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中寻吃

2022-04-02 10:56王恺
上海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泥石流县城灾难

王恺

那时候三里屯还有大屏幕对着街道,我和朋友去闲逛,本该是光影灿烂处突然出现了灰白色质地的画面,洪水夹着石块滚下,灾难气息扑面而来,后来才知道,真实的灾难有气场,即使是隔着屏幕,隔着几千里的距离,也能让你感觉到心惊胆寒。

原来是播报新闻,甘肃的一个县城被泥石流吞没。

我不懂泥石流,唯一的印象来自于中学课本,依稀记得是说明文,讲述了泥石流造成的巨大灾害,现在屏幕里的泥水横流的场面看上去也并不怎么具体。我只是在哀嚎,估计明天又要出差了。那是八月初的一个傍晚,三里屯的街拍男女为数众多,暴露的肉体微微散发出腥味,像是西湖附近的公园里豢养的色彩斑斓的锦鲤,它们从水底露出口舌,呼吸水面的微凉空气,咀嚼掉落的残败花瓣。我喜欢这里。

在这里,我们都是简单的城市动物,按照规律生活,吃,喝微醺的酒,调情和买卖衣衫,装饰自己,基本、日常、稳妥的生活。

电视里的灾难发生地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地名:甘肃舟曲。在我们这个男性稀少的新闻单位,每周我们都会自动盘算,哪个选题估计又逃不掉了。灾难选题一般落在男记者身上,杂志社保持了古老的绅士风度,太艰苦的事情,不太好意思派遣女记者。虽然也未必有多怜惜,忙碌起来,杀人放火的事情也一样需要直接奔过去。

都不用多讨论,选题会的时候,主编用探寻的眼光望向我,说最好当天下午就出发,去之前最大的困扰是穿什么,灾区的一般装束,就是冲锋衣和马丁靴,这都不是我的日常风格。那天上午出门前,换下了凉鞋,找出了不怕脏的球鞋,还有简单的T恤,穿着去上班,恍惚知道,就会直接去机场。

果然,去宝鸡机场的飞机只有当晚有,这里是离开舟曲最近的机场了,来不及回家收拾行李,出发。

唯一可依靠的对象,是摄影记者,这已经是我们杂志比较有钱的阶段,可以派两人出行。要是从前派不出摄影记者的阶段,往往就是我一个人,更加孤凄,遇事连个商量的同伴都没有。有时候自我审视,记者这个行当像古老的探子,《三国演义》里面最多,骑着马奔跑回营,一声报,已经累得瘫倒于地,声音嘶哑地吼出一两个消息。后来看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有个杂志叫《信使》,觉得更符合这个职业,至少比“探子”好听。

然而,我和摄影记者的捆绑,只持续到了初进舟曲县城的几分钟。现在还记得分离时的场景,深蓝的天空下,他跟着一群拿着公鸡、抬着棺材的人群狂奔而去,恍如巫术开始前的场景,这群人应该是家里有人遇难,好不容易从县城外购置了棺材抬进来。

七八个壮汉抬着,健步如飞,有人专门举着火把在前面引路。泥石流摧毁了县城交通,只能靠人力运输,这家人比较能耐,不仅家有壮丁,还礼数齐全,大公鸡两只,应该是专供祭祀所用,深蓝近乎黑色的天空映衬下,还记得公鸡那鲜艳的尾羽、昂起来的不屈鸡头——大概也是我在北京,长期看不到这么大的活公鸡,印象深刻。

这行队伍,焦灼之外,还有点得意之情——在这种时刻还能找到棺材,已是奇迹了。

整个场景像马格南的图片,太吸引他了,我们甚至都没有告别,他就狂奔着追踪而去,不能不说,他是比我好的记者。我站在路边目瞪口呆,走进县城的那一小时路程,已经让我非常惊恐了,泥石流造成了大地的瘫软,县城中心的马路都已经废弃,我们还在边缘,已是只能在铺在稀泥上的木板上行走,但走上去,还是软得令人惊惧。不打算再摸黑前进了,这时候是深夜十一点。

交通工具都禁止进入舟曲,我们从机场打车,尽管出了高价,还是被放在离开县城最近的某个隔离点,最后只能拦救援的军车搭便车。最怕面对这种场面,求着人,让素不相识的人家帮忙,还是勉强。上去就碰到同行,是中央台的记者。他衣装齐整,拿着专业的摄录设备,告诉我当地宣传部已经给他们在宾馆准备了房间,我只有羡慕的份。问了下,宾馆已经禁止进入了,只给领导们和救灾的机构们入住,他们也算在其中,我们这种市场媒体是没有机会的,他也并没有一点邀请我去住的意思。

军车也只能停在县城之外,某个树林稀疏的地方,后来才知道,这里是舟曲的森林遗迹。当年汉藏杂居,有大量的森林,现在是已经荒山秃岭了,否则不会有泥石流这种灾害。我们只能步行进去,记得那些稀软的地面,记得黑暗中奔跑的战士的呼吸声,还记得我的同事神速消失的身影。

心里为难,不想睡在公路旁,也害怕会不会有第二次泥石流,睡在路旁,说不定就被直接淹没。此时,正是死者的灵魂尚未离开,生者各种混乱的时刻,可是我心心念念的,还是找个地方睡觉。一步踩空,自己会落到怎样的命运,实在是不知道。

走到不能走的地方,路边居然有一家藏式房子亮着灯,鼓足了勇气进去,求一宿。这家人倒不是藏族,杂居地区,风俗互相传递吧,一大堆人在聊天,中间点着火盆,也是因为整个县城的电力系统停顿了。主题不用说了,无外是县城的天灾,灾难现场就在几百米之外,那下面满是尸体,一屋子人热烈聊着,阴阳之隔这句话无比清晰。这里温暖而热闹,满是世俗的气息。

本想着就在客厅住一夜,结果运气好,这家人的女儿在兰州大学学新闻,还在上学,听说了我的职业,把二楼女儿平时的房间让给我。又饿又焦灼的我,按照道理来说,还该找点吃的,可没有那么厚脸皮,就此罢休,在暗沉沉的屋子里睡着。第二天早上醒来,脸上痒痒的,一挥手,是苍蝇。

灯绳上排着队,全是苍蝇,一条膨胀的绳子。大约是找不到可以依附的东西,倒像《权力的游戏》里的化外之地,外面寒冷,屋子里显得暖,也就明白苍蝇为何聚集了。

告别了这家人,几分钟之外,就是现场了。我迄今还没办法给人讲述灾难现场是什么样子,大概还是自己的图像构成能力比较弱,一群群的人围绕着固定的地点,哭着,奔跑着,挖掘机咆哮着,也有紅旗招展的地方,那大概是救援队伍的标志。

现场有安慰亡者家人的,有狂呼乱嚷的,有拍照的,也有穿着粉红毛衣的女记者站在镜头前。后来还见到一家人,正好在灾难之时生产,好在医院也不在泥石流的冲毁区域,家里人抬抱着她,一路狂奔到医院生产,母子平安。

灾难之中,依然有生命诞生,生死轮回最好的案例。

相比之下,我就是游民。那天是真正理解游民的含义了:饥寒交迫,没有目的行走的人间游荡者。

特别后悔,头天没有吃那个航空公司提供的飞机餐,小航线,随意对付,可也有热的米饭,湿答答,黏糊糊,平时可能一口吃不下,现在觉得也是充饥的食物,配着几坨蔬菜,还扎实。

早上也找不到食物。整个县城丧失了正常运转的系统,恢复到古老的农耕年代,没有看到任何一点可以充饥的食物出现在街道之上。

上午一直跟着一个民间救援队,他们曾经去过汶川的救援现场,看他们从水底挖人,并没有那么多让人激动的场景出现,就是缓慢地潜水,确认有没有人在水下。

一波波换人反复下潜,家人们在旁边焦灼地等待,非常确认地指认,一片什么都看不到的泥泞之中,就有她家的房子,一定有人在下面。接下来是排水,挖淤泥,把下面的人捞出来,十有八九是不会再有生命的一具躯壳,可是家属在旁边红头涨脸地哭泣,谁也不会离开。救援队员也和我一样,昨夜赶到,精疲力竭——此刻是灾难发生的第三天了。

四五个小时,没看到救援结果,接着往县城深处走,处处挖掘,水浅的地方,有尸体出现了,平静地侧卧,就像熟睡;也不止一个,也有脸色红润的,当然还有断肢,巨石滚下,覆盖之外,生命和死亡,同样的千姿百态。

真没有那么让人恐惧,倒是细想更恐惧——睡着的时候被泥水覆盖。

救援的队伍有大的,红旗招展处,拍照者甚众,我自动离开,开始漫步于泥石和人流之中,四处寻找可以充饥的食物。这个念头一旦生成,就怎么也去除不掉,饿鬼附体,但似乎是没有办法解决的,整个县城都是救援现场。县城主要街道依河而建,而这条山谷中流淌下来的河流,正好是泥石流的天然通道,山上暴雨,裹挟着泥沙,冲垮面越来越大,河道已经看不见影子。

河流两岸的房子,本来是县城最好的地段,现在泥沙掩盖之下,俱为废墟。踩在松软的泥地上,不仅害怕会不会陷落,更害怕陷进去,就踩在一个曾经的生命的手上,或者头顶上。

昨天住的房子,因地段不好,反而幸存了。

这种状态之下,也没什么采访,看谁有空就聊两句,不知不觉,已经是一天过去了。还是没有住宿的地方,这个也算了,没水,没吃的,这个基本的生理需要,不屈不挠战胜了我的恐惧,开始抓心挠肝地饿。几个基本需求突然变得重要起来,渴、饿、想睡觉,虽然明明知道,极度疲惫之下,即使有睡觉的地方,也不会有半点困意。

替自己委屈而已。

宾馆倒是没有倒下,我也尝试着往里面走了看看,只是那里确实也不能再住人。进门的大厅里都是难民,什么都没有,坐着发呆,大概这些属于家里还比较幸运的,没有人去世,可整体也茫然失措。古典油画里记录灾难,每个人都有恰当的表情,还有各种紧张的动作,大概少有“发呆”一景。突然,看着端着大碗汤面走过的服务员,穿红着绿,也就是他们往常的制服,可是現在看起来格外的醒目。在一个失序的的小城灾难中,居然还有人穿着制服在行动——除了部队救援者。

这些面是不卖的,是给“宾馆的领导的”,然后说宾馆后面有条街,有吃的卖。赶紧往后面跑,真的有条街啊,热热闹闹的一堆人,卖饼干、小零食,像是过年的乡村集市,又热闹,又寒酸。可这又是临时凑出来的一条街道,救急性质,非常杂乱,集市惯有的兴旺感在这里付之阙如,只觉得狂躁,大概也实在太急管繁弦了。

一无可买。

本来还饿,可看着塑料袋里的廉价小饼干,又不太饿。街口似乎有热食,看过去,是大铁桶做的临时炉子,铁板上在煎一种小黄饼。陡然想起了张爱玲写的香港沦陷后满大街的小黄饼,可不就是这种?是物资紧缺,什么都匮乏的时候临时想出来的食品的共性?面粗暴地揉了,撒了些盐粒,在铁皮上硬生生地暴力煎熟了,因为少油,两面煎熬,越发黄中带黑。

丑陋的食物,却让我两眼发光,过去问价钱,是个面目模糊的中年妇女。她说,不要钱。“不要钱?”我倒是惊奇了,声音抬高,随即也就明白了,我的外地口音和随意穿着,大概提醒了她我是外来人员。这个时候的外来人员,能是干吗的?果然她说,都是来帮我们的,不容易。

拿着饼就跑,对着她,确实说不出话来。

熬了二十四个小时吃到的第一口食物。本来身体有点飘飘然,这块食物让人安定下来。接着找人聊灾难去。宾馆里的工作井然有序,就像外面没有事情一样,我还记得坐在电脑前的人洋洋得意地说稿件被什么大报采用之类,迄今还觉得奇怪,这是不是我的错觉?那时候怎么还有电?但其实也该有,临时发电机总有,尤其是宾馆。

后来知道,对我们这些外来记者也不是全无安排,城里没地方住,附近的乡村被提供了出来。在宣传部领了路条,一个沉默寡言的村干部领着,去附近山上的人家住。听到山,还是高兴,只想到越高越安全,不会被山上冲下来的泥石流压住,当时心里充满感激,没想到,噩梦才没那么容易结束。

泥石流这种灾难,和地震不一样:地震是全民受难,很少有人家没被波及;泥石流却是区域性,一个县城,可能一半家破人亡,另一半却丝毫无损。只要离开了灾难发生地,别的地方,就没有那么愁云惨雾。

领着我去住的那家,是新盖好的房子,一对小夫妻带着孩子,屋子装修得干干净净,唯独厕所脏得难以下脚。这不是汉代的房屋格局?和博物馆里看到的汉代陶器造型一模一样,屋子里没有排泄的地方,厕所旁边是猪圈,几头猪哼唧着,我很害怕它们冲过来吃人类的排泄物。忍不住问男主人,怎么厕所不装修在屋子里面?他大惊失色,那多脏。

大概是觉得自己处于安全地带了,我也能和他们家人聊个两句。寒暄着,院子里,有棵绿油油的矮树,一点不认识。这家八九岁的孩子突然上了院墙,攀着树,摘了果子,下来递给我,说,吃,吃!骄傲的表情,是个黑乎乎的农村小孩,和他父亲一样黑,也不知道有怎样的未来,大概觉得我是好不容易出现的客人。

新鲜的无花果,白里露着粉红色的籽,食欲如泉水般涌现,可惜这棵树,并没有过多的果实。

这家人还真把我当客人待,晚餐的时候,虽然只有简单的面条,但还特意拿出一瓶白酒。酒是面条快吃完的时候拿上来的,绿瓶,包装近乎无。女主人带着孩子,自动撤退,只留我们两个,一瓶酒,几颗黄豆。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这里的习俗,但显然也是专门的待客之道,玻璃杯子倒了一点底,我就说够了,冲得很。

男主人真的不会说话,也不劝酒,只说,两块钱一斤呢。

也听不出语气是骄傲,还是简单的介绍,就算这里物价便宜,两块钱也实在不是个大价格。我实在是难以下咽,当然也是吃苦少。不知聊什么,我接下来的话,大概是有生以来少数几次混蛋话之一。我说,你喝过茅台吗?一千多一斤。

一千多大概是个魔咒,恍如屋子上空悬挂了一颗炸弹。男主人说,一千多?想不出来,那得多好喝?我嗫嚅着说,也就那样吧。

一直到今天,我都不太明白是什么原因促使我说了这句话。按照一般的敷衍法则,怎么都不该说这个,我也不会自比落难公子,感叹今昔。繁华的场景记忆刺激了我?记者的本能聊天?都很荒诞。

这个崭新的家,大概一点一滴的装修都是凑出来的钱,一千多虽然不是个天文数字,可也是笔巨款吧。

两个人彻底陷入了沉默。

多年后,我和一位人类学的学者谈起这段经历,能言善辩的她,也陷入了沉默。我知道自己犯了错误,可这个错误硬是没有分析出来。

外面突然喧嚣起来,村头喇叭开始广播,甘肃土话,也能听个大概,说是今晚大雨,还有可能爆发泥石流,别看我们是高处的村庄,外面还有更高的高山,大家不要在屋子里面待着,要出门避难。

什么?

我完全不能接受这个消息。站起来,不远处,是没有一棵树的层层叠叠的荒山,白天没有细看,深蓝色的天,开天辟地的荒山野岭,直眉瞪眼看着我们。后来才知道,舟曲县城发生泥石流,也并不是从天而降的突然灾祸,村里有标语写着“亚洲最大泥石流改造工程”,多年的荒山大概已经成了危险的蓄势待发的核心地带。

我不知所措地躺在床上,衣服不敢脱,一手揪着电脑包,准备随时随地逃出门。想起白天看的那些恍如安睡的尸体,已经不能用惊慌来形容。

在雨中爬上高山?我觉得超越了自己的体能,尤其是白天已经站了一天,实在不想出门。刚在还在喝酒的男主人在屋子里四处走着,巡视着,告诉我,不用害怕,冲不到这里。我稍微安心了一些。

就这么在床上睁着眼,也不知道待了多久,突然灯光大亮,眼角都是被灯光惊得四处逃窜的老鼠和蟑螂。女主人冲了进来,快走快走,村长说今天家里不能留人,一起爬山去!边说边往我手里塞了把伞。我茫茫然抓了电脑和他们全家一起出门,似乎只有单位发的电脑才是我唯一的财产,整个人懵头转向。

只是对自己说,是做梦吧,一个噩梦吧。

特别想醒过来,醒不过来,就是真的。黑夜里的山路也有好处,看不到反而不害怕,加上此地的高山没有什么植被,都是沙子石块,有几分干净爽利感。

手足并用,周围也不知道是谁,灰头土脸往上面爬着,只听到周围的石子滚落声,夹杂着村民的土话。大概半小时,到了一个高度,有人用方言告诉我可以停了,方才依靠着石块,坐了下来。周围的人小声说话,似乎也不紧张,还有人问我是谁,从哪里来的。避难行动变成了一次小规模的社交活动,反倒舒缓了一点。

我孤零零靠着,也不敢坐下,害怕要接着逃。

一面瞎想着,一面又模模糊糊想睡觉,熬了这么久,实在是有点撑不住了。没想到又被女主人叫醒,这次,是好事,原来再往山上爬个五六百米,有家他们的亲戚,可以去暂时安顿一下,胜过在野外枯坐一夜。

那家人家显然富裕,满登登的东西塞了一屋子。力气已经用完了,躺在外面屋子的木头椅子上,下面垫了块硬邦邦的沙发垫子,一下子昏沉沉睡了过去。

我飘浮在半空之中,清晰地看着下面睡着的我,抱着电脑包,穿了件蓝色条纹T恤,身子底下是绿花加红花的硬垫子,在县城人家常常看到。我还看见了另一间屋子的主客相谈甚欢,他们在说着我也不懂的话,热闹,这是人间的常规景象。

这是出窍了?一边有点明白,有点欣欣然飘浮出外。黑沉沉的天,远方已经隐隐约约透露出一点蓝,是黎明的消息,可不是四点多了?山上的石头路清晰可见,还是一条白石子的道路,真是漂亮呢。

还想飞,有点怕,回到屋子里,看着自己,一个安静、沉默、被折腾得够呛的肉身。

吃面了!一声欢呼,把我叫起来,大碗的面,比昨晚显然要丰盛,至少有不少的油辣子。我一边半昏迷,一边感觉口腔里食物的满足感。

舟曲的全部食物:剛烤的小黄面饼,一只硕大的无花果,两碗扯面和一杯底的白酒。

舟曲并不是我去过的第一个灾区,遥远的、艰苦的,我也去过,但印象深刻是为什么?那瓶酒?还是那个小黄饼?可能还是灾难让整个县城都瘫痪了,再怎么寻找吃的也是徒劳,就怪自己没经验,连干粮都不准备。

抛开那种粮食减产的大灾难,一般难中的旅行,只要不是覆盖全面的,还是能吃饱,就像《围城》里的“三闾大学之旅”,肉芽糖块咖啡齐上阵,异地风光到了眼花缭乱的地步。二八年的大地震,我被分配去了北川,第二天就从北京飞到了四川,未进地震现场之前,先在绵阳留宿。还记得满城吃火锅的人,都在马路边上,热气腾腾的几百张桌子排开,倒像是摄影家协会的老法师们喜欢的场面。整个城市都在吃喝中,似乎地震的阴影都不存在,也是四川人乐观的天性在托底。

天气开始热了,户外坐着也舒服,大家也不敢进屋,害怕余震的影响。

何以解忧?唯有火锅。

乱哄哄的一堆人挤在一个桌子四周,也都是同行,还有进去救援的队伍,也忘了是谁请客,火热的油汤滚沸,大片的毛肚,大块颤抖的鸭血,一堆堆的海带、豆腐、午餐肉,简直像是满城的狂欢,哪里有地震的影子?虽然嘴里说的还是地震,谁家房子倒了,谁家孩子断了腿,我们去灾区早,这一天才是地震的第二天,物资供应还没有受影响。

晚上睡在绵阳消防队的露天操场上,外面火锅店的喧闹声迟迟不散,此刻才知觉,整个城市的心绪,还是恐惧的,害怕楼塌,都不肯去屋里入睡。繁华似锦的表面,难掩其下的悸动。

半梦半醒的,突然听到阵阵犬吠,进而是全城的狗一起哀鸣,汇成一股怨气,分不出是狗叫还是狼嚎。我在半夜惊醒,本来就余震不断,加上这种阵势,只觉得天旋地转。

采访结束回到成都,整个航空系统几乎瘫痪,都是往外走的人,根本买不着票。我是恨不得马上离开,可也困兽一般陷于成都的酒店里,这时候能营业的酒店都是恩人。记得有天预报说晚上要有八级大余震,要所有市民做好防备。我们的酒店正在市中心,楼又高,站在酒店的窗口,就看到所有的汽车都往出城的方向开,都是听说郊区旷野更安全的。回城的公路上,只有一辆车,对比鲜明。

那辆车也不知道进城干吗,对面的拥堵,越发显得它形单影只,晃悠悠的,远处是无边的旷野,它仿佛从虚空中来,到虚空中去。

我们这种逃难无门的人,只当风景看。这时候服务员通知说今晚有八级余震,但我们这幢高楼的抗震等级是七级,于是逼着我们下楼,晚上不能待在房间里。走?可走到哪里去?

我是决定躺在床上,把身体扔出去,在这个夜晚掩耳盗铃。最惨淡,也就是楼倒人亡,这两日看的死亡案例还不够多吗?后来知道,我大约是见了过多死亡后的应激反应,对死亡采取了一种神奇的认同姿态。半夜里,先是闪电,一点征兆都没有,哗啦一声,天被照亮了,酒店外面的一棵大树,在闪电中历历在目,随即是一阵怪风,我躺着,身体突然被晃到高处,余震来了,只一下,确实只有一下。

无处可逃,也就不逃了。

最基本的生理需求还是要解决。睡觉就这样了,对吃还是有幻想。成都这种繁华富庶的地方,想来想去,哪怕在大灾之下,还不至于供应匮乏,毕竟震区都在外围县城。

二000年第一次去成都,吃得异常满足。沿着古旧的有着大片瓦屋顶的巷道穿梭,处处都是本地口音,呢喃的川人言语我不熟悉,但听起来毫无障碍。在古老的武侯祠看海棠盆景,在夜市上买一人高的腊梅花,在青羊宫混在人群里去摸青铜的羊头,还有吃那时候就已经不正宗的陈麻婆豆腐,簇拥着排队买军屯锅盔,吃冷锅串串,当然还有永恒的夫妻肺片。

成都,既远又近。熟悉的是书中看到的传说,都发生在身边,有切肤之感。比如除夕的青羊宫,香烟袅袅,几位穿着贴金蓝袍的道士在炉火旁上表文书,边吹着袅娜的笛子,分明是《死水微澜》的场景;陌生的是,这座西部盆地里的大城,种种风俗、饮食、人情,以及水土,与那时候远在上海的我们,还是不融合,大年三十的晚上,满大街找吃饭的地方。还是在西羊市街,找了家超级辣的“风爆鱼”,我嘶嘶地叹气,被辣的。

二八年的成都,按道理肯定比二年到访时要繁华许多,我大半夜没睡,早上起来去找锅盔。依稀记得路过的时候发现,楼下就有一家著名的太婆锅盔,走近一看,并不营业,却还是忙得热火朝天,原来只供应内部人员,门口写着“支援灾区”的大横幅,还要做盒饭送到周围的灾区。这才明白,从地震发生到现在,十天左右的时间,整个成都平原已经动员起来,不再是我刚去绵阳时见到的模样——城市紧张、焦灼,物资供应也变得有计划起来。

不知道干什么,我勉强走到窗口,说想吃个锅盔。柜台里的人看我一眼,倒是不紧不慢:“只有鸡米芽菜的,但是鸡肉不多。”我哪里还挑,拿到手里,仓促地吃,辣得心跳,基本就只剩下芽菜末和青椒末,鸡肉不是少,是基本没了,我也不管,大口大口地吃,仿佛吃了上顿,就什么都没有了似的。

盖伊·特立斯写《纽约》,统计出一九五九年五月十二日,巧得很,也是“五一二”,大停电时的百老汇一八八号,有两百多个盲人工作者,领着七十多个视力正常人士走出黑暗中的盲人协会四层大楼,把他们送到百老汇的大街上。我们的新闻,少有这么精细的,说到灾难中的食物补给,一般就是“保供应”一行标题说完了所有。

我倒真不算是一个好记者,否则算一算地震中,成都的一般餐厅少宰杀了多少只活鸡——值得研究的好题目。

徒劳地,还在街头找吃的,多数餐厅关门或者半营业。所谓的半营业,就是屋子里面全部封闭,也是害怕余震的意思,门口有几张桌子,可以简单吃点。我贼心不死,奋力满足口腹之欲,一路走过去,一直到骡马市才看到一家半开门的串串店,几乎是冲了进去。大厅里黑乎乎的,平时可以容纳几百人的欢声笑语之所,只是空洞的半黑,就像夜幕降临时的彻底打烊,里面不许坐人,可现在又是白天。

只有我,和一位妖艳的中年妇女,在这个时刻,还在填满胃。我们扑向比平时供应少掉三分之二的柜台,寻找着可能的可口之物,可确实是供应崩盘,平时那些鲜嫩的青笋条、鸭胗、招牌牛肉、鲜毛肚、黄喉、脑花、豆皮、豆筋、魔芋片,都没有了踪影,仅是列举这些食物之名,都有种在撰写《东京梦华录》的感觉,可是现在全部消失了,只有形迹可疑的几片午餐肉,若干耐储存的蔬菜切成了片:土豆片,萝卜片,还有一条冬瓜,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们。那位中年妇女食客,穿着薄纱镂空的金色花纹上衣,头顶高盘着染成黄色的发髻——某个时期流行的打扮,不耐烦地追问,咋个啥子都没有?远远站着一位员工,没有回答。

大概也不屑回答。

在灾难中还挑剔食物,本身也近乎荒谬。来日大难,口燥唇干,这时候人已经露出了原形,吃饱即可,怎么还提要求?我也觉得我们俩都荒谬。拿了点简单的食物,默默在大街旁的桌子上吃着,最朴实地吃,果腹地吃。

倒也不是说,灾难中绝对没有可吃之物,我想像理科生一样回答你,视于灾难的种类和范围,如果灾难的范围足够小,灾难足够简单,整个城市的供应体系没有崩溃,那么好,肯定能吃到好吃的。我吃过的最好的烤串,就是在东北伊春,一次空难的采访过程之中。

那是地震和泥石流之后的事情了,记者已经做了许久,没做过的灾难类型已经不多,风灾火灾洪水都去了几次,但是空难还真没碰到。没碰到就没碰到,并沒有职业病,灾难见多了,必须把自己变得面冷心硬,也不得不和多数情感采取封闭措施,越投入就越难工作。可是,偏偏那次,伊春的那架飞机,就那么掉下来了。

按庸俗的话来说,只能去面对职业生涯的又一次挑战。领导给我电话,强迫我去,说还是你去比较有把握。一个人对灾难新闻有把握,多么奇怪的世界。

伊春是个森林城市,满眼的绿,从到城里开始,有种初夏的新绿感,虽不像俄罗斯小城的森林那么蛮荒,次生林也绿得灰蒙蒙的,满眼荒芜,摄在照片里,却是好看,所以成了夏日的度假胜地。机场一带,多为丛林,飞机就是掉在丛林里弹跳几下,因此燃烧的,最后造成了爆炸,至少死了一半的乘客。

非常小的机场,去那里的人,多数是避暑的游客,少数是当地人,后来采访才发现,寥寥可数的几位当地乘客中,三位是因为家里有丧事,需要赶回去,来不及才乘飞机的,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城市小,碰上这么大事,满城的旅馆就爆满。我们是半夜从哈尔滨租车过去的,到那里后,坐着破车找了四五家旅馆,全部满员。幸亏有个豪华的刚装修完毕的情人旅馆还开着,门头灯红酒绿的,越发显得滑稽,里面的房间艳丽带着生硬的媚态,簇新,给一堆报道空难的记者住,觉得牛头不对马嘴。

也还是因为饿,第二天起来就满大街找吃的,酒店附近一家不大的餐馆,早餐卖粥和干豆腐,干豆腐是北方的朴素吃食,后来在河北乡村游荡,发现那里家家户户都吃这个,在豆腐上浇韭菜花和红辣椒末吃,还有黑色的酱油,有种出其不意的北方的鲜艳的色彩,撞在一起,可我也不太明白干嘛一大早就吃这个?大概是半干半稀?填肚子?还是昔日北方物产少,豆腐就是新鲜美味?好在东北的豆腐美味,我一点不迟疑地吃了一大碗。

采访艰难,来自于找人困难,晚上回酒店往往累得半死,唯一的安慰,就是吃。

美食街倒也有,满条街道都是烤串店,簇新的,为了发展本地夏日旅游经济准备的,木头装饰居多,显示着北方城市的粗豪。这是开业的第一年,还没赚足,灾难就来了,航线也停了,整个城市几乎没游客,可吃烤串的照样人山人海。人人点着小串大串牛肉串羊肉串五花肉串和鸡架子,用刚砍下来的松木去烤,特别香,是松树的清香气息,混杂了肉味的腥香。

我们也吃,麻木地吃,兴奋地吃,吃羊肉串,吃蚕蛹,吃大块的羊腰子,都是饱满的蛋白质。就着啤酒,咕噜噜往肚子里灌,经典的烤串之美,是那种带有松木清香的外皮,咬开,鲜嫩的汁水涌出来。

整个城市里主打就是烤串,一天一家地换,其实味道差别不大,可是当地人硬性区分这家鸡翅膀好,那家五花肉好,我们也就跟着叫好。刚烤出来的肉串,因为是柴火烤,火力不均匀,到时反而有焦处有嫩处,像是食品界中的拼贴百衲衣。

终于采访到一个英俊的消防兵,第一批沖进火场救人的,个子不高,英俊极了的面容,我和摄影师相对一看,觉得真帅,感觉传说中的赵子龙也就是这般模样。后来摄影师还专门给他拍了照,放在杂志上,也是大大的一版,可是和真实的感觉相去甚远,远不如初见他的惊奇。

他告诉我们,进火场碰到的幸存的人,全部在草丛里跌跌撞撞往外跑,远处是正在燃烧的飞机,那场面,就是灾难大片。我们所能记下的灾难瞬间,永远是固定的几个模样。

有的人,全身衣服都烧没了,现场弥漫着肉烤焦的味道。

我是强大的,并没有把几日来吃的烤串都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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