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菲
“舟楫为舆马,巨海为夷庚。”自上古时代起,中华民族就向海洋迈出了探索的脚步。在我国漫长的大陆海岸线上,历史上往来于沿海各口岸的各国商船千帆竞速,也有无数鲜活的生命和往来货物被淹没在这里。有报道称,仅在南海就有数千艘古沉船,此处与地中海、加勒比海并称世界“三大沉船坟墓”。这些海底藏品承载着历史的密码,我国考古人员的视野也因此从田野转向海洋。
水下考古不同于大众所熟知的田野考古学,考古人员大部分时间需要在水下作业,以发现、打捞和研究水底的古代沉没物、沉船以及淹没于江河湖海中的都市、聚落和港口遗址为目的,属于考古学的一个分支。广义上的水下考古学包括潜水发掘、围堰发掘、沉箱整体打捞等;狭义的水下考古学则专指潜水发掘,即通过岩石和钢筋布设水下探方、进行摄影绘图记录、清理遗迹遗物等工作。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水下考古的作业方法需依照水下具体环境论证实施方案,如水质是否浑浊、周围是否存在暗礁等。
能够潜入水下进行考古调查和发掘工作,一直是考古学家的梦想。直到1943年,一位名叫库斯托的法国海军军官为人类实现这个梦想提供了可能,他发明了一种自携式水下呼吸器,也就是我们俗称的“水肺”。第一个将陆上考古方法应用于水下遗址发掘和研究的人则是乔治·巴斯,一位美国考古学家。1960年,巴斯应邀对土耳其格里多亚角海域的7世纪拜占庭时期沉船遗址进行调查和发掘,这是田野考古学家第一次亲临水下,不仅迈出了现代考古学发展的关键一步,也由此树立了世界水下考古学发展的一个重要里程碑。此后,巴斯及其团队一直坚持在地中海进行水下考古工作,他们发明和改进的许多新技术和设备,如气袋装置、立体摄影、手扇发掘法、水下电话间等,至今仍在水下考古实践中發挥着重要作用。
相比欧美,我国的水下考古工作起步较晚,也可以说是“不得已而为之”。1985年,英国人迈克·哈彻在我国南海海域盗捞出一艘清代商船,并将沉船上本属于我国的十几万件文物公然交由拍卖行拍卖。这件事引发了我国考古学界的震动与反思。为防止此类事件再次发生,我国政府决定组建自己的水下考古团队。1987年,国家水下考古工作协调小组成立。也是在这一年,举世闻名的“南海一号”沉船被发现。
“南海一号”是1987年在广东省川岛海域发现的一艘宋代沉船,彼时,它已在海底沉睡了800余年。1989—2003年,考古工作者对其进行8次海底调查,才最终决定打捞。
一般来说,水下考古最理想的状态是“清水考古”,即在清澈、能见度较高的水域进行考古工作;而“南海一号”由于整船覆于淤泥之下,水下能见度只有20厘米,水下考古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浊水考古”。虽如此,幸运的是,正是由于这层厚厚的淤泥包裹住了“南海一号”上的珍贵文物,使其即使在高含盐量的海域也得到了很好的保护。
由于浊水环境所限,一般潜水发掘的工作方法并不适合“南海一号”,我国考古人员决定采用“整体打捞”的工作方案,即将其吊出水面,并移至陆地进行发掘清理。这种方法在国际水下考古领域没有先例,需要仔细研判、谨慎推敲。经过4次论证,方案于2007年正式实施。
最终确定的方案关键之一是将一个长33米、宽14米、高7米的庞大钢沉井放入水中。从第一步“定位入水”到第六步“浮出水面”,考古工作者从2007年4月一直做到2007年12月,期间攻克了挖淤泥、穿底梁、分沉井、以潜驳加力起吊等多个难题,才最终让沉船能够上岸。
沉船上岸不易,于岸上移动更为艰辛。
早在2004年,考古工作者就为“南海一号”在岸上选定了一个居址—广东省阳江市海陵岛试验区十里银滩,并给它起名“广东海上丝绸之路博物馆”。2007年上半年,博物馆建造完成。
打捞出水的“南海一号”船体加货物、淤泥和沉箱,重达5500吨。如何将这么沉的物体从岸边移至博物馆内的“水晶宫”,考古工作者颇费了一番工夫。经过再三论证,最终决定采取最为稳妥的“滚木移重”法,即在重物下面放置滚木,使箱体在滚木上向前移动。不过,可承受5500吨重量的滚木并不易得。考古工作者利用16根气囊代替滚木垫到沉船下面。每根气囊可承重400吨,16根即为6400吨,完全能够承受“南海一号”的总重量。就这样,通过不断将气囊充气-排气-充气后,“南海一号”终于在2007年12月28日被顺利送入博物馆。入馆后,工作人员立刻封墙,灌海水,保证其处于海底原生态保护状态。
至此,“南海一号”的整体打捞工作成功告一段落,接下来,等待考古工作者的则是同样困难重重的船载遗物发掘工作。2009年和2011年,工作组各进行了一次试掘,最后决定采用放一点水挖一点文物的“保水挖掘”工作法。2014年,“南海一号”大规模的保护发掘工作正式开启。至2019年6月,考古工作者历时5年终于将所有货物清理完成,共有18万件(套),包括各类瓷器、漆器、玻璃器以及人类骨骼、矿石标本、动植物遗存等。在这些出水器物中,最多的是瓷器,最精美的是一个由夜光蝾螺制成的海螺雕杯,最特别的当属一罐咸鸭蛋。而对考古学者来说,最欣喜的当属一件墨书南宋淳熙年间“癸卯”年款(1183年)的出水瓷器,由此确定了船只沉没的较为具体的年份,并更加确定这是一艘始发于泉州港的南宋商船,在即将驶向远洋时不幸沉没在“放洋”之地的广东川岛海域。这片海域是唐代以来“广州通海夷道”的必经之处,18万件(套)沉甸甸的货物、文物也真实再现了我国南宋时期繁盛的海外贸易景象。除文物外,船上还清理出了130多吨铁和几万枚铜钱。这是一个非常庞大且难以想象的数字,目前中国的考古史上还没有一个项目能一次发掘出这么多珍贵文物。gzslib202204041616经考古清理后的“南海一号”沉船船体保存较为完整,残长22.95米,宽9.85米,船内舱室最深2.7米,仅艏艉稍有残缺。众所周知,宋代造船业在当时居于世界领先地位,尤其“水密隔舱”的发明,更是成为了日后造船业的标配。“南海一号”正是水密隔舱的典型代表。不管是船载文物,还是船体本身,“南海一号”都对我国历史考古研究有着重要意义。
2007年5月,“南海一号”整体打捞出水工作刚进行了不到一个月,考古工作者在南澳县海域27米深的海底又发现了一艘古代沉船。该船长约25.5米,宽约7米,上层船身已经消失,但隔舱和船舷保存状态较好。2007年6月至7月,考古工作者对这艘后来被命名为“南澳一号”的古代沉船进行了调查和试掘,并绘制出了沉船海床面的平面、纵横剖面图。考古工作者发现,虽然沉船处的海水能见度较高,且淤泥不厚,适合潜水发掘考古;但暗礁遍布,若将沉船整体打捞出水,恐伤船体。最终,考古工作者决定采用完全不同于“南海一号”的发掘方式。
2009年9月26日,“南澳一号”水下考古抢救发掘项目正式开始。考古队员首先在船体上部和附近区域进行布方,随后按照水下考古作业标准流程进行清理、测绘、摄影和文物提取工作。潜水发掘虽不似整箱套取那样耗费财力物力,却依旧困难重重,如台风威胁、海水能见度的季节性干扰、潜水人员的体力消耗等。
“南澳一号”的水下打捞工作一共进行了3次。至2012年9月,共出水文物近3万件,大多数为明代外销瓷器,以景德镇观音阁窑和漳州平和窑产品为主。依据这些文物的款识和特征,专家判定“南澳一号”是一艘明代萬历年间的民间贸易商船。
众所周知,明朝实行严格的海禁,这艘船是如何避开这一切出海贸易的呢?一切还要从“隆庆开海”说起。明初,为避倭寇侵扰,朱元璋下令“濒海民不得私自出海”,自此拉开了明代海禁序幕。明穆宗登基后,迫于国家财政拮据和民间走私压力,下令在广东、福建局部有限开放海禁,并于漳州东南50里的月港设“洋市”,允许部分民间开海贸易,这就是“隆庆开海”。“南澳一号”上发现的大量隆庆款识、“汕头器”等廉价生活用瓷也佐证了这一点。多数学者倾向认为,“南澳一号”是一艘进行合法贸易的私人商船。“隆庆开海”后,贸易规模扩大,商船激增,中国的贸易区域扩大至日本、东南亚乃至欧洲地区。若“合法贸易说”成立,那么船只的来源港口基本可以确认为月港。除此之外,还有“走私说”(理由为万历年间官府严禁民间铜料销往海外,而“南澳一号”上有铜材)和“李旦商船说”等。至于“南澳一号”的去向问题,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秦大树认为,可能与那个历史时期的“马尼拉大帆船”贸易有关—“南澳一号”极有可能是从漳州出发驶往菲律宾的马尼拉中转,而后由“马尼拉大帆船”运往美洲。至于沉没原因,目前有两个看法,一是超载,二是触礁。两者都有一定的合理性:民间商贸为赚钱而超载的现象古今都不鲜见,且南澳岛附近多暗礁,历来都是沉船多发地;若遇暴风侵袭,“南澳一号”触礁沉没的可能性也非常大。
如今,“南澳一号”船载文物打捞工作已全部完成。与“南海一号”不同的是,依据文化遗产保护的完整性和真实性原则,“南澳一号”的船体并未按照一开始计划的那样分块切割打捞出水,而是用一个巨大的框架将其罩在海里。留下并不是忘记。每年,考古工作者都会深潜下海,观测框架锈蚀情况和船体保护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