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村落是脸谱,是唱腔,是气韵,是精华,是血脉之河上,一个个古色古香的渡口。让你思考:你是谁?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卢文丽
正是梅子泛黄时。城市的傍晚是暧昧的,水雾透过横逸的梧桐,将白昼的喧闹发酵成斑驳,斜檐落玉和浮尘凝成氤氲,潮兮兮地黏在身上。高架桥坚硬的曲线柔美,颤动着,悬在空中。潮汐般的灯光漠然流淌又幻灭,像城市血管里奔涌的脚步,飞快、肆意、流光飞舞,营造无处躲藏的晕眩。
水泥柱下,红绿灯缝隙间片刻的缓冲,在“生活着的千年古镇”“心自驰,与谁同”褪色灯箱广告下,你又见着了那位卖白兰花的老人。她弯曲的脊背,在短暂停顿的车流中引人注目。她向你走来,臂弯的小竹筐里,搭一条雪白的湿毛巾,上面躺着一串串精巧得宛如白玉雕成的白兰花。你买了两串,拴在车窗前,新鲜的花朵,仿佛一个隔了许久的拥抱,消释心头的倦与湿,城市的语境因为这个细节而温馨。
对白兰花的喜欢是一种情结,一种依恋和怀旧。她是江南初夏里的白,风过后留在心中的香,清朗夜里淡淡的月。印象中,它还与一座叫作明月湾的村庄相似。
去明月湾的路,总是伴着太湖走。逶迤的湖滨,纵横的阡陌,田间有老农锄地,湖畔有芦苇临风,水鸟穿行于菖蒲和芦苇之间,秋风萧瑟时,那沧桑的白便会落雪般覆上头顶。明代苏州才子唐伯虎的《烟波钓叟歌》,勾勒了太湖的灵秀,隐隐能望见山的轮廓,近看水色偏绿,随着风锦缎一般摇摆。过太湖大桥,空气变得清新,目力所及处均是成片果园。
明末文人张岱《西湖梦寻》中描述:“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几百年前西湖上那种白茫茫的寂寥,与眼前的太湖约略是相似的。
隐约间,半山腰出现一片粉墙黛瓦,绿杨拂水,明月湾恬淡地卧在西山脚下,千百年来,太湖人家住在这里,过着似乎一成不变的日子。
一棵阴翳蔽天的明代古樟立于村湾,浓荫数亩。对明月湾来说,这棵古樟的来历或许太早了,村庄的兴起和变迁,都贮存在它的年轮中。一湾流水萦绕小村,有野鸭嬉水,新建的停车场里,泊着几辆上海牌照的私家车,看不见导游挥舞小旗的喧哗。
明月湾位于太湖洞庭西山岛上,是西山岛最古老的村落。相传春秋时期,曾是吴王夫差和美女西施消夏赏月的胜地,石排山上留有西施遗迹画眉池、望越台等遗址。
自唐以来,西山岛便是众多诗人留作的地方,白居易诗云:“湖山处处好淹留,最爱东湾北坞头。”皮日休亦有诗为证:“试问最佳处,号为明月湾。”吴越春秋时,西山岛曾作为吴国的门户前哨。至唐代,明月湾形成了棋盘形的村落格局,保存至今的古建筑尚存13处。村落民居,同属江南民居,有大宅豪户,都是多进厅堂式布局,前堂后寝,屋宇畅亮,装修考究,门楼砖雕精致,厅堂门窗深雕花饰细腻逼真。由于受地势影响,这些宅院大多呈曲尺式、田字形,宅后宅旁有花园园林。著名的有礼和堂、裕耕堂、瞻瑞堂、黄家祠堂、凝德堂、礼耕堂、瞻禄堂、汉三房、薛家厅、金家厅、邓家祠堂、秦家祠堂等。
东西村口,各有半月形清代建筑:“继光”门和“湾月”门。一条赫赫有名的砂条街,时光隧道般伸向村落,雨时,人行其上,脚下有潺潺水声,“花墙头,百子格,前门后门砂条街,西洞庭山第一家”“明湾石板街,雨后着绣鞋”,这些古老民谚,便是对明月湾砂条街的赞美。
明月湾曾有金、邓、秦、黄、吴五大望族。乾隆年间,当地居民靠种花果发了财,造起了许多富丽细致的院落和祠堂。几千岁的明月湾,古祠、古街、古井,比比皆是。一路上,你不时跟它们不期而遇,仿佛与许多德高望重的老人们打着隔世的招呼。古时,太湖边强盗出没,房屋因此都有高高的围墙。
老房子们大都有着斑驳灰墙,高高的无法偷窥的木窗,墙角砖块长出小草和青苔,即使是白天,仍然幽暗着。有的房子干脆锁着,仿佛关住了所有的兴衰与呐喊。有的老屋,门口的方形浮雕石鼓光滑,大块的水磨青砖,庭院里的假山、天竺,门窗栏杆上的雕花,似在孤吟一阕长恨歌。路过一幢古宅,黑黑的廊道很是莫测,里面有位老人,淡淡扫了你一眼,却无言语。邻居说,这家祖上原有御赐的匾额,“文革”中都被“破四旧”了。
近年来,明月湾的百年老宅,逐渐被开发成旅游景点。深宅大院,不时传来维修的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院落里堆着砖瓦、木材,檐廊走道上满是染尘的杂物:石臼、锈了的自行车、破锅、堆覆柴草的石磨。走入一间古宅,有粗大的梁柱,显然不久前曾经修缮,前厅四扇雕着花卉的木格门洞开着,散发着淡淡的油漆味。
水抱青山山抱花,花木深处有人家。房前屋后,长满了参差迷离的花、树、藤、蔓,更有大片的果树。闭上眼睛,仔细分辨:枇杷?杨梅?桃子?还是李子?一年四季,来这里的人都可以解馋,收获季节,累累的果实就悬在头顶、手旁,只要成熟了,就可以伸手去摘,敞开肚皮吃个够,主人是不会跟你计较的。初夏时,漫山红红的杨梅,鲜艳夺目:“筠笼带雨摘初残,粟粟生寒鹤顶殷。众口但便甜似蜜,宁知奇处是微酸。”
明月湾是一个很有人情味的小村,抬脚随便踏进一户农家,土鸡、活鱼、红烧肉、竹笋、鲜蔬和口感醇香的米酒,都会让你大快朵颐。这里的农家客栈收拾得十分干净,院里的果树含着花骨朵。房间的窗户,一扇含着太湖,一扇含着屋后山坡。午饭吃的是太湖里的白虾、鲫鱼,饭锅里蒸出来的青鱼干、自家地里种的青菜,还有久违的柴灶饭。吃饱喝足,美美睡了一个午觉,继续出门闲逛。
古码头宛如一条巨大臂膀,将月亮状的湖水拢在怀里。断壁残垣前,有青藤缠身的古木、翠绿的爬山虎,栏杆上残留的石狮,护着河水。桅樯林立的繁华,家族曾经的波澜,唯有脚下的湖水知晓了。遥想当年,院主人趁三五月夜,驾一叶小舟,荡悠湾中,吟着“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邀知未眠月,相思在渔歌”的诗句,定然十分怡然。
微风起了,渔舟远了,炊烟斜了,夕阳醉了。夕阳把金色的影子,留在了桥边、湖中、老屋的院角、古树的枝丫和老乡们笑出的眼角皱紋里。白墙青瓦,参差别致,像一幅幅黑白分明的木刻画,屋顶上,用石灰拌纸筋、黏土做成的仙鹤、白鸽、麒麟、雄狮、梅花鹿栩栩如生。一轮金黄的圆月从湖面升起,一道道光束由金色变成了银白,月光下的明月湾,像一首诗。
喝好柴灶稀饭,出门。清晨的古宅、流水、果园,蒙着薄薄的雾,随着一声声的鸟叫、鸡叫和狗吠,天空渐渐露出一抹红晕,村庄便温柔起来,仿佛黯淡的女子获得了爱情的滋润。
漫步清晨的明月湾是一种奇特体验,鞋跟伴着心跳叩打青石板,两旁斑驳的木门紧闭着,偶尔又会“吱扭”一声开了,一个意态安详的老婆婆拎着煤炉走出来,升起一缕轻烟,虚虚浮浮又满目生机。走走停停间,蓦然回首,高高的老墙泥灰剥落,犬牙交错的屋檐只留下了一条细细的缝,仿佛历史绵延的呼吸,连同石板街底涓涓的水声,人便渐渐陶醉,全身披覆缠绵回忆。
在光阴的掌纹上,明月湾是玫瑰的灰,是艳粉的紫,是水漾的绿,是大朵大朵芍药的红。在你的印象里,明月湾有着白兰花般素洁的色泽,在寥落的底色之上,各种颜色淡入浅出。
明月湾像一个异梦,穿透人世琐碎的忧欢,在浓腻的人间烟火里,表达着江南的魂魄。
初夏的雨水像鸟群扇起的微尘,在天地间飘洒得纷纷扬扬,又仿佛自天而降的音乐弥漫、扩散,为静穆中的万物蒙上一层氤氲。
这个季节,你沿着太湖寻找生命中的某种暗合,从余杭塘栖的广济桥,到依溪傍水的乌镇,从盛产辑里湖丝的南浔,到烟波浩淼的太湖之滨,你的记忆中保存着运河在太湖入口处那一望无际的苍茫、飞翔的白鹭、白茫茫的芦苇柔波中的舞姿以及沿途红火的茶楼酒肆所弥散的余香。
你的目光最终为江南水乡这处古村落所逗留,在太湖的东山之滨,它独有的风姿和气韵,令每一个到达的人怦然心动。傍着太湖,入山愈深,山路愈静,有梅林橘树间杂,有农人剪枝修理,树下放着干粮和水,有村姑采摘桃子,身手敏捷,腰间小收音机里播着戏曲。沿途,不时有村民热情地围上来,递上一篮篮红得发紫的杨梅、掐得出水的蜜桃。
西湖之美,美在婉约,却难展狂放。太湖之美,美在多了一份豪爽。晴天,山青水绿,轮廓分明;阴天,水天朦胧,如雾如梦,“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唐宋时,中原氏族南移,东山文物渐兴。明清时,人文日盛,仕宦商贾,遍布海内。东山岛上的山民,乐善好施,济人利世,兴义学,办新学,开典当,活金融,营蚕桑,开茧行,通运输,颇具大邑之风。
陆巷有一张不施粉黛的脸,走在村里,心像被一双温暖的手捧着,暖暖的,淡淡的,飘忽而没有瑕疵,深沉却欲言又止。小村很静,坐在路边的老人望着你,有一丝惊讶,却没有过多在意,扭头又继续闲聊。你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的外婆家。
作为江南保存完好的明清古村落,陆巷蕴藏着一串链接吴文化历史的神秘符号。主街以花岗条石铺面,下为泄水道。道旁刻着上下轿马的标记,条石上雕凿着“平升三级”等图案。小巷深深,高墙四起,宅第富丽,气势轩昂。主街道两侧的小街,青砖侧砌成人字形,上山道还专门筑以车轱辘道。
民宅分布散漫,不像水乡城镇中一户挨着一户般热闹,山里民居,疏朗平和,柴门半掩,矮墙半截,竹树茂盛,红杏出墙,透着几分仙灵气。大多是一个门楼、一个天井,三间正屋,两间偏房。老人坐在门楼边悠闲吸烟,身后是长长过道,幽幽通向天井和阁楼。浓密绿荫中的人家,有的爬满枝枝蔓蔓,有的新修过,崭新的马赛克盖住了斑驳青砖,每一座院落都有时光的痕迹。
民宅旁的敞地上,耸立着银杏树,树下横卧着古老牌坊的条石。村民的客堂门,总是敞开的,陌生客人走进来,说一声来意,他们便会端凳请坐,烟茶相奉,主妇们说着吴侬软语,纳着鞋底、结着绒线,和不相识的游客也一样闲话张长李短。
这个没有滅迹的古村,也曾羌管弄晴,菱歌泛夜。白居易任苏州刺史时,曾到东山采办贡橘,留下《拣贡橘书情》诗曰:“洞庭贡橘拣宜精,太守勤王请自行。珠颗形容随日长,琼浆气味得霜成。”
陆巷每家每户都有果园,金秋时,岛上万绿丛中,点点红橘像无数红彤彤的小灯笼。有的人家不种橘子、杨梅,只种供观赏的香泡,有的种缠藤的葫芦、北瓜,只为闻它的清香,看它玲珑的果实。
“入山无处不飞翠,碧螺春香百里醉。”陆巷最迷人的是清明、谷雨时节,从黄昏到深夜,农家炒茶的灶间都亮着灯,无数只细嫩的、粗糙的手指,轻快地拨动着碧螺春的嫩尖,新焙茶叶的清香弥漫了全村。相传一千多年前,山人朱元在洞庭东山碧螺峰石壁上,发现野茶数株,便采而制之,其香扑鼻,名之“吓煞人”,唐末宋初,充作贡茶,清康熙年间,改名“碧螺春”。
晚三堂、见山堂、遂高堂门楼厅堂上的雕刻,虽年深日久,依然精美。房子都是木结构的,底楼建在街旁,二楼则挑出去,盖在窄窄的老街头上,不管刮风下雨,走在石板路上的脚步都可以保持安逸的从容。只是,在你行走的时候,头上也常常会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吱吱哑哑的楼板声,这时候,走在下面的人,会有一种莫名的亲切和温暖。
小巷里,空气泛着微微湿润,青石小径上染着绿苔,墙缝间探出几茎青涩的绿野草顶着露珠,村民推着堆满桃子的板车穿巷而过。“卖白兰花栀子花哎”“又香又甜的甜酒酿要伐”……想象在清风如水的早晨,清越的吆喝荡起涟漪,而那些门却并不应声而开,像一道紧紧抿着的唇。
丝丝小雨中,见到三座著名牌坊:解元,会元,探花,在长达一里的紫石街上高耸。古朴幽深的话翎巷两旁,保存着三十多处风格各异的明清建筑。临街的小店颇有情致,栅板店铺,茶肆酒楼,营业时矮门内翻用吊钩扣住,四扇扉门可自由开启,店门口摆着几张小凳,供客人歇坐。解元牌楼下有个小铺,卖新鲜出炉的雪白方糕、碧绿的青团子,还有红枣核桃仁馅的雪饺。一屉屉新蒸好的团子,碧绿的青团子,散发着青青香气,吃起来香软糯滑。
农家客栈,临湖而居,竹篱绕宅,禾苗葱茏,种着一畦畦翠绿的鸡毛菜。屋里有古旧家具,雕花大床,坐在梳妆台前,古镜上有一道细痕,那是时光的裂痕,曾照过怎样的花容。似有若无的太阳,像一团饱墨滴落在宣纸上,洇开了,溶满天空。女主人不时进来,商量晚上的菜疏,然后下楼生火煮饭,手脚麻利。
惠和堂是陆巷的精华,周围原有的十几个王家园林,已变成菜圃。王鏊辞官返归故里后,蛰居东山十四年,泛舟太湖仗剑豪歌,徒步岩崖赋诗题铭,伏案窗下著书立说。踏上楼梯,像是踏碎历史的静寂,光影里,有衾纱罗帐轻垂,厢房内,有古朴的明清家具,琴棋书画,窗棂铜烛,兰香袭人,旧日江南大户人家的气息扑面而来。
怀德堂是一座乡间袖珍园林,长廊、拱门、漏窗、湖石,囊括了江南园林的经典细节。后厅东西两侧各有一花厅,东花厅是女眷们的闺房绣楼,西花厅是主人书房。天井里有鹅卵石铺就的图案,园中有太湖假山叠石,南面照墙两侧各镶有青砖题刻,一块镌“采焕尊彝”,另一镂“花竹怡静”,落款为“咸丰乙卯桂秋”,或许就是这处老宅竣工的年代。这个意趣盎然的园林,像是一位览尽湖山秀色,绝意仕途,将一腔孤傲不平之气寓于山水墨色之中的人刻意打造。
坐在木质的台阶上,已是傍晚时分,空气浸满了动人的颜色,连自己也想变为那鲜艳的一抹。在寂寥中寻觅缥缈过去,耳畔回旋起如泣如诉的《二泉映月》,于是满目的美景便统统迷蒙在二胡的烟雨中了。琴声是冷冷的,一汪碧水是冷冷的,连松隙竹影里漏下的淡月也是冷冷的,你仿佛目睹了当年阿炳的月色泉影,听到他手中那把二胡倾诉的另一番沧桑——曾经辜负的青春,日益荒芜的宝藏,生生不息的渴念,缱绻中的无奈疲惫,追慕中的欲言又止,无尽旋律在黄昏的飞檐上盘旋往复振翅而去。
泡一杯碧螺春,背靠农家层层叠叠的茶园,抿一口浅碧色茶汁,有一缕入骨的清爽。饭后散步,夕阳西下,登上山巅,极目吴天,一只水鸟几乎是不荡起半点涟漪地从安静的河面上滑过,芦苇摇曳出柔软的感动。从仙人石旁下山,入橘林深处,有山涧泉水潺潺而下,越树林,过村庄,往太湖而去。
夜里很静,小院仅三五个住客,互不干扰,只有月亮悄悄挂着,思想纯净如虚无。窗外偶有捕鱼船闪过,白鱼跃出水面又倏忽消失,只剩下白茫茫的清凉夜气,人便被一大片柔情包绕着。因为静,反而辗转难眠,过了许久,才似梦非梦般掉进梦乡。
晨曦在太湖里拖出一条金带子,轻轻抖动着。一轮红日,忽地跃出了水面,仿佛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天和湖,湖和岛,云和水,全搅在了一片灿烂的金色之中。
要离开了,便贪恋起陆巷的一木一瓦。惠和堂巷口有个店,虾肉馄饨很有名,每天下午三四点钟就卖光了,早上的拉面也很不错。坐在古巷的长条凳上,慢慢吃一碗馄饨,碗里飘着紫菜、虾皮和香菜,热腾腾的。有婦女在井边搓衣洗菜,身后的屋宇升起白白的炊烟,对面白墙黑瓦的楼里,虚掩的窗前有淡淡人影,此情此景,好似周作人笔下描绘的意境:江村小屋内,与友人谈闲话,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
拎水的老奶奶缓缓走过,肩挑桃筐的农夫缓缓走过,脸上的表情,是无法模仿的安详。陆巷毕竟是镇定自若的,即便有过辉煌,有过绚烂,依旧在剧情之外,过着朴素的日子。你捡拾着零落记忆,对过往的爱恨情仇,亦失去了看风景的单纯。
陆巷对于你,是一段旅程开始和结束的地方。它告诉你,最深的爱,不是留恋不放手,而是继续启程,无论旅途,还是人生。
去外婆家不需要理由,需要的,只是一颗近乡情怯的思念的心。
诗经《小雅·斯干》曰:“筑室百堵,西南其户,爰居爰处,爰笑爰语。”意思是:建筑许多所房间,西南向都有门可通,在一大片黑瓦盖顶的大宅院中,那么多的亲人住在一起,阖家而居,同灶而食,说说笑笑,是一件多么闲适、祥和而快乐的事啊。
如此的生活方式,对现代人来说,像痴人说梦。然而,在中国历史上,在浙江浦江白麟溪畔,却真的诞生过一个宗族和睦相处、十五世同炊共饮不分家的神话。这个历经宋、元、明三代的庞大家族,曾创下三千多人齐聚一堂共同吃饭的壮观场面,被朱元璋赐名“江南第一家”。
如果说卢宅是一位温婉怡人的大家闺秀,明艳妩媚是她的底子,繁华缠绵是她的气质;那么,郑宅犹如一位修炼千年的白须长者,承载着一个宗族的喜忧,年复一年,坐看云起,笑看落花。
江南梅雨过后,狂热夏天来临。“六月六,家家晒红绿,家家晒龙袍。”郑宅在骄阳下,一片静寂,一切仿佛在炫目的阳光下,发出噶嘣噶嘣的脆响。源于玄麓山的白麟溪,穿镇而过,载着庄严流向远方。溪上横跨着十座明代石桥,清流荡漾,柳丝飒然,过桥碑亭上,有元代翰林学士手书:“一门尚义,九世同居。”
一堵雪白粉墙,长长地,一直延伸到巷尾,厚重端庄,孤独不语,陈迹之上堆着陈迹:“忠孝传家“的厚拙书法、墨黑色檐瓦勾勒的素淡剪影、蔓延的青苔、被侵蚀的洞眼、砖与砖的缝隙间残留的记忆。一堵墙,隔出了两爿时空。墙内,风景曾谙,“袅晴丝,吹来闲庭院”;墙外,岁月正长,小街上,有简陋的小吃店、缝纫店,年轻的母亲拿着饭碗撵孩子,骑车的小贩吆喝着收购旧货。
郑氏宗祠像一座私家花园,因着郑宅的名,也成全了郑宅的名。门口有“郑氏宗祠”门额、“江南第一家”匾额。壁上有“耕”“读”“忠信孝悌”“礼义廉耻”的古训,入门还有一块元代“白麟溪”残损石碑。
中国古村落,大多由一个家族繁衍发展而来,这种血缘村落,邻里和睦,长幼有序,有本家族的建筑群落、宗祠和牌坊,浓缩了本土文化色彩。有序堂是郑氏宗祠的主建筑,结构宽敞,不尚浮华,据说可容纳千余人。引人注目的《郑氏规范》,曾经族人三次增订,168条内容都和孝悌善行有关。此外,还有郑氏历代先祖林林总总的牌位、画像和匾额,以及模糊的中进喜报。
当年,郑氏义门依据儒家伦理,提出公共生活原则,比如“和为贵”“善施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并把“有序”“师俭”列为治家两大支柱,因“序”能解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序则不乱,不乱则安”;“俭”能解决人与欲的关系,“师俭则无欲,无欲则廉”。明代大文学家宋濂,曾因仰慕郑氏家风,到东明精舍主讲廿余年,后又从金华迁来青萝山下居住,开始“韬光养晦、明德养身、履道亲仁”的生涯,郑氏义门从此有了一位“毓秀培英、陶模铸范、辅佐同居”的良师。
关于“江南第一家”,还有个小故事。
明朝洪武十三年,丞相胡惟庸谋反,明太祖朱元璋大肆捕杀胡的余党。有人检举郑家与胡惟庸有联系,刑部差人抓走了老大郑濂,另外六个兄弟争相入京替哥哥顶罪。争来争去,最小的弟弟郑湜力排众议只身来到南京。他哥哥鄭濂见到他后,说:“我居长,我理当承罪。”郑湜说:“你是一家之长,家里不能没你,我最小,应该替你承罪。”兄弟争相入狱的奇谈,传到朱元璋的耳朵里,不但没有治罪郑家,反而让郑湜做了福建布政司参事。朱元璋对郑濂说:“你家九世同居,孝义名冠天下,果然名不虚传,可谓天下第一家。”说罢,写下“天下第一家”几个字,旁边有人提醒他说:“皇上家才可谓天下第一家呢。”于是,朱元璋改写为:江南第一家。
每年春节和祭祖日,郑氏后人都要在宗祠举行各种仪式。在长达360多年时间里,郑氏全族,共财聚食,一切生产资料归全族集体所有,60岁以上者免去劳作,由宗族赡养。这个家族的人群,孝顺父母,兄弟团结,妯娌和睦,代代出清官,个个皆良民,被誉为“以德治家的典范”。
古柏森森的堂前,有一种肃穆,这里曾是郑氏族人听训受教育之处。师俭厅“孝义家”匾额,系明太祖朱元璋亲书。拜厅匾额“孝友堂”,为明建文帝所赐。郑宅的钟鼓很有讲究,左悬“会膳钟”,右有“听训鼓”:“会膳钟”每天早晨敲二十四下,全族人员同时起床;接着敲四下,同时梳洗;再敲八下,男女分成两队,到师俭厅听家长训话。敲“听训鼓”则表示家长开始训话。之后,几百口人听钟下田劳作,暮归公共食堂集体就餐。进餐时,男人在同心堂,妇女在安贞堂,一个乡土农村的旧有生活形态跃然眼前。
这么多人共同生活,性情、利益上的冲突在所难免,宗族正是以儒家“礼制”为核心,以经济、政治和教育的规范约束族人,来对付内忧外患。1460年,一场大火烧毁郑宅府第,因无力再建,同居只好改为以义字辈分家,世称小同居。
一下午在深深的庭院走过,寻诗问画,觅屐痕遗履,时光生生不息的影子,投在偌大墙面上,好像留下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曾留下。院内的植物,年复一年生长、葱翠、枯黄、凋谢。古梅斜枝微颤,香樟又抽新芽,梧桐树更是不可遏制地,几乎盖住了半边院子,紫藤花粗大的藤蔓,轻盈的花瓣,一串一串垂下——因为你正好赶上它的花季。
郑宅在四时天光中,晨昏变幻里,呈现出词人笔下的小园香径、梦后楼台,每一扇雕花窗棂,每一块瓦楞砖木,都浓缩着故事,任往事如流。环绕天井和房梁的牛腿、垂莲、窗扇、雀替、横梁,几百年来,更似乎丝毫未动。想象当年的主人,在此制定伦理,掌管家族;植竹种花,时临墨迹;随兴吟诗,优游自在。然而,毕竟是人去楼空,毕竟是花开匆匆,唯有池中游动的红鲤,扑拉出四溅水花,唯有火红的石榴花瓣,撩拨些许隔世的灵动。宅门前的水池叫“洁牲池”,门前有照壁,内有两小池,加上一行古柏,形成“品“字,寓意“一品当朝”。片片石榴花瓣,飘零幽寂池水,渲染出暗绿的基调,像西方印象派画家莫奈的笔触,迷蒙凄艳,更像东方诗人李商隐的意境:“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
郑宅当年的界墙,曾延至整个村镇,如今仅半亩之围。灰色裸露的高墙,透着久远讯息,即便粉刷抹去了记忆,平滑的洁白下覆盖的东西,亦在慢慢消失。然而,它曾代表的执着和坚韧,早已渗入郑氏人的血脉。倘若郑宅的墙会说话,它一定会向你倾诉无数次的堆筑、坍塌和修复,以及家族变迁的历史慨叹,独等月落白麟溪头,犹如一场幻梦。
在郑宅读到一段传奇:111名韩国瑞山郑氏后代,在隔断了682年后,终于在中国浦江郑宅寻到了自己的根。原来,郑氏后人郑臣保在宋朝曾任吏部侍郎,宋灭亡后,携家眷从杭州划小船远走他乡,历经海上漂泊,到达高丽瑞山看月岛定居,先后生了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名叫郑仁卿的儿子后来当上了高丽国的丞相。由浦江迁徙出去的郑氏后代,在韩国繁衍、壮大,至今有5万余人。
参天之树,必有其根;怀山之水,必有其源。故乡是亲人的所在地,祖先的归宿地,宗族的起源地。一个人,倘若能够在老的时候,终于寻到自己真正的根,便算是在佛前,求了一生。
或许,世上万物,终究不过是彼此世界中的一份惦记罢。
真想在斯宅的村头种一两株翠竹,收藏一院落云雨,溪边看野鸭戏水,山脚望白鹭登枝,有山泉可以涤足,有家蔬可以养身,过一段枕上听风、窗间读影的日子。
内心,一直隐约觉得与诸暨是相识的。不仅因为这越国故都出产美女西施,也不仅因为这里有一处叫五泄的景区,更因为诸暨是回老家的必经之处。从小到大,你坐着长途车、火车,搭着便车,开着小车,无数次地经过诸暨;你也曾听母亲说,从杭州商校毕业后,她在诸暨工作过一年,怀你时吃了很多诸暨香榧,所以你的头发从小乌黑油亮;你也曾从外婆嘴里得知,东阳靠近诸暨,有一个岭北,早年为养家糊口,外公去那里担过盐。
这里要说的,是诸暨一个更为具体之处,一个名叫斯宅的古村。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秋天,稻浪滚滚,流水潺潺,山头、田野、竹园、院落,仿佛从乳白的云海中脱颖。去斯宅的路,有时一个转弯,溪水纵横,又一个转弯,农舍傍山,移步换景,一派恬然。清人张潮《幽梦影》中说: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斯宅的秋天,情调别具。
在斯姓众多大宅中,千柱屋的名声最响,它的庞大已超过人们习惯的思维。这座江南巨宅,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村落,从高处俯瞰,呈长方形,虽多有凋敝,但外貌完整,有高墙、乌瓦、台门、石板,上林溪从屋前流过。作为古迹,千柱屋不过是当地巨富私宅;作为一处名胜,也并不怎么名扬四海。然而,这幢巨型建筑,却足以跟周庄、同里等一个村的江南明清巨制相媲美,真可谓四两拨千斤。
千柱屋前,溪水蜿蜒,一大如磐石的巨岩,扁平如鳖,伸颈低头,犹如临溪解渴,俗称“清水吊鳖”,行人无不驻足赞叹。村口祠堂载,建造千柱屋,“费银巨万有奇,越十年而告功成”。坐在门口的老人讲,以前有户人家,家里养的牛从不出千柱屋大门,天天就在屋里头转悠,吃吃十个天井里长的青草,竟然也养得膘肥体壮。
或许是因为偏僻,房子造得再好,亦如锦衣夜行,古老的千柱屋才得以留存至今。门楣处的横书“于斯为盛”,出于《论语》“唐虞之际,于斯为盛”,与湖南长沙岳麓书院门额上的题字相似。门上有“蝙蝠衔钱”砖雕,还有两只船,小船向外,大船向内行驶,寓意“大船进小船出“,描绘了主人的聚财心理。
“去我家里喝杯茶吧!”一位中年农妇热情招呼。她叫金春兰,家在千柱屋大厅边上,两层,底下是厅堂,上面是阁楼,老公叫斯惠学,秀气、腼腆的女儿斯双映搬出椅子,拿出李子、花生,倒好野花冲泡的凉茶请你们歇脚。她家厅堂的字画,均出自这位农家女孩之手,亦颇见灵气。
午后的千柱屋较清冷,间或有狗叫上一两嗓子,复又归于平静。大厅挂着“孝廉方正”“节孝”“彤管重辉”“一枝独秀之轩”“石涧听松之馆”等斑驳匾额,一条簇新的红布横幅上写着:“热烈祝贺千柱屋被定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墙根处,有一男子坐于矮竹椅上,转动着手中的爆米花机,边上围着孩子们,以及一长溜的竹篮、脸盆。稍顷,只听轰的一声闷响,刚出炉的爆米花香扑鼻而来。
千柱屋既是昔日人们生活的延续,更是今日人们日子的铺展。坛坛罐罐里的植物,鲜艳旺盛,小猫小狗,随意走着,行人经过,咻的一声便窜没了影。扎头巾的老太太,在院前生火煮饭;妇人靠在竹椅上戳毛线针;放学的孩子不时闯进镜头,身上跳跃的红色校服,打破了凝重的黑白灰底;坐在门边发呆的老头,悠悠地,好像掉进了记忆里;坐在藤椅上的小男孩,津津有味地在看《猫和老鼠》;轰鸣的摩托车,东扭西歪地载着年轻人从古屋门槛上碾过。
由于身处群山,千柱屋四周高墙,窗小且高,都是从防御角度建造的。九十岁的斯老汉说,他小时,屋外稍有动静,长辈即关照闭门,族人不得进出。屋内水井数十口,火苗一经冒出来,屋内各个角度都即可看见,所以两百多年来,古屋从未发生过大火。
千柱屋最初只有巨宅主人斯元儒和他的四个儿子居住,两个世纪以后,同样的宅屋,已住了七十余户人家。前厅后堂原本相通的房子,被分割成若干小块,宽敞变成拥挤,明亮变成晦暗,大部分房间白天都要开灯,孩子们趴在天井的长凳上做功课。
高高的门槛,精致的照壁,有着另一番洞天:青石的天井,苔痕苍翠;洗尽铅华的雕花门窗、梁棹,精雕细刻。高低错落的房子,有两个台阶,第一台阶叫“一步登天”,另一台阶叫“步步高升”,院落房屋之间,有走马楼道相连。一阵悠扬萨克斯,将你引至一户人家前,瞌睡的猫咪沐浴在艳阳里,阳光落进,一条条光线紧挨着梁枋檐柱形成光束,体内似乎飘散着崩裂的灰烬。
整座千柱屋的建造,没用一枚铁钉,均以竹钉或木钉代之。明堂用材硕大,高堂深屋,都是当地上好的香榧木、板栗木。室内地面,是南方乡居经典考究的三合土,由糯米、石灰、黄泥拌制夯筑而成,牢固程度不亚于如今的水泥地。
循着桂香,透过相机的长焦镜头,正厅照墙上,有一个呼之欲出的微观世界:青砖浮雕拼刻的百来匹马,或卧或立,或行或奔,或引吭长嘶,或翻滚嬉戏,姿态各异,无一雷同。牧马人或拥腿闲聊,或挥手刷马,或伏膝欲睡,惟妙惟肖。砖雕两边留有空白青砖,据说是请后人“续雕”,两百多年过去,依然无人能续。旁边有两株老桂,一金,一银,有一种他处没有的繁而静的风姿,幽香袭人。
笔峰书院石道旁,古木参天,罗汉松、龙爪槐虬枝横出,白玉兰、紫薇花争芳斗艳。竹林疏枝斜出,凸显出清晰轮廓,有山寺月中寻桂子之雅趣。尽头,有扇典雅的“洪门”,此门原为“垅门”,因忌犯朝廷,险遭株连九族之灾,幸得高士相助,改为“洪门”,方避过大难。越过洪门,是笔峰书院,庭院深锁,池枯井干,这处曾可容纳上百人就读的私塾,风雨飘摇了两百多年,残留“中斯畈小学”的字迹。
黄昏,千柱屋的台阶上,坐着三三两两捧着饭碗的庄稼人。去了发祥居,又去了华国公别墅,蒲公英小小的花瓣,随风旋转。在一处西洋建筑前驻足,黑色门上着锁,门口有高高的草。曾在《今生今世》中读到,抗战胜利后,胡兰成隐居斯宅,张爱玲亦曾前来探望。想起了那段文字,“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这样的句子,原先是触目,此刻,抚摸着深锁的重门,竟是惊心了。
生命的绿肥红瘦里,邂逅一个旷古村落,足使你唏嘘不已。
新市。写下这个地名,脑海里便涌起这样的幻象:一个剔透玲珑,空灵隽永的水乡小镇;烟一般轻柔雾一般朦胧的河巷;悬着灯笼的廊棚,仪态万方的古桥;蚕花姑娘纤巧灵动的素手,小家碧玉的娇羞;桑葚般殷红的相思,洁白含香的丝帛,桑叶如雨落满河边人家的窗棂……
黄梅雨季,忽然想起去看看新市,很偶然地,像是无缘无故地想起了一句话,梦见了一个人。新市没有周庄的喧嚣,西塘的热闹,没有乌镇的浓郁,南浔的繁华,新市只是一座小小的寂寞的城:柔弱、淡然、原汁原味,不屑一顾,自开自落。像一帧淡墨疏笔的小品,以小家碧玉的素面青丝,将日子打发得流水一般平常。
新市最适合一个人静静地行走、小坐、眺望和品味。照例是河,照例是桥,照例是江南水乡的人家和天空,湖水像镜子的碎片,闪在空气里。灰白的墙,青色的河,红的月季,绿的柳枝,交织起宁静和缓慢,走在檐影错落的小巷里,有鸟声啼啭出尘,一棵斜出的梨树,压着满身洁白的花,风姿绰约地沖你浅笑。
新市的浪漫,时而在一桨一桨的水声里,时而在鞋底的苔痕上,它的亮相总是含蓄而颇具文化底蕴。石板老街古典,两旁木板墙缄默不语。人家一般是前门沿街,后门临河,还有过街楼。台门里长着暗绿的青苔,院子、门口摆着坛坛罐罐,种着美人蕉、牵牛花和一些叫不出名的花草,被主人伺候得生机盎然。墙头屋瓦上,爬满了绿藤红叶,风从上面经过,雨、雪、日光、月光和一千多年的灰尘,都曾在上面落过脚。
风吹在脸上柔柔的,迈着懒洋洋的步子,呆立河埠,看被河水、船舶、藤蔓和岁月交织的古老影像;看河埠头的妇人用力地敲打着洗衣的木杵;看船老大将船慢慢撑近,又慢慢地撑远;看满脸皱纹的老阿婆,左手挎着菜篮,右手牵着放学的孩子,走过石拱桥消失在巷子深处;看吆喝的车夫,踏着装满西瓜的三轮车从镜头前缓缓驶过;看卖油盐酱醋的小贩摇着小船,沿河人家从窗口用绳索将竹篮缓缓吊下。
新市多小巷,有的极窄,只容一来一往错肩而过。纵深、淡泊的小巷,让生活在水乡中的人,养成温雅、安详的性格。小巷仿佛一位老人,迈着一成不变的步伐,默守着一方并不宽敞的天地。小巷中,深夜一般会有夜宵担子出现,敲着清脆梆声,担头挂一盏煤油风灯,卖汤团、馄饨和豆腐脑,于寒夜聚集起一团温暖的热气。
水乡有晨昏难辨的暗弄,也不乏通向河渠的明弄。长弄幽深狭长,短弄照得见河边的杨柳。随便择了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小巷走,兜兜转转许久,视线豁然开朗,尽头处竟是车水马龙的公路,一幅与里面完全不搭界的模样。
新市多桥。每隔一段路,就横着一座石拱古桥。桥都不长,造型也没什么大讲究,但放在沿河的翠绿间,却是刚刚好,偶有小船驶过,像一管巨笔在绿绸布上划动,留下道道优美的波纹。人在桥上,河水在底下,立在桥头,照见的是时间与人生的缓慢。静静地听,桥上的人能听到河水携带木船缓缓进入梦乡的细微声音。
明清至民国,西河口开设过近百家店铺。橹声桨影里,廊棚滴雨中,多少人间过往已经沉淀,当年朱栏层楼,柳絮笙歌,“绿水众横桥众多,过街楼下游水舟”的场景,已不可追忆。最惬意的,莫过于约二三知己,船前一壶酒,船后一卷书。如遇雨天,“船底江声篷背雨,旅人听得最分明”,这般的闲情逸致,定是能洗却许多尘俗的。
折入桥头林家铺子,窗前一株月季正含苞欲放。屋里坐着临帖的老人,许是长久无人光顾,桌上的蝇头小楷已积了一叠。不大的屋子里,挂着几幅写意山水和扇面,还有梅、兰、竹、菊的立轴,桌上摆着石头、根雕、印染、刺绣等工艺品。东西都是老人收集来的,一些已是孤本,听着老人娓娓讲述,轻触器物,隐约能感觉到时间温润的肌肤。
阳光透过廊棚,将斑驳路面照得光亮无比,石板路是空心的,为有意铺设,可使积水流走。廊棚是水乡小镇的灵魂,也是水边人家生活的延伸。支撑廊棚的一些木柱已斜,稠稠的阳光积了厚厚一层。坐在廊棚里的老汉,指尖烟雾缭绕,背影残留余晖。放学的孩童,在晒了一天的白被单下嬉戏。回家的人拎着一捆小白菜,匆匆走过小桥。水乡的人们住在老房子里,继续着波澜不惊的生活,继续着幸福、温情和磨难。
画家吴冠中说:喜欢水的宁静,因为宁静的水面才有倒影,倒影下去,就把画面扩大了一半,更具东方的情味。新市安静地泊在暮色里,水面散着幽幽气息,像炊烟,像雾气,更是一种来自民间的暖意。红灯笼的倒影落在水里,像是扯破了的红绸缎,晚霞中的老房子,像一朵朵不肯凋谢的花。
步出老街,中心广场的热浪包围了呼吸。连片的商店、饭店、电影院、娱乐厅、证券所,掺杂着烧烤、玉米和瓜果的味道,充满市井的琐碎热闹,光怪陆离的霓虹夹杂着酒吧网吧的音乐,将水乡之夜推得摇摇晃晃,半梦半醒,与古镇老屋微斜的楼梯,墙头的斑驳恍如隔世,任由着幽灵般闪烁的灯光,挑逗着鬼魅的夜晚。
你试图用一种想象的颜色,赋予新市丝绸一般的柔软,用身处其中的印象,呈现出感性的部分,即便是在偶尔的遥念和听说时,也仿佛身臨其境。岁月中能够持久的东西,都是含蓄、平凡的。所谓平凡,即是沉下心来,而一旦沉下心来,便是有了归宿。
新市是水乡里的一蓑烟草,眺望中的一缕旧梦。告别新市,你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桃渚漫山遍野的橘花开了,草熏风暖,落英缤纷,松软的泥土上,褐色的枝叶间,汇成一片香雪海。花的浪头从脚下铺开,又向天边涌去,花香之上,是海水和岩石。倘若面朝大海,你可以闻到不远处传来的咸咸海水味,那些更高更透彻的声音,不仅是风发出的,更是旷远的历史发出的。
东门是桃渚城的正门,岁月流逝,瓮城城墙上繁盛茂密的薜荔藤萝之间,居然长出了一株虬枝苍古的老樟树,映衬着蓝天白云。这古樟的树影显得特别飘逸,清风徐来,树叶簌簌作响。自古以来,古城墙便是村庄关于入侵、乡愁、权势、家族最为壮观的布景。石城门前的小贩、放羊娃和古樟,有着黑白影片的基调。
高大的城门幽黑、深邃,散发潮湿的氤氲,城墙上,长满齐膝的草,一杆“戚”字旗颇为招摇。人若站在上头,城中任何一个角落尽收眼底。春天,有人在城墙下放风筝;夏天,有人在城墙下乘风凉;秋天,有人在城墙下晒稻谷;冬天,有人在城墙下踏雪寻梅。在历史和现实中,在笑声和絮语里,城墙前移动着的人群与事件,包容着一个古村的气息,它是不容侵犯的,更是充满了浓重的人间烟火味。
阳光由拱形城门洞的另一端折射进来,带着诱惑的味道。过城门,是小而精致的瓮城,有古街、古屋、古井、古碑。有东西走向的明代龙形老街,南北阡陌般的小巷,迂回曲折,呈插齿交叉,可以防敌长驱直入,便于城内军民隐蔽出击。
老街湿漉漉的,前一夜刚下过雨。路中有窨井盖,头顶有路灯,两边有稀疏的电线杆,参差的屋脊和木排门相对无语。一路有挤挤挨挨的理发店、杂货店、烧饼店、小吃铺,再往里走,还有街角的老虎灶。杂货店卖一些生活用品,一个穿着汗衫的老人,面前摆着烟酒、油盐酱醋等物什,偶尔有人路过,买点东西或聊上几句,更多的时候只有影子陪着他。
这个当年硝烟弥漫的抗倭之地,充满写意的画面。踩着单车的学生呼啸而过;坐在门口戴着老花镜、慢条斯理穿针引线的老太太;躺在藤椅里津津有味打瞌睡的老头;卖完自留地上蔬菜的一群声音脆响的妇女;不停制作着五颜六色的芝麻灯的小姑娘;身背旅行包的游客四处张望,四目相交,微微一笑。
桃渚旧了,历史的气息也透在这旧里。老屋里的居民似乎比别处长寿,不时可以见到鹤发童颜的妪叟,或闲步,或挑水,或携幼,或聊天,怡然自乐。弄堂里的棋牌室,光线并不亮,但被一股人情味烘托,打牌、下棋、搓麻将,加上观局的,总是有满满一屋子人。
乡村小店,水泥砌的粗糙不平的柜台,看得出久远的汗迹以及酱油或菜油的褐黄颜色。靠墙的货架上,有沾着灰尘的肥皂,铅笔和练习簿,袋装米醋,绿瓶子的雪碧,塑料纸包装的旺旺雪饼和方便面。两三老人聚集于此,或拄杖闲坐,或谈天谈地,或沉默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行人是散漫的,挑着箩筐或提着水壶,熟络地与街边店里的人打着招呼。
郎家里是座古宅,庭堂的红木牛腿残痕剥蚀,美人迟暮。身穿蓝色中山装的郎孙楣,看管着祖上的遗传。幽香扑鼻,是后院两株碧绿的孪生石榴,枝繁叶茂。厨房后窗油腻腻的,还晾着没吃完的腊肠,后面有一处古井,井水依然清澈。郎家的碗橱、灶头、古井、石花窗、后花园,都是古老的,阁楼上明式雕花妆台和矮柜,和一张占了半间屋子的千工床,蚊帐是灰灰的,竹席已被浸成深红色,风从窗口吹进,镂着花纹的帐钩碰着床柱,发出清越声响。屋主郎孙楣老人从门后抬出一块清代官员出巡的仪仗牌,上书“内江县正堂”,这是他做官的祖上的遗物。从糊满旧报纸的木窗望出去,孩子们正在四方的天井里跳着皮筋,鱼鳞瓦层层叠叠,像个阅尽沧桑的老人,时间累积,目光混沌,屋瓦间青青的小草是目光上稀疏的睫毛,在风中瑟缩。郎孙楣执意请你喝口茶,水注入杯中,茶叶片片舒展,由浓至淡,所有的过程大抵如此,贫也好,富也罢,沉默或张扬,最终归于岑寂,只剩一份余香,久驱不散。
你要在乎桃渚那些鳞次栉比的民居古建,褪了色的台门吱嘎作响,几百年来,依然坚守着自己的内在品质。那黑墙,那苍苔,会跟你对话,告诉你曾经的金戈铁马、烽火连天,曾经的红尘往事、悠悠情愫。
你要在乎桃渚天空中划出漂亮弧线的马头墙,以及飞檐下普通农家供奉的神灵,那“招财进宝”的大红对联、“兑换首饰”的古旧广告、那“一切为革命”“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的革命口号,让你读懂历史真是淘不尽的沙。
你要在乎桃渚那些结着蛛网的明清老屋,屋里一般已没什么家当,四壁晦暗,里面曾住过许多代人,发生过许多代事,愁苦也好,快乐也罢,光阴已逝,风情犹存。
你要在乎桃渚四十多口长满青苔的古井,它们是当地人的生活源泉。井边,通常有白色碎瓷拼贴出“桃渚名泉”“德丰井”的字迹,你要留心井栏上的每一道绳痕,它们总是按一个固定的角度深入青石。
一群年轻游客在鼓楼下驻足凝望,这座三间二层的建筑,原本的飞檐翘角,因久经风雨,已雄姿不再。古时,鼓楼是预报敌情的场所,发现敌人就擂起战鼓,鼓声就是命令,军民必须迅速奔上城头;鼓声密集,军民就必须奋勇杀敌。鼓楼下贴着简介:“东翼楼下有支石笋,为地脉造化,上削下丰,玉质嶙峋,约二米高。石笋下清泉泛涌,汩汩注入化龙渠。西翼楼下也有一支,为人工造作。二支石笋风韵相印。”
小小的孩子,立在黄泥径上与你对视,像初夏里一朵小小的橘花。爬满矮墙的青色藤蔓,叶子微微摇晃,像小孩的手掌拍打着,发出愉快而天真的声音,檐角清脆的铜铃,使寂静生动。夕阳留下一抹淡淡绯红,大片羊绒般的浮云,飘过村庄褐色的屋瓦、庄严的城墙、潮湿的小巷、混沌的廊柱和屋檐下大蓬大蓬的凤仙花,油画一般鲜亮。
你仿佛听到雄浑的鼓乐炮声,在桃渚的空气里炸响,吹角连营,狼烟滚滚,惊心动魄的抗倭场面在眼前展开。你仿佛看到五颜六色背着行囊的游客在走动,汲水的老农在走动,牵着小孙女的老奶奶在走动,从眼睛走进去,从心里面走出来,井然有序,充满节奏。
等太阳下山,太阳下山了就准备回去,整个人像是灌满了风。乡愁似一个潜伏心中的人,悠悠飘出,用一种忧郁而渴望的眼神看着你,徐徐走近。你有心抗拒,却无力反抗,只有鱼一般无助而赤裸地甩动着尾巴,闭着眼,颤抖着,任它风一般深入体内:“那最后的已将你包围。这间屋子/是你度过迟缓又短暂的夜的地方。/这条街,你每天把它凝望。”(博尔赫斯《致一位不再年轻的人》)
关于桃渚,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怀。多年以后,你或许还会向人说起桃渚,如同记忆中所保存的,橘花的香气。因为,你只能如此,也只有如此了。
对于一座村庄的牵挂,有时并不是因为它的新,而是因为它的旧。
黄坦这个地方,概括地形容,一个小镇,不具规模,很旧,很小,没有响亮的名声,却是一个让人心中温暖的小村。
黄坦和陶渊明的诗词,真是一般地相像,仿佛两个不辨你我的孪生兄弟,某一天在鄉间小道上相遇了,老大穿着宽宽的旧衣衫,老二套着露趾的旧布鞋,他们相互拳着手,亲热地拱着肩,说着话。
从前童折返,无意中遇上黄坦。
先是看到一大片绿意盎然的田野,一垄垄灿烂的油菜花。接着看到一大片矮而质朴的老宅,一扇扇烟熏火烤过般的石花窗。然后看到清澈沟渠中嬉戏的野鸭,这边扎下去,又从那边冒了出来,肩扛锄头的农人缓缓地将牛赶进田里。
拐进一条小路,出现一个乡间常见的晒谷场,场上晾晒着收割下的豆禾。晒谷场边上,是一座座与周边的红砖建筑明显不和谐的老建筑:门前杂草丛生,显出乡间特有的无序和凌乱,破瓦碎石还有枯禾,踏上去,发出干脆的折断声。唯有封火墙在蓝色天幕下,依然勾勒出简洁的弧线,洗尽铅华,更显从容淡雅。
黄坦有着一种古时候的平静,这并不是克制与约束的结果,而是一种长期的修炼。黄坦当年的繁华,也是以财富聚敛为基础,厚诒堂、益善堂、克绍堂、居易堂,是四大“元老”,也是黄坛严氏家族“金、石、丝、竹”四房分建的宅院。黄坦的全部魅力,都渗透在这些精雕细刻的明清建筑里了。
黄坦适宜慢慢地走,慢慢地欣赏虽经风雨浸淋、蚁虫蛀蚀,却依然风韵犹存的照墙、屋檐上的砖雕,门窗、柱础上的石雕,梁坊、窗棂门户上的木雕。初一看,这些古旧房子似垂暮老人毫无生气,其实却是一座历史资料库,如果你能把它们读懂,就可称为博士了。
眼前是一组组形制优美、古朴典雅的建筑群,“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面临着新老夹杂的窘迫。房主盖了新房,老房子便空了下来,眼看着要拆了,因没有人住,那些门窗和屏风、梁架和雀替、牛腿和额枋,疲惫而陈旧。这种旧,像一种尖锐的疼,被白日的强光覆盖,只有在很深的夜里,才会露出头,弥漫成满园白霜。
柔和的光线中,村庄泛着微微的老黄色。黄坦的黄,没有阳光那么明亮刺眼,没有麦浪那般蠢蠢欲动,没有金子那样世俗沉甸,而是透着淡淡的稻草香,从薄薄的云雾中弥漫开来,在历史的窄巷深处柔软而坚硬着,带来了一切有关记忆的温情片段。
黄坦稍好一些的住宅,经修缮、改造,变化较大。新翻修的厅堂里摆着旧家具,了无人迹,墙上字画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所作。印着檐雨痕迹的青石板上,有几盆小花,廊柱下坐着做针线活的老婆婆。一只蹲在屋瓦上的花猫,警惕注视着你,圆圆的眼睛透着诡秘。
你不会忘记那棵谁家门前的桃树,抖着满身花朵,像是泛黄的宣纸上泼洒的斑斓。那位猫着腰、躲在人家门缝中小心窥探的有趣老太。挽起的裤腿上青筋纵横的老汉。系着红领巾、胳膊下夹着书本匆匆走过的学童。木质古凉亭下那块幽幽发光的大青石上,圈着毛线的妇女、晒着太阳的老人、嚼着棒冰的花脸孩子。腰系围裙俏立门边的女孩,甜美的笑容有着“人面桃花相映红”的韵味。
走在黄坦,迷人的魔力也会从寻常巷陌中渗透出来,萦绕残缺的石花窗,钻入农家小屋。黄坦的建筑黛瓦白墙,几无任何多余色彩,只有墙上的石花窗均是粉红色,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溪石铺就的小路,呈花瓣状搭配,略微倾斜的路面悠然伸向转角,两边长着低低的草,联想起童年光着脚丫奔跑着放风筝的轻盈。
溪石铺砌的图案,中间的石头大,两边的石头小,有半花瓣状、同心圆和散花状。临水的路面,一般用大蛮石作边缘,配上散碎的树叶与花瓣,如溪水般活泼精致。幽致的天井院落里,以黑白两色卵石铺设双鱼图、狮子滚绣球、梅花鹿等。路面打底的材料由桐油、石灰与糯米浇铸,十分坚固。古时候,大户人家选择卵石极苛刻,还要用柴刀的刀架作验收工具,以石子能塞过刀架孔为标准。卵石路面走久了,也会感觉硌脚,歪歪斜斜的脚步总想找一处平整的石板路或沙土路走走,但是,真要找到了土路,又会觉得不仅杂草丛生,还残留雨后的水迹,看来只有这天然的卵石铺就的路面最适合古村了。
徘徊在一座刚刚焚于大火的古宅里,孤独的马头墙昂立,开裂的墙体、水缸、石花窗,满地的碎砖、门板历历在目,仿佛尸首遍地的古战场,仅剩的门楼摇摇欲坠。村民说,两天前刚刚被烧掉了,村里巷窄,消防车开不进来,等到扑灭,房子已烧得差不多了,真是可惜。让你触目惊心的,更包括那些被大火炙烤后已成焦炭却悲壮挺立的房梁和支架,这些错综复杂的百年古木,仿佛庞大的恐龙骨架,即便化作了焦炭,依然固执地支撑着整个家族的尊严。
在黄坦,你会思量,自己到底是在时光之中,还是在时光之外。一千年前的月色,是否今夜般明亮;一千年后的月光,是否今夜般摄人。眼前的事物,还能经受几许时光的消磨。身边牵着的手,是否能走到地老天荒。
黄坦的月亮出来了,明晃晃的,一样的月光,一样地照着村庄。你知道在静寂的黄坦深处,有一个更加静寂的花园,那里的野草在默默生长,房梁在嘎吱作响,无数隐秘的白蚁和蠹虫,正在忧伤而凶狠地咬啮着村庄的基础与门梁,一代继续着一代,白天继续着黑夜,从绚烂到苍白。
黄坦的一切,仿佛人生,什么都没变,唯有人已老。
这样的古村,已经不多了。
长乐与诸葛村仅一箭之遙,外围被现代农居点包围,虽然和诸葛村一起,分享着“诸葛长乐古建筑群”这一全国重点文保单位的殊荣,但是,那种门庭冷落的对比感依然是强烈的。
但是,或许正因为长乐的落落寡合、土里土气,你才觉得它具备真正的古村本色。长乐泛着一种黄色的调子,如同怀旧影片,一种古老的感觉慢慢洇开,适合胡思乱想,一个声音、一缕梦绪、一支温柔的歌,慢慢浮起,仿佛薄雾、青草和炊烟,和将一只小鸡雏捧在掌心里的质感,身上的风尘被慢慢过滤。
走在长乐,感觉像是在老家的巷子里转悠。屋前屋后,溪边塘里,幽深小巷,斑驳古宅,善良、朴实而坦荡,像是贮藏着记忆的过往,对你张开了温暖的双臂。漫无目的地光顾街边小店,普通人家,仿佛遇到儿时的伙伴,祖屋的邻居,泛黄的旧事开始鲜明。孩子们扬起了快乐的笑声,担着扁担的农人,遇见镜头,有点羞涩地扭过脸,留下阳光里拉长的影子。
长乐是一个节奏缓慢的地方,不管外界如何变幻,安适和恬静似乎一直延续。村庄闲闲的、散散的,有舒卷聚散的云,透明高远的天;那些新翻修的建筑前,时间的尘埃,在阳光里上下翩飞;古宅、宗祠、牌坊、照壁、街亭,在阳光下打着盹,多少旧梦都已不在。墙角的小猫,偶尔瞧你一眼,又回到酣梦中。你想,在长乐,梦或许也是慢动作的吧。
长乐的建造年代与诸葛村相近,保护却比不上诸葛村。古老的雕刻,在岁月的打磨之下,待在日渐凋敝的古屋里。像贤厅的大门缓缓开启,厚重的声音恍如历经几个朝代,粗大的月梁、雀替、挂落、垂莲柱上,布满了“八仙过海”“桃园结义”的故事,刀工细腻。
长乐的一砖一木一石,都刻着历史和憧憬,优美的生态环境和富有哲理的规划布局,是古村不衰的生命之核。当年选址的要义不外乎“柴方水便易于生存,山重水复利于防御”。老房子隐在巷弄深处,外表不显眼,推门而入,方知别有洞天。屋里的灶台、水缸、桌椅、大床,大都是一二百年前传下来的,主人任你在自家院里荡来荡去,已像是习以为常。耄耋老人们或聚在门前打牌,或不倦地编织着珠帘,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戏曲节目,虽然里面的唱词早已倒背如流。
斑驳老宅后,大多是一棵尚未吐蕾的粗老泡桐,一株早已凋零的腊梅,衬着几幢不加粉饰、有的还未完工的小砖楼。屋舍因太陈旧,有的已无人居住,除了恪守传统的老人,守着白色的米粥、黑褐的咸菜,迎来送往着光阴。透过虚掩木门,望见一位头发斑白、很是秀气的老太太端坐着,院里石缸盛着雨水,晒衣服的竹三脚架下面趴着猫。老太太说,儿子在省城大报馆里做事,村里每年都有三四个孩子考上大学,也算是托了祖宗的福。
钻出街巷,阳光忽然明亮,你惊讶于塞满幽暗、记忆的古村,还有这样一处通透的公共活动中心。池塘像盛着满满一池的阳光,泼洒在高大的照壁上,浣衣的妇人搅动着池水,墙上柔和的光线便荡漾了开去。八月里,这里荷花满池,一派“翠屏春暖百卷诗,砚峰秋色千古秀”的景致。
午后慵懒的阳光,有无所事事的遐思,有欲诉还休的冲动,“让我的爱情像阳光一样包容着你,而又给你充分自由。”泰戈尔的诗提示你,人生是一道风景,快乐是一种心境。于是,你有了一次体验,陷在诸葛村寿春堂的藤椅上,喝着店里长者端上的苦丁茶,感觉却像在喝酒。阳光晒眯了你的眼,晒红了你的脸,你的表情是可爱的。你发现自己很富裕,富裕得可以花上两天时间,跑到这里来看山看水,看桥看屋;再花一个下午时间,傻傻地对着回风流雪的村庄想入非非,看钟池水光潋滟,看屋外匆匆过客,直到最后一丝光线泊上冬日门槛。
隋炀帝曾造了一座宫殿,叫“迷楼”,但凡“人误入者,虽终日不能出”。迷失是因为执着,沉溺是因为喜爱。诸葛村又何尝不是一座迷楼呢,使沉溺其中之人乐而忘返,在万象中构筑沙砾的幸福。
如果把兰溪的地形比喻成一把短剑,那么長乐村就处在这把短剑的剑把上缘。这里聚居着2000多位以元代理学大家金履祥后裔为主的村民。金履祥也是一位智慧型学者,这位宋末元初的理学家,文武兼备,知天文,懂地理。南宋末年,元军南下,他上书朝廷,建议出兵袭击元军大后方,以解中原之急,无奈朝廷昏聩,没采纳他的建议。宋灭亡后,金履祥归隐故里,著书讲学,成为浙东学派的中坚。
想起另一位行伍出身、最终成为大诗词家的辛弃疾,喜欢他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南归后,辛弃疾失却钢刀利剑,手里只剩一支羊毫软笔,再无机会奔走沙场,血染战袍。想必同时代的金履祥,当年也定然和辛弃疾一样登危楼,拍栏杆,笔走龙蛇,泪洒宣纸,徒留一番壮志难酬的慨叹吧。
乡下的天黑得早,被金氏族人行踏的街石,依然深邃幽暝。孩子稚嫩的哭声烘托出几分生机,湮没在隆隆筑路机声里。倚门在矮竹椅上凝坐不动的老妇,飘拂的头发似雪的丝缕,呈现出沧桑过后的透明。老了的长乐,像老了的人,不曾入睡却也步入朦胧;老了的人,在长乐的夜色中,琢磨着世事与轮回。
在长乐,你不由地思量,在村庄中生活过的你,为什么像忘却梦魇一般淡漠了乡村?
在长乐,你发现,知足常乐才是人生境界。多一分真实,少一分虚假;多一分快乐,少一分悲苦,生命更高层次的追求,应该是简单的快乐。
走到天光发暗,走到屋舍隐约的灯光渐熄,走到终于听见树叶发出呼吸,鸟儿的梦呓从冬青和槐树枝丫间滴落,碎成熨帖心灵的乡韵,一点一滴弥散。村庄的灯火,像一只只寂寞的眼,轻轻张开,又闭拢。
告别的时候,心已经乱了,那种眷恋,仿佛与一个人的离别:
“你多保重,我会记住你的赐予。”
雾霭弥漫,一种离愁别绪,人生中离过家的人,才能体会到的心疼:
“还会再来吗?”
“会的,你一直在我心中。”
有雨丝飘落下,不知是你,还是村庄的泪。
终于,你听见一个沙哑熟悉的声音,亲切而清晰:
“走吧,孩子!即使分离,也会在思念中团聚。有一天我们会再见,我依然穿着那件淡蓝色衣裳。”
终于,长乐消失在都市夜归人朦胧的眼中。
【责任编辑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