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桥叙事诗

2022-03-31 23:47蒋静米
野草 2022年2期
关键词:建安美玲

蒋静米

事情是从杨美玲的失踪开始的。

我叫田野,三十岁之前我在杭州某报社当副刊编辑,三十岁之后我写小说。朋友说,你只是在想象自己是一个作家。她说的大致不错。我想我天赋欠缺,努力程度亦有限,写成几个短篇投了投各大文学期刊,回音寥寥。梅雨季节,江浙一带阴雨连绵,我将窗帘换成透光的乱麻纱,躲在潮湿的出租屋里对着电脑,深居简出数月之久,除了将几部老刑侦剧翻来覆去地看,并无其他收获。这趟返乡的短途旅行让我暂时透了口气。县城至今还没有通铁路,回去要坐两个小时的大巴。车厢内仍然是那样沉闷混沌,除了座椅布更旧了一些,污迹也更多了些,与以往数年间并无变化。像一个时间停滞的空间。工作日的下午乘客很少,偶尔响起几句乡音,窗外掠过城市边郊空旷的景色,我感到少许无聊,此外更没有别的情绪。

杨美玲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们白天在镇上念书,放学后在路边拦小巴,一起回到村子里。读高中时我们到了县城,她成绩好,在城西的S城一中读书,我则在城东,从此天各一边。只有周末偶尔回到村子里,我们仍然会结伴去山上的竹林,在寂静的山坟之间晃悠。她是那种纤细敏感的女生,有一次在竹林,我想去更深处采鲜红的野莓,她忽然拉住我的手,一言不发地带我走出那片不见天日的芦苇丛。她悄悄告诉我,她在我身后的墓碑前见到了一个已过世的老人,她和生前一模一样,只是脸更白了,像涂着面粉。那时还是土葬,墓室建得很宽敞,死者生前的衣物,死后所需的用品,可以一应俱全地摆放进去。人们常传言见到死去的亲人。我不相信怪力乱神之事。但不知为何,她那些神秘的话和她轻轻的带着舒肤佳香皂气味的吐息,一时将我笼罩起来。于是我们一起发起抖来。我们跑得很快,山风快要将我们吹起来,和烧稻草冒出的野烟一起缭绕上升。

对于童年时代,我并无太多眷恋,除了和杨美玲一起去看戏的晚上。那时搭台看戏是村里最热闹的庆典,人们拎着长板凳和竹椅,摇摇晃晃一齐朝开阔的晒场走去。我和杨美玲混迹其中。我们穿行在戏台外围琳琅而肮脏的小摊贩之间,吃完棉花糖,又吃烤香肠。淀粉香肠裹着甜面酱和孜然粉,是那时最受欢迎的小吃。有人在卖盗版影碟和音乐磁带,大多是我父亲喜欢在开车时听的发烧金曲串烧。我买过一盒飞儿乐队的磁带送给杨美玲。她喜欢那个女主唱和歌中所唱的吉卜赛女郎。我们远远看着戏台上在演书生小姐的事,那时没有提词器,唱词听起来很模糊。但我们都知道十八相送的故事。可记得井中双双来照影。我和杨美玲也曾经在老屋那口旧井里彼此探看过。那些影子,后来都照到哪里去了呢?

我离开了老家。后来我听说杨美玲已回到县城,几年后和一个男老师结婚,隔年生了女儿,她辞去工作,专心当起了家庭主妇。听说那个老师是她读书时的班主任庄建安。我见过他一次。那时我不爱读书,在课堂上用小灵通和杨美玲发短信。她是好学生,只是对我保留少许例外,有时我们发起短信来,可以洋洋洒洒数百条。她告诉我,学校食堂难吃得要命,她很想念我们在电影院附近吃过的生煎。于是我偷偷翻出墙去,穿过大半个县城,把一塑料袋生煎藏在外套口袋里,混进一中去找杨美玲。谁知忽然打了上课铃,我掩耳盗铃地挤在杨美玲和她同桌之间的椅子空隙上。走进教室的庄建安是个体面的年轻人,大概刚出大学不久,有种亦庄亦谐的书生气。他没揭穿我。后来在放学后的走廊上,杨美玲和我告别,她要去庄建安的办公室一趟,想必是为了接应我溜进学校的事。我走到楼梯口,想到要回头看一眼。黄昏时分的走廊被斜照的阳光切割成一明一暗的两半。我见到杨美玲与庄建安站在办公室外,他们站得很远,影子却在瓷砖墙壁上贴得很亲昵。杨美玲脸上有种我没见过的表情。我站在落日余晖里,忽然觉得杨美玲离我很远,从此后还将越来越远。

那之后,我不再穿过县城长长的堤坝。

S城一中与我记忆中大致相仿,只是外墙已经翻修过,格外光鲜整饬。来前我已经找县城报社的朋友通过气,只是来得不巧,有个警察模样的男人与我几乎同时到达。隔着保安室灰蒙蒙的玻璃,保安悄悄告诉我那是小李警官,来调查长宁桥的碎尸案。长宁桥在一中附近,靠近S城的主峰清凉山,寸土寸金,许多独栋别墅建在此处。他还欲说碎尸案的事情,我却没有再听下去,因为我知道杨美玲是住在长宁桥的。以前朋友就断言我是回避型人格,擅长将周遭的烦扰和悲剧的预感远远避开。我打着采访教学成果的名义,又有记者证,那位小李警官没有多问。一中去年出了高考状元,家长们都愿意出大把钱将孩子送进来。实际上,我是来找杨美玲的女儿庄旋的。听说高三的学生暑假都会来学校里上补习班。

接待我的张素梅老师很客气,是那种干练妥帖的老教师,说话有股娓娓道来的意味。她说我来得迟了,庄旋已经休学一星期了,因为学校里有些不好的传闻。

来得迟了。

我想起尹桂芳那折《宝玉哭灵》,一开头便是,我来迟了,妹妹啊。听说曾几何时尹桂芳演这出戏时,女工们往往驻足在戏院外,只为了听她唱那一句百转千回的妹妹。只听这一句。听完便心满意足地离去。我想女工们是最知道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深意的。

由于暴雨持续的缘故,我的行程大约延迟了一个礼拜。看来在此期间,事情已经发生了诸多风云翻覆的变化。柳老师建议我直接去拜访庄建安,他在S城语文教育界很出名,是儒雅温和的人物,交游上亦颇有手腕,教育局局长曾拜托他替亡母寫就一篇骈四俪六的悼词。想必他很愿意见一见妻子的老朋友。

只是我却不愿意见他。大学时代我经常和杨美玲打电话。后来得知杨美玲结婚后,她有家事牵缠,我已进入社会工作。报社钱少事多,人事倾轧比起私企更混乱难言,我也少了很多青春时代的绮念。于是逐渐断了联系。对于她此后的人生,我似乎再也没有动问的心情,更不必说真正走进她的家。在我的想象中,以她爱好齐整的性格,想必她家门口一尘不染的木地板上,一定铺着洁净的花纹毛毯,散发出织物暖洋洋的气味。

一想到要踩在这样的毯子上,我忽然就心生畏惧,我怕自己会没来由地掉下眼泪,或者从此厌恶起织物的熨帖香气。

补习班的氛围如即将到来的盛夏一样沉闷。长夏无病三分虚。此时是正午,森森的冷气透过门缝,厚厚的窗帘遮了起来,学生们正在午睡。在这片寂静中,我似乎见不到活人的气息。却有一个野草似的女孩从楼下跑了过去,穿过枝叶茂密的紫藤回廊而去。我蹑足远远跟着她。隐秘的角落里矗立着一栋正在翻修的红砖墙建筑,是老行政楼。学校扩建后,这里将要改为新的学生宿舍。

我一路跟随她跑上荒废的楼梯,直到顶楼被封锁的天台。虽说是封锁,但仅是堆了一些课桌椅,摆着禁止通行的警示牌,对于顽劣的学生而言并无威慑力。我在楼顶的一排排太阳能热水器中间藏身,反射的日光使我感到一阵眩晕,在夏天的空气中,所有景象都如同浮在半空的海市蜃楼,带来强烈的不真实感。我经常想起这个正午。这是我初次见到陈鲤明晃晃的脸,晒得像凝固的蜂蜜,尽是少女尚未被社会规训过的那种野蛮。曾经,我与杨美玲的脸上也有那种东西。陈鲤穿着极简朴的半旧汗衫,领口已微微磨损,脚上是一双冒牌的匡威帆布鞋。从张素梅告诉我的话中,我早已想象过很多次,庄旋是如何浮现在灰色的人群中,她爱穿藏青和黑色,如同一束包裹在尸衣里洁白的百合。她继承了杨美玲的落落寡合。她唯一的朋友叫作陈鲤。

陈鲤已走到了目的地。天台的尽头别有洞天,破损的课桌椅被丢弃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形似天然堡垒的秘密基地。一个男孩半蹲在那片开阔的边缘,他看上去单薄且笨拙,额前留着半长的刘海,毫不起眼。我看不清他的眼睛。陈鲤叫他林年。林年面前的塑料布上有一只死掉的黑猫。猫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之所以如此断言,是因为我已经闻到了阴冷的腐臭味。我在某次采访现场闻到过那种气味,像腐肉混合着廉价香水,在蒸腾的热气中令人几欲呕吐。

我想看看他们究竟躲在这里做什么。出于一个半吊子记者的习惯,我总是擅长做旁观者与记录者,但避免置身任何事件或情感之中。但陈鲤已经发现了我。她朝我藏身的方向说,你是谁?为什么跟踪我?她咬了一下嘴唇,很笃定地说,我知道你不是老师。

我只好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

我说,我不是老师,我是一个写小说的。听说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我想或许是适合写成故事的。

陈鲤不相信似的扯着笑,她说,你来得太迟了。警察早就什么都问过了,我已经全部告诉他们了。庄旋没有杀人。

来得迟了。每个人都这样告诉我。

我说,我不想知道你告诉警察的话。我想知道要是你和朋友聊天,聊起这件事,会怎么说。

陈鲤说,阿姨,你想和我做朋友吗?那你可以写写我的故事吗?

我说,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就会写。

陈鲤笑了,她从抽屉里抽出一张过期报纸,扔到我脚边。我领悟到这是友谊的表示,于是将它铺在地面上。我们席地而坐,像春秋末年孔子的门徒,对什么问题都可娓娓而谈。名叫林年的男生始终专心致志地守卫着那张塑料布,他只看了我一眼,碰到我的目光就躲闪开去,再也没有抬头。我终于看到他的眼睛,原来是非常秀丽的,像容易碰碎的玻璃器皿。我注意到他穿着不合时宜的长袖,手腕上露出隐约的青紫色瘀痕。

我对陈鲤说,那就从黑猫的尸体开始讲起吧。

黑猫的尸体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想先谈谈我自己。

我叫陈鲤。我的妈妈是个胖胖的很爱笑的劳动妇女,她找的老公也差不多,矮胖胖,有双勤恳老实的手。大家都说他们有夫妻相。他们开了一家小店。在S城,人们把所有的杂货店称为小店,与之相对的是超市。虽然每天勤勤恳恳,也赚不了什么大钱。尤其是超市出现以后,小店的生意更加不景气。我记得还在C镇时,我们和其他几户人家一起住在院子里。那时我可以坐在屋檐下,和奶奶一起剥晒干的黄豆粒,就这样坐一下午。后来我就和爸爸妈妈一起住进了小店的二楼。我的房间很小,放着难看的合成木板做的家具,桌椅的高度一点也不适合趴在上面写作业。

我想念窗外可以看到瓦片的C镇。不过,也有一件好事。我碰到了在C镇时的同学林年。那时我们出双入对,林年的爸妈喜欢我,给我送地里新长成的玉米,带我去镇里的假冒肯德基过生日。我喜欢吃炸鸡翅,把可乐里的冰块捞出来嚼得咯吱响。大人们都说我和林年以后会结婚,他们总是很乐意开这类娃娃亲的玩笑。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确实喜欢林年,林年也喜欢我。我们经常玩过家家的游戏,虽然谁也不知道什么是爸爸妈妈,但我把一盒子的洋娃娃都摆在床上,当作我们的小孩。我用奶奶的縫纫机给自己做了一块新娘头纱。阁楼是我们的新房。天光照进来的时候,像在为我们加冕。我们也打架,有时几乎要打得头破血流了,无非是为了抢玻璃珠,或者吵奥特曼和孙悟空谁更厉害的事,但有人来打我时,林年总是挡在我面前。我分不清他头上的血是被我打的还是被别人打的,但我觉得他那样看起来有种莫名的悲壮。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后来会变成一个吝啬而感伤的人。

从三天前开始,庄旋就几乎不和我一起回家了。其实,我们本来就是住在两个方向的。但我总是陪她走回长宁桥。我以为只要我们愿意,即使是不同的方向也总是可以一起回家的。那片位于半山腰的别墅区,充斥着我觉得十分陌生的清新空气,是由蔷薇花和清凉山的雨雾所构成的。庄旋家不是独栋,和其他几户人家相连,与这条路上其他高墙大院的人家不能相比。不过和我所居住的杂货店比起来,已经富丽堂皇多了。我喜欢读她书架上的小说,吃杨美玲阿姨做的酸甜的罗宋汤。还有花园里的秋千,我们经常在那里打发时光。庄旋将杨美玲卧室深处的旧物件翻出来,日记本,外国硬币,录音机,还有一盘盗版磁带。封面印着飞儿乐队,里面则是恶俗歌曲大杂烩。我们只喜欢听磁带的第二首,翻来覆去地倒带。缥缈的女声在唱,风儿你要轻轻地吹,莫要吹落了我的红蔷薇。

我和庄旋之间有一个秘密,那就是我们会在放学路上玩一种侦探游戏。之前我在庄旋家看了福尔摩斯探案集和霍桑探案集,知道了演绎法,对扮演侦探这件事很痴迷。庄旋说,我们可以每天破解一个小小的谜题,比如,今天班级里的盗窃案真凶是谁。通常庄旋是知道谜底的。我继承了父母的智商,脑子总是打不过弯来,考上一中要算是种狗吃屎的运气,因为我在理科上有点天赋,曾经参加过编程比赛,还得了个小小的名次。不过那得益于我的笨方法,我每次都将自己想象成计算机,将题目里的程序如实地操作一遍。这种方法当然很快就失效了。我想我以后会像父母这样,继承家里的杂货店,和林年或者像林年一样的男人结婚,然后一辈子忽然就过去了。

庄旋说,根本没有盗窃案,是李双双自导自演的。她告诉别人自己有限量版的SWATCH手表,可是她根本就拿不出来。

庄旋什么都知道。她总是能迅速发现别人阴暗的那一面。

可是三天前,庄旋的妈妈杨美玲失踪了,庄旋也不再和我们一起玩了。她总是神思恍惚,像一个透明的影子,我害怕她会忽然消失在空气中。我在学校有很多朋友。从前,我和庄旋,还有黄佳晨、魏微她们四五个人,总是同进同出的。但我不想邀请她们和我一起回家。

就是在那以后,我独自一人走在堤坝上时,再次见到了林年。我手痒,见到路边的狗尾巴草总想去采。从山坡向下望去,我见到有人像一个沙包似的被绑在路边的树上,马小伟和另外两个男生围着他,以拳击手的步伐将拳头落在他身上。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是林年。我想起在C镇明晃晃的阳光下,林年张开双臂挡在我面前,头破血流的样子,像个超级英雄。

那天我甩断了新书包的背带,将马小伟那伙人打退了。他们下手没有轻重,却也并不认真地对待暴力,更多的是种精力过剩后的戏谑,仍然踩着拳击手似的步伐,全无阴霾地嬉笑着跑远。林年与过去几乎完全不一样了,他的脸晒得黑了一些,轮廓逐渐明显,像普通高中生泯然众人矣,只是莫名给人以内心纤细的印象。

我们一起走过长长的堤坝。林年几乎一言不发,我对他说些什么,他只是以嗯啊一类的语气词应答。我们经过了一处失火的枯草丛,火焰在空气中猎猎作响。干燥的季节,堤坝上经常发生小型火灾。消防车远远地呼啸而来。我忽然觉得没有了说话的必要,我们就那样沉默着,饶有兴致地路过这场野火。林年将碎了半边的眼镜朝河流中央掷去,我看到他的眼神仍然明亮,但变得更黑,更深了。那之后,他没有再戴新眼镜。

我邀请林年玩我和庄旋发明的侦探游戏。第一天的谜题是林年找到的。死去多时的黑猫尸体。它身上没有致命的外伤,嘴角的毛发被呕吐物粘成几绺。我猜想是有人给它喂食了某种毒药。林年说我的侦探游戏是种女孩子幼稚的游戏。我害怕林年最终会变得和我父亲越来越相似,他们吝惜对我的爱和赞美,用那双没有表情的手从事劳作,有一点麻木,有一点狡黠。但林年仍然帮我剖开黑猫的腹部,将内脏取出来洗净。我们在旧行政楼外堆积的建材里找到生石灰,填进了黑猫体内。我们做得很慢,很细致。这是我幻想中古埃及制作木乃伊的方法,如果有可能,我希望生前不为人所爱的枉死的黑猫,会进入壁画中连绵的筵席,接受人们的崇拜与供养,永远熠熠生辉。

第二天我终于说出了我真正想知道的谜底。

我对林年说,我们去找杨美玲吧。

我总是想当然。我想,如果杨美玲回来了,我熟悉的庄旋也会回来。

林年说,警察已经找了三天了。如果他们找不到的话,我们怎么会找到呢。

我说,林年,你是在哪里找到黑猫的?

林年说,我记得……是围墙外面,靠近长宁桥的那一边。

学校围墙外的草丛里经常有很多流浪猫经过,它们吃了学生投喂的牛奶、饼干和猫粮,有时又要遭附近居民的驱逐,变得又胖又丑,毛发稀疏黯淡。总是露出既骄傲又惊恐的模样,不知道下一个来的人是要给它食物还是要打它。没有人在乎它们变成什么样子。它们就像一群畸形的小鬼游荡在路上,既可憎又可怜。

我又来到了长宁桥。

这里对我来说非常遥远,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住进那种带小花园的房子。可是一切又都是那么熟悉,清凉山上飘下来的雾气,蔷薇花的味道。庄老师说蔷薇是没有香味的,但我总能辨别出那种微妙的草味,混杂着腥甜,似乎更接近于一种臭味。我们经过了庄旋家。我见到庄旋坐在房间窗边练琴,弹车尔尼练习曲。在学校里,我经常走到放学后的音乐教室,看莊旋练那本薄薄的红褐色封面的琴谱。节拍器以奇异的节奏在我面前晃荡,我总是故意把它拨动得乱七八糟。后来庄建安走进房间,坐在床边和她说了些什么。庄旋在笑。我知道她一向喜欢她沉稳平和的父亲,而不是控制欲强烈的杨美玲。

林年带我去的地方是长宁桥的背面,狭窄灰暗。这里什么也没有。林年说得对。只有不愿从天桥上经过的人们骑着自行车,在仅容两人通行的路上灵活地滑过,像早已习惯在缝隙容身的爬行动物。路边贴着寻找杨美玲的寻人启事,上面有两张彩色的生活照。我看着杨美玲那张被生活弄得疲倦的脸,在手机的美颜镜头下,皱纹和斑点都销声匿迹,只剩下由标准参数框定的平滑笑容。然而我记得她腰间的赘肉凸显在贴身连衣裙的曲线下。那是种更惊心的美,好比海棠微焦,美玉上乍现裂纹。

天桥另一边矗立着高大漂亮的新教堂。每次我送庄旋回家时,都会看见大片鸟群在暮色中掠过鲜红的十字架。今天是礼拜天,赞美诗的声音如烟飘散。林年在远处朝我大叫。他的声音被突如其来的大风吹散。我望向天边升起的阴云,预感到一场暴雨的来临。我朝他跑过去,见到一大群褐色眼蝶正聚集在水泥地的裂缝上,吸食渗出的水渍。蝶翅分叉的尾状附器在阳光下闪烁着奇诡的天鹅绒蓝。

林年说,你知道眼蝶喜欢吃尸体吗?我找到黑猫的时候也是这样。

这种景象令我心生厌恶。我从小害怕蝴蝶,害怕它们异常斑斓的颜色,以及覆盖着羽毛和鳞粉的翅膀。小时候,我不小心碰到了蝴蝶翅膀上掉下的粉末,皮肤瞬间发红,长出一串小水泡般的疱疹。那天大人们都不在家,我躺在阁楼的地板上流泪,怀疑自己得了蝴蝶带来的绝症,会就此死掉。庄旋有一条蓝闪蝶项链,这是唯一不让我恐惧的蝴蝶。它是银子做的,翅膀上镶嵌着小粒蓝色钻石,散发出淡淡温暖的光。庄旋知道我的蝴蝶恐惧症,因此总是把它戴在藏青毛衣底下,而不像有的人那样故意把撕碎的蝴蝶碎片塞进我手里。他们想看看我的反应。于是我学会了如何假装若无其事,让别人看不出你的恐惧。

警察在长宁桥的化粪池里找到了杨美玲。此时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面容疲倦的美丽女人,而是许多块形状参差的肉。我和林年站在呼啸而至的警车旁边,心里仍然在想蝴蝶的事。年幼的我并没有死去,这件事成了邻里的笑谈。爸爸说,蝴蝶是种美丽的昆虫。他骗我去春游,却带我来到了C镇的蝴蝶养殖场。后来那所淡绿色温室经常出现在我的噩梦中。爸爸得意地说这是一场科普之旅。他是对的。小孩子对世界的认知总是由不连贯的经验所构成。我曾经以为人去了庙里拜佛是会死的。因为邻居家的婆婆去世后,人们都说她那天去庙里拜佛,走到池塘边时就落水死了。如果没有这场科普之旅,或许我会始终认为蝴蝶是种致命的妖邪之物。

小李警官是个木讷而好心的人。他给我们看证件,他的名字叫李峻峰。他让我们坐到车里,给我一块暖和的脏毯子,才开始问我们杨美玲的事。但这是夏天,我觉得热得几乎要融化。我没有告诉他侦探游戏和蝴蝶养殖场的事。我说,我想找庄旋出去玩,我们是好朋友。出乎意料的是,在我面前很沉默的林年其实口才很好,他和小李警官聊天的时候像个出社会了的人,甚至差点讨到了一根利群牌香烟。小李警官想起林年是未成年人,他说,小子,你现在不能学,但等你高中毕业了,你一定要学会。

我不知道人们如何看待毕业。毕业了,就可以恋爱,抽烟,独自去很远的地方旅行。仿佛我们可以在一夜之间变成大人。一只硕大的眼蝶扑到车窗上,我想到它刚刚吸食过杨美玲身体里的一部分。我不再去看它,闭起眼睛靠在林年身边。他身上传来汗的味道,还有衣服被太阳晒过的味道。这让我感到安全。我久违地想起,我们将来或许会结婚,会这样靠在沙发上看综艺节目,然后一辈子就过去了。

回去的路上,我问林年,你是不是想成为马小伟那样的人?

林年点点头。

我说,我不喜欢马小伟。

马小伟是男生们的领袖,而我是女生们的领袖,王不见王。我们平时互相视而不见,矛盾点燃时则势如水火。有一次我带女同学闯进男厕所,抗议以马小伟为首的男生小团體霸占体育课的足球场。马小伟真高,他打篮球,胸前的肌肉会跳动,但我不怕他。我想,如果马小伟出生在乱世,或许是曹操一样的人物。在马小伟统治的阳刚帝国中,瘦弱的林年成为了被驱逐和打击的目标。尽管如此,林年并不痛恨他,相反地,甚至有点崇拜他。我隐约感觉到,当我将他从树上放下来的时候,他对我是心有怒气的。或许对他来说,那是一种加入马小伟联盟的游戏。

走到即将与林年分别的地方,我忍不住忧心忡忡地回望清凉山边逐渐点亮的星星灯火。对于庄旋来说,这必定是个兵荒马乱的夜晚。即使有彻夜不息的赞美诗,也不能洗去萦绕在长宁桥的血腥与孤独。

林年破天荒地说,陈鲤,我送你回家吧。

后来我在学校办公室再次见到了小李警官。

在他到来前,长宁桥碎尸案已经在S城传得人心惶惶。听说,杨美玲整个身体被分为几十余块,抛到了各处,法医勘验结果初步表明,她死于三天前,生前曾服用大量镇静药物,食道内有呕吐物,为扼颈窒息死亡,死后遭锐器分尸。一个清洁工在长宁桥附近的垃圾桶里找到了混杂在生活垃圾里的一块碎尸。

嫌疑人有三个。首先是庄建安,他昨天已经被警察带走。

庄建安曾说,他第二天醒来时,发现杨美玲已经消失不见。在过去的三天中,侦查人员已查看了附近所有监控,确认杨美玲失踪当夜与次日均未离开长宁桥。他们查验了当夜杨美玲家的用水量,竟达两吨之多。那天的警车原本就是为了检查下水管道与化粪池而来。我与林年的侦探游戏只是一个偶然。

第二个嫌疑人是目前下落不明的小偷阿青。警方调取监控时发现,当晚曾有人通过一楼客厅的窗户潜入庄旋家。李峻峰认出他是经常在这一带出没的惯犯方木青。他没有固定住处,到处流窜,至今尚未找到他的行踪。他的逗留时间大约十余分钟,并没有充足的作案时间,但无疑是重要的目击证人。

而另一个离奇的口供来自黄佳晨的妈妈梁芳莹。两天前梁芳莹因公司事务而到国外出差,今日才收到消息接受警察询问。她说当夜八点左右她被隔壁的争吵声惊动,于是开窗查看。从她的窗口,刚好能见到庄旋的房间。杨美玲与庄旋在屋内发生了激烈争吵,杨美玲打了庄旋一耳光。梁芳莹见杨美玲注意到了她,便关上窗去不再理会。接下来,她听到庄旋哭喊。庄旋说,杨美玲,我要杀了你。那之后便没了声音。她从窗帘后见到杨美玲已不见,留下庄旋独自在房间里看书,以为争端已经结束。

幸好,根据杨美玲的死亡时间,庄旋得以洗清嫌疑。杨美玲死于当夜12点到1点之间,被肢解的地点在一楼厨房。而那时梁芳莹刚好打算关窗休息,她见到庄旋正戴着耳机,靠在窗边发呆。

我从到教室起就头晕得很,几乎上吐下泻,根本无心听同学讲碎尸案的七七八八。庄旋没有来上课。黄佳晨和魏微躲开了众人,她们都与庄旋住在同一排房子里,对于长宁桥上空笼罩的阴云避而不谈。林年说我中了暑,拿白瓷勺蘸水给我刮痧。当张素梅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和林年一起坐在紫藤长廊的阴影里,馥郁浓绿的枝叶在我们头顶闪闪发光,仿佛高处有看不见的天使在庇荫着我们。我疼得龇牙咧嘴,背后浮起大片大片紫红色的痧气。非常神秘的,我终于不再想呕吐了。

要是那时我知道庄旋的处境,或许我不会告诉小李警官太多关于杨美玲的事。可是,为什么不告诉呢?我问自己。难道我竟也有过对庄旋隐秘的怀疑?她不和我一起回家,她不跟我说话,她忘记了我们之间秘密的游戏。我在心里列举她的罪状,却始终无法宣判她的罪名。因为她是庄旋啊。她是学校里第一个和我做朋友的人。从她向我伸出手的那天起,我就暗自发誓要和她做一辈子的朋友,永远不改变。

诚然,庄旋和杨美玲的关系非常差。她们有时几乎像仇人。庄建安早出晚归,忙于教学和交游,学校打算明年提拔他当副校长,事务更为繁忙。家里成了庄旋和杨美玲的战场。杨美玲是那么希望庄旋成为优秀而完美的人。尽管在我心里,庄旋就是优秀而完美的。这个心愿把她弄得神经紧张。极少数我和杨美玲独处的时候,她无意识地转着手指上的婚戒,反复告诉我,庄旋快要把她折磨疯了。

我想,她确实有点疯了。

有一次,我提议庄旋将花盆里的蔷薇移栽到地里。我们确实这样做了。杨美玲在阳台上见到这一幕,她趿拉着拖鞋飞奔下楼,死死拽住庄旋的手腕,把她拖到水管下洗手。她又气恼,又伤心,几乎要哭起来。

她说,旋旋,泥巴里有多少脏东西啊,多少的细菌,你不知道。不对,你知道,你就是要让我心急,让我伤心。等我疯了,你们就好过了。

过了一会,杨美玲冷静下来,关掉了水龙头,将庄旋的手指捧起来。她在众多声音中找到属于母亲的那种,柔情蜜意。她说,旋旋,你看你的手,多漂亮,是要弹钢琴的手。你不要碰那些土。

庄旋湿淋淋地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像暴雨时人们站在屋檐底下,等待风暴过去,既是无可奈何,又是漫不经心。

庄旋对我说,别理她,她总这样。

庄旋是个极倔强的人。她总有各种办法与杨美玲周旋抗争,打响一场场无声的战争。在我们翻出杨美玲的旧物那天,杨美玲照例气疯了,她将庄旋锁进了家门,也将我请出花园。录音机里仍响着风儿轻轻吹的旋律。我见到杨美玲跪在地上将旧东西逐一收进怀里,后来她忽然失去了力气,颓丧地坐在她曾说有很多脏东西的泥土上。我闻到蔷薇垂死的气味。我觉得她看上去有些可怜,可是庄旋正在从二楼阳台上向我挥手送别,我的心又浮出了水面。春风,夕阳,庄旋脸上的笑容明艳而带着小小恶劣,是我对于那天最后的印象。

庄旋确实曾对我说过她想杀了杨美玲这样的话。但那更像是种用于表达情感的修辞。庄旋总是看外国小说。我相信那些书里的人也是这样说话的。她说,我爱杨美玲,我要杀了杨美玲。这样我才能真正变成我自己,我才能继续爱她。我想她的意思是,如果我们要成为大人,我们不得不在心中完成一次精神弑母。

临走前,我告诉小李警官,庄旋绝对不会杀人。我看到旁边的警官皱了皱眉。我想这句话甚至不会出现在口供记录中,但我知道我必须要这样说。

那天晚上我又去了庄旋家楼下。现在,空荡荡的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了。长宁桥仍然是那样悠长而寂静,不像我家楼下,有彻夜嘈杂的夜宵摊和呼啸作响的改装摩托。我想敲响那扇红木大门,走进去对她说,庄旋,我又来找你玩了。然后她会赤脚从回旋的楼梯上跑下来,带我去客厅玩游戏机,《地狱厨房》还是《舞力全开》?但是我没有走近。我见到她打开药瓶,倒出小粒白色药片,用水送进了口中。我知道那是安眠药。我妈妈有睡不好的老毛病,她每天睡前会掰半片来吃。我一直以为那是上了年纪的人才会吃的。我想我不应该打扰她,在那个睡眠的世界里,烦恼的事情都会消失不见,像一场小小的死亡。我带走了门口的半袋垃圾,我怕里面的水果核会渗出汁水,吸引虫子围着它打转。在那只半透明的白色塑料袋里,我见到几个空药瓶和药片的铝箔包装。我把它们放进口袋里,而后离开了长宁桥。

当庄旋终于回到一中上课,她已经成为了同学们避而远之的凶手。

人们相信庄老师是在为心爱的小女儿庄旋替罪。所有人都知道庄建安爱他的妻子,他们的婚姻故事曾经登在S城日报上。庄建安经常在课堂上提起杨美玲的逸事,他給杨美玲写满纸情话的信,他们出门时总是肩并肩,手牵手,陌生人看见了都以为他们是刚热恋的情侣。多美满,如同一场红纸金字的神话。才子佳人,举案齐眉,课本里不就是这样写的吗。杨美玲失踪以后,庄建安照旧上课,他在课上教元稹的《遣悲怀》。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他念着念着悲戚起来。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教室里好像忽然下起了雨,庄建安湿淋淋地站在讲台上,像一个雨中忘记带伞的人。女同学都为他难过。黄佳晨抱怨她校外的男朋友时说,要是世界上的男生都像庄老师那样就好了。我对庄老师的好感来自于对庄旋的友谊,他曾经带我们去过很多地方,旋转餐厅,游泳馆,桑葚采摘园。我希望他们一家永远那么好,永远生活在带小花园的房子和S城日报里,像照相馆门口的全家福那样定格。

所有的事情纷繁而至,可是我不关心。重要的是,我终于再次见到庄旋了。我们约定在旧行政楼的天台上见面。

我问她是不是在吃药。庄旋没有回答,她说,你怎么知道?

从庄旋家回来的晚上,我把垃圾袋里药瓶上的名字搜了一遍,都是安眠药和抗抑郁的药物。可是庄旋的语气很冷,我忍不住赌气。我说,我就是知道。

庄旋从天台边缘转过身来。我才发现她瘦了,皮肤下透露出更多玉石似的青色。她一定已经听到了同学间蔓延的传闻。我发现人与蝴蝶一样,天性喜爱食腐,总是灵敏地追逐着悲剧的气味,好像在等你彻底断了气,然后一拥而上。

庄旋现在就是这样。悲剧正在腹中酝酿一个死孩子。我不想看见她坠落下去。可是我听见庄旋说,陈鲤,你好好准备高考吧,不要再管我的事了。

我说,你记得我们去水库的那天吗?

庄旋说,我不记得了,所以你也忘了吧。

我不知道这是我们所见的最后一面。第二天,张素梅告诉我们,庄旋身体不好,已经退学回家休养了。我总是不知道很多事。或许是我让她失望了,我后悔我向她所说的每句话。

我要田野在她的笔记本里加上我的结束语。

如果生命如游戏,只要我做出了某个正确选择,就能通往幸福的结局就好了。可是我又害怕我们根本没有选择,向左是悬崖,向右是绝路。

亲爱的庄旋,如果你在这里,你会说就是这样吗?

S城是世界上最无聊的县城。

我讨厌长宁桥。这里住着S城最有权势和财富的人们。凡是他们能想到的元素,都被加在建筑物上。古希腊时期的廊柱,中世纪建筑的穹隆,地中海式的铸铁花饰,苏州园林的照壁和游廊。人类建筑史上曾出现过的种种智慧成果,经过拙劣地化用糅合成假模假式的高雅格调,令人厌恶。而我却不得不居住在这里,饰演学校里的好学生,杨美玲的好女儿,假装我们生活在一套讲述家庭生活的庸俗连续剧中:相亲相爱,仙寿恒昌,鲜花必定饱蘸露水,最终迎来悲喜交加而归于圆满的结局。

我知道我无法成为让杨美玲满意的人。如果朝着这个目标前进的话,就像愚蠢的驴子永远吃不到近在咫尺的苹果一样。更何况杨美玲的眼界又能看到多远的地方,她一辈子都在围着客厅和厨房打转,我不相信她真的了解我们置身其中的世界。她唯一念叨的东西只有:竞争、竞争、向上流动。而事实上我们只是不停地围着自己打转。

我已经厌倦了这场跳不完的圆舞。现在我待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没有人再闯进我的房间,催促我去做什么,只有没完没了的寂静。我感到我从很远的地方赶了回来,但无法再回到我的身体里,只能在虚空中望着我自己。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吃药的副作用。阿青用一些来路不明的精神药物来我这里换钱。我的零花钱不多,但已经足够阿青用了,他只要能吃上明天的饭就可以活下去。后来他换了一套新衣服,头发烫成烟花,像街上体面的年轻人。我家并不富裕,只是大人们总想可怜地支撑门面而已,仿佛只要住进这里,就可以变成上流人物。只有广告词里才会发生这样的事。

自我休学开始,家里陆续来了一些人。首先是一个叫田野的陌生女人。她说她是杨美玲的朋友,也是一个小说家。我从未听杨美玲提起过她。她站在玄關的地毯上,低头看上面俗气的花纹。我说,你该不会要把这块地毯写进小说里去吧。

田野笑了。她说,这像是你妈妈会喜欢的图案。

我说,是啊,家里的装修都是杨美玲弄的。她就是这座房子的女王,我和爸爸只要走进这里,就得听她的。

我问她,你想知道什么?

她说,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我想知道她的女儿会是什么样子的。你知道吗,你和我想象的差不多,又不太一样。

我邀请她进屋。她坐在地板上换鞋,低头时似乎有眼泪要落下来。我想,原来杨美玲也有朋友。杨美玲不知道,她那些亲热的朋友们并不喜欢她,她买不起昂贵的马术课,不懂英文,她的女儿读不起国际中学,家里也没有无边际泳池。

桌子上的花瓶里插着从花园里剪下的红蔷薇,是几天前杨美玲换上的,如今已枯萎了。枝叶上长了绿色霉斑,无数小虫绕着它飞舞。没有人想到要把它扔掉。我开始想念有杨美玲在的家。

田野是个奇怪的人,她没有问凶杀案的事,只是记录了我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说那是思想。如果我有思想,它必定像一团邪恶的奶油,或者凶狠的棉花糖,把所有珍贵的廉价的东西黏糊糊地搅成一团。她临走前无端地告诉我她不打算成家,大概不会有孩子,如果她成为有名的小说家,将来就可以给我留笔遗产。不过,她又想到这本来应该是个惊喜。比如,当我在未来机械化的赛博朋克社会里从事高强度工作时,某天接到一笔意外之财,足够我去太平洋的小岛上安度余生。多像一个电子游戏的开场。因此她有些懊丧。我劝她不要想太远的事。她却说自己并非梦想家,只是幻想里的世界更好而已。

我们刚聊完诸如此类的玩笑话,另一个不速之客已经来了。李峻峰是来逮捕我的。他们找到了新证据。他们追踪到了导致杨美玲昏迷呕吐的药物GHB的来源,这是种中枢神经抑制剂,官方已把它划分为毒品。这是经由阿青辗转到我手上的。我早该知道会这样。当我把那东西加到杨美玲的牛奶杯里时,我就应该预料到这一刻。

再见了,长宁桥上的丑房子们。我真想这样喊,让所有邻居都听到。田野一脸不安地看着我走向警车。我想起她说遗产的事,觉得这里面有种幽默的成分,于是朝她露出了无比灿烂的笑容。

可是田野的脸忽然变成了死去的杨美玲。

杨美玲看着我,她和生前一模一样,只是更苍白了。我尖叫,让杨美玲滚出我的脑子。李峻峰和另一个警察不得不将我重重压住。杨美玲没有来救我。我看到她戴着我送她的项链,但是链子上的紫蝴蝶吊坠却不见了。那是她去年生日时,我送她的生日礼物。项链是成对的,我把紫蝴蝶送给她,蓝蝴蝶留给自己。我真不甘心。我想,我这么爱杨美玲,她却恨我。张老师说,世界上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想事实是没有孩子不爱自己的父母。这种爱是毫无选择余地的。我只有长宁桥上的家,只有种着我讨厌的红蔷薇的花园,只有杨美玲。我只能爱着这一切。我想像电影里的超级英雄一样保护杨美玲,让她住比长宁桥更好的房子,摆阔的时候比所有人都风光。可是杨美玲说,我快要把她折磨疯了。杨美玲走到我面前,她变成了更年轻的模样。她说,庄旋,都怪你。你以为我想当你的母亲吗?你以为我喜欢长宁桥和花园?你错了。都是因为你,我才在这里过这种疯狂的日子。我原本是要当吉卜赛女郎的。

我不知道杨美玲是何时离开的。

当我醒来时,我在一间纯白色的病房里。我感到自己已经睡得太久了。我弄不清楚这中间有多少时间流逝了。我想起床,但是动弹不得,束缚带将我的身体紧紧固定在床上。到了下午,李峻峰来看我。他说我似乎得了暂时性失忆,但他又说,这也算是好事一件。可是我很快就从医生那里听说了。医生的声音像一台旧电视,正在播放本地新闻。他说。庄旋在被逮捕后已经交待了所有犯罪事实。7月7日,她和母亲杨美玲因为家庭琐事发生激烈争吵。杨美玲有睡前喝牛奶的习惯,因此庄旋偷偷将催眠药放进厨房冰箱的牛奶里。为了掩人耳目,庄旋还偷换了父亲庄建安的安眠药,让他昏睡了整晚。等杨美玲陷入昏迷后,庄旋用枕头蒙住她的口鼻将她闷死。然后,用厨房的刀具和切割机将杨美玲分尸,并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把尸块用塑料袋包装丢弃在上学途中。庄旋在审讯过程中数次失控,一直与杨美玲的幻象对话。她对杨美玲说,妈妈,我想让你不再为我痛苦,你要去做你自己,再也不要成为我的妈妈了。经司法鉴定,庄旋长期患有精神分裂症,且一直没有得到有效治疗,无法辨认与控制自己的行为,加上杨美玲家属的谅解,她将被送往S城第四人民医院强制接受治疗。

我从电视屏幕里见到我自己正在对着空气说,妈妈,我想让你不再为我痛苦。我想转台。不管怎么按遥控器,屏幕上都是我的影像。幸好护士小姐关掉了电视机,她来给我们送药。我不想总是看自己的脸,这张脸继承了杨美玲所有不完美的地方,过多的眼白,外扩的颧骨轮廓,一颗尖锐的犬齿。护士小姐离开后,隔壁床的女人凑到我面前。我以为她想与我做朋友,因此很高兴。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朋友了。我想起陈鲤蜂蜜一样的脸,她此刻在哪里,在做些什么,她为什么不来看我。这些问题,我一个都想不出答案。如果陈鲤在我面前,我会对她说,只有你知道我内心坏掉的部分,你是我唯一美丽聪明的朋友。我已经不能离开了,所以你替我离开这里吧。我不想死在无聊又俗气的S城,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何处,那么S城和世界上其他地方又有什么区别呢。只要我想,我甚至可以死在月球上。

女人带我走到医院的草坪上,那里有一些老人正在打太极。她在我耳边小声说,他们在和宇宙中的能量交换信息。地球上发生着什么,我们此刻脑子里在想什么,他们都知道。要是我们不阻止这一切,地球会被章鱼一样的怪物毁灭。

她狂热地贴近我。毛茸茸的声音像无数蚂蚁钻进我的耳朵。

她说,庄旋,你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你是特别的人。他们都在欺骗你,用眼睛看得到的东西欺骗你,让你相信自己是个杀人凶手,这就是他们毁掉你的方式。你是要相信他们的故事,还是相信我的故事,这会决定你的命运。

我盯着她玻璃珠一样无机质的眼睛。我曾听见她的家人谈论。她有偏执型人格障碍。

于是我对她说,你病了,你脑子里的东西不是真的。

蓝山咖啡店的冷气开得很足,旁边的客人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足球比赛。只过了短短半个月,长宁桥碎尸案在S城已经销声匿迹,无人提起。黄佳晨和魏微坐在我对面的软皮沙发上。我将菜单递给她们。

十几天以来,我在S城到处走了走,多少这也算是趟旅行。回老家见了父母和亲戚。又去了以前和杨美玲玩耍的竹林,真怀念。我记得那盘盗版磁带,记得那首轻声吟唱的歌。春天的花是颗小蓓蕾,夏季里艳红的更娇美,秋天它花瓣儿处处飞,冬季里心碎是为了谁。我想我要把杨美玲的故事写下来。

现在村里建了公墓,山间的野坟尽数迁移了过去。我见到处是精神文明建设的宣传栏,充斥魑魅魍魉的蛮荒时代已然消逝,从此不再有见到死去亲人的传闻出现。杨美玲和我谁也不会回到这里了。庄建安在S城最大的墓园将杨美玲下葬。自始至终,我还是没有去见他。这样也好。我们所认识的杨美玲并不是同一个人。

回到县城后,陈鲤不再回复我的消息,對我避之不及。于是我用请咖啡的名义把黄佳晨和魏微叫了出来。

现在的高中生和我那时相比完全不同了。魏微打扮张扬,脸上化着妆,她让我想起古代戏曲里骄横而天真的富家小姐,并不令人讨厌。她说话间没有犹豫,不害怕别人的反应,我想她是受家人宠爱的孩子。黄佳晨则内敛许多,用苍白又带点婴儿肥的手捏着玻璃吸管,有一口没一口地喝柠檬苏打水。我看到她随身带着一本《西方哲学史》。我猜测她是那种偏好沉思默想的女生。不过她手上戴的表亦是价值不菲。

我问出了自己好奇已久的问题。我问,你们为什么会和陈鲤做朋友?

魏微说,不太记得了,好像是庄旋把她带进我们当中的。

黄佳晨说,以前庄旋不是这样的。她在女生里很受欢迎。我们都想和庄旋做最要好的朋友。

魏微歪着头想了想。她说,是啊,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黄佳晨说,你记得去年暑假我们去水库露营吗?从那里回来后,陈鲤就变了。以前她不爱说话,从不和同学一起玩,好像有点自卑的样子。教数学的吴老师叫她回家开小卖店去。

那个老师真恶心。魏微插话道。

黄佳晨说,当时陈鲤只是摇摇头,她说她想去表姐工作的饭店,可以赚更多钱。

她们所说的水库,位于靠近C镇的深山,人烟稀少,风景秀丽。魏微父母在山中建了一处度假别墅。她们就是在那里度过了上一个暑假的短途旅行。

陈鲤刚从C镇来到S城读书时,穿着妈妈买的带有水钻图案的白色上衣。衣服是在C镇最繁华的大街买的,亮晶晶的假钻石点缀着胸前孔雀的图案,是陈鲤妈妈眼中最漂亮的款式。在一中,它的华丽显得有点尴尬。不过只有陈鲤自己知道这份尴尬。大多数时候同学们都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外套。没有人喜欢穿运动款校裤,但外套却很受欢迎,可以遮风挡雨,又不怕弄脏。教室里每个人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除非你有心观察,才能看出陈鲤的水钻上衣,魏微的名牌运动鞋,黄佳晨的新手表。

这份尴尬让陈鲤总是把自己裹在外套里,将所有人远远隔开。她的成绩同样不起眼。老师教训她时,她总显得软弱,避开争端。没关系。她早已打算好了,读完高中就去饭店打工,每个月可以攒一笔钱给爸爸妈妈,他们可以做一块新的招牌。他们越来越老了。妈妈想多赚一点钱,做起了水果生意。爸爸去进货,总是半夜才回来。生鲜容易损耗,陈鲤吃了很多泛着发酵酸味的西瓜。爸爸妈妈提起了林年,说他也来县城读书了。陈鲤想去找他。他们曾经那么好,在阁楼里扮新郎新娘。如果要在S城,她就要和林年结婚。

在陈鲤的记忆中,遇见庄旋这件事像一把抽刀断水的利刃,将她的人生割裂成了截然不同的两截。她们是在某次教室换座位后认识的。自从学校教学改革后,教室的座位每隔一个月就要打乱重新组合。或许是为了防止同学之间来往过密。每张课桌都像一座孤岛,定时漂浮在教室内。在大量随机的排列组合后,庄旋成了陈鲤的同桌。尽管如此,陈鲤从未设想过庄旋会和她的人生有所交集。在陈鲤的印象中,庄旋是完美的。她的成绩不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她在学校里办电影社,她打算出国读艺术史,她的头发总是香的。人们都爱她,簇拥她,如同众星捧月。这样的庄旋却对她伸出了手。庄旋说,陈鲤,我看到你给学校运动会拍的照片了,你要不要加入电影社?

陈鲤记起来了。运动会的时候,班长鼓励大家给校报投稿报道和照片,如果被采用了,可以给班级加分。陈鲤不知道那张用翻盖手机拍的照片会登上校报。更不知道庄旋会从那上面看出某种似是而非的艺术天赋。陈鲤从未觉得自己是个有天赋的人。那之后,她们一起度过了很多快乐的时光。

很多事陈鲤从未想过。比如说,为了逃脱窒息的封闭式管理,到学校外面吃晚饭,学生们想了很多方法各显神通:翻墙,假装生病,伪造请假条和老师签名。陈鲤从不参与。她遵守校规,留标准的齐耳短发,不想在学校里惹出任何麻烦。然而庄旋带陈鲤从秘密小路逃出了学校。她们小心翼翼走在一根巨大的钢铁管道上,像走在地狱边缘一样兴奋。正是脚下那条浑浊的河流将S城一中和外面的世界隔开。庄旋的离经叛道是组成她魅力的一部分,连老师也未曾因此对她发过脾气。

陈鲤站在学校外自由的阳光下,忽然就看不清自己的未来了。原本很笃定的东西,比如表姐所在的饭店,小卖店的新招牌,和林年的婚礼,都变得很模糊。只有庄旋的头发在不断散发出馥郁的花香。她站在等待红绿灯的路口,脸上有着陈鲤不熟悉的信心与决绝。看到那种神情,陈鲤总会觉得命运似乎有无数种可能,她不再把学校里发生的所有事告诉爸爸妈妈。她知道,自己变得贪心了。妈妈总是说,像陈鲤这样普普通通的就好,太有出息的孩子是留不住的。

暑假将至,魏微邀请庄旋和黄佳晨去水库度假,这件事已经计划了小半个学期,只是时间一直凑不上。出发前夜,庄旋提出要邀请陈鲤同去。她说陈鲤是C镇本地人,可以带她们在城镇附近走走。魏微劝庄旋放弃这念头,她不记得陈鲤是什么样子,只想起那是个阴沉的女同学。黄佳晨倒是很兴奋,她一向喜欢探究人心的微妙之处。她说,魏微,你不觉得内向的人就像盲盒一样吗,你不知道打开她们以后会是什么东西。

度假进行了三天。山中远离闹市,别有清凉自在的滋味。魏微和黄佳晨都和陈鲤变得熟络了。她们发现,原来陈鲤并不总是一个面无表情的人,她笑起来的时候同样很生动,她知道星星的方位和灯芯草的妙用。她们在树林中野营,雪白的灯芯草浸在灯油里,发出微弱而令人惊奇的光。最后一天的夜晚,她们在水库中游泳。回去的路上,每个人都沉浸在田园将芜的惬意与萧疏之感中。陈鲤提议要在这里玩捉小鬼的童年游戏。捉小鬼是捉迷藏的变种,扮演小鬼的人蒙上眼睛,去抓周围的玩伴,被抓到的人要继续扮演下一个小鬼,周而复始。轮到陈鲤了。魏微和黄佳晨踮着脚围在她身边,偶尔从左边碰一下她的肩膀,又跑向右边。陈鲤很机敏,她的脸上蒙着红领巾,迅捷地踏出步子时却如履平地,差点抓住了黄佳晨的衣角。后来,她们都跑远了。魏微见到陈鲤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在荒野的夜雾中独行,像即将遇到三女巫的麦克白。她和黄佳晨回到度假别墅。夜色围拢时,疲倦的鸟雀回到巢中,她们才见到陈鲤和庄旋从远处笑闹着走回来。庄旋在一块尖石头上磕破了脚踝,但兴致很高,在客厅里调酒给大家喝。然而当庄旋回房间接了一个电话之后,她就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与狂躁。魏微记得,事情变得很没劲。原本她们还打算去C镇上逛逛,陈鲤说那里在举办每年两次的集市,有美女蛇和花瓶姑娘。水库之旅因为庄旋的失常而匆匆结束了。

随之结束的还有电影社。魏微说不清庄旋是什么时候不和她们说话的,陈鲤代替了庄旋在她们之中的位置,她变得健谈,积极,想到什么事就去做,并且总能做成。她仍穿着妈妈的旧衣服,只是不再低着头裹紧校服外套。黄佳晨说她早就觉得陈鲤并非软弱之人。而昔日的庄旋不见了,她在准备出国留学,只是不再参加多余的活动,将自己隐藏在人群中,行色匆匆。只有陈鲤还能经常和庄旋独处。她们经常在空旷时的操场上一圈圈地散步。

青春期的变幻如同夏季诡谲的暴雨,有时遽然而至,有时又忽然地停了。友谊也是这样,今天和谁要好,明天或许又变了。谁都说不出其中微妙的心绪。冗长的回忆绵延到最后,化成咖啡杯上止不住滑落的水滴。窗外划过了一道闪电。魏微搅着残留在杯底的冰拿铁,她忽然问我,庄旋真的杀人了吗?

雷声这时才打响。我问自己,是啊,庄旋真的杀人了吗?

我不知道。此案疑点甚多,庄旋在回忆起作案过程后失去了记忆,侦查亦随之告一段落。医生说这是一种自我保护。人们会忘记创伤和惨痛的经历,这样才能继续活下去。陈鲤呢,她是否也是为了忘记这一切,而不再和我见面。不管怎么说,杨美玲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在柜台结账时,我见到店员正在扔掉过期的员工值班表。我见到方木青的照片,他有张阴郁寡味的脸,鼻梁很高,人们说这种面相命中带煞。他的职位是学徒。老板说阿青去年在这里学做咖啡,是亲戚介绍过来的,不过很快就走了。警察来这里找过他几次,没人知道他的下落。过去有几次,阿青跑回咖啡馆偷钱,还偷咖啡机去卖,老板报警抓过几次,便也不再来了。最后一次见到阿青,他穿得很体面,不再像个放弃了人生的孬种。

不过,那种人就是体面了才奇怪吧。老板说。

离开咖啡馆后,我叫了一辆出租车,送魏微和黄佳晨离开。而我走上横穿县城的堤坝,懒散地朝酒店的方向走去。堤坝的尽头,是教堂的红十字架,长宁桥整洁的白色屋顶,一切都笼罩在无聊而隽永的微光之下。要是我的视线可以穿透层层阻碍,就能看见S城一中的教学楼矗立在后面。我在半路上碰到了林年。林年和马小伟正在打架。马小伟逐渐落了下风。林年骑在马小伟身上狠狠地揍他,揍到后来,他的拳头也血肉模糊,不知道是谁更痛一些。

我请林年喝可乐。林年把额前汗湿的头发拨到了脑后,露出轮廓逐渐成熟的额头。他说他已经不再崇拜马小伟了,也不再怕他。我看到马小伟晃荡在流满鼻血的宽大衬衫里,朝我们比着中指,一瘸一拐地向后走去。他遍布青紫瘀血的脸上浮现出明朗笑容,很像是传闻中心无芥蒂的校园霸主,曾建立起一座暴戾而纯粹的男孩帝國。此刻,帝国迎来落霞,毕业将至,他倒没有落魄的模样,好像会在黄昏的宝座上永生。

我和林年坐在面朝河水的石头阶梯上。后来,天色变暗了,河水变亮了,雨还是没有落下来。我问林年,你知道吗,陈鲤一直想和你结婚。

林年说,没这回事,那只是小孩子的游戏。我打算去上海读大学。而且陈鲤不应该和我结婚,她还有很多别的事情要做。

我又问,陈鲤最近还好吗?

林年有些茫然,说,我很久没见到她了。她经常去找庄建安,我想他们是在说庄旋的事。有一天,我放学后去找她,看见她上了庄建安的雅阁汽车。

我笑,林年,你也想开汽车吗?

林年摇头。

我想我们总是误会很多事。林年真正想要的是一辆可以在午夜呼啸街头的摩托车。那天之后,林年妈妈终于答应了。她送给林年一台女士电动车,车头带着储物篮,对早晨去菜市场买菜的妇女而言很方便。这是她在超市促销活动上抽到的二等奖。她头一次中这么大的奖,胸前戴着红花站在超市门口的领奖台上,真风光。后来,我在街上看见林年骑着电动车呼啸而过,轻快得几乎要乘风飞去。

林年与我告别。闷闷的雷声滚滚而来。我想起行政楼天台上的黑猫,不知道它此刻有没有庇荫,是否能抵挡得住即将来临的倾盆大雨。我想,我要一一与S城的人事告别。所以我又走上了这里。黑猫仍然躺在白色塑料布上,它变得皱巴巴的,僵硬而干瘪,似乎真有种供人膜拜的肃穆之感。陈鲤或许不会再来了。我想将它抱进来。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我发现黑猫肚子里掉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是一块紫蝴蝶吊坠,散发着神秘高贵的冷光。

我记得庄旋说过,那是她送给杨美玲的项链。

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踩在杨美玲家门口的提花地毯上,站在杨美玲下葬那天的墓园门外,那些时刻没有落下的眼泪,现在都像厌倦我的身体一样逃离而去。它们早就厌倦我的骄矜和审慎,厌倦了我总是以记录者的身份高高在上。现在悲伤把我变得很渺小,很卑鄙。隆重的雨幕骤然在我眼前落下,它倒是知情识趣,我却恨它来得太迟。在没有瓦片的S城,再也没有屋檐可以让我等到倦回的燕子。我知道,这场雨结束后,三伏天就要到来了。

不久后,我听说小偷阿青终于被抓住了。他是在一次偷窃中被人发现的。事主是个住在孝义坊的老头,年事已高,不知道阿青是警方的通缉犯,用家里的一根牛绳把阿青绑到了派出所门口。孝义坊由很多座老旧的平房组成,蜿蜒曲折,城市规划变迁数次也无法扭动它的筋骨,里面住的大多是老得快要融化了的老人,外面的人很少进去,里面的人也很少出来。阿青不知在孝义坊里躲了多久,他偷门口竹筐里的蔬菜,屋檐下挂的腊肉,就这样,像游魂飘荡在县城中心的这片幽冥之地。没有智能手机,身份证早就换成了八百元现金,在偌大严密的人口管理系统中,方木青是一个近乎不存在的人。

阿青已经神志不清,他总是吃药吃得忘乎所以。李峻峰要是晚一点找到他,或许只能找到一具倒在路边的无名尸体。此前,李峻峰在很多监控录像里看到阿青的身影。阿青经常出没在庄旋家附近,是个可疑的跟踪狂。阿青承认了,他说他确实迷恋庄旋,有时候他会带走庄旋家门口的垃圾袋,有时候他会溜进去,带走某样他认为有纪念意义的物品。碎尸案事发当夜,他再次潜入庄旋家。当时是晚上11点,阿青见到杨美玲躺在厨房的地上,陷入半昏迷状态,被自己的呕吐物呛得泪流不已。她朝阿青伸出手,似乎在向阿青求助。此时楼上传来脚步声,阿青躲在沙发后,看到庄建安走下楼梯。

阿青说,庄建安掐住了杨美玲的脖子,他斯文的脸变得血红,神色却很冷静,阿青觉得他一定早就想那么做了。一开始,杨美玲还在微弱挣扎,后来,她不再动了,脸色白得可怕。阿青见过,那是死人脸上才会有的白。庄建安将死去的杨美玲拖进了卫生间,阿青听到里面传来可怕的吱吱嘎嘎的声音。鲜血漫溢在洁白的瓷砖上。庄建安是如此醉心于他的工作,以至于并未发觉阿青的存在。阿青趁机逃走了。

李峻峰没有采信阿青的说法,因为阿青只在庄旋家停留了十几分钟,他断然不可能聽到碎尸声,也不可能看到鲜血流淌。至于庄旋家厨房的地板,实际上是青色马赛克铺成的。他们在下水道里找到了作为凶器的厨刀,就是这把用于剔骨分肉的利器,割开了杨美玲的头。在刀上,他们检出了庄旋的指纹。

阿青说,黑猫知道凶手是谁。

没有人知道黑猫是什么猫。李峻峰接受了这个荒唐的任务。他在S城各处寻找黑色的猫。在此之前,他从未发现街道上的流浪猫是如此之多。李峻峰喜欢那些亲昵的杂种猫,橘色的,白色的,但是几乎没有黑色。这个任务唯一的收获,是他带回一只待产的母猫,安置在家里细心照顾,同事说他终于懂得了点生活乐趣。

阿青的供词颠倒错乱,有时他自己推翻了自己,说并未看到碎尸现场,但他相信庄旋不会杀人。他并未能提供新的证据,只是增添了更多疑云,加上他对庄旋的狂热情愫,更令人生疑。如果说,庄旋下了药,又用枕头致使杨美玲昏迷,却并未真正杀死杨美玲,而阿青所说楼梯上的脚步声确实属于庄建安……李峻峰心中已有了一个恐怖的推论。他去一中拜访了庄建安。此时,庄建安已就任副校长,他正在教室里上最后一堂语文课。他清瘦了许多,脸上有尚未褪去的悲色。庄建安在给学生们念苏轼的《江城子》。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词是首好词,只是悲伤了一点。教室里冷气开得太大,一时间阴恻恻的。庄建安在新办公室接待李峻峰。他们喝清明雨前的龙井,现在已经不算新茶了,茶杯里浮起梅雨季节常有的霉味。

李峻峰见到庄建安手腕上仍戴着葬礼时红白棉线搓成的绳子。这是本地葬仪。亲人过世后,要在手上缠红绳,七七四十九天后方可取下,大概是做辟邪之用。如今已没那么讲究,大多数人在葬礼结束后就摘掉了。他问,庄老师,怎么还戴着这个?

庄建安说,我还没忘记杨美玲。

李峻峰说,你是不敢忘记,还是害怕想起来。

庄建安察觉到李峻峰话里带刺,他说,小李警官,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或许你会觉得,现在我什么都有了,可是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李峻峰说,我找到了新的证人,指证是你杀了杨美玲。

庄建安说,如果你有证据,恐怕我已经身在监狱了。不过,我在哪里并不重要,即使要我立刻死了也无所谓。只是庄旋还在医院里,我只能继续活着。

离开时,李峻峰在门口遇见了陈鲤。她穿着白色碎花连衣裙,半长的头发披散在肩上,抱着作业本靠在门边,似乎已经等了好一会儿。李峻峰记得那是庄旋的好朋友,只是他总觉得她有哪里不一样了。

李峻峰问,陈鲤,你听说过黑猫吗?我们找到方木青了,他老是念叨着什么黑猫。

陈鲤摇头。

李峻峰觉得她像是有什么心事,不过年轻人都是有很多心事的。于是他留给她一张名片,他说,上面有我的手机号,要是你需要帮助,就给我打电话。

陈鲤随手将李峻峰的名片夹进课本,眼睛也不眨一下,走进了庄建安的办公室。

李峻峰觉得天气越来越闷热了,教学楼内不允许抽烟,现在只有暴雨可以暂时洗去他心头的烦躁。阿青前往戒毒所那天正值酷暑,李峻峰带他上车,在烈日下走了一小段路,已经汗流满面。阿青走到车门口,又回过头,再次坚定地对李峻峰说,黑猫知道凶手是谁。

黑猫知道凶手是谁。当我跑出那所房子时,我才想起黑猫没有和我一起出来。后来,我在后巷见到它的尸体,黏在水泥地面上,形成一小滩黑色污迹。我想它一定看到了什么。我没有给它收尸,也不知道将来有没有人给我收尸。

都是贱命一条。

我爸是怎么说的来着?没出息的废物。他也是个没出息的废物,成天从村东头晃到村西头,喝了二两黄的就开始到处撒野尿。后来不知怎么有了赌博的恶习,加上乱搞男女关系,最后给人家老公在镇上的春风旅馆抓住了。不可否认,春风旅馆是个很适合偷情的地方。它很便宜,一间房一晚上只要六十块钱。它也很脏,看上去像是八九十年代的招待所。那天我爸被一伙人打得满地喷尿。后来他常常受到一点惊吓就尿失禁。即使如此,他揍我的时候仍然威风凛凛。

他最像一个父亲的时候,是他送我离开村子那天。当时我高中辍学,每天躺在房子里看三级片。我爸舍不得接网络电视,家里有台坏掉很久的DVD,我把它修好了,又从音像店里买了很多盗版光碟。早就没人看碟片了,都是论斤卖。表舅介绍我去县城咖啡店当学徒,当时城里还不流行喝咖啡,不像现在,星巴克里成天都是人。表舅说餐饮业有前途,学门手艺去哪里都饿不死。我不怕饿死。但表舅是我们家族最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说的话总是对的。我爸把我送到村口,他第一次舍得在我身上花钱,给我买了几十只土鸡蛋和两只土鸭。他说,你拿去,到时候送给你师傅。你好好学手艺,学好了就别他妈再回来了。

我转手就把我爸送我的玩意在马路边卖给路过的城里人,他们最喜欢土东西。我在蓝山咖啡店做了一年多,手艺没学到多少,别的把戏倒是什么都会。当学徒前六个月没有钱,转正后工资千把来块,我都花在买小药水上了。小药水就是咳嗽药水,喝了以后世界上的一切都会变成彩色的。后来,我开始倒卖镇痛剂之类的东西。我没有赚钱的心思,但我的工资总是不够花,别人说是我不老实,可我难道就不配在酒吧里消遣一晚上吗?努力工作根本没有意义,我开始越来越理解我爸爸。有时,我害怕变成他那样,有时,我又梦到我们坐在同一张桌子的两端。我说,爸爸,我学不好了,所以我又回来了。

现在这个梦快要成真了。我坐在前往戒毒所的车子里,脑子里尽是些神仙鬼怪。我记得以前我的幻觉都是很美的,金色的星星,银色的马车,比基尼小姐在天堂金碧辉煌的大门前跳舞。后来我见到的东西变得越来越丑陋,难以用语言将其描述。尽管只剩下痛苦,我却无法停止,因为现实更丑。现在我终于从难以言喻的噩梦中醒来,慢慢想起了很多事情。

认识庄旋以后,我终于很郑重地想到了死这件事。以前,我是好死不如赖活着,现在我觉得这样不行了。我看到镜子里的我穿着我爸的破夹克,眼神呆滞,皮肤粗糙,脸上布满疮疤。我脑子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告诉我人不能这样活。但第二天我又忘光了,有钱的时候就吃药,清醒了又去小偷小摸。我经常走着走着就来到庄旋家附近,不是故意的,等我有意识时我就发现我站在那里。我知道,这是因为她爱我。我跑进花园里,把庄旋丢在地上的蔷薇花重新种进了土里。那天庄旋发现了我,但没有报警。她看我的眼神很温柔。我知道她爱我。上一次警察抓住我的时候,说这是我的幻觉。我不信。如果这是幻觉,我可以喝很多药水把它留住,它总会变得和天堂大门一样真实。在等待庄旋出现在窗边的时间里,我和一只黑猫做起了朋友。我经常喂它点什么东西打发时间,后来它就总是跟在我的裤管后面,连我闯空门时也一起跟着进去。它比我矫健多了,能飞檐走壁,是个更高明的小偷。

庄旋和妈妈杨美玲经常吵架。有一天她差点离家出走。杨美玲穿着睡裙跑出来拉住了她的行李箱。不知她们说了什么伤心的话,到了最后又抱在一起哭泣,像是和好了。杨美玲牵着庄旋的手走回家去,庄旋贴近杨美玲的丝绸睡裙,看起来既幸福又小心翼翼。有庄建安在的时候,庄旋显得开心许多。庄建安不会大吼大叫,往往是很斯文的,也不会逼庄旋练琴学功课,经常带她在花园里观察昆虫和植物。

我不喜欢庄建安。我一向不喜欢这种人,他从头到脚都让我倒胃口,我讨厌他身上永远是白色的衬衫,也讨厌他嘴角弧度向下的皱纹。有一次我见到他带女学生走进了一个春风旅馆那样的酒店。当然,要更高档一些。我没有告诉庄旋。我怕她受不了这些事。就像我也不想见到我爸被人打出尿满地乱爬的样子。那样子总归不像个正经人类。自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崇拜我父亲了,想起他只让我有点犯恶心。

可庄旋还是变得越来越憔悴了。有一天,她问我能不能弄到一些抗抑郁药。她说她病了,几乎要疯了,可杨美玲不带她去看病。我给她带了我能弄到的药。她吃了。有些可以让她平静一会,有些又让她变得很狂躁,有时几乎要打人。我不在乎她打我,只要她不弄伤自己。我怀疑庄建安知道这些事,他知道,但他什么也不做。他本来就是那种漠不关心的人。

我毫不怀疑他会若无其事地杀死杨美玲。谁也受不了家里有这样的女人,神经过敏,令人生厌,她要家里每样东西的位置都在她的控制之下。即使是好脾气的庄老师也受不了。我猜他早就想这样做了,只是没有机会。我确实看见了庄建安掐死杨美玲的那一幕。我没说谎。他是个杂种。漫天神鬼又来缠住我了,小鬼要把我的腿扯下来放进油锅里,像炸一锅香喷喷的黄金鸡翅,只是没有裹面包糠。我知道这些画面来自哪里。我妈妈死掉的时候,躺在草席下,我坐在她身边,看见墙壁上挂着道士带来的地狱图。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们还是追着我跑。我跑出了那所罪恶的房子。

我告诉戒毒所的工作人员,我叫方木青,朋友都叫我方阿青。世界上大部分事情是我的幻觉,但有两样是真的,我的爸爸恨我,以及庄旋爱我。

最近我的病好多了。

至少,我不再见到杨美玲了。我想起杨美玲的样子。我想,她为什么不戴我送她的紫蝴蝶。我记得那天我们又为留学的事吵了一架,有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告诉我,把透明药水放进杨美玲的牛奶里,可以让她睡得更久一点。于是我这样做了。但她没有睡着,脸却变得扭曲可怕。我用枕头盖住了她的脸,直到她不再动弹为止。我清楚地记得,当时那块紫蝴蝶吊坠还好好地挂在银链子上,将她失去血色的嘴唇映衬得更为冰冷。然后我忽然意识到,原来她是杨美玲,是我唯一的最好的妈妈。我将她的头枕在我的膝盖上,为她抚平丝质睡袍上的褶皱,如同倒错的圣母怜子。她的额发黏在汗水密布的脸上,我仔细地把它梳拢到脑后。这些事情是如此徒劳,而我不得不去做。

我说了谎。不,那并非谎言,至少不是有意识的谎言。爸爸为了保护我而认罪,可是事情败露了,来自黑暗中的声音又告诉我,我们之中必须有人要活下去,如果不是我,那么就应该是爸爸。我的头脑是如此善于欺骗,它将我也骗了。它篡改了那个夜晚真实的记忆。

——爸爸是这时候进来的。当我的手指擦拭杨美玲脸上已凝固发冷的汗,从此那种黏腻之感永远留在了我的指纹上。

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不知道什么会等待着我。我想就此凭空消失,漂浮在半空中乘着透明泡沫消失。可是拥抱落在了我身上。爸爸仍然像过去那样把我抱在怀里,像我每次犯了错之后,他总是笑着原谅我。爸爸说,别害怕,旋旋,爸爸会帮你解决這件事,为了妈妈,你要继续活下去。然后他抱着杨美玲走下楼去。我在房间里抱着自己。我听巴赫的赋格曲,它并不能使我的心恢复平静,可我需要点什么声音,什么都好,只要不是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爸爸回来了,他戴着散发出不祥意味的橡胶手套,那上面湿乎乎地滴着水。他说,旋旋,你来帮帮我好吗,很快就会没事了。他的嗓音像某种温润的琥珀,将我完全包裹起来,我感到我是即将死去的昆虫,在这种声音里获得恒久的安慰。

那之后,我耳边只剩下海水的回音。

紫蝴蝶是那时候不见的。当我看见杨美玲的时候,它已经飞走了,像是隐喻着生命的消逝。为什么我会这样说?我做阅读理解题一向是最优秀的。可是太多事情我读不懂。现在我又忍不住总是想起它紫色神秘的光泽,它究竟去了哪里?这个念头反复地折磨着我。

最近,医生开始允许人们来探望我。我以为我会见到爸爸,或者我的朋友陈鲤,哪怕是无可救药的小偷阿青呢。可是在会客室,我见到了妈妈的老同事。她信了主,送给我一串玫瑰念珠,给我讲耶稣在马槽里出生的故事。她说她每天都在为我祈祷。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越来越疯了,每个人都要为了我的罪恶而原谅我。这些原谅比谴责更深地弄坏了我的脑子。大家认识的庄旋从来不说脏话。可是那天我说,滚蛋。隔壁床的女人说得对,我根本不知道世界的真相。

后来,李峻峰警官也来了。不知为何,他说起了消失的紫蝴蝶。他告诉我陈美玲是被掐死的。他将光秃秃的银链子悬在我眼前,叫我回忆上一次看见它的时候。李峻峰看见我的表情,他说,庄旋,你想起来了。可是我微笑,我说我什么也不记得。李峻峰说,我想帮你,你要相信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我不再见他。我终于弄清了那个折磨我的念头。在杀死杨美玲这件事上,我没有成功,可是爸爸成功了。杨美玲是被掐死的,杨美玲的紫蝴蝶吊坠不见了,她一定挣扎过,她有没有祈求过有谁救救她,可是我却在听,天呐,听半死不活的赋格曲。崇高和虚假原来只相差一线。爸爸骗了我,让我相信自己是杀人凶手,让我不得不成为他的同谋。那天我们手上都沾着同样的血,我却以为是我把爸爸的手弄脏了。世界上有谁和我站在同一边,我已经到了河岸的另一边,是截然不同的由黑暗统治的国度。

杨美玲说她原本为我取名庄璇,璇是美玉,偏偏登记时漏掉了玉字偏旁。于是杨美玲查了字典,她说旋是归来的意思。可我既非美玉,也无法回返。

隔壁床的女人又来了。我们站在浓荫下躲避外星来客的电波,她的眼睛像兩个空空的洞,反射不出太阳的光芒。她说,现在你相信我了?我知道你总会明白的,现在我要给你讲另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是从杨美玲的学生时代开始的。她和庄建安老师恋爱了。她把秘密告诉亲近的女同学,后来所有人都得知了风声。他们说,杨美玲真厉害,要知道,她可不是那种很漂亮的女生。杨美玲听说了,脸上有暗暗的得意。这个幻梦几乎持续了她的小半个人生。她和庄建安约定了,等她读完专科学校回到S城,他们就结婚。婚姻生活起初是玫瑰色的,庄建安去学校上课,杨美玲在家里等他下班,她把时间用于挑选地毯和桌布,坐在漆成浅绿的梳妆台前画眉毛,将荒芜的庭院打理成人人称羡的花园。

庄旋出世之际,杨美玲曾满怀期待地翻阅育儿书,期待她像胖乎乎的天使一样长大。杨美玲几乎要把心割下来给她,不希望她受到任何伤害,希望她的人生完美无缺,连一粒灰尘都不应该进入属于她的花园内。越是这样,杨美玲越发现庄旋与她所期望的相差甚远。比如,庄旋并不像洋娃娃,可以坐在屋里一整天,她会跑,会跳,甚至会摔倒,磕破皮肤,留下消不去的伤疤。庄旋还不懂得哪些是可以吃的食物,她会把眼前能抓到的东西都放进嘴里咀嚼。

杨美玲想,庄旋不是天使,而几乎像个怪物。

庄建安没法给杨美玲任何帮助,他在学校里宣讲素质教育,回家后则对她说,不要对小孩太苛刻。庄旋亲近他。当他们在花园里无忧无虑地玩耍,杨美玲正在为庄旋落到第二名的考试分数焦虑不安。杨美玲摇摇欲坠地站在窗台,她想,是他们一起把她变成了独裁家和疯女人。

后来她开始恨庄建安。如今她不再是十六岁的女孩子了,她发现原来老师只是普通人,并没有任何光环围绕。那时她却以为和老师在一起是种何其荣耀的幸运。她没这样说,可她心里狠狠地想,是庄建安欺骗了她。当她年少懵懂的时候,没有人因此保护她,只有人因此欺哄她,她也就这样长大了。每当庄建安又获得了什么先进头衔,或是受到来自社会的赞美,杨美玲都忍不住冷嘲热讽。他们的关系变得卑鄙。家庭是组成庄建安名望的一部分,而庄建安的名望可以换成钱,换成这个家的生计。杨美玲仍然和他扮演完美的丈夫和妻子,她逃不走,所以她用这种恶心的戏剧报复别人,也报复自己。庄建安对她日益厌烦,觉得她像是房子里旧了坏了的大件家具。他从不骂她,不打她,只是用冷漠和残忍对付她,用和庄旋的亲昵刺痛她,平静而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歇斯底里坐在地上痛哭的模样。

这让杨美玲逐渐走向了疯狂,她所能控制的只剩下这间房子,在这里谁也不能违抗她的意志。当杨美玲听说庄旋正在申请出国读艺术史,她打电话到魏微家的别墅,断然打消了庄旋的念头。杨美玲不允许庄旋离开她的视线太远。只有女儿是真正属于她的,真正攫取了她所有的爱,所有珍贵的念头。庄旋必须回应她。

世界上最毁灭人的爱就是来自母亲的爱。它的残酷是和它的慈悲同时滋长的。

我躲在盛夏的阴影里瑟瑟发抖,隔壁床的女人强行牵着我的手躲开护士的视线。她把一根手指竖在唇上。她说,别吃他们的药。你要是吃了,你就会忘记世界的真相。这就是宇宙当中最大的阴谋。

医生们找到我的时候,女人不见了。我看见围绕医院草坪的铁丝网底部有一个不起眼的狗洞,我不知道女人是逃走了,还是从未存在过。他们告诉我,庄建安来看我了。

我坐在庄建安对面。现在我想我的表情和他一样,嘴角边两道向下的皱纹,仿佛玩味着一种冷酷的笑意。

我说,爸爸,庄老师,现在你终于摆脱我们了。你开心吗?

庄建安叹息,反复摩挲着手腕上的红绳。他说,旋旋,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你太聪明了,所以生病了。好好听医生的话,要知道你是我为之骄傲的女儿。

我流着眼泪,我不害怕庄建安,可是我又想起了我们在花园辨认三叶草的下午。我的爸爸是个性情温柔的好人,他浓云似的头发被风吹乱,我跳起来,替他去抚平那些乱发。我不停地掉眼泪,似乎想要在模糊中回望那天的风景。可是在我面前的只有庄建安。

我说,已经不是了。你别想让我动摇。我会从这里出去,我还要告诉所有人是你杀了杨美玲。

庄建安面无波澜,他按住我的肩膀,替我揩掉脸颊上的泪水。他说,我想你还不太适应接触其他人,今天就到这里吧。最近陈鲤经常和我见面,我们去了游乐场和桑葚园,你记得吗,以前我经常带你们去那里玩。我们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旋旋,她是你最好的朋友,我会帮你继续照顾她。

庄建安提起陈鲤的语气让我浑身发冷,我越过桌子朝他尖叫,庄建安,你不要碰我的朋友,你为什么要接近陈鲤。后来我失去了力气,变得软弱,央求他道,我不再和她是朋友了……

护士们跑过来将我按在座位上。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庄建安下陷的眼眶中掉出泪水,沿着嶙峋的面颊滑落。他捧起我被憎恨扭曲的脸,朝我轻声细语。

旋旋,我们在一起是为了纪念你。我们去的每一个地方都有你的影子。

阳光是亮的,我却像奔跑在暗室中。

隔着围栏细密的网眼,我见到庄建安离开医院,走向停在路边的汽车。陈鲤在路边等他,那无疑是陈鲤,她的嘴唇涂着唇膏,亮晶晶的,在夏天的空气中近乎透明。风吹来石楠树叶难闻的气味。

趁无人注意,我从狗洞里钻出去,在荒芜的郊野上不要命地奔跑起来。白茅草以细薄的叶子划开了我小腿的皮肤,传来阵阵新鲜的疼痛,原来这就是自由。我就那样一直跑着。远处的湖水明晃晃如镜,我听见了冥冥的呼唤声从那里传来,悠长,缥缈,从老人们太极服的衣角,一直传到银河中神秘莫测的飞船间。

我一直希望田野写写我的故事。

我生命的大部分时间乏善可陈,可是我希望她写一写那个神秘的夜晚。绵延的群山包围着C镇,有很多隐士的轶事和神仙的传说留在县志上。每到夏天,就会有镇外的人驱车来山间水库,避暑,游泳,野营,度过苦夏的日子。我们白天待在魏微的别墅里,临近傍晚,才懒洋洋地到水库边散步。那天我和庄旋有些小争执。C镇让我回忆起林年,我告诉庄旋我隐秘的梦想,我说到要和林年结婚的事,说到妈妈的水果生意。庄旋却觉得那些不值一提,她说,她不想生活在这里,更不想死在这里。她还说我应该当摄影师,记录下人类悲欢的瞬间,我们要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她讲到人类和命运的时候我觉得有点好笑,因为她总说这类字眼,而且是非常认真地那样说。那天我真有些生气了。因为她是庄旋,她当然可以这样说。可是我至今还是那个喜欢在阁楼上看瓦片的女孩。

唉。

我知道有更大的世界,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所以我不关心它是否存在。我一边抱怨她,一边又忍不住想,要是她说的是真的,那怎么办呢,要是我真的有除了在表姐的饭馆工作以外的才能呢。我想了很多,但不想被她发现,于是假装在树林里寻找灯芯草,剥出它柔嫩的芯子。

傍晚我们玩捉迷藏的游戏。我扮小鬼,在眼前蒙上了红领巾。开始,我还听得见魏微和黄佳晨的呼吸,后来我寻觅庄旋的脚步声往前走,走着走着,就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消失了视觉后的世界很奇妙,所有声音都汇聚成细细的河流,在我的耳边流淌。这里面有一种声音是属于庄旋的。你相信人身上有不同的旋律吗?我爸爸的声音是呼噜呼噜的,他的啤酒肚像一个破瓦罐,总是传来雷鸣般的动静。我妈妈的声音是哎呀哎呀的,她生性乐观,那些从不吐露的叹息声就埋在了她的身体里。庄旋的呼吸是轻轻的,但我知道她像猎豹潜伏在草丛中,她朝我吹小小的口哨,又从我手边掠过。既温柔又暴烈。最后我环抱着一幼树,捉住了躲在树背后的庄旋。她解开我脸上的红领巾。她说,陈鲤,你抓住我了,你以后也会抓住自己的命运。

树林昏暗,覆盆子在深邃的山涧中红得妖异。我叫庄旋仔细分辨,有种野莓是蛇爬过的,我们千万不能去采它。我想起有人迷失在山中,回到家乡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千年。那个夜晚,当我和庄旋牵着手在树林中往回走时,我以为我们就是这个故事中的人,会遇见随夜雾变幻的山妖海怪。我忘记了暑假作业,忘记了杂货店,山下的人事都离我们很远。

那天之后,我真的开始做起了春秋大梦。我发现那不是梦。以前我害怕上体育课,老师叫我们练三步上篮,我总是避开人群,分组游戏的时候谁也不选我。后来我终于抛出了那个球,原来它真的会落进篮里。我不再害怕失败。当我反驳某人的观点时,对方竟也真的犹疑起来。我开始领悟到某种诀窍,虽然很简单,但在此之前我却从未想过,那就是一件事情只有在我去做了以后才有成功的可能。

与此同时,告诉我这个诀窍的庄旋却日益消沉了下去。我隐约知道是因为杨美玲和庄旋旷日持久的斗争,庄旋感到疲倦了,她用另一种自我消磨的方式对抗杨美玲。她向我炫耀她用烟头在手腕上烫的疤,她说,折磨自己就是折磨杨美玲。

當时我尚未察觉到庄旋正在不停地向下坠落。对于很多事情,我都要在过去很久后,才恍悟哪里是开端,哪里是结束。我以为我们都会越来越好。像张素梅老师在晨间讲话时说的那样,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可原来假期已经临近尾声。

高二时我申请到了学校出国当交换生的项目,我请庄旋到我家来做客。我们挤在二楼卧室,听冰块在碳酸汽水里碎裂,后来我靠着她睡着了。我梦到我们在山中玩捉迷藏的场景。梦中光怪陆离,我变成了庄旋,庄旋变成了我。我没有抓住我的命运,而庄旋将她的命运递到了我手上。命运在梦中是一只发光的蓝闪蝶。我合拢了手掌,从此不敢再打开。醒来时我隐约觉得愧疚,我对庄旋的事无能为力。属于我们的时间很少,绝大多数是放学后,没有老师,没有家长,空旷的街道是我们的客厅。

我想快点变成大人,买一辆便宜的越野车,带庄旋到处去旅游,还有魏微和黄佳晨。我们可以一路开下去,直到没有伤心也没有恐惧的地方。

现在我似乎长大了许多。

我开始意识到,即使我真的有了越野车,我们四个人也未必会走在同一条道路上。蓝白相间的校服抹去了我们的差别,当我们脱掉这身衣服以后,我们的命运大多数时候已经被身世和童年早早固定。不过我已经清醒多了,也坚定多了,不再盲目追逐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之道。

我越来越明白我要去做什么。以前我没找到我出生在世界上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当我在孝义坊找到阿青的时候,我就找到了。阿青认出我是陈鲤,他告诉我他亲眼看见庄建安掐死了杨美玲,黑猫也看见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在黑猫肚子里找到了紫蝴蝶吊坠。我和阿青躲在陌生的屋子里,拼凑关于杀人之夜的真相。黑猫是唯一试图拯救杨美玲的人。可是它没有咬开庄建安的手,只吞下了杨美玲的紫蝴蝶。庄建安厌恶看见他杀人的黑猫,给它喂了足以致死的安眠药。

离开前,我告诉阿青,我已经将黑猫的尸体清洗干净了。阿青说,以后你也会为我收尸吗?我说,你不会死的,阿青,你的人生还很长。说完,我朝屋里扔了块石头,然后跑到屋外关上门,直到看见老头拨了报警的号码,才悄悄离开。

学苏轼的《江城子》时,大家都为伤逝之情感动,魏微却说,这些人总是在妻子过世以后才写怀念的诗,你说这有什么意义呢,人要是死了,当然也就没有恩怨了,谁都会怀念死人的。庄建安走后,黄佳晨拉了拉我的领子。我凑过去。她脸色苍白,低声问我,陈鲤,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其他人。我看见庄老师和隔壁班的女生一起去了酒店。你说,是我想的那样吗?

我没有告诉其他人,而是走进了庄建安的办公室。我将头发披散下来,让他看不清我的眼神。我说,庄老师,你能带我去我们以前经常去的地方吗,我想问你一些关于庄旋的事。

我们去了很多地方。他告诉我庄旋在医院的近况,她常与幻觉对话,或者整天在阅览室看探索宇宙奥秘的书。我们回忆过去与庄旋的相处,庄旋的存在将我们联结在一起,逐渐变得亲密。后来,庄建安不再谈论庄旋了,他说起有家好吃的餐厅。直到某一天,我觉得时间已经到了。我已经给田野写了一封信,又给林年发了一条短信。我从副驾驶座上贴近庄建安,我说,我们去你家好不好,我喜欢那里。

我踩在熟悉的提花地毯上,蔷薇干枯后散发出灰尘般的气息,让我觉得很温暖。客厅的地板上摆着几个纸箱子,杨美玲的遗物零零碎碎摆在里面。庄建安进厨房给我倒水。我问是否可以再听听那台录音机,没有等他回答,我已轻车熟路地将磁带塞进卡槽里,按下了播放键。庄建安将水杯放在桌面上,从背后抱住我,他说,我真想念庄旋,我知道你也想念庄旋。

我说,是啊,真怀念啊。

我想起捉迷藏的梦,于是将手心摊开,我似乎见到透明的蓝蝴蝶展翅飞去。我知道,现在我终于可以将这份命运还给庄旋了。

李峻峰听说庄旋从第四人民医院逃走的消息后,立刻从修车店里拖出他的破车赶过去。

原本他觉得这玩意还能撑一时半刻,谁知道抛锚在医院门外。真他妈的晦气。李峻峰朝树林跑去,此时他见到林年骑着女士电动车远远驶来。

感谢林年妈妈的好运气。

李峻峰和林年就是坐着这辆电动车及时赶到湖边,救起了投湖的庄旋。庄旋趴在李峻峰怀里,像个水鬼。她问林年,陈鲤在哪里。林年说,她说叫我以后有空要常来看看你。林年正说着,他看见飞鸟的影子从庄旋眼中闪过,忽然有种悲伤的预感。

田野扔掉了即将出发的车票,她在S城的车流中汗如雨下,终于拦到了出租车前往长宁桥。沉闷的午后,司机听着调频广播里无聊的笑话。他问田野,嘿,瞎子碰到了聋子,你说幽默不?

田野想到了初到S城的那天,所有人都对她说同一句话,你来迟了。她感到这句谶言将会伴随她终生,于是她告诉司机,确实挺幽默的。

暑假要结束了。工作日的长宁桥寂寥无人,只有最后的蝉鸣统治了这条街道。透过花园,穿过浓绿的花丛,可以看见庄旋家的客厅里,微风正在吹动窗纱。

卫生间里亮着暖色灯光。庄建安终于抱住了陈鲤的腰,将她放在洗手台上。他还没来得及将自己的颈项缠上陈鲤的。陈鲤已经用客厅的新厨刀捅进了他的脖子。

鲜血流转在绿色的花砖上,随着花洒剧烈的水流,丝丝缕缕落进了下水道口。

今天仍然是個好天气,录音机里播放着陈鲤和庄旋最爱听的那首歌。

……风儿你要轻轻地吹,

莫要吹落了我的红蔷薇。

【责任编辑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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