二十岁时玩玩而已的娱乐。但是在历史上,舞狮具有丰富的民俗信仰意义,在春节时人们以瑞兽之形舞蹈吓退年兽,因而舞狮者也被视为承担着重要使命的职业,乃至统治者对其也十分重视。但是在当代,舞狮仅是一种娱乐和游戏,《雄狮少年》所做的就是试图赋予这个价值虚空的古老游戏以当代的意义。
这部电影用反复渲染的两个故事层次完成了叙事和抒情的建构:一个是形而下的工具化世界;一个是虚指的象征世界。前者是理性的社会化综合形象;而后者悬在现实钢筋铁骨的逻辑和实用理性之上。所有人物同时在两个层面上生存着,但是二者又有着清晰的分界,女阿娟的出现就是一道分水岭。两个阿娟逃跑到山顶,在花瓣飘舞的木棉树下少女将狮头赠予阿娟,启发了男孩一生的梦想。这样象征性的情节无疑挣脱了社会为一个留守儿童所设计的轨道,让阿娟在社会中找到努力方向。不难看出,《雄狮少年》中这套理想与现实的两套叙事的起点在于舞狮在社会语境中被认为是只能在20岁时一时兴起的爱好,而不能成为终生的事业。阿娟过早地承担起养家的责任,成为家庭的顶梁柱,这就是咸鱼强人生的重写。舞狮这一行业并不能如传统一样能够再为舞狮者提供相应的社会身份与财富回报,而被视为虚度光阴和不务正业。对正业和兴趣的严格区分制造出了《雄狮少年》中的根本矛盾:一个人只有经历了痛苦和妥协才能成长和融入社会,成长意味着不断地放弃自身的独特性而泯然众人。这是当代成长叙事的逻辑,其教导我们接受人生的身不由己、爱情不由自己、事业不由自己、家庭不由自己、命运不由自己。由个人的成长叙事推及社会现代化与精神现代性之间的不同步是非常典型的现实主义文本逻辑。
马克思·韦伯(Max Weber)认为,资本主义或者说广义的现代社会的出现肇始于新教伦理,将积极进取作为人的天命和将要受到奖励的行为,现代化的人推动了现代化的社会的形成,这是西方现代性的开端。而对于处于第三世界的亚洲国家来说,现代性却像是一株被移植到本土传统中的奇葩,如疾风骤雨般的生物入侵,改变了外在的生态,却在人的观念世界中留下时差。[3]“现代性是特定社会现实和特定世界观的结合,它取代甚至埋葬了另一种特定社会现实和特定世界观的组合,我们把它称之为旧秩序,它的确极为陈旧,毫无疑问。但不是每个人都对这些新的现实和新的世界抱有相同的反应。有人欢呼,有人反对,还有人不知所措。”阿娟一行就是一些在新旧世界之间徘徊不定的人,他们留恋着往昔的舞狮的世界,但是现实并未留给他们更多的空间。这是神话引擎的新国产动画电影所忽视的一点,在架空的想象题材中很容易建构出一个自洽完整的世界观,然而这始终是空中楼阁一般,并未对现实进行任何指涉,也没有直面传统文化在当代中国的困境,《雄狮少年》变成一种游戏的舞狮,其传统民俗的根基已经不复存在。反过来说,阿娟、咸鱼强等坚持舞狮的梦想也就是对传统价值和观念的追念,阿娟学习舞狮只是为了到广州与父母团聚,咸鱼强在妻子的帮助和支持下才能再次开始舞狮……贤妻良母、天伦之乐的伦理观念与舞狮的复兴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体两面。
三、面具与荣耀:舞狮的二重象征
舞狮的象征有两个层面:一个是局部的象征。在局部的象征中,舞狮的游戏特色对于角色的成长、叙事的推进有着极为重要的含义。正如女阿娟对阿娟说,戴上狮头就能够听到内心深处的咆哮,别再做一只被人欺负的病猫了;咸鱼强叮嘱阿娟即使不能舞狮也不要忘记心里的鼓点。舞狮对于阿娟而言是理解世界象征秩序的一个途径。阿娟在舞狮的时候将自己想象为狮子,学习狮子的步伐、神态,而狮子的勇敢、强壮也就真的慢慢成为阿娟身份认同的一部分。阿娟对于舞狮的渴望实际上是对一个高于他自身的集体认同的渴望,他通过舞狮成了舞狮队中的狮头,成了咸鱼强的徒弟和这个圈子中的成员。但是,在最后登上擎天柱的只有狮头而不是阿娟本人,属于人的部分最终脱离了他想要达到的那个象征物/集体的层次。
但这是否否认了阿娟的成长呢?并非如此。在狮头跃上擎天柱的同时,阿娟所心心念念的奇迹得以实现,昏迷中的父亲有了苏醒的迹象。父职在《雄狮少年》中同样是一个重要的隐喻,阿娟学习舞狮是为了见到父母,咸鱼强部分地填充了阿娟生命里缺席的父职,而在阿娟爱上舞狮之时父亲却遭遇了意外。父职与舞狮似乎存在着十分紧密的关系,成为父亲、成为狮头都是阿娟成为更加成熟的阿娟的必经之路。阿娟最后并没有能够将站上擎天柱,却正好意味着他从舞狮的象征性的成长过渡到真正的像父亲的角色靠近的成长。阿娟不再以狮头作为自身成长的尺度,而是真正担负起了家庭中父亲原本的责任,成了拯救者,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成人。
这样从分裂到整合的逻辑其实贯穿在电影之中,电影试图缝合现代性的地理分裂,让来自农村的少年参加城市中受到万众瞩目的舞狮大赛;试图沟通现代与传统的差异,让父辈的咸鱼强与子辈的阿娟等人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并肩奋斗。但是其最终目的就是要达到布尔迪厄所说的“荣耀”的状态:“在极端情况下,那就是说,当组织(如在古代社会里)的客观秩序和主观原则之间存在着类似完美的联系时,自然界和社会界就显得是不证自明的。我们把这种经验称为‘荣耀,以此将它与正统或异端的信仰相区别,那些信仰暗含着对不同或敌对信仰之可能性的意识和认知。”[4]在此意义上,一切的意识形态都是在追求荣耀的状态,人们完全认同一种对于周围自然与社会环境、自我身份与集体秩序的一种说辞,并且并不怀疑其合法性,以至于根本不存在合法性这个自反性的概念,从而认为我们的世界就是世界的本身。这或许就是所谓天人合一,在电影最后阿娟挑战擎天柱的片段似乎就是在描述这样一种天人合一的荣耀时刻。
这个时刻似乎要统合所有的矛盾和分裂,解决所有的问题和遗憾:与父亲有关所谓美好记忆和父亲重病不醒的压力,作为留守儿童的委屈与师徒、伙伴的温情,不甘平凡的梦想和被人排挤不被重视的身份焦虑都可能在这一跃中得以救赎。电影也在引导着我们在更高的层面上思考什么是荣耀。荣耀的体验能够弥合所有冲突与对立的境界,就像是所有狮队一起为阿娟打起鼓点,所有观众都凝神观看,就连阴沉的天空也绽放出霞光。电影也多次指涉更加宽广的传统文化语境,阿娟念叨李白的诗句,质问为什么大声念出来的時候仍然会觉得热血沸腾,为什么舞狮仍然能够深深吸引着年轻人,其实归根结底都在于寻找民族共同体的文化之根。只有在这样的共同体中,我们才能够超越世俗的偏见成为更加伟大的集体中的一员,对这种归属感和荣耀的渴望暗示着当代中国文化语境中空缺的一环,而这或许就是《雄狮少年》中最为深刻的一层喻示。
结语
与新国产动画电影的成功学逻辑不同的是,《雄狮少年》是一部以失败作为结局的作品。社会中最不被人重视的小镇少年获得了梦想的启迪,却遭到现实的重重阻隔,最终也未能如愿。不“燃”不“爽”的《雄狮少年》却为几乎成为神话类型片的国产动画吹入了一缕现实主义的清风。所有的艺术作品最终都要从现实中得到力量,在回应真切、真实的人生困境的过程中得到艺术的超越。但是,艺术并非是万能灵药,它只能窥见横亘在传统与现代、城市与乡村、物质与精神之间的伤痕,却难以提出切实的方案,这也是《雄狮少年》加入政府大力支持舞狮比赛,提供丰厚奖品的桥段的原因所在。至少在电影中,舞狮提供了一个象征性的人生图景,人们的梦想与现实在其中得以共存。舞狮以自身象征着一种解决,在历史性的审美、娱乐民俗活动中,矛盾冲突被轻而易举地消解,关于荣耀并非仅仅是一个乌托邦式的想象,而是构筑民族共同体的关键环节。
参考文献:
[1]董健,丁帆,王彬彬.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324.
[2][法]保罗·富尔基埃.存在主义[M].潘培庆,郝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35.
[3]汪民安,陈永国,张云鹏.现代性基本读本(上)[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239.
[4]闫嘉.文学理论读本[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