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豫刚
自1964年始有“李约瑟难题”以来,工业革命为何没有在中国发生便成了世界历史研究中的一个重要问题。此后,以彭慕兰为代表的“加州学派”于2000年伊始又提出“大分流”之问。但在“9·11”与中国“入世”之后的20年间,这种全面落后于世界的恐慌感渐渐被一种优越感所逐渐代替,乃至有“新四大发明”之说,而在疫情蔓延的这一年多时间里,中国的“超稳定”状态与传统语境中的“西方”左支右绌的表现,又似乎坚定了新一代对“有生之年得见您君临天下”之信念。
自史学断代意义上的中国步入近代以来这一百八十年,恰好是三个庚子之后的轮转:第一个庚子,炮舰屈辱带来一纸条约,国人不得不睁眼看世界;第二个庚子,统治者宣战万国致列强陷京,弃民而逃后搜刮几尽赔款割地,国人不得不救亡图存;第三个庚子,新政肇始百废待兴,天灾人祸内外交困,国人不得不艰苦奋斗自力更生;而刚刚过去的第四个庚子,中国终于消灭了贫困人口,GDP突破100万亿人民币大关,工业产能占据全球半壁河山,“对美七成”已成现实。
大洋彼岸一直被视为追赶目标的“灯塔”,在风中晦暗不定,此时再重新回顾工业革命史,不由得心生白云苍狗,新的“大分流”即将开始之感。最近所读《工业革命前的欧洲社会与经济》,回顾了1000-1700年间的西欧文明进化史,其恰与“加州学派”的论述相左。也许是因为本书作者卡洛·M·奇波拉教授本身是意大利人,虽然他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任教,但欧陆根源的羁绊使然,从欧洲角度来看待这一历史进程,必然倾向于“保守主义”。
本书分为上下两篇,前三章为上篇,后七章为下篇,上篇以静态分析方法而“强调这种社会和经济的某些恒定特征”,下篇则动态讨论“在这一框架之内所发生的变化,探讨这种变化的逻辑和意义,以及如何使欧洲成为充满活力,高度发达,富有创造力的社会。”
工业化之前欧洲社会和经济的运行方式
“没有欧洲,现代历史是难以想象的。”
若论系统性、全景性描述这一时期欧洲经济社会景象的著作,布罗代尔的三卷本巨著《十五至十八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无疑是近乎不可逾越的巅峰,与之相较,本书是一本普及读物,其大量使用了图表和数据来进行说明。从需求和生产过程入手,来简明扼要地说明其时的社会景象:停滞而巨大波动的人口数量,战争、饥荒、瘟疫带来的反复破坏,以及触目惊心的贫富差距。在1688年的英国,5%的人口掌握着28%的收入,而在16世纪初的西班牙,“人们可以认为,除了王国的几位达官贵人过着非常奢侈豪华的生活之外,其他人都处于非常贫困的状态。”
在工業化之前的欧洲,穷人没有独立的收入,大部分时间里,穷人与乞丐是同义词,沃邦估计17世纪末法国总人口中10%是乞丐。这使得慈善在社会收入再分配中的作用凸显,但意味深长的是,理应在慈善活动中体现重要作用的教会,却显得颇为吝啬:中世纪末期,英国修道院用于慈善活动的支出仅占其收入的不到3%。
在中世纪的欧洲,有些政治理论家认为,税收和抢劫之间只有细微的差别,而战争则是其高级形式:贵族是最宝贵的战利品,可以获得高额赎金,1530年法国国王佛朗索瓦一世付出了120万枚杜卡特金币来换回自己的孩子。在中世纪早期的欧洲,礼物和抢劫比贸易重要得多,而税收作为一种“被迫转移”,甚至在英国催生了“大宪章”。
食品价格剧烈波动是常态,普通大众开支的60%是食物,而衣服是一种奢侈品:我们亦可在“过年才有新衣”“全家人只有一条裤子”之类的记忆中找到这种痕迹。社会生活中招待他人的宴会成为重要的尊重标志,作者将这种现象视为一种对长期饥饿的反应,亦是“好日子”与日常生活的区分,更是富人与穷人的区分。
储蓄是富人的特权,但储蓄的主要形式并非通过金融市场和金融机构,而是把金币埋起来。“工业化之前的社会只有在对广大民众强加一种低得可怜的生活标准的情况下才能有结余”,盛宴是用悲剧换来的。而所谓的公共开支,常态是一半以上用于军事活动,税收能力和税收基础的薄弱,又使得庞大的公共债务成为欧洲国家的特色:1592年那不勒斯王国25%的预算用于偿还利息。另一个不可忽视的主体是教会:1530年英国的宗教团体收入大约相当于国王的四分之三,然而通过亨利八世的宗教改革,20年后这一巨大财富终被国家所获得。
通过宗教改革,新教国家在农村人口中成功传播了阅读和写作的基本知识,而在城市化进程较早的意大利,1330年的记录就已表明,大约40%的人口受过教育,到17世纪中期,西欧主要城市的成年人中文盲已不足50%。物质资本方面,欧洲储备了大量的水磨、风磨和牲畜,十八世纪末西欧大约有五十多万台水磨在运行,同时,行会和大型航海贸易活动的需求又催生了大型组织:荷兰东印度公司就直接雇佣了12000人。中世纪末期到文艺复兴时代,因技术进步、木材危机引发的煤炭投入使用,冶金、印刷等领域出现了生产力的提高,这无疑为随之而来的工业革命打下了最初的基础。
欧洲的扩张与现代的崛起
“如果不考虑欧洲文化、经济和技术的影响,就不可能正确理解1500年之后世界任何遥远角落的历史。”
欧洲在11-13世纪首先出现了城市革命,催生了“市民”阶层,他们使用不同的法律体系,创造了自己的文化与价值观,并建立起了不同于封建等级制度的、基于平等合作的行会、公会和大学等组织,城市中产阶级的兴起带来了价值体系、个人关系、教育、生产和交换等领域天翻地覆的变化,为工业革命开辟了道路。在另一方面,欧洲城市化程度较高也带来了瘟疫的巨大影响,从“黑死病”开始到17世纪中叶,大约三百年间欧洲的城市人口一直处于“负平衡”状态,这一循环反而进一步提升了欧洲的城市化率。
在十二世纪以后,欧洲不断消化和吸收外来的技术传播成果,并对其进行了效率惊人的改进:从造纸、活字印刷到航海技术、火药武器,至少到16世纪早期,欧洲已处于领先水平。欧洲技术越来越强调技术的机械方面,这种对机器和机械解决方案的持续和普遍关注带来了双重后果:机械带来了生产力的提高,而对机器的研究越多,人们的机械观就越发强化。达·芬奇痴迷于机械的同一时期,唐伯虎却在工于仕女花鸟,此后更是催生出了“机械宇宙”的观念和科学革命(《机械宇宙:艾萨克·牛顿、皇家学会与现代世界的诞生》一书对此有详细的阐述,此处不再啰唆)。由此,作者有一疑问,也非常值得我等读者思考:“西欧为何如此善于接受并衷心欢迎改革呢?中世纪的欧洲为何执着地梦想着征服自然呢?它为何要寻找机械的解决方案呢?我们不得而知”。
另一个推动技术创新集聚与扩散的重要因素来自漫长的宗教战争:法国的胡格诺教徒和佛兰德斯新教徒把先进的技术带到了英国和瑞典,荷兰由于宗教因素而从西班牙独立,加尔文宗教徒建立了瑞士,汉萨同盟与路德宗的传播地域高度重合,而奥地利、意大利、西班牙和土耳其在竞争中渐渐落后了。正如作者所言,“使人宽容的品质也使他们善于接受新思想。” 美好心灵的涌入和对新思想的接受能力,是以上国家在16-17世纪成功的主要源泉。
在工业革命发生之前,欧洲的城市组织和城市联盟,以及城市化生活方式,就催生了日渐旺盛的贸易活动和大型商业组织,合伙企业首先在威尼斯和热那亚出现,随后在汉萨同盟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复式记账法的发明和传播、公证制度和市政担保契约,也进一步革新了商业组织,1553年,英国人创立了首家特许经营公司——莫斯科公司,而1600年,著名的东印度公司也成立了,大型远洋贸易公司对资本的需求更是开创了股票与证券市场。随着这种商业组织的普及和传播,信用观念及其相应的刑事和民事立法体系逐步建立,从而进一步刺激了相应的制度发展。
1000年开始,欧洲便进入了扩张时期,在北方,日耳曼骑士向东欧挺进,建立了普鲁士的前身;在地中海沿岸,十字军东征使得地中海长途运输和贸易需求大增,同时也掠夺了拜占庭帝国的大量财富;在伊比利亚半岛,收复失地运动最终建立起了西班牙和葡萄牙两大航海帝国的雏形,然而随着蒙古西征和奥斯曼帝国的崛起,叠加黑死病的影响,东扩的努力最终被遏制,随后是英法百年战争的漫长混乱和衰退,意大利城邦也受到了严重打击。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之后,西欧被迫将眼光投向海洋:地理大发现的时代开始了。
在西班牙人从南美带回大量金银之前,德国人在蒂罗尔和萨克森—波希米亚地区发现了巨大的银矿,富格尔家族凭此成为查理五世皇帝的钱袋子。此后美洲贵金属引发了剧烈的价格革命,获取大量贵金属的欧洲人又反过来开展全球贸易:印度棉布、白糖、香料、丝绸、咖啡、可可、瓷器和茶叶。海外贸易另一个宝贵的作用是积累了大量的“人力资本”:讲究商业诚信、富于冒险精神,对世界持开放态度。
工业革命是一种社会文化现象
在16世纪,西班牙虽然占据了美洲的庞大财富,却陷入了某种“资源诅咒”,哈布斯堡家族统治下的西班牙陷入宗教狂热,穷兵黩武,本土手工业停滞不前,沦为了英法荷产品的倾销地,而意大利则在神圣罗马帝国和法国漫长的争夺战中逐步衰落,三十年战争和奥—土漫长的巴尔干战争更使得意大利的最主要的海外市场瓦解殆尽,地中海不再是欧洲经济活动的中心,其转而被北海沿岸所取代:阿姆斯特丹和伦敦,替代了佛罗伦萨和威尼斯。
荷兰人最早开始了大规模生产,以低成本和低质量换来低价格的优势,大规模利用风能和泥煤资源,设计出了弗鲁特商船,成为“海上马车夫”,而英国人从毛纺织和武装私掠起步,通过宗教宽容吸纳了大量技术移民,同时开始大量使用煤炭:1550-1850年间,英国煤炭产量从21万吨上升到了6000万吨。煤铁、造船和纺织工业使得工厂规模不断扩大,劳动力和资本同时向技术生产部门集中,一个世界性的复杂贸易多边网络开始以伦敦为枢纽形成。这个贸易网络深刻地影响了英国的经济组织、人才培养、价值体系等方面,随着英国内战和光荣革命,这种蓬勃旺盛的生命力终于在制度上被固定了下来,工业革命的大门随之开启。
“当一個人阅读牛顿等人作品时,当一个人观察英国皇家学会的事业和活动时,就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一种系统的、开明的、合乎逻辑的理性主义的普遍特指,这似乎是17世纪英国社会中越来越广泛的阶层的特征,也许是其最有价值的资产。”
“工业革命在漫不经心的观察者看来,仅仅是经济和技术问题,实际上它是可怕的非常复杂的政治、社会和文化的大变动问题”,这正是奇波拉的论述,亦出现在中国的高中历史教材中,而他所主编的六卷九册本《欧洲经济史》,至今仍是这一领域的经典著作。2020年11月出版的这一译本,应当是基于出版于1993年的原书英文第三版,彼时奇波拉教授已经隐约有了某种欧洲文明的危机意识,这在他所写的全书结尾部分尽显无遗。
如果说当代中国模式的独特性和巨大成功来自哪里,恰恰是残酷而漫长的中国实践。正如奇波拉所言,工业革命之所以发生在英国,是因为在那里,一系列历史环境带来了“某些幸福的思想素养与具有完全独特性质的物质资源的结合”。在本书的第九章,作者提到,经历了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之后,思想的解放迎来了“现代人”的诞生,进而通过努力践行实验方法,引发了科学革命。由此,我们亦可知晓,试图剥离社会文化制度与智识结构的大发展,而单论经济活动与“数量需求”的观点,在“解释”层面乍一看很有道理,反过来却不免一叶障目。
早在2014年,赵鼎新教授于《加州学派与工业资本主义的兴起》一文中,便点出了制度、文化、意识形态等诸多因素决定了晚期中华帝国是“被迫”现代化的,而作为近似于改革开放进程的同龄人,我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认为,真正意义上的中国工业革命虽已接近尾声,但至今尚未完全完成,与欧洲的情形完全不同的是,当代中国几乎在四十年的时间里走完了四百年的历程,作为一个在两个世纪间经历了被半强制“输入”整个上层社会结构和知识体系的古老文明,其内生的冲突与张力,至今仍在撕扯着我们的社会生活,甚至还因为信息传播革命而在不断放大:数千年以降的传统、经验与历史文本,根系深厚,其与“现代性”融合的过程远未结束。
奇波拉教授在本书的尾声中论称,在1850年,开明的天朝士大夫已经发现传承两千年的古典文本及其价值,已经失去了其存在的合法性,“过去不仅仅是过去了——它已经死了”。工业革命在本质上是一种社会文化现象,而不是一种纯粹的技术现象,这也是所有“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尝试均告失败的缘由。然而他在简体中文互联网上传播最广的一篇文章,却是《人类愚蠢的基本法则》:
“蠢货比强盗更危险,而在一个走下坡路的社会中,其他人允许蠢货们变得更活跃,采取更多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