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钦
我的村庄山多、树多、石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多,这些东西构成了村庄的血肉。但最具特色的是人人有歌唱,处处有歌声。
走在乡间小道,就能听到飘荡在空气中的歌声,伴着香草和稻禾的甜香,飘过鱼鸭嬉戏的溪流,翻过水牛啃草的坡地,在吊脚楼的梁上潜伏成一个可爱的精灵。屋檐上静卧着的山蛩虫把稻禾上的露水一遍又一遍地回味,那乡村里的水分,隐藏着让村庄充满诗意的音符。乡村的歌谣在此时此刻响起,谁在村庄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向着天空抒情?谁把乡村一草一木化为一串心灵深处的律动?歌声悬挂在树梢上、流转在草叶间、奔流在河滩里。歌谣抵达所有的耳朵,爱与恨,梦想与现实,结成一张日夜变幻的网,笼罩村庄低矮的屋群和延伸的路。水一样的歌声,轻轻地拍打着村庄,宁静而安详。
歌声里深藏的是乡村里平凡的农事。玉米地里褐色的马匹紧跟牵着缰绳的老人,深褐色的烟斗指引着老人和马匹,在庄稼与庄稼之间的小道上行走。蓝色的烟雾绕过绿色的玉米叶脉,将行脉水分由根至叶的路线久久临摹,老人嘟哝着他们那一辈的歌谣,潜藏他对村庄和田野的心静如水。歌谣里的稻禾、阿妹、牛羊和阳雀鸟,水一样地流进他心里,多年来层层叠叠的往事呈现,像坡上青草一样繁茂,像杉树枝条一样修长。河流在乡村里镶嵌着,歌谣在溪流里翻滚着。溪流和山坡是乡村歌谣的命脉,乡村是歌谣的源泉,庄稼地、鼓楼、吊脚楼是歌谣栖息的场所,只要有村人聚集的地方就是歌谣栖息的场所。乡村的历史在歌谣的水分中滋润着,充满了蹄痕与树影、潮气与烟迹、樱须与茎叶、藤蔓与雨水,永不离开。村庄却始终有人要离开,把一条条通往山高水远的路走了又走,走出村庄之后,回头再回头,村庄在视线中越来越远,在心底越来越沉,只好把一首原本属于村庄的歌谣一次又一次地唱起,挥动着手臂,举行永不结束的告别仪式,走得乡村充满了深情,走得乡村充满了泪意。只是,没有人看见那只挥动的手。母性的乡村,用流水和木桥来怀念所有的到来与离开,只有水声一直在乡村的土地上把一片又一片庄稼收了又收,藏了又藏,温暖朴素的情怀,敞开情怀的寂寞,寻找寂寞的归宿。
当向晚的阳光在草丛中一次次清理飞鸟留下的弧线,晚归的牛羊对着屋顶上的炊烟凝望,歌声就在乡村的边沿响起。谁也没有在意是谁在用自己的情愫向着一生的土地遍撒,谁在叶子与果实之间选择喜悦或忧伤。暮晚伴着炊烟升起的歌谣,从村庄附近生长起来,穿过人的耳朵、马的尾梢、牛的鼻环、羊的白须、叶的绿色、水的清凉,在落霞的背后刻下一個隐隐约约的记号,怀念一场没有结束的生存和感想。面对乡村,谁也无法回避零星的墓碑,那一直在乡村的血脉里站立着的灵魂,在乡村悠扬的歌声中睁圆了他们的眼睛,注视着乡村命里注定的繁忙。歌谣在乡村里总是情深意切的,而在风吹雨打着的乡村,绿色的是庄稼,粉色的是花朵,紫色的是血痕,黄色的是劳碌,呈现或者隐藏,都是对村庄里居住着的灵魂的敲打。
歌谣飞过一条蜿蜒得如同老妪额头上的皱纹一样的村道的时候,有一个人在路上停下来。他望着在暮色中沉静的陌生村庄,倾听着在这个陌生村庄里响起来的歌谣,想起在山山水水之外遥远的故乡。远离故乡是他永恒的隐痛,山高水长的阻碍使他在一个又一个的异乡奔波,思绪在一天又一天的路途中煎熬。乡村歌谣是一双手,把遥远的灵魂和目光握在掌心里,让一步步走出去的人无数次回首。从春天到冬天,由日出到月明,遥远的乡村小道在他的血脉里延伸着,一闭上双眼,夜色中就有歌谣传来,梦中隐现道路上凝露的草尖、大树下老人洁白的胡须、河水中孩子飞溅的笑声、田野里水牛扫蚊的尾巴。歌谣里的乡村是一个符号,深深刻进了所有的梦想与渴望,风也是歌,雨也是爱,路却是命。
乡村是一个不善言辞的思想者,让枝头上的果实充满水分,让屋顶上的炊烟充满深情。被时间网住的乡村,默不作声地泅渡着从不停止的生活,记忆里的战火远远地被诉说着,半坡上的情话贴近地被诉说着,歌谣是永恒的,村人一代代远去,它印刻着平凡的不朽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