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并蒂莲,梦同戏有别

2022-03-30 02:09钱虹
南方文坛 2022年2期
关键词:游园白先勇昆曲

一、从小说到话剧

读广西籍著名海外华人作家白先勇的小说,你总会情不自禁地因他那种借人事沧桑,写历史兴亡的笔法,受到极大的心灵震撼。今年恰逢他那本名闻遐迩的小说集《台北人》发表五十周年,笔者感到其中写得最动人情怀和寓意深刻的是那篇《游园惊梦》。白先勇当年在台湾的清华大学讲演时回答听众的提问,也说自己写《永远的尹雪艳》和写《游园惊梦》对其中的女主人公“在创作态度上有很大的不同”,“写尹雪艳的时候,对她保持很远的距离,……我写她的时候比较采(取)一种批评的态度;但写(《游园惊梦》)钱夫人的时候,我是同情的态度多于批评,现在一切已经消逝了,对她是同情的”。①从作者的创作态度,也可见白先勇对《游园惊梦》是比较偏爱的,因为,其中有他从童年起看昆曲演出的美好记忆、心心念念的热爱与渴慕,也有“对昆曲这种最美艺术的怀念”,因而创作时投入了更多的情感。

白先勇说起过写小说《游园惊梦》的缘起,是由于年少时曾看过梅兰芳和俞振飞抗战胜利后在上海美琪大戏院联手演出昆曲《游园惊梦》《思凡》等四出折子戏,虽然当时听不懂唱词,却对昆曲之典雅、优美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他看到“昆曲唱这段《游园惊梦》,深深感觉昆曲是我们表演艺术最高贵、最精致的一种形式,它辞藻的美、音乐的美、身段的美,可以说别的戏剧形式都比不上,我看了之后叹为观止。那么精美的艺术形式,而今天已经式微了,从这里头我兴起一种追悼的感觉——美的事物竟都是不长久的。从这些方面的来源,我开始想,如果把昆曲这种戏剧的意境融合到小说里面,不知结果如何?正好在我很小的时候,也就是童年时期,曾经见过一位女士,她的风度,她的一切,我一生没有忘记过。后来听说她是位艺人,也听说她昆曲唱得很好。这种印象留下之后,想,如果我有这么一位女主角,讲这么一个故事,是不是就可以写小说了?这就是我《游园惊梦》中的钱夫人。我替她编了一个故事,就是对过去,对自己最辉煌的时代的一种哀悼,以及对昆曲这种最美艺术的怀念。这样一来,我就写下了这篇小说”②。

据他自己说,“写《游园惊梦》的过程相当曲折,写了好几遍都很不满意”,因为“要把音乐用文字来表达是困难的”,“怎么用文字来表现音乐、音乐的节奏,我花了很大的工夫,一个一个地尝试。后来,我想既然是回忆,便是用回忆的形式。尤其牵涉心理的活动,特别是心理分析方面,用意识流手法写,跟音乐的旋律比较合适一点。这样,我写到差不多第五遍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比较发挥了出来”③。由此可见,小说《游园惊梦》的创作极其不容易,甚至可谓艰辛二字。

这篇小说的主要情节并不复杂:台北的窦公馆趁秋凉后举行“唱票”雅聚,请来了当年的“女梅兰芳”、如今栖身于台湾南部的钱夫人前来助兴,不料杯觥交错间竟使钱夫人产生了“今夕是何年”的幻觉,勾起了她隐藏于内心深处的一段情感秘密,待其清醒过来她的嗓子已哑了,“游园惊梦”的戏文成了现实中的人生隐喻。真难以想象,这样一篇时空交错、历史跨度很大,且还是用意识流手法创作的小说,若把它搬上舞台,会是个什么样子。世界文学史上这方面失败的例子并不少:法国著名存在主义小说家加缪的《局外人》曾搬上银幕,竟沉闷得令人昏昏欲睡;俄国著名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契诃夫的第一个剧本《海鸥》,首次上演就以惨败告终;还有美国著名心理分析小说家亨利·詹姆斯曾尝试写舞台剧,然而仅演到一半,已经有人拂袖而去……可见,一流的小说家,不一定写得出一流的剧本;而优秀的小说,也并不一定能成为成功的剧作。

然而,白先勇却做到了。1982年8月,由他和美国科罗拉多大学戏剧系主任杨世彭博士编剧的话剧《游园惊梦》(台湾版),在可容纳2400名观众的台北国父纪念堂连演十场,场场爆满,盛况空前,据白先勇回忆,“演到第六天的时候,台风来袭,临晚倾盆大雨,而观众看戏的热情丝毫不为风雨所阻,千多把伞蜂拥而至,国父纪念馆内连走廊上都坐满了人,那种景况,令人难忘”④。20世纪80年代末,由著名导演胡伟民(于1989年6月20日病故——笔者注)执导的广州话剧团《游园惊梦》(大陆版)在广州、上海、南京、北京及香港上演数十场,也是观众踊跃,好评如潮,“当大幕渐渐闭拢的时候,剧场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⑤。笔者有幸于1988年分别在沪港两地观摩了海峡两岸这两台同名话剧:前者是1988年2月9日在上海复旦大学举行的邀请上海剧坛知名人士关于《游园惊梦》的座谈会前,观摩了白先勇1987年首度访大陆赠送的台湾版录影带,该剧由美籍好莱坞著名演员卢燕、台湾著名影星归亚蕾和胡锦等主演;后者是该年岁末,在首度出席香港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之后,有幸在香港高山剧场观赏了由著名导演胡伟民率广州话剧团演出、由昆曲表演艺术家华文漪领衔主演的大陆版同名话剧。事隔30余年,当时演出时的精彩情景至今依然历历在目。不得不承認:由白先勇、杨世彭改编自小说《游园惊梦》的同名话剧,无论是台湾版还是大陆版,都是引人入胜而又耐人寻味的话剧佳作。不过,两个不同版本的同名话剧的舞台呈现、主题意蕴及艺术效果还是同中有异的。

二、戏内套戏与戏中演戏

首先,两台话剧《游园惊梦》都采用了“戏内藏戏”“戏中套戏”的双层结构。一般而言,由于戏剧艺术在时间、空间方面的限制,在各类文学样式(体裁)中,话剧对结构的要求显得最为严格和苛刻。它好比是支撑戏剧的骨架,骨架稍有裂缝,或者疲软轻浮,就无法撑起一台美妙精彩的大戏。显然,《游园惊梦》在戏剧结构的安排和处理上是颇见艺术匠心的。从表层结构上,通过一位寡居台湾南部的前国民党达官贵人钱将军的夫人(艺名蓝田玉),接受昔日梨园姐妹桂枝香——如今台北军界要人窦瑞生的夫人之邀,来到台北出席窦公馆内一群京昆票友的“唱票”雅聚,非常巧妙地在话剧这一19世纪末从西洋引入中国的“舶来品”中,嵌入了中国传统戏曲的精彩片段,大胆而又十分自然地进行了“中西合璧”的艺术尝试。尤其是于话剧舞台上,再现濒临衰亡又精彩绝伦、集中国传统表演艺术之大成的“戏祖宗”的绰约风姿,形成名副其实的“戏(话剧)内套戏(京剧、昆曲)”的艺术表演格局,加上综合运用注重揭示人物内心世界的西方现代戏剧的表现手段(如舞台切割与转换、光区的定点投映和转移、立体音响、人物的幻觉、梦境呈现等),台湾版《游园惊梦》更是加入了电影画面、多媒体幻灯片等,正如白先勇所说:“运用多媒体的方式,也用幻灯,也用一段电影,制造回忆的气氛。”⑥极大地丰富了话剧这一以人物对话为主的表演形式的视觉形象和心理内容,给人以综合性的艺术享受。并且,剧中保留了原小说中精心选择的几出京剧、昆曲的优美唱段,与剧情发展互为表里,浑然一体,既增强了艺术美感,也深化了主题意旨。

如果说利用多媒体影像、声音技术而使台湾版《游园惊梦》在话剧舞台上呈现出了人物的“过去”(精湛的昆曲艺术及其女主人公的情史奥秘等),而显得别开生面的话;大陆版《游园惊梦》的舞台呈现更让人耳目一新,该剧充分利用女主演华文漪本身是著名昆曲艺术家、表演昆曲信手拈来且唱演俱佳的有利条件(这是台湾版无法做到的),粉墨登场,在话剧舞台中央当众直接更换戏装,别具风情地表演剧中的昆曲唱段,如表演杜丽娘的《步步娇》《醉扶归》等经典唱段,韵味十足。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游园惊梦》大陆版比台湾版中增加了《醉扶归》的昆曲表演片段:“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直接让观众在领略昆曲之唱腔、曲调、声韵、舞蹈之美的同时,还揭示了女主人公,曾经的女伶花魁“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的自然天性,也为她日后“只活过那么一次”的婚外“情殇”做了自然铺垫。

然而,更重要的,还在于这两个版本《游园惊梦》“戏内套戏”“戏内藏戏”的深层结构:戏中有戏,以戏寓戏。编剧十分高明地把一群会唱戏、颇懂戏的票友置于窦公馆的客厅内,让她(他)们在“票”戏的同时尽情地“演戏”——把每个人的个性、神态演得“细腻到了十分”:无论是颐指气使的赖司令官夫人与拾人牙慧的军界元老仰公关于梅兰芳和程砚秋的明争,还是温文尔雅的窦夫人与轻薄佻达的蒋碧月这一对嫡亲姊妹为抢夺程副官的暗斗,都构成了一种戏中有戏的艺术情境与“冰山”效果。例如,蒋碧月向她姐姐讲述当年钱夫人的妹妹月月红如何把她姐姐的情人郑副官夺了去,窦夫人接口便说道:“是亲妹妹才会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踹呢!”台湾版“舞台提示”特地标出:窦夫人说此句时“(有意无意用扇子指点蒋一下)”。此话真乃一箭双雕,明是说钱夫人的妹妹,暗里正戳着自己妹妹天辣椒的心窝,难怪蒋碧月跳起身来:“哟!三姊,你这句话可不是‘指着和尚骂秃子’么?”仅仅这两句台词,就深刻地反映出钱、窦夫人两对亲姊妹之间那种尔虞我诈、你争我夺的复杂而又微妙的人物关系及其心理状态,实在是胜过千言万语。

更令人称绝的是,剧中所“票”的几出梅(兰芳)派名戏:《贵妃醉酒》《游园惊梦》《霸王别姬》,恰恰再巧妙不过地隐喻着剧中人与杨贵妃、杜麗娘、虞姬这些封建时代的女子相似的人生经历、命运遭际和悲剧结局。只需将这几出“戏中戏”的情节稍加连缀,不就是那位女主人公钱夫人生活历程的一部绝妙的生命“连续剧”么?!因而,这几出“戏中戏”,绝非随心所欲、信手拈来的杂凑,而是虚实相印、生动传神的寓言,并且还是推动剧情发展、展示人物命运、深化题旨内蕴的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和线索,它沟通着人物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的生活历史,具有别的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最形象不过而又富有深刻哲理的象征寓意: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三、梦中蕴梦与梦中释梦

其次,两个版本的话剧《游园惊梦》都体现了“梦中蕴梦”“借梦演梦”的多重题旨。梦,是这台话剧的关键所在,它既是历史的重演,又是现实的折射。正如著名的心理分析大师弗洛伊德所说:“梦,不是一种躯体的现象,乃是一种心理的现象。”⑦因此,抓住了“梦”,也就掌握了开启人物灵魂之门的钥匙,才能真正理解该剧的深刻意蕴。这出话剧之所以耐人寻味,正在于它的题旨的多义性和丰富性。比如,白先勇说原来自己的构思是“写美人的迟暮与痛苦”,然而,《游园惊梦》却处处体现出了“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形象隐喻和对于艺术、青春、爱情、生命发出悼念的悲悯情怀,难以“一言以蔽之”,这样,就牢牢地抓住了观众的心,并让观众情不自禁地跟随剧中人进入一个个“梦境”的“沉浸式”体验,在得到美的享受的同时,也得到人生哲学的深刻启示。

笔者认为,这出话剧的题旨,至少表现了三重“梦”的含义:第一,它写出了一群精通中国传统戏曲的票友们对于以昆曲《游园惊梦》为代表的“戏祖宗”的景仰钦羡,该剧让他们在怀旧的感伤情绪中,重温那一去不复返的京华美梦。在两个版本的同名话剧中,虽然主要场景都安排在台北窦公馆内,但在台湾版中的“沪宁元素”不仅没有被削弱,反而得到了进一步强化。例如,东道主窦夫人要她妹妹蒋碧月去请当年上海徐园的昆曲界“笛王”顾传训,但这位顾师傅轻易不肯出山:

窦夫人:人家是笛王么,难怪他眼界高。

蒋碧月:所以说呀,我一去,一顶顶高帽子先给老头儿戴上。我说,“顾老师,我仰慕您的艺术,仰慕了多少年了,打小时候在上海徐园就听你的笛子啦。”三姐,徐园到底在什么路啊?

窦夫人:(笑了起来,用手直指蒋碧月)在康瑙特路!

这“康瑙特路”就是如今的康定路。提起这座“上海徐园”,如今上海本地人中知晓者已很少,然而身居海外近四十载的白先勇却了解得很清楚,他后来在《惊梦》一文中写道:“上海的昆曲是有其传统的,一九二一年‘昆曲研习所’成立,经常假徐园戏台演出。徐园是上海名园,与苏州留园可以媲美。研习所皆以传字为其行辈,一时人才济济,其中又以顾传玠、朱传茗尤为生旦双绝。后来徐园倾废,研习所一度改为‘仙霓社’,然已无复当年盛况。……”⑧因此,把上海的徐园写进《游园惊梦》,一方面是为了慨叹曾统领中国剧坛达数百年之久的“百戏之祖”的衰落;同时也是对使濒于失传的昆曲在上海一度复兴而功不可没的徐园的纪念(可惜这所名园如今已荡然无存)。然而,这段台词在大陆版中却被删改了,抽去了“徐园”“康瑙特路”等地名、路名,只成了蒋碧月为诓骗“笛王”顾传训出山而自我吹嘘和卖弄之语,无疑便没有了台湾版中对于昆曲艺术发展曲折历史的交代,这是十分令人惋惜的。

除此之外,两台话剧还通过那位“最爱好昆曲”的国民党军界要人赖司令官夫人与“笛王”顾师傅等人的对话,在“民国一来,昆曲就没落得不像样”,“戏院子里,昆曲的戏码都变成冷门儿”的无限惆怅之中,流露出对抗战胜利后“梅兰芳跟俞振飞演《游园惊梦》”时“上海美琪大戏院”的空前盛况的追忆和缅怀,一方面表现出对梅兰芳、俞振飞“达到极致”的昆曲艺术的无比崇仰,另一方面也流露出“一个人一生中最多也只能遇到那么一回”好戏的无限怅惘。看似闲谈碎语,其中却包含了何等丰富的历史内容和深刻的文化内涵!因此,《游园惊梦》绝非仅仅只是一出表现当年大陆的达官贵人而今台北的清客闲人的伤感、思旧之作,而是一部对于中华民族优秀文化艺术遗产的“悲金惜玉”之曲。

第二,一出《游园惊梦》,孕育着一幕哀婉凄恻的“金陵春梦”的悲剧情缘。前来“票”这出戏的钱夫人,从前人称“真正的女梅兰芳”,当年二十岁时就因为一曲“唱得最正派”的《游园惊梦》,被六十开外的钱将军相中,明媒正娶后成为人人景仰羡慕的将军夫人。她虽然荣华富贵享尽,但毕竟与钱将军白发红颜,正如那《游园惊梦》戏文里所唱:“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里一粒一粒里神仙眷……”杜丽娘的优美唱词与钱夫人年轻时的浪漫经历产生了某种重合,犹如两张轮廓相似的照相底片在记忆的暗房中互相叠印,以至于分不清何是戏的意境,何是梦的幻觉。喝了几杯花雕、处于微醺半醉状态中的钱夫人,竟沉浸在“只活过那么一次”的“鸳梦重温”之中:舞台上响起《游园·山桃红》的唱腔:“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口松,衣带宽,袖梢儿搵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在这里,戏成了梦的“演义”,梦又是戏的“史记”。“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也正是这一曲《惊梦·山坡羊》,“惊”破了钱夫人和郑副官的缠绵“鸳梦”。就在那一刻,钱夫人的嗓子哑了,“游园”与“惊梦”断了,“女梅兰芳”的爱情和艺术生命都完了。可见,《游园惊梦》这出“戏中戏”牵连着多少不堪回首的“戏外戏”:钱夫人的一生酸甜苦辣、悲欢荣枯尽在这出戏内和戏外!然而不知为何,大陆版《游园惊梦》不仅删去了“没乱里”唱腔中的后两句,而且将后几个唱段《山桃红》《山坡羊》悉数删去,于是,戏似乎变得有些“浅薄”了:一是没能发挥女主演华文漪昆曲行家的特长;二是对戏曲与现实的“互文”关系及其主旨题蕴的揭示显得不够含蓄蕴藉,实在令人可惜。

第三,整出《游园惊梦》便是一句深刻的“警世恒言”:人生如梦。尤其是大陆版,“戏越演到后面,做戏的味道越浓”⑨。且不说那位寡居台湾南部的钱夫人,来到台北气势非凡的窦公馆有一种恍如隔世的凄凉:殊不知昔日她在南京梅园新村前呼后拥、挥金如土,“宴客的款式怕不噪反了南京城”;可钱将军一死,“忽喇喇似大厦倾”,如今竟捉襟见肘、孤孤单单,不得不坐着计程车(出租车)来到窦公馆。大陆版中特别在钱夫人的第三大段内心独白中增加了台湾版所略去的原小說开头描写她穿着颜色暗淡、款式老旧的旗袍初登窦公馆时忐忑不安的片段:“裁缝师傅的话果然说中了:现在不兴长旗袍了。这件旗袍料是真正的杭绸,带来多少年总舍不得穿。不知道是不是搁得太久了,光色好像暗了一点,可这到底是真正的杭绸。……待会儿穿这身长旗袍上去,不知道还登不登样?能不能压场?……”⑩一副小心谨慎、诚惶诚恐的自卑模样,哪里还有半点从前钱司令长官夫人的威仪和尊贵?两相对比,人生荣枯、命运不济已显露无遗。而当年那个曾委委屈屈做窦家小妾,连生日庆宴都得靠钱夫人撑腰的桂枝香(窦夫人),却随着窦瑞生的官运亨通,她“也扶了正”,现如今雍容华贵、举止矜持,轮到她来出头露面、设宴请客了。这两位夫人一衰一荣、一降一升的地位变化,本身就像一场人事靡定、难以捉摸的白日梦,难怪窦夫人也好,“笛王”顾师傅也罢,都口口声声“真是人生聚散无常”,处处在这幕表面热闹非凡的“唱票”喜剧中,勾勒出萧索颓败的悲剧氛围:谁能说钱夫人的今日,不是窦夫人的明日?谁又能说钱夫人与郑副官当年的“惊梦”,不是窦夫人与程副官将来的“情尽”?这里虽有点佛家的轮回意味和宿命色彩,但却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悲凉之雾,遍被华林。”

结语

“游园惊梦”,梦幻人生;浑然一体,相辅相成,构成了大千世界。只有历经荣辱升降、阅尽人间沧桑的人,才能把世界看得如此清晰,把“红尘”看得这样透彻!透过两个版本同名话剧《游园惊梦》,白先勇让观众看到了钱夫人、窦夫人及其姐妹这群依附于权贵的妻妾眷属的双重悲剧:她们既是春情难遣的尤物,也是自相残杀的冤家;既是骄奢淫逸的“人上人”,又是醉生梦死的“阶下囚”。于是,便演《贵妃醉酒》“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于是,便演《游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一旦梦被鼙鼓“惊”破,便难逃《霸王别姬》的厄运:“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这三部堪称中华戏曲经典之戏,便是20世纪80年代在海峡两岸上演的同名话剧《游园惊梦》留给人们的最深刻的历史“警训”。

“整体来说,台北版的《游》剧精致、深沉,趋向静态表演;而大陆版则流畅、多变化、富有动感,整体设计比较切题。这两个版本的确风格迥异,但演到最后,却都能给人曲终人散的苍凉。”11道尽了历史沧桑,揭示了人生哲理,而又能含而不露,意犹未尽,好比是海上的一座冰山,露出水面仅十分之一,水下则还有更为丰富、深邃的内蕴。两台话剧《游园惊梦》正像这样一座海上冰山,博大而又精深。它继承了“五四”以来中国话剧的优秀传统,又吸收了现代西方戏剧艺术的多种表现手法,成为20世纪继30年代曹禺的《雷雨》、50年代老舍的《茶馆》之后又一部中国话剧杰作。笔者相信,像这样的好戏佳作,无论在哪里,都会拥有它忠实的观众,找到它真正的知音。

【注释】

①②③⑥白先勇:《为逝去的美造像——谈〈游园惊梦〉的小说与演出》,载史嘉秀、胡雪桦主编《游园惊梦——从小说到话剧》,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4,第63、57、57-58、59页。

④11白先勇:《三度惊梦——在广州观〈游园惊梦〉首演》,载《第六只手指:白先勇散文集》,文汇出版社,2004。

⑤唐葆祥:《大陆版〈游园惊梦〉演出缘起——记白先勇两次大陆之行》,载史嘉秀、胡雪桦主编《游园惊梦——从小说到话剧》,第157页。

⑦[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商务印书馆,1984,第71页。

⑧白先勇:《惊变——记上海昆剧团〈长生殿〉的演出》,载《白先勇文集》第四卷,花城出版社,2000。

⑨何华:《〈游园惊梦〉三度出击》,载史嘉秀、胡雪桦主编《游园惊梦——从小说到话剧》,第125页。

⑩《游园惊梦(大陆演出版)》,载史嘉秀、胡雪桦主编《游园惊梦——从小说到话剧》,第37页。

(钱虹,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人文学院、同济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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