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立波
苏波和诗歌的相遇,按他自己说,可以追溯到20世纪80年代末期,他在西北边陲小城库尔勒的一条小河边,开始捣鼓那些分行文字。尽管他已陆续在《伊犁河》《绿风》《绿洲》等刊物上发表作品,但其时他的写作还仅仅是被时代的诗歌风潮所裹挟的一种自发的写作行为,笼罩于由诸如朦胧诗、新乡土诗、新边塞诗、口语诗等五花八门的流派所编织的浓重阴影之中,称不上有多少真正的个人印记。这样的状态差不多一直延续到了本世纪初期,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干脆中断了诗歌写作。
期间他的个人生活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他离开居住了三十年的边疆,来到完全陌生的江南。好在他并没有完全抛弃诗歌,他的写作仍然在断断续续进行,像沙漠深处的溪流,有时你看不到它了,以为已经彻底干涸了,但其实它仍然在奔流和涌动,在看不见的深处,它仍然在摸索自己的方向和道路。
这正是苏波的与众不同之处。尽管富阳是一个缺少同道、精神空气稀薄得让人窒息的地方,但他依然不为人知地坚持了下来。有时真的为他庆幸,是寂寞和对寂寞的固守,是那种站在少数、偏僻与边缘的“郊区写作”,神奇地拯救了他和他的诗歌。
我在初来富阳的那几年里,也结识了几位诗友,但一直不知道苏波其人(那时他名义上居住于富阳,但谋食于杭州)。后来有幸为《富春江》杂志主持诗歌栏目,便间或会从来稿中看到署名苏波的诗作,一开始是手写稿,后来变为打印稿,再后来则是电子信箱或微信里的诗稿。那时读到的他的诗歌基本已经印象模糊,这间接印证了我对他的前期诗歌的判断,即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找到诗歌里的自我,至少那些诗歌里的“我”是面目模糊的,缺乏独特的眉目和气息,最终也就只能湮没于众多的诗歌面孔之中。
在他那个时期的诗歌中,我清晰记得并留下独特印象的第一首诗是《手机中的李白》。这个题目首先就吸引了我的阅读神经:手机中的李白会是什么样的李白?李白何以来到手机中?古典与现代、时间与空间、作者与古人、我与手机……这些元素之间构成的一种奇特的张力抓住了我。
我无法躲开手机
手机把我抓在手中
而屏幕深处的李白
赤足站在云端
一首诗最首要的或许在于一种“抓取”的力量。用一个词,一个意象,一个细节,在你刚刚与诗歌相遇时,抓住你,逼迫你读下去。
当然,它也并没有让我足够满意,接下去写到的“仰望中坚持一种姿势”“怀抱册页和黄金”这样的句子和意象,显得庸常而流于空洞,破坏了一开始带给我的某种奇妙的感受。
《坐在故宫门前的特朗斯特罗姆》则是我印象深刻的第二首苏波的诗歌。诗歌是从一帧照片中得到灵感的,“四月春天被关在厚重的门外/火焰与泉水回到内心”,这又是一种强烈的对比,不单是视觉上的,而且更是心理上的,一种具有冲击力的反差撞击着读者的眼睛乃至心灵。在苏波眼里,特朗斯特罗姆这朵“银发的白云”,最终成为了“一个词或者一个短语”,一种“用全部的内心缔造的语言”。尽管是一首短诗,但干净,简洁,诉诸视觉却又直抵内心。
一直到2010年左右,在一个小范围的中秋诗会上,我才见到了苏波本人。由此我们开始了断断续续的交往,也终于有了更多诗艺上、精神上的交流和切磋。他的异乎寻常的谦逊和低调、好学,跟时下一些写作者的张狂、轻浮、一知半解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当然,他偶尔的激烈、幽愤和酒后的极端之语也让我见识了他的另一面。
在富阳的诗歌圈子里(或许事实上这么一个圈子并不存在),苏波和苏波的诗歌可以说是一个异数。我这样说的理由在于,首先是作为50年代末60年代初期出生的那代诗人,在富阳基本已经绝迹,即便有也大多停留于惯性的书写和偶发性的美学冲动;其次(也是更重要的一点)是作为他这样一个年龄段的诗写者,常常表现出美学观念上的僵化和板结、诗学认识上的封闭和惰性以及写作技艺上的陈旧和惯性,但苏波的写作在这几个方面却都表现出一种难能可贵的新异、尖锐的质地。在他的诗歌写作,特别是晚近的文本实践中,可以明显看出他的某种反思和自省,以及试图竭力挣脱乃至摧毁由上一代写作者铸造的诗学范式,或者说是自己垒砌的语言藩篱的努力。
而让我一再迷惑的是,在苏波近年来的一系列诗歌中,何以表现出非常强烈的形而上学色彩的诗学诉求?许多充满魅力的、富于变化可能的意象何以反复在他的书写中得到呈现?“钟表”(以及由此衍生的“钟声”“座钟”“时间”等意象)即是他最初,也是最醒目最核心的意象之一。在他逐渐形成鲜明风格的诗作中,我不时与这样一些诗句劈面相撞:
古老的座钟黑暗而秘密的心脏,倒悬的蝙蝠
蛰伏的谶语,在零点的钟声之前
爬过了界限
比黑字更小的螳螂,驮着巨大的缄默
爬过了时间和语言
——《午夜,一只蟑螂爬过我的客厅》
时间的秩序或法则
超越了经典文本的阐释
僭越的手指
被暮色裹成更深的伤口
——《黄昏在静穆中陷落》
在我看来,在这些诗歌片段里,苏波对“钟”的反复书写似乎暗示了他的诗歌美学理想,那就是在时间的河流中打捞生命的枯木或经验的碎片,在午夜的凝神谛听中无限地接近“黑暗而秘密的心脏”。可以说,苏波的全部写作始终是在不断流逝的时间中寻找自身的位置(空间),并通过不厌其烦的叩问和凝视,与另一个维度里的“我”相遇、对話,从而把飘移不定的“自我”形象从沉沦的深渊里解救出来。但苏波对时间的书写并不是停留于浅层次的描摹和打量,而是经由对时间的吁请、改写乃至“弯曲”来铭记和挽留。正如他在另一首诗中所写到的:
时间被迫从内部发出光亮与询问
一些真正诞生过的事物
无论在纸页间或遗忘里都不会褪色
比如这样的黄昏至今也未变成夜晚——《暮春读诗》
在苏波那里,那些“真正诞生过的事物”之所以“不会褪色”,是因为它打上了创造的胎记,镀上了由内部而来的神性的光亮。或许只有在诗歌里,时光才能得到挽留,事物才能被存在的光芒所照亮。
我同时也注意到,与此相伴生的苏波诗歌中的另一个反复书写的词,那就是“词”。我曾经同样有过疑问,他为什么要把他的第一本诗集命名为《一个词,另一个词》?他为何如此执着于对“词”的近乎痴迷的捶打、刻凿、挖掘、盘诘、追索?“词”在他的全部言说系统里究竟意味着什么?
读他近年来的诗歌,我們或许可以明白,“词”在他那里就是全部的现实,是现实的凝聚体和结晶体,是“被黑暗层层包裹的发光体”。
词语这尘世间的颗粒
这被黑暗层层包裹的发光体
在我的手指触抚纸页的一瞬间
我听到了来自体内的呢喃
——《暮春读诗》
这一次我们从一个谜语走入另一个谜语
却带走了所有的谜面
我撬开一个词内部微弱的光亮
在深海中打捞一座锈迹斑斑的邮筒
——《一个词或逆飞的蛾》
也就是说,在苏波那里,诗就是“撬开一个词内部微弱的光亮”。无论是“被黑暗层层包裹”,还是需要“撬开”才能窥见,“词”即意味着对世界原初的命名,像一缕光线,照亮存在内部的黑暗。在《圣经》里,“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也即是说,神创造世界是通过语言(“说”)这一途径而实现的。语言和它命名的对象是合一的。但是自从人类被逐出伊甸园,人就日益丧失了言说世界的能力。语言反过来形成了对存在的再一次遮蔽。而诗就成了我们打开存在通道的一把钥匙。因此,“词”作为语言最基本的元素,承担了抵达存在幽暗之地、“在深海中打捞一座锈迹斑斑的邮筒"的重任。与此密切相关的另一个意象“钥匙”或许是“词”的近邻或亲眷,比如他曾这样写道:
修车师傅背对我在配一把钥匙,齿纹里的秘密
除了饥饿的肠鸣和零落的词语,我拿什么典当自己
——《在路边》
这里的“钥匙”意味着开启,进入,秘密,甚至是某种权利,这与“词”的隐喻内涵可谓非常接近,想要进入房间,那就必须首先获得这把钥匙。但吊诡之处在于,这把“钥匙”还在配对,也就是说那“齿纹里的秘密”还有待转译,钥匙与它所对应的锁还在彼此寻找。
“鸟鸣”同样是苏波诗中反复出现的一个意象。他的许多诗题直接出现鸟鸣:《鸟鸣三十行》《鸟鸣的十三种诠释》《鸟鸣是改组时间的一种形式》;而在更多的诗中,鸟鸣更是随处可见。霍俊明在评论拙作时曾谈到诗人甚至天然地接近于“失眠者”角色,他们“耳感超群、感受精微、想象奇迥,同时又更容易在微观宇宙式的幻想中对个体主体性的精神事实予以反复地观照甚至深入抵牾”。换言之,诗考验于诗人的或许就是某种高难度的“听力测试”,他们凭借超群的耳感、精微的感受、奇特的想象而测听到某种不为人知的“低音”,甚至是那些很容易被忽略的“不发音部分”。在这个意义上,“鸟鸣”成了一个苏波侧耳聆听存在奥秘的载体,一串只有长久专注、凝神倾听才能获取的灵魂密码。这正如诗人流泉所说,“鸟鸣于诗人已远远超出鸟鸣的范畴,它不仅是一种召唤、指引,还是一种深层次的依附与沉浸”。
这或许就是苏波诗学的核心。也正因此,在他的诗里,甚至一次日常的聚会,都因着词的光辉而具有了某种仪式感:
两支烟抵近时像是一种仪式
在沉默中互赠灰烬
词语打开又合拢轰鸣的翅膀
——《午后宁静上升的片刻》
苏波从西北来到江南后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谋生于杭州的一所私立高中,只有在周末才回到栖息之地富阳。在忙碌而繁琐的教学任务之余,他几乎不与外界有任何接触。据我所知,他的许多诗歌都诞生于两地往返的嘈杂的大巴上。我清晰记得,好多次他在夜深人静时在短信里告诉我,下楼扔垃圾去了,以致有一天他真的写了一首扔垃圾的诗歌,这不禁让我生出许多唏嘘。直到前些年,他因与校方产生矛盾,加上不堪两地奔波之苦,对教育制度的深恶痛绝,他愤而辞职,归隐富阳。
所以,生活对于苏波来说是枯燥的,丑陋的,毫无诗意可言。日常生活和他的诗歌写作之间,横亘着巨大而古老的敌意。如此,也就可以理解,苏波的许多诗歌都是在生命的日常状态下由某些情势或情境刺激、激发而产生的。诗歌于他而言,更像是一次次精神的寻找和外遇,是一次次的灵魂的出走、失神、游离、恍惚、抽身、争吵、出离。在日常自我和精神自我之间,他找到了广阔的诗意疆域和漫游王国。当然,这必须仰仗于他对生活的深入的理解和认识,对诗歌技艺的日复一日的锤炼和磨砺。
在《厨房之诗》一诗中,日常自我和精神自我的和解得到了感人肺腑而充满魅力的演绎:
我疏于演奏但迷恋厨房
迷恋久远的雕刻味蕾与时光的一种技艺
漂泊的族群始终不肯丢弃一口铁锅
那里面有全部的迁徙篝火歌谣和还乡的秘密
写的是日常厨艺,但在平缓、从容的语速和语调中,我分明能够读出里面的那份柔情、沉痛、决绝甚至哀恸,这分明是一位被烟火熏染的汉语诗人迸发而出的精神祈愿和祝福之诗!
而在缪斯女神垂青于他的同时,残酷命运也在试炼与考验着他。这或许恰恰是诗人必须承受的某种宿命。四五年前,苏波突然被一场大病所袭击。他被迫捆缚于居室,与助行器和常年的康复练习相伴。但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肉身的捆锁和拘禁,带来的却是他诗歌创作的又一轮爆发与提升。
你把逃亡的技艺传授给我,不知所踪
而夺命的双脚,却被你带走
——《我读西密克》
一只黑鸟飞临我的窗台
警惕,胆怯,紧张,令我羞愧
它的眼瞳,那移动的宝石镜面
散射又聚焦,于被赐予的世界之外
——《一只黑鸟飞临我的窗台》
我一直无法确认这样一个事实
那么多的人拥在一个病句里
啜饮蜜和微量元素
营造被灰尘充满的纤细而颤动的现世与来生
——《在病句里啜饮蜜和微量元素》
在我随手摘录的这些诗句中,可以明显感受到那种举重若轻的语言魔力与精神重力,相较于前些年的作品,这些近作的语言张力与内在肌理更为强烈和突出,通过他的平静而内敛的书写,一种刀劈斧削般的语言的游动悬崖得以在诗中成型。苏波诗歌的特殊魅力与独特价值也正在于此,他总是能够在繁复的修辞与隐喻之外,不经意间获得一种语言与经验的焊接、重构与洞察,并直抵存在的内核。这样的诗歌带给读者的必然是一个更为宽广而深邃的语义空间和精神宇宙。
也正是这样的诗篇,让我有理由对苏波寄予更高的期待。我想,只要他能够再进一步,更深入于面向时间深渊的生命体验,更沉潜于对未名和晦暗的存在的探究,更专注于诗艺的锻造和提升,他一定还能够写出更动人、更丰富的诗篇,从而去打开“这被黑暗层层包裹的发光体”。
如此,一条更富于变化和褶皱的“语言声带”就将变得可以期待。
【责任编辑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