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叶灵凤《元祐党籍碑的刻工故事》记录了北宋党争历史背景下两个刻工的动人故事,蕴含着丰富的传统文化内涵和课程思政因素。在细读本文的基础上,以“小人物的善良与正直”“对职业的恭敬与诚信”为主题进行拓展,引导学生树立崇德向善的价值观、敬事而信的职业操守,做新一代德业并进的职业人。
关键词:元祐党籍碑刻工崇德向善敬事
大学语文课程因其传承文化和塑造人格的特色,已然具备了良好的课程思政基础。在教学实施中,首先宜沉入文本细读赏析,提升学生的语言能力、情感能力和审美能力。同时,须以历史和文化视角观照文本,设计相关主题进行拓展,彰显生存意义,追问生命价值。这种从文化与情感出发抵达价值引导的方式,一方面提升了大学语文课程的自身内涵,同时又在立德树人方面发挥着独特作用,实现语文课程与思政教育水乳交融。以下以《国文课》a 教材中《元祐党籍碑的刻工故事》为例,对高职院校大学语文课程思政进行探索。
一、大历史中的小故事
《元祐党籍碑的刻工故事》是叶灵凤的一则现代笔记体散文,文中引录了几处古代笔记文字,语言文白相杂,别有韵味。文章篇幅短小,玲珑饱满,意蕴丰赡。“我有时买一点碑帖的拓本,却不是用来临池学书,而是当作史料用来参考的。”叶灵凤在作家身份之外,还兼藏书家、艺术鉴赏家等多重角色,喜欢搜集石刻拓本,对此颇有研究。“譬如说,宋朝的元祐党籍碑拓本,这一份‘黑名单,就是关于当时党争的很好直接史料,而且其中还包含了一些很动人的小故事。”党争运动激烈复雜,本文讲述的是大历史背景下两则动人的小故事,充满正能量。
“所谓元祐党籍碑,是蔡京对付司马光等人的。他拟就了一批异己者的名单,称为奸党,诏书颁行天下,要各地依据这名单刊石立碑,以资惩戒。”元祐党籍碑是北宋著名党争事件,此处删繁就简,对相关历史背景扼要介绍。所谓元祐党人,简单理解就是以司马光为首的一批守旧派大臣。他们在王安石变法期间反对新政,或被排斥,或隐逸退让。其后元祐年间因政策更换,又成为朝政主流。随着党争反复,最终在宋徽宗时期被定为奸党,名字被刻石加以禁锢与羞辱。
“被列入奸党名籍上的,除了司马光以外,还有苏东坡、黄山谷等人。这些人被列为奸党,实在是莫须有的事。尤其是苏、黄的诗文书法,当时正为许多人所爱戴,他们的文名妇孺皆知,因此州县奉诏来刊刻这一份名单时,有些刻石的工匠见到苏东坡等人也被称为奸党,愤愤不平,拒绝参加刊刻工作,或是请求刻成之后不要刻上刻工的姓名,可说是有关元祐党籍碑的最动人的小故事。”元祐党籍碑在历史上广为人知,应与司马光、苏轼、黄庭坚这些赫赫有名的人物有关。一般而言,党争此类政治运动不会波及社会底层人物,因而也难以看到他们的有关表现。文章里的两位刻工,因维护司马光、苏轼、黄庭坚的声誉而被写入历史,流芳千古。
第一则故事是刻工李仲宁的事迹,作者引录了南宋著名史学家王明清史料笔记中的一段文字,也是出现最早的记录。宋人王明清《挥麈录》载:“元祐党祸时,九江有碑工李仲宁,刻字甚工,黄太史题其居曰琢玉坊。”北宋文化市场比较发达,市民阶层兴起,许多普通民众能够参与文化事业的生产与消费。据学者考察,“北宋时期,除了中央有官署石工,民间亦有作坊式的石工群体,他们可能拥有自己的商铺,在某区域经营石刻以牟利”b。李仲宁就是这样一个民间石工,也是一个生意人,拥有自己的作坊,叫“琢玉坊”,且是大文豪黄庭坚题词。他凭借刊刻苏轼和黄庭坚的诗文脱贫致富。“崇宁初,诏郡国刊元祐党籍姓名,守使仲宁刊之。”元祐党籍碑最初先在京师立碑,后来朝廷要求地方也须立碑。九江太守让李仲宁负责刊刻,由这些信息可以推测,李仲宁与官府关系非比一般,或有镌刻生意往来。“仲宁曰,小人家贫窭,止刊苏内翰、黄太史词翰,遂至饱暖,今日以奸人为名,诚不忍下手。”仲宁言语不多,句句真诚,语气委婉,态度却很坚决。想必他也知道,此举极有可能得罪官吏,带来利益损失,甚至会遭到惩责。守异之曰:“贤士大夫之所不及也。馈以酒食,而从其请。”不料太守高度评价了他的义举,并把他和贤士大夫进行了对比。根据传统社会的一般观念,士人心怀天下,批评时政、臧否人物,是其分内之事,而社会底层人员则没有此等义务。政治高压下人人自危,士人对党籍碑事件敢怒不敢言,以致集体失语。③而李仲宁拒绝刻碑,就是对党籍碑的否定表态,难能可贵。太守感慨之余,又馈赠酒食给他。
第二则故事,作者引用了《宣和遗事》中关于安民的记载:“诏书颁行天下,将元祐贤臣籍作奸党,立石刊刻姓名。时诏旨至长安立石,有石匠姓安名民者覆官道,小匠不知朝廷刻石底意,但听得司马温公,海内皆称其正直忠贤,今却把作奸邪,小匠故不忍刻石。”安民也是一位民间石工,他拒绝刻碑是因为司马光。司马光在北宋百姓心中很有口碑,深受爱戴。元祐年间复出政坛时,京城民众争相前往瞻仰,甚至把相府的树枝踏断,把附近房屋的瓦片踩碎,他的人格魅力可见一斑。石工安民与宰相司马光没有私情交集,他的拒刻是出于对偶像声誉的维护,也是对公道和正义的坚持。“官司怒,要行鞭挞”,显然他没有李仲宁那么幸运,含泪说道:“小匠刻则刻也,官司严切,不敢推辞,但告休镌‘安民二字于石上,怕得罪于后世。”这段话尤其让人动容,在官府强权下,底层小人物辛酸又无奈。即便如此,他仍有自己的坚持,拒绝署名,不想让后人唾骂自己善恶不分、是非不明。拒绝在碑上署名的安民,最终把自己的名字署在了良知的历史上,他的故事被收入《宋史·司马光传》,广为流传。文中也引用了其他史料,清代金古良的《无双谱》画传有一幅安民的画像,被收入到郑振铎先生编辑的《中国版画史图录》中,像旁附有七言古诗赞:“安石工,停刀往复看碑中,姓名虽然不尽识,奈何并及司马公。我公正直闻四海,稽首泣告长安宰,但求免留安民名,民虽下贱心自在,传之后世恐得罪。”后人感佩于刻工的正直,通过作诗作画等多种方式来表达敬意。北宋灭亡后,南宋朝廷又为元祐党人昭雪,“黑名单”秒变“光荣榜”。时移世易、荣辱变迁,波诡云谲的党争运动早已消散在历史的长河中,小人物身上的气节风尚却恒久流传,感动常在。D1AD468B-8A80-4795-9370-DC4DC66DB05F
二、刻工与崇德向善
两位刻工一南一北,同样的拒刻行为,后人评价不一。如清代汪师韩认为,两者性质各异,一为私情,一为公理。“仲宁所争在文情也,安民所争在行理也,一人之私,固不及天下之公也哉!”现代学者罗昌繁认为安民拒刻党籍碑,“也非仅为公理而言,亦有一定的私情所在”,“安民与入元祐党籍碑的安信之、吕大防家族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安民的党争立场很大程度上就可能偏向旧党”d。其实,无论是否存在私情关系,都不影响两位刻工的道德形象。拒刻原因看似不同,实则有着内在的统一性。李仲宁因为苏、黄二人有恩于己不忍刻碑,苏、黄二人的文化影响力之大不必多言,其道德影响力亦非常深广。古人写作多是述怀明志,文如其人,苏、黄诗文畅销,说明其人格得到公众认可,而官吏最终成全了李仲宁,更证明了社会舆情对苏、黄二人的正面评价占压倒性优势。他们都是在利益和道义冲突的情境下,遵照内心良知做出了选择。小人物的善良和正直,是两则故事最为动人之处。
当时朝廷和地方都有立碑,许多官署石工和民间石工迫于压力不得不刻。或许我们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但是须保持内心的道德评判,不能为了给自己的随波逐流找借口而放弃这种评判。如认为存在即是合理,入碑之人必定是罪有应得;或是将错误归咎于朝廷和官府,认为小人物只能遵命行事,除了服从别无选择。这已经是“平庸之恶”的逻辑了——把责任都推给外部环境,解除自己个人道德上的责任。现代社会中平庸之恶绝不少见,这也是现代社会道德困境的表现之一。著名社会学家涂尔干提出要重构现代性的集体意识(集体良知),来应对社会的失范。现代社会的道德重建,当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汲取养料。
中华文化历来提倡崇德向善,儒家认为善良是人与生俱来的良好品质,若为不善,则是由社会环境和习惯造成。因此儒家非常强调德行教育,“善不可失,恶不可长”,通过教育使“天下归仁”。儒家的教育理念就是“好好做人”,诚如钱穆先生所说:“儒家教义,主要在教人如何为人。亦可说儒教乃是一种人道教,或说是一种人文教,只要是一个人,都该受此教。不论男女老幼,不能自外。不论任何知识、任何职业,都该奉此教义为中心,向此教义为归宿。”e 这种教育往往是通过设立道德的榜样学以成人,通过对“君子人格”“君子品质”的崇尚,在全社会形成道德感召,让民众学习。两位刻工虽然是没有读过多少书的小人物,但是显然受到了这种教育的浸润。据考证,安民独自刊刻,或以其为首合刻的碑志并非寻常石刻,大都体现了标举忠孝节义的意义。 f 作为底层的小人物,他们较少从国家和社会政治角度考虑问题,如安民所说“小匠不知朝廷刻石底意”,但是他们不能做违背良知的事情。可以说,两位刻工的选择,不仅仅是个人的选择,更多是文化的力量通过个人展现的结果。
从传统的儒家教义到当代的立德树人,中国文化关于好好做人的教育一以贯之。纵观中国历史,许多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就像李仲宁和安民这两位刻工一样,凝聚着中华民族善良坚贞、忠义正直的文化精神,焕发出不朽的生命力。
在现代社会,互联网快速发展,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我们芸芸众生都是大时代的小人物,每个个体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会对人类命运共同体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从一滴水,到一片海洋,一个世界,都源自每一个小人物崇德向善的追求。让善的频率互动,让好的能量叠加,世界就会充满希望、光辉灿烂。
三、刻工与敬事传统
两位刻工不畏强权伸张正义,也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敬事观。元祐党籍碑是党争进入白热化的产物,立碑后对相关人士的惩罚十分严苛,重则关押,轻则贬放远地,而且牵连到子孙家人。时人担心招来祸害,都尽量避免与此事沾上关系。两位刻工冒着巨大风险拒絕刻碑,既是崇德向善的追求,也是敬事观的体现。
儒家文化非常重视“敬”,将其作为为人处事的重要准则,“敬,德之聚也,能敬必有德”(《左传·僖公三十三年》)。孔子称君子之道“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论语·公冶长》),“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论语·子路》),“君子有九思……事思敬”(《论语·季氏》),等等。儒家的道德传统视“敬事”为个人最基本的职业道德准则,并且强调以“敬心”为先,“在貌为恭,在心为敬”(《礼记·曲礼》)。儒家的敬事,更多体现为内心的端肃,无论外在环境如何,内心的“敬”不可丢失,无论从事何种职业,都要以恭敬的心对待自己的职责。心存敬意,就是敬人敬业敬行当,敬天地万物,对人不怠慢,对事不苟且。孔子还将敬事作为治政的第一个要务来告诫弟子,“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论语·学而》),敬事原则被推广到一切职业领域,“百工忠信而不楛,则器用巧便而财不匮矣”。
李仲宁和安民无疑都秉承了敬事的优良传统。在他们生活的朝代,“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刀刻斧凿是世人眼中卑微低贱的苦力活,他们却不以此自轻自贱。凭着认真执着、敬业专注、精益求精的精神,练就了一手精湛的技艺,远超一般石工,因而才得令刊刻党籍碑。拒绝刊刻,亦是敬事态度的体现。现代社会将技术与价值理性剥离,技术被标准化、规范化,技术被视为利用工具来获得物质利益的行动,人甚至被技术所宰制。而对于秉承敬事原则的刻工来说,技术与德行是不可分离的,一刀一斧地凿刻,就是知行合一的实践,再小的劳动也是自己人格的呈现,也要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良心。这种恭敬的态度,有庄子说的“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庄子·外篇·天地》),也有晚明狂人李贽说的“神圣在我,技不得轻矣”(《樊敏碑后》),实在是中国文化最为可贵的一个传统,我们要珍视这一传统。
传统文化的敬事观是内在自觉和外在强制的统一体。反观现代社会,过于依赖外在的制度约束和管理,各种规章制度层出不穷,各方监管监督日益细化,仍未能有效解决职业道德的诸多问题。有种观点认为,职业道德是我们的传统道德范畴所没有的新事物,是伴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而产生的一种新的道德,社会成员具有强烈的职业道德意识是商品经济长期锤炼的结果。 h 其实,建设现代职业道德和职业伦理,更需要与我们自身的文化传统进行嫁接。中西方历史文化差异巨大,我们没有宗教改革产生的“天职”观,却有可贵的“敬事”观。如何将传统的“敬心”“敬事”转化为现代职业精神,一些学者进行了深入的思考。有人提出要建设职业良心,“职业良心是对职业责任的自觉意识,是认识、情感、意志和信念在职业劳动者意志中的统一”。在职业良心的支持下,现代敬业观才有可能摆脱他律道德的强制而走向自律道德。i也有人提出“职业人文”的概念:工具理性的要求是从“经济人”的层面着眼,社会理性的要求是出于“社会人”的考虑,而人文理性则是把人当成具有人格尊严的活生生的人。用“职业人文”编织起职业与尊严、文化、生命、自由、信仰、美感、幸福的深度关联,唤醒各类职业人士的自豪自尊、自律自强。 j 这些都是从个体内在的自觉层面出发,培养敬心爱岗、敬业乐业的新一代劳动者的有益探索。
四、结语
大学语文课程是学习和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阵地,这种学习不是照搬传统,而是以现代人的眼光,基于现实的观照和需要,去重新发现和激活中华传统文化资源,为培养高素质劳动者和技能型人才提供丰富的精神养料。现代社会变动加速,思想价值多元,特别是复杂多变的互联网,深深影响了当代人的价值结构。在这个前所未有的变动时期,传承和发展中华民族文化的优秀传统,为世界文化发展贡献有益的精神和智慧的光辉,是新一代中国人的必然要求,也是大学语文课程的使命责任。
a张克、张坤:《国文课》,湖南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bcdf罗昌繁:《大历史与小人物:北宋晚期党争视域下的官私石工考察》,《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
e钱穆:《国史新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17页。
g王先谦:《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29页。 h茅于轼:《中国人的道德前景》,暨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参见第五章“个人和社会的致富之道”之第一节“职业道德”部分。
i肖芬芳:《现代敬业观的建构:从“敬事”到“敬业”》,《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研究》2017年第 1期。
j张克:《“职业”的人——述深圳职业技术学院“职业人文”的理念》,《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0年第4期。
基金项目:本文系深圳职业技术学院首批金课“大学语文”课程建设阶段性成果
作 者:赵改燕,文学硕士,深圳职业技术学院讲师,
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人文通识教育。
编 辑:曹晓花E-mail: erbantou2008@163.comD1AD468B-8A80-4795-9370-DC4DC66DB05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