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二十年，如何重返“人世间”

马岚熙

1995年，日本大阪的一栋住宅发生火灾，住宅中一名年仅11岁的小学女生因来不及逃离而被烧死。被烧死女孩的母亲青木惠子作为主要嫌疑人于事发当年的9月被日本警方逮捕，在狱中度过了漫长的二十年。

2015年10月，检方撤诉，青木惠子被无罪释放。2017年，日本广播协会（NHK）用镜头记录下青木惠子的日常点滴，拍成纪录片《冤罪：寻不回的二十年》，向人们展示她是如何走出监狱，又是如何一点一点重新返回阔别已久的社会。

二十多年前，青木惠子与韩裔男友朴龙晧、大女儿惠美以及小儿子共同居住在大阪市东住吉区的一栋住宅楼。1995年7月22日，青木家中发生火灾。8岁的儿子逃到户外，而在浴室洗澡的11岁女儿来不及逃出火场，被活活烧死。

正当青木为女儿的逝世悲痛不已时，警察却盯上了她和她的同居男友。原来，警察调查发现，青木与男友欠下了大约200万日元的债务，同时，她为女儿购买了1500万日元的学生保险。警察认为，青木很有可能为了骗取保险金而纵火，蓄意谋杀自己的女儿。就这样，在火灾原因还未查明的情况下，警方于1995年9月10日将青木和朴龙晧逮捕，罪名是涉嫌谋杀，目的是骗取保险索赔以偿还债务。

青木与男友被判终身监禁，但他们坚称自己是无辜的：“在调查过程中被警方严刑拷打，做了不实陈述，但我并没有卷入这起案件。”在纪录片中，青木向观众揭示，当时警方告诉她，她的同居男友曾多次强迫她女儿与之发生性关系，因此，“身为一个女人，你无法原谅你女儿，所以你杀了她”。这番话让青木惊恐不已，“我脑子一片空白，写下了警方想要的供状”。

片名   |   冤罪：寻不回的二十年语言   |   英语制作平台   |   NHK首播   |   2017-12-18（日本）

本案的主审法官泷井茂雄从一开始就确信被告人无罪，认为应该放弃定罪并发回重审，却遭到不服泷井反对意见的最高法院调查员的阻挠，泷井本人于初审的三个月后退休，实际判决仍由四名法官作出。

此后数年，被告人始终没有放弃，坚持上诉，却一次又一次碰壁：1999年，大阪地方法院驳回重审请求，判处二人无期徒刑，两人均坚称自己无罪;2004年，被告人以无罪为由提出上诉，大阪高等法院驳回上诉;2006年，最高法院驳回上诉并判处二人终身监禁。

“突如其来的大火令我失去女儿，被捕至今超过16年，我連悲伤的时间也被剥夺，虽然已经看开了，但每当想起年事已高的双亲，想活着回去照顾二老的意愿就更强烈。幼子也25岁了，失去姐姐、母亲的这段时间，到底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过日子？想到这些就觉得不忍……请帮我，我绝对不是一个为了保险金而杀女儿的母亲。我是被冤枉的。”2012年3月，青木于牢房中写下这封自白信。

与大多数的冤案相同，在这起被称为“东住吉事件”的案件里，除了“罪犯”的自白以外并不存在其他直接的证据。根据青木和朴龙皓的供词，青木与男友二人在住宅和车库共泼洒了7升的汽油，使用打火机点着起火，导致房子被烧毁，大女儿遇难。而这些供词，用纪录片中青木的话说，“都是在警方和检方的胁迫下‘承认’的，并不是真的”。

2012年3月7日，大阪地方法院批准了青木和朴龙皓的上诉请求，决定开始再审。此时，青木的辩护律师提出了一个十分具有说服力的论据。根据供词，火灾地点被泼汽油，纵火的工具是打火机。可是实践证明，任何采用那种方式纵火的人，自己都会被严重烧伤。而朴龙皓当时只是烧到少许头发。律师指出，汽油并非人为泼洒，而是从汽车里漏出来的，女孩洗澡时外置的煤气热水器可能点燃漏出的汽油而起火，朴龙晧是在发现大火赶到车库试图扑灭大火时才被烧焦了一点头发。

事情终于出现转机。事实上，在案发现场，并没有发现吸入及喷洒汽油的工具和打火机。供述记录的喷洒汽油量、两人合谋作案的时间等内容有很多不自然、不一致的地方。警方进行的火灾再现实验的结果是，由于停放在住宅车库内的汽车漏油，泄漏的汽油又被外置的煤气热水器点燃，导致起火，造成惨剧。检察机关之后做了同类测试，得出一致结果。另外，青木及男友与儿子、女儿家庭关系和睦，家庭成员之间不存在感情冲突等问题。

2016年4月28日，案件再审在大阪地方法院开庭。2016年8月10日，青木与朴龙皓被宣告无罪，检方放弃上诉，时隔二十年，青木与男友终于洗脱了自己的冤屈。青木决定以日本警察违法搜查为名提起国家诉讼。

在纪录片中，青木走出和歌山监狱时表示，女儿当年是穿着黄色衣服遇难的，故当日青木也特地穿了一件黄衣服，以告慰女儿在天之灵。青木含泪道：“我的女儿现在一定也正在天上看我，说‘妈妈，太好了’！”

二十年，足以让这个世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出狱后，青木用政府补偿金付清了诉讼费用，余下的钱买了一间公寓，还给自己买了新衣服。纪录片中的青木一如年轻时，穿着碎花裙和淡绿色的罩衫。有人说她的衣服已经不适合她的年龄了，然而对青木而言，时间停在了她三十多岁那年，“我没法一下子变成五十岁的人”。

充满电子产品的世界让青木神经紧张，家用电器、网络、手机，一切都跟二十年前不一样。她去买手机的时候，销售说的她都听不懂。在青木坐牢的岁月里，在监狱的高墙外，手机、电脑和网络出现了，青木必须去学习这二十年里改变的一切。“有很多次，我都想回监狱算了。在监狱里，我是个正常人，但是在外面，我感觉自己什么都不懂。”镜头中的青木神情淡然，却能让观众感受到涓流一样涌出的无奈和惆怅。

人际关系也是青木必须重新维护的部分。她与父母的关系并不融洽，在她被捕的时候，她的父母已经六十多岁了。他们有十多年没去监狱探视过青木，因为他们不相信自己的女儿是被冤枉的。她的父亲以前是个木匠，是个不怒自威、沉默寡言的男人。青木被捕后，家人也受波及，父亲的顾客大量流失。如今青木的父亲听力和身体健康都大不如前，青木的母亲亚希子患上老年痴呆症。青木被无罪释放后，她搬去和父母同住。然而，这二十年的牢狱之灾已经改变了太多，即使她出狱了，也很难快速恢复。

含冤入狱，青木失去的不只是女儿，还有见证儿子成长的机会。当年仅8岁的儿子，已成为高大的男子汉，在母亲出狱前三天刚过了29岁生日。出狱后，青木和自己的儿子也保持着距离，因为她害怕自己的出现会给儿子添麻烦。网络上匿名的攻击永无止境，尽管法律已经宣布她无罪，可是社会舆论依然存疑。儿子已经结婚了，青木认为自己不能搅乱儿子平静的新生活。

就这样，抱着不能给家人添麻烦的念头，青木远离了自己的至亲，最终选择独自生活。在纪录片中，青木的晚餐是一根玉米——玉米是她去世的女儿生前最爱的食物。她也经常穿黄色的衣服，因为她的女儿生前最爱的颜色就是黄色。一名母亲以这样的方式，永远心怀愧疚，永远怀念女儿，“就像我是在为两个人而活。”

修复亲人关系，终究是青木重返社会的必经之路。2017年10月初，青木搭乘飞机，受邀前往北海道参加一个讲座，要坐两个小时的飞机。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她家出了大事，罹患老年痴呆症的母亲亚希子离家出走了。父亲出门寻找无果，只好向青木求助。讲座结束后，青木连夜返回大阪，与儿子一起挨家挨户敲门询问。这是青木出狱以来，母子俩单独在一起最长的时间。

接下来的几天，青木与父亲、儿子、儿媳妇商量对策，制作寻人启事，分头出门找母亲。令人心酸的是，母亲的遗体终于在五天后被找到。接下来，全家一起操办葬礼，接待来宾，到了晚上，精疲力尽的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寿喜烧——幸运仿佛从未降临在这个家中，但在齐心协力寻找母亲、操办后事的过程中，亲人们内心的寒冰已经不知不觉融化了。

编辑：薛华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