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彦
基于史料实证的教学实践中,教师常提及三组史料类型——“真史料”和“伪史料”、“一手史料”和“二手史料”、“无意史料”和“有意史料”,意在培养学生的史料实证意识和辩证思考能力。遗憾的是,在解释和分析这些史料类型的涵义和价值时,不少教师往往一元化地下结论,使学生形成了史料价值前者大于后者的思维定式。教学立意与目标从史料实证出发,教学效果和思维培养却与史料实证素养的养成南辕北辙。
任何史料都存在绝对性和相对性的问题。分析文献资料的真实性,不能离开史料具有绝对性和相对性并存的特点。绝对性是指任何一种史料都有它的客观实在性。相对性则视乎史料的研究对象而定。
通过科学的试题设计,测量考生区分历史叙述与历史事实中存在的差异,理解不同类型史料的相对性,并据此分析作者的思想及时代背景,探讨史料的价值,可以有效测量学生的学业质量水平。这样的试题也可以有效考查学生独立思考、独立提出观点、合理展开论述的学科能力,培养学生敢于质疑、敢于批判的思维能力,进而培养“学生的创新思维和意识的创新性”[1]。
一、真史料与伪史料
无论是历史研究、历史教学还是历史考试都离不开史料的甄别和批判。使用伪史料进行教学和考试测量都须谨慎。这里强调的是“谨慎”而非“弃之不用”。对伪材料也可以批判的态度进行应用。笔者认为,从历史教学的角度来说,伪材料可分为三种:
第一种是“人造史料”,即有教师根据教学或命题需要,人为地制造了史料。如秦始皇与汉武帝的对话,鸦片战争后广州破产农民的自白等自行捏造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实”,并以此设计试题。有老师指出:“人造史料”固然可能达到诸如提高学生的兴趣、调动学习的积极性和主动性等目的和效果,但它损害的却是历史教学对史料运用的基本要求[2]。命题时更不能使用“人造史料”,这既不利于学生证据意识的培养,也违背“实证”的要求。
第二种是“曲解史料”,即史料本身是可靠的,但后人的解读和转述出了问题。在运用史料的过程中,曲解史料的本义,不但起不到史料应有的作用,还会人为地将史料变“伪”。如不少教师在讲授《汉代思想大一统》一课时,常使用岳麓版教材中“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一语,也将之曲解为汉武帝或董仲舒之言。实际上,“罢黜百家”最早语出于卫绾[3],而学界研究也表明,汉武帝或董仲舒亦未言及“独尊儒术”,故此,统编版高中历史教科书的对应表述为“尊崇儒术”。
第三种则是我们重点探讨的对象,史料本身属于第一手史料,但由于史料作者本身的时代背景、主观目的或历史认知等多种因素导致史料本身存在作伪的可能,与历史真实存在出入甚至完全相反。实际上,史料的真伪是相对的。由此入手,可以大大拓展史料实证的教学实践和命题空间。运用这一研究原理,选取此类“伪材料”考查考生对伪材料作者、时代背景的理解。
【案例一】(汕头市2020年高二监测)阅读材料,完成下列要求。
材料1:盖伪材料亦有时与真材料同一可贵。如某种伪材料,若径认为其所依托之时代及作者之真产物,固不可也,但能考出其作伪时代及作者,即据以说明此时代及作者之思想,则变为一真材料矣。
——陈寅恪《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
材料2:由于集体农庄制度的巩固,农村中的贫穷和生活无保障的现象已经消灭。三年以前,每个劳动日只能分到一两公斤粮食,而现在(1935年),产粮区的大多数集体农庄庄员每个劳动日已能分到五至十二公斤粮食,许多人甚至能分到二十公斤,此外还能分到其他产品和现金。已有几百万集体农庄农户,在产粮区每年分到五百至一千五百普特粮食……集体农庄富裕起来了。建筑新粮仓和仓库已成为集体农庄农户所关心的主要问题,因为原有的储藏室的设计只考虑到每年分到少量产品,对于现在集体农庄庄员的新的需要是十分之一也不能满足的。
——摘自《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经斯大林亲自修订,1938年出版)
(1)根据材料一,概括指出史料真伪与史料价值的关系。
(2)请运用材料一关于史料辨析的思想对材料二的史料价值进行评析。
学界研究已经证明,苏联的农业集体化政策,挫伤农民生产积极性,导致农业发展滞后。材料二所述显然不符合事实。斯大林亲自修订党史教材,夸大农业集体化的效果,反映出当时苏联急于推进农业集体化,为工业生产积累资金的事实,也反映了斯大林极力维护自身权威的事实,因此材料二仍具有一定史料价值。也就是说,如果从认识苏联农业集体化的角度来看,材料二明显属于伪史料。但如果从认识苏联的政治宣传或斯大林的个人思想的角度来说,材料二应属于真史料。
由此可见,批判认识史料的价值与甄别史料真伪一样重要,从这个角度看,史料的真伪是相對的,绝对的伪史料是不存在的。
二、第一手史料与第二手史料
在研究历史的过程中,第一手史料自然比较权威可信,第二手史料则因转手的缘故容易被更改或删减,史料价值会打折扣。但不可忽视的是,第一手史料与第二手史料同样存在相对性的问题,这取决于历史的研究对象。“课题体现史料价值,任何史料,它的重要性都是相对于研究课题而言。”[4]脱离了研究对象,任何史料都会失去它的学术价值。
例如希罗多德生活在希波战争进行的时代,他的撰述《历史》主要讲述了希波战争的情况,作为亲历者,希罗多德的著作当属研究希波战争的第一手史料。然而,著述中有不少道听途说的传闻与传说。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些内容应属第二手史料。由此可见,第一手史料、第二手史料不过相对而言。这一逻辑同样适用于真伪材料和有意史料、无意史料的史学价值区分。如下题:
【案例二】(原创)图1为南宋僧人志磐所撰《佛祖统纪》中收录的刻本地图《汉西域诸国图》,学者推断此图主要是根据汉代地理志书绘制,该图东起黄河上游至兰州、河套一带,西至大秦西海(地中海),南抵石山(昆仑山),北到瀚海,绘注西域地名 70 余处,描绘了广义西域诸国的位置和河西走廊通往西域的南北两道。该图( )
A.是研究汉代对西域管辖的第一手史料
B.可用于研究南宋时期地图绘制技术
C.与汉代地理志书所记载内容相互印证
D.直接佐证了汉代地理知识认知状况
【参考答案】B
本题充分说明了前述的第一手史料和第二手史料的相对问题。从史料的价值的辨析判断入手,以宋人绘制汉代地图为材料,要求考生思考该地图的史料价值。从史料价值来看,该地图并不是研究汉代历史的第一手史料,但却是研究时人世界观、南宋印刷技术的珍贵史料,这体现了史料价值的相对性。恰如杜维运所认为的:“原料(第一手史料)之价值,恒过于次料(第二手史料),固不待论,但其间亦非有绝对的界线,治史者尤不可不知。”[5]需要教师和命题者重点关注的是,在历史教学与考试测量中,对第一手材料、第二手材料的界定固定重要,但需要紧紧依托教学和命题主题,谨慎确定史料与研究主题的学术关联,不可因追求使用第一手史料而忽略了史料的相对性。
三、有意史料和无意史料
按史料作者动机来看,史料可以分为“有意史料”和“无意史料”,这主要是因为历史研究和史料选取不可忽视史料作者的动机。然而,转换角度,更换研究对象时,有意史料也可能成为无意史料。无意史料也会成为有意史料。之所以用“有意”或“无意”对史料加以区分,是历史研究者关注了史料作者的主观意图。“意”是核心,指史料作者希望达到某种目的打算而作的史料即为“有意”,反之则为“无意”。“无意与有意,如影随形。所以,对于史料的有意与无意,要辩证地看。从一方面的信息看,可能是有意的,而从另一方面看,则是无意的。”[6]以此命制试题则可落实课标中对于“用可信的史料努力重现历史真实的态度与方法”[7]的要求,如下题:
【案例三】(改编自汕头市2015年二模)史料可以分为“有意史料”与“无意史料”。作者为了左右别人的认识而有意制造的史料称为“有意史料”;人们在没有上述主观故意的情况下形成的史料称为“无意史料”。研究历史时应注意加以鉴别。
材料1:日本《东京日日新闻》登载:日军占领南京后,分发饼干、糖果救济难民,受到了南京人民的欢迎的照片(图2)。
材料2:有些(日本)报界人士来到一个难民营入口处,(向中国难民)分发饼干、苹果,并且拿出少许铜板给难民,还為这种“善行”拍了电影。就在同一时间,一伙日本兵爬越大院后墙,强奸了约12个妇女。这却没有拍电影带回去。
——正在南京的麦卡伦牧师(美籍)在日记中写道(1938年1月9日)
(1)材料一能否客观反映日军占领南京后的行为?请结合材料一、二说明理由。
(2)请把以上两则材料按“有意史料”与“无意史料”分类。指出哪类史料更具有证据力,并说明理由。
(3)有人认为“有意史料”与“无意史料”存在相对性,承上题分类结论加以论证。
从拍摄者意图上看,材料一是有意史料,但无意地呈现了日本帝国主义掩盖侵略罪行和美化侵略、当时人们的穿着服饰、货币使用情况、摄影技术及日语的书写顺序等。从日记的角度上看,材料二是无意史料,但有意地表达了对日军侵略暴行的讽刺。试题中两则材料恰到好处地反映了“有意史料”不及“无意史料”记述真实可信。通过本题的问答引导学生质疑史料、批判史料,进而理解史料作者所未表达的立场或隐含信息,这就做到了马克·布洛赫所希望的:“一旦我们不再完全相信前人的文字记载,而执意从中发现他们不愿意说出的东西,那就更有必要质疑问难、反复论证,这肯定是正规的历史研究的首要前提。”[8]因此,只要转换研究视角,考证作者意图,史料的价值即可呈现。
四、结论
史料为什么会具有相对性?笔者认为史料的相对性源于研究对象的差异。不同的研究对象决定了史料的性质,从而伪史料可以成为真史料,第二手史料可以成为第一手史料,有意史料可以成为无意史料。例如,对于研究苏联农业集体化的成效而言,案例一的史料是伪史料;但对于研究苏联的政治宣传而言,就变成了真史料。再如南宋《汉西域诸国图》对于研究汉代西域而言是第二手史料;但对于研究南宋地图绘制技术而言就成为第一手史料。又如前文《东京日日新闻》的图片对于研究南京侵华日军行为而言,属于有意史料,但对于研究日军美化侵略的政治宣传而言,属于无意史料。明白了这层道理,命题者才能充分发挥史料的价值,从而设计出比较科学的试题。
【注释】
[1]教育部考试中心:《中国高考评价体系说明》,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41页。
[2]周明学:《历史教学不可运用“人造史料”》,《历史教学》2009年第11期,第36页。
[3]陈业新:《“罢黜百家”语出何人》,《中国史研究》1988年第2期,第169页。
[4]李良玉:《文献的史料学定义与利用问题》,《南通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1期,第87—93页。
[5]杜维运:《史学方法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17页。
[6]张秋升:《论无意史料与历史研究》,《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第96—103页。
[7]教育部:《普通高中历史课程标准(2017年版)》,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5页。
[8][法]马克·布洛赫著,黄艳红译:《历史学家的技艺》,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年,第5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