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懂得如何翻检《说文解字》这部书,应该成为一个有人文素养的读书人的必备能力?《说文解字》具有怎样的学术贡献及阅读意义?
东汉许慎所著《说文解字》是我国最早的一部字典。自121年许慎之子许冲将其进献给汉安帝始,《说文解字》传世至今已有1900余年。作为治小学的必读书籍,其从唐宋以来一直是字书之首。研究《说文解字》的著作已有千种以上,甚至形成一门自成体系的学问—“说文学”。
“六书”理论
作为一部字书,《说文解字》最重要的贡献是对汉字字形进行解析。《说文解字》收字9353个,对于每一个字字形的分析、字义的界定及对读音的标记(传世“大徐本”为宋初徐铉等人注音)与今天字典的体例无甚差别,为后世字书编纂创立了基础范式。
《说文解字》是一部研究小篆的专著,其主要内容是对汉字本义的释读及造字方法的析别。每一个字都先说造字本义,再说字形构造。在解析字形时,许慎使用了“六书”理论。“六书”之名最早见于《周礼·地官司徒第二·保氏》,但仅有“六书”二字,其义不详。之后汉代刘歆(前50—23年)在《七略》中提到“六书”的具体内容,郑众(?—83年)在《周礼解诂》中也叙及“六书”名目,班固(32—92年)在《汉书·艺文志·小学家》中所记“六书”,名称与顺序沿用了刘歆的说法。
许慎所订的“六书”名称与上述诸家并不完全一致,他集成了汉代学者关于汉字构成和使用方式的归纳,定“六书”为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许慎之前的著作仅列名称,至《说文解字》成书,世人才见到如何运用汉字。许慎所用的“六书”名称,也成为文字学界遵循的定名。这是此书的贡献之一。
《说文解字》产生的大背景是今古文经学之争,许慎被赞为“‘五经’无双”,属古文学派,故他在编纂《说文解字》时很重视古文字资源。《说文解字》收有“重文”1163个,与正文收字合起来共10516字。“重文”就是异体字,是见于古文、籀文中的不同写法,这些文字的主要来源是钟鼎铭文和古书文献。今天我们知道,《说文解字》中的古文基本上都屬于战国时的六国文字,它们与小篆的关系更加密切一些,而这种古文和籀文并不是中国文字的最早形态。与金文同时期甚至要更早的是甲骨文,但当时许慎并没有见到这些文字材料。
1899年甲骨文的正式现世,使我们可以较古人更为清晰地认知汉字的来源,对于众说纷纭的疑难汉字的解析,包括对于《说文解字》的阅读与理解,都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说文解字》中对某些汉字解析的偏差源于古文字资源的不足,也受限于许慎生活时代的认知观念和他编纂此书时的修书理念。许慎在当时的思想背景下对部分汉字的解析,在今天看来与甲骨文等早期文字有较大距离,有些牵强的情况也是正常的,并不能因此抹杀《说文解字》的贡献。如果我们学会从古人的角度去理解他们那样解释的原因,收获会更大。
“分别部居”
《说文解字》的另一重要贡献是创立了部首。部首的概念,许慎之前也许有人设想过,但《说文解字》一书首先揭出,则部首归为许慎所创。清代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说:“凡字必有所属之首,五百四十字可以统摄天下古今之字,此前古未有之书,许君之所独创。”部首本身带有特定的含义与读音,这些含义与读音都会不同程度地进入组成的汉字里。许慎以部首为纲领创建了研究汉字构造的条例(“六书”),通过对汉字构形的分析系统性地编写出了《说文解字》这部字书。
《说文解字》以540部为排列单位,每部的第一个字称部首。《说文解字》的部首起于“一”,终于“亥”。《说文序》说:“其建首也,立一为端。毕终于亥,知化穷冥。”一是最小的计数单位,亥是地支之末,周而复始,天人合一,这是许慎对于编写体例的总体安排之一。
具体到部首的排列,《说文解字》先列独体字,再列形态与之相似(或相反)的例字,次列此独体字的合体字,之后排列有关联的字。以“水”部为例,“水”之后是“沝”部,这是“水”本身的合体字,没有举与“水”字形相近的例字。“沝”部之后是“濒”部,这是关联字。再后是“”部、“巜”部、“川”部,它们是逐次增加笔画的关系。接下来的“泉”部、“灥”部是“川”部的关联字。排在后面的“永”部也与河流有关,“”部是字形结构与“永”部相反的例字。
汉字繁多,分部可以多样,何必一定分为540部?《说文解字》中有的部首只有一个例字,如“雲部”收“霒”字,“羴”部收“羼”字,“瞿”部收“矍”字,还有36个部首只有部首本身,并无一个字例。这种情况也许是许慎必得540而止,这说明他编纂此书时即设计好了这个总数。在今天看来,有些部首的设置并无必要,可以再进行合并整理。
为什么我们说许慎发明了部首,而不是他发现了部首?独体字作部首的,如“山”“水”“木”“火”,它们似乎本来就存在着,不需要“发明”。但事实上有的部首隐藏在字中,需要文字学家将它们挑拣出来,分门别类,这就是说许慎发明了部首的原因。如“竊”字归属在“米”部,而不在我们常常归入的“穴”部。“折”字,今天在“扌”部,但《说文解字》将它编在“艹”部。这些分部,是文字学家的学术见解。
部首体现了先民对世界的认知,同时也是汉字造字的一个特征。这一特征充分体现了汉字的表意功能,与印欧语系的语种主要靠词尾前后缀来变换不同的语法形式有着很大的不同。再进一步说,这种分类方法具有很强的概括性,提高了交流和语言学习的效率。《说文序》里说:“分别部居,不相杂厕;万物咸睹,靡不兼载。”我们在阅读的时候往往会忽视后面这八个字,其实它的描述是非常贴切的。
前人曾有“最低必读书目”之说,则540部首为读《说文解字》之最低必读内容。作为提纲挈领的线索,熟悉《说文部目》成为阅读《说文解字》的津梁。
近人编写的《汉语大字典》已经将部首简化为200部。以此200部为基础,扩展通读《说文部目》,是适合初学者的一种学习方法。
《说文解字》中的古人观念及历史
“建类一首”奠定了汉字研究的基本思路,其不仅有着文字学的学术意义,还揭示出中国人对于自然和社会认知上的哲学意义。在《说文解字》中,“玉”“艹”“言”“木”“人”“心”“水”“手”“女”“糸”等部首所统的字数是排在前面的,其中,“水”部最多(468字),其次为“艹”部(445字)、“木”部(421字),这说明先民在造字时对于河流的命名和区分,较山地(“山”部53字)要细致得多。而对草木的造字仅次于河流,亦是农业文明的显著特征,因为百草与树木都需要辨识。“手”(265字)、“心”(263字)、“糸”(248字)、“人”(245字)、“言”(245字)、“女”(238字)诸部的字都不在少数,它们之间差距不是很大,这些既是“近取诸身”的体现,也是最常用于交流的汉字。相比“马”(115字)、“火”(112字)、“鱼”(103字)、“阜”(92字)、“犬”(83字)、“食”(62字)、“牛”(45字)、“米”(36字)、“羊”(26字)等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部首,“玉”部的字数要高出它们不少(126字)。对于玉器的细致区分表明玉器使用频繁,反映了当时的人文历史和中华文明的文化特征。
需要说明的是,《说文解字》各部的字例与今天的“偏旁”并不相同,这只是按照《说文解字》的编排进行的粗略统计,并不能囊括所有汉字的实际情况。以“犬”部为例,“肰”“獸”这两个字就不在其中,它们分别被编在“肉”部和“嘼”部。
不用现在的成见去规定古人的看法,我们会在古书中寻找到古人的理念及历史线索。前揭“折”字,虽然在重文中标明它也可以“从手”,但是草叶折断的思维脉络仍清晰可见。《散氏盘》铭文中的“折”字即是这样的写法。古人的思维方式也是历史的一部分。1902年,章太炎先生在《致吴君遂书》中说:“上世草昧,中古帝王之行事,存于传记者已寡,惟文字、语言间留其痕迹,此与地中僵石为无形之二种大史。”就是说字书也是史书,要求我们学会从汉字构造和演进中去推衍古人的思维脉络。
在读《说文解字》时,我们也可以做一些“读其书、知其人”的工作。如对“正”字的解释:“正,是也。从止,一以止。”许慎认为用指事符号“一”去“止”,就是“正”。这显然是受到“正”字后起义的影响,即纠正、正确之义。许慎说“古文正从一、足,足者亦止也”,显然已经认识到“止”与“足”“疋”字中的“止”都是足(脚)的意思,但他在释“正”字时仍受到常用字义的干扰,没有从“止就是脚”的义项推衍开去。读到此处,我们不禁感慨人文领域的推衍有时也和科学求证一样,需要那么一点灵感,或是触发条件。
《說文解字》博大精深,拙文略敷数段,万不逮一。许君此著为百代经典,若因其为字书而畏之如虎,则大不必;若以其古奥艰涩,以为刻板迂腐之书,则无知无识矣!
姜栋,首都师范大学初教院书法教师、硕士研究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