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蒋的拒绝

2022-04-02 10:56邬峭峰
上海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太平

邬峭峰

十分钟前,阿蒋过世了。

没有哭声,二十多个男女围住病床,站着的和躺着的,都一动不动。某个男人的手,把阿蒋的眼睑彻底合上了。女儿刚想除掉阿蒋鼻端的氧气管,被阿蒋太太一把扯出了前排。阿蒋被大家静静地看着,他脸上那点蛮蛮的态度还在。

阿蒋殁于肺功能疾速衰竭,刚过六十。

来病房送别阿蒋的一干男人里,不少项间可见粗重金链,因是冬日,若撩衣撸袖,相信小一半人会有纹身。这些人又都话少,要说,也顶多一两个字。他们中,齿缝间有烟渍者居多,这不会是他们吝啬微笑的理由。这些年过半百的男人,普通衣衫,但身上总有一些地方不甘太平。要么发式特别,要么有枚惹眼的玉扳指,要么皮带上拴牢一只带皮套的都彭打火机,要么很正常的一套西服下面,猛地来一双功夫鞋。他们的这里那里,总有一点香飘,又透着些风已吹过的老派。

他们无表情地久久看着阿蒋,突然生出了一种庄严。

这些朋友中,没发现阿蒋同龄故交,那位绰号“空口无凭”的兄弟。他是阿蒋亲密兄弟中,我唯一认识的,也是我的中学同学。一九七四年,刚进中学,区教育局为了整肃风气,要求各校把关押在专政机关的学生,全数领回批斗一次。本校提回九名,一律新剃了光头,阿蒋就在其中。

学校从四个年级抽调十八名学生干部,配合这次法制教育。我被选上,任务是将被批斗者押进各班教室。因为班级太多,这次程序极简,九人被押进教室,在黑板前站成一溜,一名管教厉声说,开始!就从最先入内的那只光头,挨个自报姓名及罪名。我是某某某,聚众斗殴。接着下一个,我是某某某,或偷窃或玩弄女性或倒卖黄金等等,九人依次说完,班长,那时叫排长,站起,领全体同学高喊:打击刑事犯罪!

不管是学生干部,还是普通学生,如此近距离,看着从专政机关提来的九颗光头,心都被揪至半空。说他们是弟兄,没那么近;说他们是恶人,也没那么远。有鄙视吗?坦白说,不如用望而生畏,更贴近当时的内心真实。少男于生活,在这个时期,是把胆量和勇气,放在是非之上来关切的。很多年以后提起,男同学都记得,光头们脸上的那抹惨白。

从这个教室到那个教室,阿蒋走在头里,九人一路纵队。我们十八个学生干部,总是在光头们边上,颇有仪式感地端着双臂整齐小跑,提前去下一个教室门口候着,来一个,就上去两人,每人擒住一条手臂,把一只只光头押进教室。专政气氛之浓,让现场人人心悸。经反复操弄,我们与光头们的配合,已不失三人舞蹈的默契,我们的手将到,反抬的手臂已经送来,门一开,押进去,听见教室里集体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

还是出了状况。快到七七届的十二个教室,发小、邻居、女朋友和从小学一起过来的同学,快要出现,在走廊里,阿蒋有点东张西望。一个管教快步上去,抡起蒲扇似的大手,对准阿蒋的后颈,就是极重的一个巴掌,阿蒋威风大灭,其余八颗光头,也更规矩起来。那“啪”的一声,至今在我的记忆里脆响。

我相信,因为猝不及防,阿蒋被这一巴掌,是拍出了点尿来的。他的身体陡一绷扯,裤带裂断了,灰色棉裤跌向脚面,里面直接就是短裤衩。阿蒋狼狈地用手捞住棉裤,他知道,他的两条手臂,马上还要派别的用场。所有人,包括我们,都被刚才管教的那股杀气,震慑得四肢僵硬。

我抽下自己的一条很旧的帆布皮带,并不是我胆大,而是程序等着。我把皮带递给阿蒋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没有笑容。那很难复制的一眼,令我难忘。

一九七五年,我和阿蒋正式认识,都十五岁。他在“强劳”一年期满后,成为我的同桌。一见面,他只是说,是你,过几天给你一条皮带。来校第二周,阿蒋被人在肚皮上捅了一刀,在家养了俩月。

我和阿蒋的那届叫七七届。入校时,学生穿成一律的藏青色。中山装配绿军帽。帽子里用报纸撑起,那些报纸都刊有批林批孔的文字。出了校门,纷纷帽子一摘,油滋滋的反包头,一派坊间小爷叔之态。还有喜欢抽烟的,纸烟在他们唇间,白白的一截,显得特别长。

阿蒋看上去比我大五六岁,比一般同学早熟。和阿蒋在一起玩的,多半也是一些提前抽枝的女生。只有他们这一拨,两性间是大大方方的,虽不尽成熟,但已经有些男人很男人、女人很女人的趋向。望着他们开心说笑,一般同学凑前不敢,退后不甘。阿蒋们和嫩一点的同学相比,后者梦里的禁果,前者或已品尝多季。所以,彼此在神态上,疑似两辈。

捅阿蒋那一刀的人,正是阿蒋最要好的兄弟,绰号“空口无凭”,后来又叫太平,他是阿蒋一条弄堂的发小,用的是三角刮刀。

三角刮刀,最早是车床工人用三角锉刀或三角钢,改制而成的一种工具,用它刮除金属件上的毛刺。后来,有人拿到砂轮上打磨出锋刃和血槽,再用油石抛光,就成了那时风行的管制刀具。警察收缴的三角刮刀,也是各有各的面孔,但仿佛都自生一种要去穿透肉体的激情,致命性一望便知。有位近邻,是一位青年女车工,在那个年头,为朋友偷偷加工过一把三角刮刀。后来警察一路查来,这名糊涂的女车工,就被踢到厂属对外开放的厕所,去卖草纸了。草纸半张对折,一分钱给两个半张。通常,窗口内的一叠草纸上,压着一块溜滑的木头。

小学五年级时,太平比大多数同龄要矮很多。他居然热衷嘴衔燃着引线的大炮仗,做抽雪茄状。他总是屏到比最后还要最后的那个刹那,笃定地从嘴里拔出炮仗,有惊无险地抛向空中,炸得邻人心动过速。他呢,就贼忒兮兮地笑。同辈兄弟有心分享光荣,却无胆模仿。

终于有个大年初一,他以同样方式穿行于弄堂,引线滋滋响着,未料被一冒失的疾行者撞了一记肩膀,一个拍子耽误,轰隆一声,他的面孔似被人朝煤球炉上摁了摁,抬头,脸已洇成漆黑。他猛觉冷风灌口,这才意识到炸飛门牙四枚。一说话,大家看见了他舌尖的软糯。

弄堂里的好事者,哪肯放过他的事迹,敬授无匾雅号“空口无凭”,沿用两月,都嫌太长,后来大家叫他太平,寓意不恶,他也懒得次次翻脸拒绝。从此笑口难开,一路沉稳,稍稍内向,性情或也更狠了些。

好事坏事,太平一直和阿蒋厮混在一起。因为矮小,再加上阿蒋以看上去二十岁的模样,从事十五岁的生活,显得处处老道。大家觉得太平是跟着阿蒋的,太平也不在乎。他俩的关系好,除了一起长大,一样胆大,还因为共同经过一些事情后,发现对方不是只顾自己的那票人,也都从对方身上,看到了义气,沉浸其中,都有英勇之感。阿蒋“强劳”出来,威势又攀升了一两个级别,做阿蒋的兄弟绝不坍台,连同校七五届的著名流氓,见阿蒋走过,也要掼一根香烟过去。有时候,同学间发生冲突,一方说,这事你别找我,你找阿蒋好吗?听者会倒吸一口冷气,眼睛挖着对方,半天不知如何应对,怕万一是真的。被阿蒋从操场那头追打到另一头,又不是没看见过。阿蒋拳头的骨节,已有成人的粗重,下手也狠,必打到对方讨饶为止。

阿蒋上次“强劳”,就因只出三拳,便将咆哮而来的三名青工的鼻梁一一打断。他是和某个女生一起路过老城隍庙,人行道上站着四五个青工模样的人。阿蒋和女生正常地擦着他们而过。“嗖”一下,阿蒋头上的军帽,已经在这伙青工手上,像篮球一样抛来抛去了。阿蒋推了一把女生,让她先走,自己就站定在那里,看着他们拿自己的帽子玩,倒像个裁判了,只是脸色煞白。那伙青工发现,阿蒋的眼神有愤怒、有挑衅,四人中有三人,就骂骂咧咧朝阿蒋走去。没想到阿蒋反而迎面奔跑过来,出了三记直拳。本来是被欺负,结果却成伤害他人,被收容了。

凡风姿绰约的女生,总被很多人算计,死缠烂打、软软硬硬、套中有套。公开出手猎捕者的套路,无奇不有。她们中既有不情愿的,又有点怕怕的女生,会来找阿蒋帮忙。同班的、邻里间的、朋友转托过来的,像疑难杂症寻找江湖妙手似的。其实,有的女生已经和人家看了多场电影,三毛五一碗的大排面,一两次是吃过的,倒胃口后,还是要请被“强劳”过的阿蒋,出面阻击男方的进攻。

是是非非,开始,阿蒋还要先听人家讲讲,后来烦了,就把这些喝止某男追逐某女的事,统统叫太平去搞定,也算替人解难。

太平倒是喜欢,尤其是狠三狠四,勒令高出自己一头的同学就范。太平的做派很直接,课间,一人直冲男事主的教室,搞清楚人头后,当着几十位男女同学的面说,你,今天起,不要去找某某某,一次也不要!听清爽了吗?通常,很没面子的那位,要解释几句,太平就双目毒视,无声抬起一根食指,点住那人鼻尖。只相持一秒,比太平高出一头的同学就说,清爽了!清爽了!声调是上扬并拖长的,似乎还有点不耐烦,毕竟当着本班同学的面。太平也不计较,给人留一点点面子,收胳膊就走。他身后,一片静,全体恨恨的。

起初,大家觉得太平背后的阿蒋太吓人了,后来发觉,太平的暴徒性,也别有一路。他在校内行走,有些漂亮女生向他投去痴痴的眼神,原来有种的矮个,可以如此迷人。

过几天,阿蒋会收到一袋哈尔滨食品店的什锦糖什么的。他不拆开,直接摁进太平的口袋。太平又从衣袋里拉出,抛起,凌空一把拍碎包装袋,绝大部分倒进阿蒋手里,见者有份,阿蒋三两把就派发完毕。两位一九七五年的中学两年级学生,没有半句话多。

提起食品,那个时候,太平常拿家里的军供食品与阿蒋分享,包括军供的香烟。为此被父亲揍过一个耳光,第二个耳光,被母親用自己的脸挡下,这些他没告诉阿蒋。如果有某样东西是阿蒋喜欢的,太平愿意全部拿去慰劳阿蒋,军用压缩饼干就是。每当太平从裤袋掏出军用压缩饼干,阿蒋的双手就兴奋地做出碗状,眼里放光,这让太平心里麻酥酥的。有时整整一个礼拜,阿蒋的兜里都有一小块,专挑人前,拿出来咬一口,并等着别人打听。阿蒋从不流露对别人的羡慕,但绝对有兴趣让别人羡慕自己。阿蒋十多岁时,就不缺钱,来路无人关心。

有人觉得,太平喜欢炮仗什么的,和他爸爸是炮兵有关。有好多年,太平全家都不容易见到这位初级炮兵军官。太平只知道父亲在沿海前线,司令姓皮,父亲是他手下的一名炮兵副营长。

这次,太平又领命去摆平七六届阿大,没想到教室里冲出一个力大无比的人,这个人是阿大的孪生哑巴弟弟。太平那套程序,还没走出一小半,人已被两兄弟四臂发力,像举起狸猫那样,从一楼窗口,扔到操场上了,还带一点抛物线的。太平重重跌在水门汀上,不适应被悬空抛掷,有点懵。哑巴弟弟占住窗口,呕呕啊啊地,表达着鲁智深般的豪迈。他把手掌水平地抬过自己头顶很多,形容阿蒋的身高,又朝地下戳戳,指让阿蒋过来,拍响胸脯,意思自己才是大王。最后,朝爬不起来的太平,噌噌,把小拇指连甩过去两次,再弄出气死人的两声呕呕。

教学楼的外廊或窗口,观看的同学挤破脑袋。军裤两个膝盖处,已对称破烂,太平在地上一派不堪。他根本无心去找震飞的假牙,他痛苦地收拢肢体,正寻找另一件东西,倒地前,像是听见咣当一声的。太平明白,哑巴弟弟视自己为小喽喽,他哪里吃得消这种待遇,已近疯狂,刚要从地上站起,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是阿蒋。

太平心头一酸,羞辱的泪喷射出来,又将手怒指一侧,对阿蒋声嘶力竭地吼道,你走!阿蒋一把拉起太平,刚要向大楼转身,只觉得好怪的一种感觉,原来自己左手的整只衣袖,早被扯落在太平手里。太平把手中的衣袖甩向阿蒋的脸,再次吼了一声:没你他妈的事,走!阿蒋像没事人一样,淡淡看着太平,又倏然跨出极大的一步,一脚踩住地上的一把三角刮刀。太平低头一见,想都没想,落低身体重心,用肩头撞开阿蒋,拿起刮刀就要冲向大楼。阿蒋侧移两步,挡住太平,并一把抓住太平的手腕说,去死吧,刀留下!太平挣了两下挣不脱,咬牙切齿一顿一顿地说,不让我做人,不是兄弟,放开!一二三!阿蒋阴冷一笑,说,三你娘个头!太平以腰部爆发的扭力甩脱阿蒋,阿蒋踉跄后,迎面以双臂去裹抱太平。刀,是这个瞬间刺进阿蒋身体的。

刀刃穿过肋骨,刺破左肺下叶,造成血气胸。医生为阿蒋做了胸腔闭式引流。也就是第一时间,把由肺部进入胸腔的积血积气导引出来,以避免胸腔感染。

术后的第三天上午,阿蒋及家人不清楚为什么把他从四人病房,换到一个双人病房,边上那张床始终空着。

下午,由护士领着穿蓝和绿制服的两名干部走进病房,他们分别介绍自己是派出所民警和区武装部干部。武装部的那位,被民警叫作李部长。李部长把空床上的枕头拿来,亲切地垫在阿蒋头下,又把一只手温暖地盖在阿蒋的手背上,说,当时你和太平,在地上捡到一把刀,在你和太平抢来抢去时,伤到的偏偏是你,受苦了,小伙子。你知道的,太平的爸爸在海防前线,部队首长和他都很关心这件事,委托我们来看望你。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说成是太平用刀捅了同学,后面的麻烦,就一个接一个来了,既影响个人前途,又连带影响前线军人。我觉得,你们越来越懂事了,讲道理,识大体,应该会做得很好的,对吗?噢,这是我们给你的一点慰问,收下。

李部长说着,把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入阿蒋枕头底下。那位穿蓝制服的民警说,小兄弟,等会弄个简单笔录,事情就过去了。两个干部该说的都说了,就等病床上这位十五岁的中学生摆一句话。

阿蒋的所有动作,都是缓慢的。他从枕头底下,抽出那个牛皮纸信封,双手递给李部长,说,领导,这个先收好,等一下,你再看着办。阿蒋猛烈地一阵干咳,用一只手摁住左胸,下意识地怕创口震动。李部长被动地拿着信封,脸上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阿蒋的呼吸有点费劲,他平稳一下,仰头看着天花板,气息虚弱地说,刀柄么,拿在太平手里,刀头么,戳在我肺里,也就这点事。怎么会没人想到,我阿蒋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现在两位领导要做的,就是先避开一下,把太平这个赤佬叫过来,结果马上就跟着出来了。

两位干部的眼神一搭,那位民警走过去,把门一拉,太平一直在门外。太平朝里走,其他人朝外走,包括阿蔣的家里人。

阿蒋来学校上课了,有一点名人的低调,用出了他积攒很久的那点和气,对有的人,会点一下头,眼睛就不一定看着。班主任把我安排在阿蒋边上,可能觉得我是班委,情绪还稳定,也不会被他带跑,必要时还能劝阻他的离谱。

阿蒋上午一般不来,下午来学校,上课铃声一响,就趴在桌上打瞌睡,条件反射似的。唾液流在桌面上,袖子一抹,继续睡。

有次语文课,老师好像在讲《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阿蒋问我祖籍哪里,我说宁波,他问具体哪里,我说,奉化。他伸过手来,有两枚指甲盖熏得蜡黄,他实实在在地握住我,说,我也是奉化的,是兄弟了。他那种江湖味道,酷酷的。阿蒋说完,就自顾自站起来,出去找地方抽烟了。

阿蒋的朋友,大多在社会上。我和阿蒋在中学时期的交往不多,尤其知道七七届中学生可以直接参加高考以后。

一九八八年,我在新疆工作几年后回到上海,在马路上邂逅阿蒋,离开中学十年,没有见过面。他上来先拍我肩头两下,又问我要了笔,在马路墙壁上撕了块纸,写了他家的地址交给我,说,闲话不讲,你不是酒量大吗?明天晚上六点,等你。

第二天,我骑车去了巨鹿路同福里。

序列感十足的石库门群落,仿佛天降巨网,罩住地面上高密度的居民生态。每个门洞相似,视野之内,尽是弄堂的纵纵横横。我没有料到,今晚我将直着进去,横着出来,还和阿蒋订了个生死之约。

蒋家在底楼,引我进入的那间,垂中的常用短灯管亮着,顶侧平时不开的长灯管也亮了起来,空间小而亮堂。为了可以加放一个圆台面,临时挪移了屋内多件家具。我看到五斗橱上方的墙上,挂着一个镜框,里面应是蒋氏前辈的泛黄照片。三五牌闹钟在五斗橱上,两侧,各立着一个小口径高射炮的炮弹壳。我不知道这样的摆放,有没有捍卫时光的吉祥寓意,但那两个炮弹壳,一定是副营长当年的馈赠。

我知道一点太平的动静,两次没考上军校,和老兵为一句话动武,致坦克差点倾覆坡道,他在部队只待了三年。我向阿蒋问起太平,阿蒋说没来往,好像复员后,在江苏如东他老婆的箱包厂做事,就这些。

也可能阿蒋知道的,不止这些,但他这人从小就不习惯在背后说人,尤其是负面的信息,尤其像太平这样有点微妙的关系。阿蒋干过坏事不少,毛病多多,但他的口德不可思议地好过很多人。

当晚菜肴丰富,阿蒋请了一位开小饭店的朋友来掌勺。其中有一道清炒河虾仁,说是阿蒋一下午从两斤河虾里,一只只剥出,还剔清了肠线。河虾小,诚意大,阿蒋对朋友的用心,我服帖。

用阿蒋的话,他今晚清了场,他的家人都去了别的地方。作陪的有三位阿蒋的朋友,包括大厨。这三人,都是阿蒋在社会上结识的老兄弟。时至今日,我几乎没有了那三位的印象,只清晰记得,喝第一杯酒前,直等到那位厨师洗手后坐定,阿蒋站起来说,我们四个兄弟曾经约过,活着的,要去送送先走的。今天我和你,无所谓兄弟不兄弟,那个其实我不完全信的。在喝酒前,你我也做一次同样的约定。你觉得奇怪是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是已有一回了吗?告诉你,我这人命短,希望最后的时候,你们能在我身边,把一只热的手,放在我身上。好,关掉,喝酒。

我本想琢磨一下阿蒋这个突兀的提议,但桌面已经热闹,他们开始轮番灌我酒,地下一箱古井贡酒,频繁开瓶,大家喝得很实。他们之间互相不多敬酒,待我发现,为时已晚。

最后喝翻我的,是阿蒋。他不会划拳,诸如五魁首那种,我们用牙签猜双单,一次一杯。他创造了一个记录,连赢我十把。这个记录,让我相信了我很不情愿相信的一件事。阿蒋的手指灵巧到,我亮了结果后,他可以根据我说出的,隐蔽地将手中的牙签,任意调整为双或单,如戏法一般。我抓过他的手,反复看,没有发现破绽。

中学时,有人告诉过我,阿蒋十岁出头,就是一个江湖上“开怪”高手。现在我有点信了。“开怪”,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流行沪语,指凭借两根手指,在公共场所摸人皮夹。有人说,“开怪”训练,就是用两根手指,从煤球炉里,把烧红的煤球快速反复夹出。关于这些,我再好奇,也不会去向阿蒋求证,尽管他不一定在乎。

聚会快要收场时,来了一个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女子。我已经喝高,不能确定曾经见过或没有见过她,只是我不太喜欢她的发式,用发胶把头发在头顶上高高堆砌出个宝塔,因为头上的重心不对,就都不对了,也过早有阿姨妈妈的样子。阿蒋告诉我,她是他的小学同学,我们七七届的校友。她入座后,只做两件事,一是不带明显表情地看着我,很直接,她的器量似乎不小,二是给我夹过一筷子菜。

第二天我醒来,从黑龙江农场回沪探亲的哥哥,把自行车钥匙扔给我,并告诉我,昨晚他骂了扶我回来的那个人,把我灌得过分了。我立即给阿蒋打了电话。来接传呼电话的,是那个厨师,昨晚他睡在阿蒋家。

原来,昨晚走出阿蒋家,我一上自行车就倒,不出弄堂口,连跌倒两次。阿蒋在马路上挥手拦下卡车,把两张百元扔进驾驶室,把我和自行车送到了家。厨师告诉我的这段,我已失忆。这时,怕我喝出什么状况,阿蒋也来到了传呼电话间。我为我哥哥责备他,在电话里向他道歉,阿蒋回应:算你阿哥卵大!呵呵,没事体。

几天后,我和阿蒋在一家咖啡馆碰头,阿蒋问我,对那天见到的女的,有没有兴趣?她在马德里开唐人饭店,这次回上海十天,想找一个老公。她回忆,中学时就注意到你,出黑板报,字写得好,她对你动过心,看你出黑板报,她可以看半个小时不动。你有那么好吗?人家十几年没有忘呢。那天在酒桌上,我看你冷淡人家的鸟样子,应该是没戏。走的时候,她扔给我五千元,算是求我帮忙,硬是要我想想办法。你给句话吧。

我对阿蒋说,只能对不起这位宝塔阿姐了,不是我的菜。阿蒋说,没兴趣可以,但别在背后坏人家,什么宝塔不宝塔的。这个五千元得还她,你来还,我昨天打牌输掉了。

年纪说大就大了,力不从心来得真快。

阿蒋不会拼音打字,即便有写字板功能,但很多字,他本來就不会。从BB机出现,他自己办不了的事就多起来。他的前三十年,人前凛凛威风,现在连回复个信息、传个照片或资料,都要求助女儿。阿蒋结婚晚,这个学服装设计的女儿,才二十来岁,是个最不耐烦的主,脾气和他很像。阿蒋开了口,常被怠慢,只有发生在女儿身上。阿蒋的手机里,是没有通讯录的,明明可以请女儿帮忙弄一弄,可阿蒋时常宁可烂掉一件事,也不愿碰一鼻子灰,受不了这个气。阿蒋悄悄观察过一些同龄人,怎么一眨眼,大多数人都比他强了呢?完全是世道的原因,也说不过去,他有点吃瘪。

十多年前,阿蒋从一家被单厂拿了十万元钱,终止了劳动关系。这十来年,他时常被几家做动拆迁项目的公司叫去帮忙。就是公司和拆迁户讲数时,有些拆迁户闹得厉害,这个时候,公司就让阿蒋在边上出现,眼神极凶地看着人家。必要时,还让他好像情绪很易失控地上前干预,但一定是被多只手臂劝住的,一次架也没有打起来过。有人把话说破,这是去动拆迁公司扮个假门神,但也未必可有可无。这种活儿,多半会找有前科的人来干。阿蒋对这个差使也头大,但又无奈。碍于种种,倒没有人当面叫过他蒋门神。有老兄弟问起,阿蒋就说,他现在天天去公司卖凶。

阿蒋和女儿,有过一次不开心。他想瞒着老婆,在生日的时候,给她买一件羊绒大衣。阿蒋学会讨好老婆,是在他明白自己有些落伍之时。他不是很会买衣服,让女儿陪他去。女儿说,淘宝上买一件算了。阿蒋觉得,网上买味道不对,动静也大。女儿好一阵拖拖拉拉,父女俩总算一起出了门。

阿蒋直截了当地问女儿,为什么老是不能成全他?女儿知道这是个扫兴的话题,开始是不想说的。阿蒋话狠:这点胆子都没有,你是我的种吗?女儿真的气到了,歪脸凑近阿蒋,瞪住他,眼里的意思是,这位先生好像很陌生嘛!瞪了几秒钟后,女儿说,本人是学服装设计的,瞧你手指上这只方戒子,俗气到一点点面子都不给我!现在,你知道我是你的种了吗?

阿蒋的脸白了,从手上脱下那只戒子,扔在地上,用脚踩上去,碾了一下,说,阿姐,对不起。

阿蒋走远了,女儿还站在那里。

阿蒋后来又吃过一年官司。

这起事件,有些熟人觉得,原本可以规避掉的,但以我对阿蒋和那天各环节的了解,这个结局是注定的。

那夜,阿蒋和两个朋友,在一家饭店的大堂吃饭。邻桌有人类似晋升或庆生,比较喧闹。突然就有高脚红酒杯翻倒,居然撒到背靠此桌的阿蒋身上。阿蒋朝那桌人看了一下,对方有人朝阿蒋回瞄了一眼,又自顾寻欢。阿蒋就站起来盯住这桌人,目光渐凶。坦白说,表面看阿蒋在进攻,实际上作为先被惹及的一方,他是在等对方出一张息事宁人的牌,这是年近六十的阿蒋,所能选择的极限克制。

年纪说大就大了,常会有人因做派难看,规劝阿蒋。比如公众场合不要大声说话,比如不要走到哪都满嘴脏话。为此,我认真说过他几次,他心里也明白,毕竟常有不同层次的人在边上,有失体面。但他还是要翻起两只嚣张的白眼,反问:

册那,要我改?

当然要。

好,给我点时间。

多久?

一百年。

阿蒋,别玩我!

……

事后知道,邻桌是一家银行人员,大佬都在包房,低层级的坐在这桌。这伙人气定神闲,不觉得大堂里的食客会有什么了不起,更何况对方只是三个有点年纪的人。

阿蒋很平稳地对那桌人说,你们,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有人朝阿蒋上下瞭了瞭,拿出一叠百元,抛在桌面,笑嘻嘻地说,老爷叔,发财机会来了是吗?赔你,你就扑过来,随便拿好了。阿蒋先是说了一声谢谢,突然抓起那叠钱,就朝那人砸了过去,而他的两个朋友,一人一只啤酒瓶,也无情地击中了那人的后脑勺。那人满脸挂血,立即瘫软下去。场面大乱,那桌人从受伤者血淋淋的头部,再回过神来,大堂里的大部分客人,已经涌出餐馆,包括阿蒋三人。

警察迅速赶到,从包房里出来的人中,有人正义地说了一句话,不可能私了,凶手今晚必须落网。

约三个小时后,阿蒋接到辖区派出所一相熟民警的电话,问他在什么方位。阿蒋说,快到派出所门口,人是他砸的。民警告诉他,那人缝了二十多针。

次日,肇事者被拘的信息传过去,那桌人里有一枚糊涂蛋,平时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不能晋升,此时一脸困惑,说,好像不是说话的那人砸的吧?很多只手同时捂住他的嘴,结案了,还要搞啊。想让上面知道包房里开了什么牌子的酒啊!

阿蒋被判刑一年,关了五六个月后,保外就医,肺部出了多种状况,老了不少,也弱了不少。

前两年,有一次大型的同学活动,晚餐结束后,阿蒋拉我和十来个男女同学去唱歌。我总觉得我和阿蒋如此有缘,我们总该在某些地方很相像,三十多年来,竟然没有发现一处。在这个深夜,终于发现了,在歌房,我们是从头至尾,坚决不唱歌的两个人。

分手的时候,他递给我一小包东西,说,我让宝塔阿姐带的,西班牙的皮带不错。我拿着皮带,心想,阿蒋不会还记着一九七四年的那条皮带吧?包括,后颈那痛苦的一巴掌。

那天早上,突然有一个电话进来,显示是阿蒋,但电话里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反问我是谁,我预感不祥。对方告诉我,她是阿蒋妻子。阿蒋有个习惯,从不带家人一起活动,所以我和她不熟悉。

阿蒋是不会打字的,所以他的手机里没有通讯录,他太太是从通话记录中,几乎是随机摁了一个出现次数较多的号码,居然就是我的号码。她哭着在电话里告诉我,阿蒋的肺,部分坏死得很快,医生说,他说走就会走,时间不多了。

此前,阿蒋一直阻止她把病情告诉朋友,直到他昏迷了,家人才有机会用他的电话联络他的朋友。我和她通着话,一边已经在套衣服穿鞋了。

我在去医院的路上,非常难过。我这才醒悟阿蒋近期一直在编故事。我也才明白,四五天前那件事,意味着什么。

一个月以来,我以寻常问候的心情,给阿蒋打过两次电话,两次的情况几乎是一样的。接通电话后,他马上告诉我,他在打麻将,下个礼拜看看有无机会碰碰头。我毫无疑心,所以十来天后,我又打了一次,还是说正在打麻将,我没有理由在人家打麻将的时候,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其实,两次他都是在病房里接的电话。他处理得天衣无缝,阻止了所有朋友出现在他的病榻之前。

他不希望我们去医院看他,是不愿意打扰朋友?或者,他不愿被人看到他的病态?可是,他不是希望最后的时刻,我能在他身边吗?阿蒋究竟在拒绝些什么呢?

再说四五天前那个晚上,大约十点,他来电话,让我从家里下来一次。没多问,我坐电梯下去,没有他的影子。手机响了,他说,兄弟,你看见一个骑在自行车上的女孩了吗?你朝她挥手,我女儿。

他女儿拿出一只信封交给我,说爸爸让她送一趟。

我推门进家,阿蒋电话又来了,说,五千,一九八八年,那个宝塔阿姐的事,还记得吗?这笔钱,是我借你的,利息不给了。

我端详信封上我家的地址,那是阿蒋的字,和他的人比,要幼稚很多,有点可爱。我当时以为,阿蒋滴滴在心头,一切都不曾马虎。现在才明白,他已知道来日无多,放弃了侥幸。他用最后他可以做的几个动作,让朋友知道他的尊严。

病房里,阿蒋居然耷拉着脑袋,坐在床上,身前身后用很多被子和枕头支撑住。他太太告诉我,身体只有保持这个角度,他呼吸才稍稍畅快,近来整夜整夜是这样睡的。他今早还在说话,后来就开始说胡话了,什么压缩饼干,为什么不肯拿来。你懂是什么意思吗?我心头一紧,对阿蒋太太说,和他的发小太平有关,有机会我告诉你。

阿蒋已进入深度昏迷状态,监视器上,氧饱和一栏,情况极差,意味着肺部一块一块不再工作。主治医生发现床边有一小滩水迹,马上为阿蒋导尿。大家七手八脚把阿蒋放平,小护士奔去拿来了一次性的几样导尿设备,包括一小瓶起润滑作用的石蜡油。

我立即把床位的帘子拉起,人们本来在帘子的内侧,立即就明白了,一个个走向帘子外侧。我是在为阿蒋遮蔽,更实在的,我是在宣示对失去自主意识者的尊重。

看一眼阿蒋,仍只管喘气,似乎随便把他怎么样好了,他现在只要透过气来,见者真真急死。我禁不住想起,他端杯约定的神情,我又强迫自己中止这个记忆闪回。

有人拉了拉我,是阿蒋太太,她把我引到一个角落,说,刚才有人送来了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十万元整,没留姓名,什么都没留。一位护士说,拿着这个塑料袋的,是一個和你们年纪相仿的男人,比较矮,背笔挺。他让我去把蒋先生的家人叫出来,这包东西要交给他们。我一走开,塑料袋留在柜台内侧,人就不见了。

几个人分头去找了一下,没有,大家觉得这个人就是太平。在场有个朋友几年前和太平通过电话,提供了一个手机号码,让我打打看。

我心里是有答案的。阿蒋仍以坐姿垂着头,在床上非常吃力地喘息。我站到阿蒋边上,开始拨那个号码。对方接通了,我说,太平,阿蒋在我边上,他的时间不多了,我代他问你,那个十万元是你送的,对吗?对方在电话里没有出声,我说,阿蒋已经收下了。过了一会儿,对方挂了。

我轻轻地对重重喘着气的阿蒋说,阿蒋,太平想念你。阿蒋没有回应,阿蒋太太和一些女人,哭出了声。

护工推着移动担架来了,上面放着一只折叠着的深蓝色尸袋,轮子经过高高低低的地面时,咯噔咯噔响,冷冷的。

两名护工分别站定阿蒋左右,要求家属中出两名男人,去阿蒋的一头一尾。一个朋友去了阿蒋头部,我站到了脚端。曾听做白事行业的人说,逝者的灵魂,是从脚跟出去的,现在我就站在那里。阿蒋仍有体温,我的双手托住他,任他那双崭新的皮鞋抵住我。

刚才,我把他送我的那条皮带,从我的身上解下,给他系上了。

我注视着我的兄弟阿蒋,尸袋的拉链,即将封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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