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络绎
要想找到那条裂缝并不容易,只有当她定下心来,稳住目光,才能透过金色花卉墙纸认出它含蓄的起伏。
得到消息时,林芬一阵恍惚。
在她看来,只有那种老旧的没有独立卫生间、等待拆迁的房子,或是乡下水泥砌成的房子,才会出现这等问题。她想象不到,自己的房子在核心的地段怎么突然就裂了。不过她很快就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机会,有望借此解决另外一个更为复杂的问题。
正值年关,公司虽然没有放假,却已人心浮躁。林芬没费工夫就请好了假。
两小时之后,她坐上从上海开往武汉的高铁。
直到那时她才注意到租户发来的消息。他说他们走了,钥匙照她说的藏在门口的地垫底下。车快开的时候,有对头发花白的夫妻一前一后上来,想与林芬调换座位。他们刚一开口,林芬就识趣地站起来。待三人落座,林芬这才发现,那两人其实特意请她隔开了他们。林芬微微扬起嘴角,发了一个朋友圈,简单写下这个小插曲。
发布时,她特意屏蔽了何超。她无趣地滑动屏幕,看到租户二人一早在机场时都发了朋友圈,用的是同一张照片,文字也一样。一个字,飞。这对租户,林芬只在最开始的时候与他们通过一次视频,当即就答应了。林芬觉得像他们这样的,在感情上不想有结果都难。反观自己,她到現在都不知道何超的收入有多少,他只是每个月固定打给她一笔钱作家用,如果有额外需求就得向他要。林芬很少开口,她自己的薪水还过得去,并不指望何超。问题是,就算花自己赚的钱,何超也要管。他尤其嫌林芬买衣服,经常指责她买的每件衣服都一模一样。
这是我的风格,我只适合穿这样的。林芬说。
反正没什么意思。他说。
最近一次为这种事起分歧是十天前,至今两人还在冷战。当时林芬看中一款大衣,商场迎新春做活动打折。林芬拨通视频穿给何超看,何超还是那句话,这跟你其他大衣有什么区别?林芬想,辞旧迎新,就算买件跟以前一模一样的,到底是新桃换旧符,还是不同,价钱上又不是负担不起,怎么就不能买。不过她还是同往常一样,犹犹豫豫,终究没买。也同往常一样,因为感到憋屈,不同何超讲一句话。何超也就闷着。两人谁也不搭理谁。
说起来,早在刚结婚的时候林芬就察觉出,她与何超在消费观念上不对付,她心里不舒服却又存着侥幸,没想到一日一日的,问题越积越多。慢慢地,问题也就成了习惯。每次事发,基本趋势是僵着也就僵着,要不了几天两人就跟没事人一样。可那不是真的没事,不愉快的感觉一次次叠加,从来不曾消失过,逐渐变得沉重。这一次赶上过年,林芬尤感委屈。
房子裂缝这档子事就是在这时候来的,虽说是烂事一桩,却又似乎来得正好。
林芬静静看着窗外,想着心事。按理说,她现在住在上海,可是这一趟,搞不好就再也回不去了。所谓机会都是双刃剑,就好比当初去上海,她也当那是一个机会,现在却是为了解决在那边的问题,而当回武汉一趟为机会。假如那时林芬还有第二个选择,她与何超还会结为夫妻吗?答案在林芬那里也许不能百分之百否定,却也至少可以分去一半的概率,她多次想过,要是有这一半的概率背书,她至少不会因为太过死心塌地,而让对方看轻了自己。
回想两人,一开始还是浪漫的,在一次行业大会上相识。异地谈了一年,林芬总感觉何超性格温吞,态度隐晦,与她离得又远,走到一起不怎么现实。在她差不多要提出分手之际,何超淡淡来了一句,要不,你过来吧。那时候林芬已经三十有四,时时担心自己会不会成为孤家寡人。这种时候。男人说出这样的话,她便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何超在上海有套房,不大,七十多平米,林芬建议不如卖掉它,再加上自己在武汉的房子,转手后能在上海换个大点的。何超一直含含糊糊,拿不出主意。买大衣这等小事也就罢了,但涉及到房子就复杂了。林芬想,要是听她的,早早将这套房子卖了,裂缝什么的,这些事哪里会跟过来。
这绝对是一件可以借题发挥的事情,用得好的话,能将她与何超之间的问题连根拔起。当然也有风险,如果不管用,可能连残存的一点夫妻之情也会失去。无所谓了。索性赌一把吧。
这么想了一路,林芬逐渐跳过裂缝本身的问题,只想着怎么利用这个问题来解决另一个问题。等到她意识到到底离开了冷冰冰的家,离开了上海,心中蓦然生起了一丝兴奋的感觉。
下午五点,车到武汉。
站台外已经堆起厚厚一层潮湿的暮色,呼吸间吞吐的尽是密实的水汽。
林芬加快脚步,转眼混进人群中。
裂缝出现在卧室西墙正中间的位置,属于纵向贯穿型。
小情侣发现它时,正要回山东老家。走之前他们细细打量各个房间,看看有没有忘记什么。这么一打量,就打量出了问题。两人当即连线林芬,让她看墙上的裂缝。他们说已经查了,要是横向裂缝还好,纵向的比较麻烦。但物业查看后说这面墙不是承重墙,问题不大。
在他们的镜头中,裂缝躲在墙纸下,隐蔽而深邃,想必邻居家也是如此景观。林芬问他们有没有去隔壁看一看,他们说敲过门,但总不见有人。这倒不奇怪,林芬在那里住了好些年,也从未见过那套房的主人,房客倒是见过一些,面孔换来换去,衔接期往往很长,就那么空置着。
林芬在网上找到一家房屋安全鉴定公司,约定等她到武汉后,对方派一位工程师过去检查一下,判断裂缝到底有没有危害。
工程师在林芬刚刚进门还没来得及放下行李时就过来了。
他的头发蓬松干净,背光站着像是顶着一道边缘起毛的光圈。见门开了,他后退一步,客气地问,请问有没有鞋套?林芬在鞋柜里翻找起来。工程师站在门外冷得直搓手,他解释说第二天有事,只有这会儿有时间,太晚了,见谅。林芬找不到鞋套,让他直接进来了。
他们一起去看裂缝。
林芬也才刚刚进门,还不知道裂缝在哪。从进门摆放的卡通电子秤到客厅里的红色沙发罩,再到卧室床上横着的一只一米大小的棕色玩偶熊,这个原本属于她的地盘被诸多物件改造成了陌生领地。林芬走得很犹豫,这感觉让她对接下来要看到的那道裂缝充满恐惧。
工程师比她先找到裂缝,他走近盯着看了片刻,再退后上上下下移动目光。观察完毕后,他握拳轮番敲击各个墙面。他表情严肃,很快就得出结论——没事。他说了一些专业性很强的解释,比如这道墙属于浇灌墙,裂缝是因为房屋出现了下沉,但不要紧,这房子建了七八年了,这种情况很正常。再有就是,如果嫌不好看要补,得扒开墙纸,往里面填水泥,再刮平,铺墙纸,费很大劲,可是要不了多久墙面还会裂。彻底解决的办法是把这一整面墙都敲掉重新砌,那便涉及到邻居,得去协商,现有的装修也会全部破坏掉,还会产生很多费用。他甚至觉得连鉴定报告都没必要出。他说,报告的内容就是我现在同你说的这些,我说给你听不收费,形成报告起步三千,没必要。
林芬有点不敢相信问题可以以什么也不用做的方式解决掉,这相当于这个问题就没有来过。
然而眼前的这道裂缝初看像河流,细看又分明是一条深山峡谷,嶙峋可怕,漫长得不可思议。它分明是实实在在的。假如一只小虫途经这道裂缝,掉下去,那么对于这只小虫而言,再现的天地便是隔壁人家。它会从隔壁人家的东墙上爬出去,从此在那边安营扎寨吗?而她自己,事实上已经落入到一个虚无的看不见摸不着却是真实存在的裂缝之中了。当她明白让她真正恐惧的不是墙上的这道裂缝后,她便不再向工程师提出一个个外行的幼稚问题。
她与租户视频,向他们说明情况,当着他们的面锁好房门,做出离开的姿态。待到挂断,她又折回来,取出洗漱用品,在卫生间找了个角落摆好。接着,她从衣柜里抱出一床棉絮,套上自己带来的被罩。她把被子抱到沙发上。移开沙发上的靠垫时她特地拍了张照片,以便过几天离开时再照原样摆回去。她必须尽量不留下居住的痕迹。
她预谋假装问题很复杂,需要待在这里解决,直到何超的态度发生实质性变化。她猜测时间不会太长,毕竟马上就要过年了,何超不可能对她的“失踪”无动于衷。她不是没有考虑过住酒店,但她一个女人家,住在酒店里,在没有任何人证的情况下,回头何超问起来,怕是解释不清。住好友家也不是不可以,可她想来想去觉得还是隐蔽一点比较好,她不想自己的私事成为朋友间的谈资,也不想被他们猜测,她只想一个人默默等待一阵子,看看事情会不会像墙上的裂缝一样,不用她做什么,就基本上失去了威胁。
就在这天晚上,如林芬所料,何超打破连日来的沉默,主动找她说话了。
人呢?他发微信问她。
林芬把租户拍的视频转给他。
什么情况?
你看到了啊。
这是什么?你在哪里?
武漢,主卧的墙裂了,我过来看一下。
你提前跟我说一声啊。
林芬不再回复,心想,我为什么不提前说,你心里没数吗?
何超也不再说什么。
林芬最受不了何超不说话。高兴了不说话,只是笑;不高兴了也不说话,闷着,就好像肚子里有个处理器,有什么话绞着绞着就碎了,就渗到骨肉血液中了,就不用往外倒了。林芬不行,她像水那样,温度到了就得冒烟。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谁占理并不重要,忍耐力决定一切。双方交战,先开口的一方总是因为显得急于解决问题而处于了被动。在以往,林芬便是那个被动的人。
这次咱们慢慢磨。她想。
她索性跑进卧室,对着床拍了张照片,以便日后比照着复原。她跳上去,伸展四肢舒舒服服趴好。
来场持久战吧。她暗暗鼓励自己。
那条林芬借以回来的理由,已经不必处理的裂缝近在咫尺。她略略扬起脸,找到它,顺着往上看。随着它逐渐攀升,她慢慢坐起来。随即,她又从上往下看过来,想象它是怎样一点一点伸展,一点一点变得危险的。她看着它,感到它似乎很难再变得更危险,却也没办法消失不见,一时间如鲠在喉。这感觉让她沉重地垂下头来,软软瘫在床上。
第二天睡来,又是半夜了。这一次她看到何超发来的微信。
情况怎么样了?他问她。
她拽住被角捂在自己的嘴巴上,发出压抑而痛苦的呜呜声。
他见她没有回复,接着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赌气。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知道他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来问她。
武汉封城了。
但她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他终于有一句话了。她感到她第一次在他们之间的关系中处于了主动。不出她所料,何超发来链接,让林芬买下那件大衣。
买吧,武汉除了吃的和防疫物资,其他快递都进不去,大衣可以先寄到上海,等你回来穿。何超说。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林芬木然地同他聊着。她十分不习惯。她发现,似乎她与何超之间的问题,跟房子裂缝一样,什么也不用做就解决了。或者说,是疫情帮助他们置换了问题的背景。与他们之间的问题相比,背景过于夸张,以至于问题也可以忽略不计了。这让她想到白流苏和范柳原。在这两个人之间,以及在她与何超之间,真实的仅仅因为受到感情的牵制,而想到要检讨自己善待对方的成分有多大呢?
不能当真。林芬想。
总要过去的,想点开心的事,这样时间会过得快一些。何超说。极尽殷勤。
他现在说的每句话都让林芬感到不安。越好越不安。
望梅止渴吗?她应付道。
充其量是延迟满足。他打出一个笑脸。
林芬犹豫不决,但何超马上转来了买衣服的钱,这使她彻底怀疑起站在手机另一头的人到底是不是他了。她跟他视频,他露出一张略显浮肿的脸。她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显出听不懂的样子,反问,什么?她作罢,问他是不是没睡好。他说还好。紧接着他问,钱够不够?
这句正常夫妻间的正经话,在林芬听来,却让她感到羞愧。她不知道这感觉因何而来,但的确对应着她虚弱的一面,好像她如果回答“不够”,就意味着低人一等。她渴望着,又胆怯着。她需要一个不假思索的行动者。一个男人如果真的想要对一个女人好,问她钱够不够干什么呢,想到了这个问题就直接转钱啊。这是她对这个问题的理解。最后她想,既然他依然与她心目中的理想男人不一致,那他多半是真实的,只不过,也许是基于当前的特殊情况,他产生了异化,愿意关心她了。还有一种可能……她闪过一个念头:自己时日不多了。
从一开始,死亡就像一滴墨一样迅速向它投身的水域扩散,四下灰黑一片。明天在哪里是这个城市中的每个人都在担心的问题。外面那些围观的人怀抱着对这里的人们最基本的同情,发出的每个声音都似乎感同身受。同情这一人性之光在今时今日是如此统一。何超是围观者之一,必然会落入集体情绪的旋涡中。就是说,他深深同情着她。也许他作为局外人已经更敏锐地观察到了什么。
林芬越想越紧张。她下意识点开何超的头像,一张远山风景照,有点模糊。这会儿,她看了又看,觉得自己从来不曾看清过他。
困在屋子里,林芬时刻关注着电视上的时事新闻。她的心思时而紧张,时而跟随着报道飘向远方。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的身体和精神被这种似有若无的焦虑困扰着。有一天,她拿着扫把去卫生间打扫卫生,进去后才发现,角落里很干净。原来在前一天下午,她已经清扫过。
昏昏沉沉地过了两周,林芬问了一句何超,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何超又拿出惯用的伎俩。他说,要不,你再看看还想买什么。他称那些商品为“可期待之物”,认为它们可以帮助她放松。那一次林芬试着选了一双春天穿的皮鞋。
商家在线下和所有人一样寸步难行,就在网上尽量把水花折腾得大一点。无论林芬挑中什么,挑多少件,何超都说好。林芬渐渐胆子大起来,有时候一次能买好几件。每一次她都不相信何超会没意见,又在每一次他真的没意见之后,尝试新的试探。
老公,我已经花了多少钱了?
不多不多。他总是这样回她。
有一天她与他视频,给他看她的晚餐,煮方便面,里面放了两块前一天剩下的排骨,没有青菜了。她参加团购,第二天才能送过来,她就用腌黄瓜代替,味道居然出奇得好。她本来觉得挺有趣,可他却两眼发红,闪动着泪光,好像她正在吃着多么不堪的东西。她认真看着视频中的他,他没有修剪的、漫出鬓角的头发很好地修饰了他的方脸庞,使他看起来有了一种从前完全没有的文艺气质。她截了张图,一遍遍观察他的新形象。他的眼神陌生而耐人寻味。
这一次她直接问他是不是她快死了,所以他才会对她这么好。
何超惊讶万分,说,想什么呢,情况不是越来越好了吗?
那你为什么变了?
我一直这样啊。
林芬盯着手机屏幕上的何超,直视他的眼睛。他并未察觉出异样,很自然地重复了一遍刚才说出的话。我一直这样啊。
你以前哪里舍得这样花钱。
我没有不舍得,只是觉得有些开销没有必要罢了。目前这种情况下,当然不能像平常那样从过日子的角度考虑有没有必要。
事情过了呢?
过了再说。何超晃动了一下身子,从手机屏幕前退到稍远一点的地方。
林芬盯着他,想看明白他为什么要躲闪。
差不多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有一天,从隔壁传出叫喊声。
一个女人,年纪应该比较大了,声音干涩,有一种抽去大量水分的垂死感。林芬警觉地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走道上什么也没有。叫喊声并没有停,但似乎减弱了。林芬略一分辨就知道是方向不对。她走到阳台上,那里靠近卧室。果然,叫喊声变大了,一声接一声,听来惨痛,又有种激烈的爽快。仔细听来,在这声音的背后,似乎有个男声,也有些年纪的样子,沙沙的,干枯无味,发出连贯的有意压低嗓门的呵斥。
两人的声音时断时续,有时候在早上六七点钟,有时候在午后,晚上八点左右也会响起。而无论是在什么时候,四下都空寂深沉,仿佛没有一个人,使得这近在咫尺的诡异动静格外突出。林芬感到惶惶不安。有一次她在手机上选鞋子,慢慢地就睡了过去,也不知是在梦里还是现实中,她被女人拉长声调的惨叫声惊得一颤。她从床上爬起来,眼睛贴近裂缝。她用牙签在覆盖住裂缝的墙纸上扎开一个小孔。一瞬间,那叫声仿佛穿越过来,气流一样冲进她的耳朵。这一回她连男人的咒骂声也听得见了。男人说,跟你在一起,只是在一起,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是折磨,太折磨了,真不如去死。林芬立刻用手蒙住小孔,好像这样一来就蒙住了隔壁这对老人的隐私。她还听见一些扑扑腾腾的拍打声。女人立刻痛苦地喊叫起来。你也难受吗?可是你从来不说。男人说。声音尖利,嗓子吊到天顶盖上去了一样。
再次隐约听见他们的聲音时,林芬顺着墙纸覆盖的裂缝到处找自己扎开的小孔,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只有在她睡着以后,在她半梦半醒之时,那只小孔才会出现,它比针眼大不了多少,她并不能从那只小孔中看到什么,但她知道,一些细微的不易察觉的东西会通过这只小孔自由流通。除了声音,她还嗅到一股只有老年人才有的像是什么东西馊掉了的酸腐气味。
那是人之将朽的气味。
有那么一次,女人简直是在哀嚎了。
林芬来到阳台上。她已经无数次地站在阳台上观察其他邻居,看有没有人像她一样因为对这个可怜的女人感到好奇而打开窗户或是来到阳台上。可惜的是,视线中,家家户户还是老样子,门窗开着,却好像里面没有人。她真想挨个上去问问他们是聋了吗?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的关注点放错了位置,她明明可以直接叩开隔壁的门,去看看那对老人到底在干什么,理由也是现成的——去看裂缝。她这边有他们那边就一定会有,她可以借着害怕裂缝越来越大为由,去他们家看看。
何超却不以为然。
他最近话出奇得多,过不了多会儿就找林芬说上几句,好像怕她睡着了。
他说,这就是一对相爱相杀的夫妻嘛,骂骂咧咧打打闹闹一辈子,这样的老人家有很多,没什么特别的,这只是他们的相处方式而已。你周围的那些邻居,他们没什么反应,是因为只有你离得近,听得真切,而他们听得真切的,你又哪里能听得到。这其实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何超告诫林芬千万不要出门。你没听说吗,有人恶意挨家挨户敲门,冲人吐口水。
没听说过。
还是小心为好。你看天气预报了吗,武汉未来两周都是雷雨天,要小心啊。
我小心什么呢,我又不能出门,雷轰不到我身上,闪电劈不到我头上,除非老天想要毁灭这里……看起来它正在这么做。林芬为何超轻易地转换了话题而恼火。
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别太悲观了。何超继续说着安慰的话。
林芬悲伤透顶。那个女人听起来就要死了,他却无动于衷。他的安慰太表面了。林芬挂断电话。事实上,病痛就在门口,死亡就在门口,这些念头早已在林芬的心上投下阴影,女人的叫声不过在提醒她看到这道阴影。对林芬而言,绝望的感觉并不完全来自于疫情,而这一点何超无论如何也不会明白。这意味着,一旦解封,她与何超很有可能会回到原点去。
这时,一个想法突然产生了,使她感到毛骨悚然。
如果她根本不可能拥有那些衣服和鞋子呢?她买下它们,但其实永远无法将它们穿到身上。即便她的肉身能毫发无损地穿越疫情,保持生命的活力,她仍无法将它们穿到身上,因为,她根本不会回到上海去。
这一切真是一场幼稚却凶猛的幻象,以为在人群中降临危机,就能消除平日里人与人之间那些相对而言微小的,却同样在吞噬生命的矛盾。怎么可能消除呢,只会短暂覆盖。林芬惧怕潮水退去的那一天,尽管对疫情而言那必会是胜利的、喜悦的一天,但对于生活中的鸡零狗碎呢,经此一劫,它们就会消失吗?不会。林芬斩钉截铁地回答。遮蔽物一旦消失,它们定要比从前更为刺眼才能将人们拉回到真正的日常中来,告诉每个人什么才是真正的活着。林芬怕极了那一刻,而那却是万众期待的时刻。林芬继续强装镇定。她打开手机,这一次她并没有下单买点什么,而是找到物业的电话打过去。她打算认真对待眼前这件事,即便是以一己之力。
她问他们新搬来的那对老人是谁。电话那头辗转换到第三个人时才模糊地回答了她的问题。那人说,好像是被他们的儿子送来的。有电话吗?林芬问。那人说,这是不好告诉你的吧。林芬说,你们没有听到从他们家里传出的奇怪声音吗?我只是想通知他们的家人。那人说没有,也没有人问起过。林芬说那是他们离得远,我就住在隔壁,听得太清楚了,每次都跟杀猪一样。那人说,这还真是奇怪。他让林芬稍等,却擅自挂断了电话。
不一会儿,一个中年男人打电话给林芬,对她说,你在找我吗?
林芬立刻问他是不是两位老人的儿子。
怎么了?男人问。
你父亲虐待你的母亲。
他只会照顾她。
他骂她,还打她。她好像不能说话。
男人打断林芬,说,不可能。
需要我把声音录下来给你听吗?你哪天过来看看吧。
我跟你一样,出不了门。也不用录什么,根本没有什么。
我就住在隔壁,你知道有面墙裂了吗?我这边在西面,就是你們那边的东面,就像开了一道门一样,等于我们两家是通的,所以我听得清清楚楚。
没有什么裂缝,我们没有看到。
林芬走到裂缝前,沿着它的路径抚摸它。她依然找不到自己划开的那个小孔在哪里。还是太小了。她想。她不再说话。对方也沉默下来。
好一会儿,男人突然一改严肃的腔调,换成了温润的,仿佛在实施劝导的口气,慢条斯理地说,现在外面多少老人都死了。
就是说,至少她还活着,是这个意思吗?林芬愤然挂断电话。
她在房间里转来转去。
窗外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雷声,滑动的、接力的,像是相互间引爆出的。紧接着是炸裂的白色光芒,像是突然显现出的巨人身上的血管。它们瞬间来到窗前。林芬的脸被照得煞白。她转进厨房,从柜子里找出一把水果刀。她把灯关了,用手机电筒照着找到裂缝。她的手摸索到最宽处,用水果刀划开壁纸,与此同时,一道带着酸腐气味的黄色光芒射过来。
此时那边异常安静,仿佛春雷略过了那里。黄色光芒无声无息。
等到晚上八点,老人痛苦的叫喊声再次响起时,林芬立刻趴到划开壁纸的裂缝处。那是一道真正的裂缝,直率地坦露,没有任何遮挡物,她能清楚地看到翘起的墙皮和边缘不规则的黑色缝隙,甚至是内部粗糙的砖石结构,都一览无余。她尽量贴近它,耳朵对准裂缝。她知道要不了一会儿,另一个声音就会响起,就好像童话里的巫师刻薄、尖利的诅咒,对,就是那样的声音,鞭子一样抽向她。她紧张地拱起脊背,贴紧墙壁。果然,隔壁那个男人发出苍老邪恶的吼叫,随即给了女人几记响亮的耳光。对此,尽管林芬并不感到意外,但还是受制于暴力本身的恶意,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她给老人的儿子打电话,说,你再不来你母亲就要死了。
你莫咒她,你管好你自己吧。
他挂断电话。她听着听筒里的嘀嘀声,感到无比震惊,但又不知所措。本质上这件事情同她毫无关系,可她这个没什么关系的人倒比那位有关系的着急上火。这不合情也不合理。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她打电话给何超,却怎么也打不通。她想问问他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也知道问他可能没用,不过是一种吐槽,解决情绪而不是问题本身。她打了好几遍他都没有接,她一时紧张起来。当问题无法问出去,问题又依存于什么而存在呢?是幻觉吗?没有问题,没有她这个问问题的人,没有手机,没有这间屋子,没有裂缝,没有墙壁,没有邻居,没有小区,没有这个城市。她站在一个四面开阔的地方,望向哪一面哪一面就上演着一套复杂的剧本。
何超终于回电话了。林芬责怪他这么久都不接电话。
何超似乎看了看时间,惊讶地说,十分钟而已。他说他睡着了。
林芬将她与两位老人的儿子交涉的事讲与何超。何超说,其实他说的也没错。
什么没错?至少她还活着?这是人话吗?
不谈说话的语境,就活着这件事本身而言,是这样的。
林芬不由分说挂断电话。与此同时她感觉到一丝释然。这释然将她送回到她熟悉的愤怒中去。这段时间何超温柔得如同一位面对病中孩子的父亲,可如果孩子的病很快就好了呢?一场病能软化很多人,但在平时,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可能比谁都心狠。有这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一次林芬像得到了确切答案一样愤怒。与此同时,她好像又看清了,她其实只是害怕当前的一切会消失,温柔的心甘情愿给她花钱的、天天念着她想着她、盼着她早点回去的何超会消失。如果这一切本就是假的,她根本无法得到任何东西,也就无从失去了吧。她沉浸在这样的想法中,直到一些动静再次响起。
林芬凝神听了一会儿。
分明已是求救的声音了。微弱而复杂的气息中,游走着不甘心和无可奈何的哀痛,还有一丝让人感到轻贱的东西。林芬双手扒紧墙面,耳朵靠在缝隙处,屏息听着。可她越是想听得清,就越是听不见。那声音中断了。林芬急了,她绕到门口。她要去敲隔壁的门,敲不开就砸。可她终究不能砸。隔壁没反应,却不想,隔壁的隔壁打开门,仅留一条缝,往她这边望。
是社区的吗?
那是一个穿着厚厚居家服的懒散女人,白色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一对看不到任何情感的眼睛在外面。
不是,林芬答她。
女人警觉地关上了门。
林芬并不能向别人解释清楚什么,这才是真正让她感到痛苦的。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想起来,刚才何超打电话过来时,她并没有说出她想说的。关于隔壁的老人正在承受非人的待遇这件事,她好像没办法向除她之外的任何人传递她的感受。他们是因为各有立场而选择不相信她,还是说,这一切的的确确只是她个人的体验——一种心灵的体验。不然,邻居的邻居也在家,老人的声音如果她能听得到,他们也能听得到,却为何不见他们有什么反应呢?
林芬疑惑地退回到自己家中。
何超拍了新收到的衣服发给林芬看,让她确认尺码没有问题。
林芬随便瞄了一眼回话说,对的。
何超说,这件不错。
林芬不耐烦地说,你就没有别的事情了吗?
何超过了一会儿才回消息说,我们复工了。
林芬火冒三丈,說,我又不是不知道。
何超不再说话。
林芬看到何超不说话了,马上觉得他要放弃她了。
全是假的,什么买衣服,百依百顺似的,根本就是想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些。他不会与她共同承担什么的,稍微复杂一点的事,他问都不问。你看,墙面裂缝这事他就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而他不相信隔壁发生的事,其实就是不想面对超出日常的麻烦。
这念头刺激着她,使她时刻等待着,只要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她便要冲出去,打定主意敲不开门的话就报警。
只不过这一夜过去了,东方都泛白了,也不见再有什么声音响起。
也不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隔壁还是静悄悄的。
天亮了,天又黑了。这一天林芬魂不守舍。到了晚上还是没有一点声音。林芬想要进一步行动的凭借失去了。她再次趴到裂缝上,耳朵沿着缝隙上下试探,想要从开裂处获得点什么。什么也没有,没有声音,没有光,连气味也好像没有了。一个想法在心中升起,她死了。
林芬跳起来,在门口的柜子里找到一把锤子。这东西还在真让她感到亲切,她以为租户年轻,不会珍惜这些看着好像是永远也用不上的工具。林芬得到支持一般举起锤子。她先是试探性地,轻轻敲击裂缝,听听隔壁会不会有回应。然而四下还是尤如深渊般的沉寂。她不安地坐下来。黑暗中她似乎听到谁家电视机的声音。她突然就不想再等了。再等下去,她会听见更多,唯独不会再有老人的声音。老人会被一切看起来正常的事物吞没。她几乎是弹跳起来,抡起锤子。
咚咚咚。她一锤比一锤重。一开始她还有点担心,怕别人听到。不多会儿她就明白过来,不会有人听到的,他们要是现在能听到她砸墙的声音,过去就能听见老人的声音。
她在裂缝上落锤,一点点扩张它,碎砖块哗哗往下掉,堆起来,越堆越多,她用脚将它们驱到一边,留出双脚站立的位置。
裂缝慢慢变大了,像一道门一样缓缓打开了。
陌生的气息一度迫使她住手,细细的冰凉的微风穿过这道门,她的双手都要冻僵了。她不曾犹豫,坚持砸,终于使它与自己的脑袋一般大小了。她打开手机电筒往那边照。
她没有看错,千真万确,就在离她两米不到的位置,在她的右手边,有一张长方形的木头床,一位老人紧闭双眼躺在上面,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
她挥动胳膊,重重落下最后一锤。
出乎意料的是,等林芬掀开被子,她看到的却是一张饱满红润、享受睡眠的脸,虽然年事已高,却依然动人。这张脸轻轻颤动了一下,一双眼睛缓缓睁开。
林芬紧张地直往后退。锤子还被她抓在手里。
放下吧,老人坐起来,又指了指床边的椅子,说,坐下,来,坐下。
林芬手中的锤子不见了。她坐下来。她感到眼前的这位老人拥有魔法。她把她当奇迹来看。这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二二年,她在心里强调着这一点。
你不是正遭受不幸吗?她疑惑而怯生生地问老人。
她环顾四周。这是一个昏暗但温暖的房间,摆着一些常用家俱,房门开着,好像有什么人从门口经过,影子晃动了一下,又消失了。
林芬问,是他吗?
谁?老人微微抬了抬头,向林芬看的方向张望。没有什么不幸,老人斩钉截铁地说,要说不幸,人人现在都在经历。
可是我都听见了。
现在你正看着啊。
我觉得我在做梦。
谁又没在做梦呢。
林芬慌乱地看了一眼老人,决定把她听到的一一说与她听,同她对质。老人耐心地听完,说,我不能说你说的都是假的,毕竟它们真实地存在于你的听觉中、你的头脑中,但那是你的真实,不是我的。
林芬更为疑惑了。
老人继续说,什么真实不真实,都是倾向。你的习惯是,事情总是糟糕的,就好不了。你从来不想好的,即便它们有时候离你很近,你并不能信任它们,也就把它们也视为危险。
可我的紧张是真实的。
你只是不习惯待在好的感觉中。
林芬低下头。
你会不停地去寻找不好的感觉,让自己跟它们待在一起。
所以我找到了这里。
所以你找到了这里。
这时候门口的影子晃动了一下。林芬望过去。她问,他总是这样时远时近吗?真让人受不了。
是不是,当他理解了你,就是近,否则就是远?老人问。
林芬不置可否。
可是理解啊,是最不可指望的。老人叹着气,缓声道。
一个男人从门口进来。他已经很老了,行动缓慢,但很稳,一步一步结结实实走过来。他站到床的另一侧,离林芬如此之近,林芬却看不清他的脸。林芬起身,想走得更近一点。
他问坐在床上的老人要不要喝点什么。
老人摇摇头。
几乎与此同时,老人手上握住了一杯水。林芬手里也有。
林芬说,我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吗?
老人说,除非你不是真正想要它们。
可是你刚才说,你不需要。
表达归表达。
林芬走近老人的爱人。也就是说,他其实知道你真正需要什么?她问老人。
每一个走进你生命的人,都与当时的你是契合的,他们可能比你更加明了你的内心。
林芬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她从他的眉目中看出何超的影子。她在他转身之时想要拉住他,但他径自走了。她又涌上深深的被嫌弃感。
他还在这间屋子里,老人说。
喂,林芬唤他,我其实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
毫不犹豫地为我买下那些东西……你想要弥补我,毕竟这些都是我在正常情况下得不到的东西,你只是在弥补我,而不是出于爱我。
我爱你,用自己的方式,你只是感觉不到。
我感觉不到的爱是无效的。
对方虚晃一下,消失了。
林芬退回来,坐下,当她去看老人时,发现她已经睡着了。而她的话还在她的耳旁回荡。她静静听着。而后她放下手中的手杯,走向被她砸开的墙壁。
差不多到了中午林芬才醒来。
她慢慢从被子底下伸出胳膊,凉风迅速擎住她。离她最近的那面墙上,有一个刚刚好可以容她钻进钻出的洞。她哆嗦着移过去,靠近它。她的目光由这个洞穿过去。她看到邻居家里什么人也没有。床铺上还放着夏天的凉席。她突然看到了自己。很快她就明白,那只是一面竖在邻居家的镜子。她看到自己站在邻居家,面朝她。她沖她举起手。她也冲她举起手。她静静看着自己。她抱起一床棉被,堵在洞口上。
喂,你知道我干了什么吗?她打电话给何超。
何超说,什么?
林芬长长呼出一口气,准备好好说些什么,却在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墙壁后停了下来。那里似乎什么也没有。
没什么。林芬打了一个掩饰的哈欠。
一周后武汉解封了。
像冬眠后睁开了眼睛的动物,走出去既是一种必须,也是一种必然。
林芬走出她的房子。她去敲隔壁房间的门。没有动静。她看到隔壁的隔壁,那个同她对视过的女人也出来了。这个女人换了一身衣服,比穿睡衣时好看了很多。她们一起走进电梯,背对背站着。电梯间挂满消毒水蒸发后的雾状残留。她们来到四月的阳光下,各自朝不同方向走去。林芬漫无目的地转悠,感到遇到的每个人都很匆忙,似乎目标清晰。何超打来电话。林芬挂断了。她真的要回去吗?回到上海和回到他身边去是两回事。
她回到家里,看到裂缝还在,于是打电话给工程师。
真的不用管它吗?她问。
你是哪位?工程师已经忘记了她。
这似乎证明她这边的问题的确不是问题。
接着,她在手机上看了看火车票的信息。看着又紧凑起来的班次,一时间她不知该去往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