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杭 骆悦
乐学科本科课程渐进式改革宣言》是由美国大学音乐学院协会本科音乐专业工作组讨论制定的一份声明文件。他们的理念旨在推动音乐学科本科课程改革从国家层面进行认真的讨论。这份宣言并不提供现成的未来路线图,相反,它是改革者们思想的源泉。”①
2013至2014年间,美国大学音乐学院本科音乐专业工作组(The Task Force on the Undergraduate Music Major within the College Music Society,以下簡称TFUMM)编写了一份题为《改变音乐学习:音乐专业本科课程渐进式改革宣言》(Manifesto for Progressive Change in the Undergraduate Preparation of Music Majors)的报告(以下简称“宣言”)。该宣言批评了学科中心论和欧洲音乐中心论等僵化和狭隘的学科教育现状和观点,呼吁提高美国本科音乐课程内容与当今社会发展要求之间的有机联系,并提升音乐学科和音乐工作者的价值、领导力、适应力和文化竞争力。改革后的本科课程应具备创造性、多元性和融合性。宣言认为,作曲、即兴创作、表演和理论—文化—历史音乐研究应以整体的方式对艺术人才进行全面的培养,并提出了自下而上的实践办法(如学生和教师共同参与规划学位课程)和自上而下的改革目标(如从学校层面到教育政策层面)。反思我国的本科课程设置,从美国对当代欧洲古典音乐实践和教学的批评中,我们可以学到什么?怎样理解宣言中对当代本科音乐课程改革的三个核心概念——“创造性、多样性和融合性”?宣言提倡的改革策略对我国本科课程改革的有哪些启示?中美对于21世纪的音乐人才培养设想有什么相似与不同?本文将针对这些问题从审视和解读宣言的角度出发来对现状做出分析。
一、我们可以学到什么?
宣言指出,主流音乐学科教育的基本框架是建立在欧洲古典传统之上的,但是改革不是革命,改革者既不能把一切都推倒重来,也不能彻底否定“欧洲古典传统”的意义。那么就需要我们反思:从教学的角度来看,19世纪的欧洲古典音乐传统是怎样形成、发展和繁荣起来的?为什么它之前被世界范围内广泛接受并成为音乐学科教育的中心,而如今却成为了改革的中心?它在音乐活动和人才培养方面给予当代学习者的启示是什么?思考和回答这些问题,有助于我们更清醒地面对新一轮教学改革。
按照宣言中的观点,当今很多学校采用的依然是19世纪音乐课程教学观(19th-century European works and pedagogical processes)。这种课程观将人才培养分为三个独立的方面:音乐史、音乐理论和音乐表演。这种分类方式使当代大学生长于在音乐感知和学习过程中解释现象,而鲜于创造新事物。但有趣的是,19世纪的欧洲音乐家们却并不囿于这种学科分类方式思考问题,他们对外来文化的态度是积极的,支持主动学习和尝试融合多样化的音乐,并都能够以音乐为表达载体进行独立思考和自由创作。当时欧洲音乐之所以繁荣,正是因为它在音乐理论、音乐史和音乐表演方面有着完整又相互关联的教学体系。可惜的是,20世纪的学校音乐教育并未能充分领悟19世纪开放包容的欧洲音乐传统的价值观,且对当时完整又相互关联的教学体系是根据什么逻辑、什么样的价值观、在怎样的社会背景下发展而来的关心少之又少,因此在学科教学改革发展的道路上越走越窄。不仅是美国,中国音乐学科教育也面临着相似的问题:越来越多的音乐专业学习者发现目前大学里面还是以欧洲音乐课程为主,而且课程内容和设置与社会需求相脱节,课程改革所采取的主要措施是在原有课程计划和授课模式下,进一步增加课程的难度、细分课程内容、并提供更多的课程而已,并未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既然困境已现,我们是不是要以全盘否定欧洲音乐传统的方式来进行改革?显然不是。事实上并不是欧洲音乐丧失了继续发展下去的价值,而是学校教育本身曲解了19世纪欧洲音乐中以创造性、多样性和融合性为核心的平等和接纳精神。19世纪的欧洲音乐所留给后世的启示并不只是按当时的音乐课程教学观所划分的音乐理论、史论和表演学科分类,而还有具备包容性、可塑性和符合时代发展的音乐活动。音乐活动的社会性决定了音乐可以作为一种解决社会问题的交流方式而存在。它不仅仅是演唱和演奏,更是一种在不同情境和文化中交流的方式和行为。其中许多方式和行为已经成为传统,深深地铬印在人们的思维方式和生活习惯中,形成文化上和情感上的连接。它是一种有文化特征的“全人活动和文化体验”(pan-human activity and experience)。人们正是基于此来接纳和融合外来文化。这应该就是克里斯托弗·斯莫尔(Christopher Small)所提出的“音乐作为一种行为而存在”(Musicking is music as a behavior.)的含义;同时也应该是四年制的音乐学科本科课程设计所须遵循的理念。
二、三个基本概念
鉴于音乐应该是一项全人活动和文化体验,TFUMM提出了三个基本的课程改革核心概念——创造性、多样性和融合性。这三个核心概念式的提出正是对19世纪的欧洲音乐传统精神而非形式的最佳回应。而对于学生来说,这三个核心概念不仅可以用于指导音乐学习,也能在学习过程中逐渐发展内化成一种价值观,甚至是生活方式。可见宣言呼吁的改革在于思考方式和行为方式上,而非仅仅是形式和内容上的改革。
五十年来,不论在美国还是中国,改革者并非没有对音乐学科本科课程设置做出过调整,但这些调整并没有弥合学校教育与社会音乐需求与发展之间的鸿沟。TFUMM认为,主要问题出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改革者对音乐本科课程所存在问题的认识有偏差。例如,以往最直接的改革方式是在学科课程结构不变的基础上简单地添加更多、更细致的学科内容,且范围不超过欧洲传统音乐。比如按学科及术语分类,以逐层细化;二是民族中心主义成为改革过程中的阻力。因此,TFUMM用三个核心概念提出了一套模型解决方案。在这一节中,我们将分别谈谈这三个核心概念的含义以及它们在音乐学科本科课程改革中发挥的作用。
创造性:TFUMM认为,真正的受过教育的音乐家,应该是眼光独到的创作者,而不仅仅是对现有作品的解释者。但现有本科学科课程内容很难帮助学生实现真正的二度创作。正如帕翠亚(Patricia Campbell)教授认为,“美术专业的学生必须在成功完成原创作品集的条件下才可以获得学位。然而,对于音乐毕业生来说,缺乏作曲和即兴创作的技能甚至是粗略的经验居然是常态”。也就是說,现有的课程无法让学生们对音乐有深刻的理解、举一反三的能力和对艺术作品一度和二度创作的全过程的认识。显然,不论在中国还是在美国,音乐学科本科课程所造成的缺乏创造力的现象已经危及到了学生未来的职业发展。因此,新的教改势在必行。
多样性:如果创造性是艺术创作的引擎,那么多样性就是艺术创作的燃料。按照TFUMM提出的改革模型,这两个概念是不能分开的,因为多样性可以为创造性提供丰富的思路和事实依据。故此,TFUMM提倡学生们通过参与音乐活动来体验音乐文化的多样性。但对这一概念的具体解释中美之间有很大的不同——美国是多种族国家,面对的是来自世界各地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群;而中国是多民族国家,面对的是同一种族下的不同少数民族。这就使得中美在音乐本科课程改革过程中对多样性的理解和定位存在很大的不同。
中国55个少数民族,因而有着众多独特的音乐风格,而每种风格都融汇着这个民族的历史、文化特色和生活方式。因此,多样性在中国音乐本科教育可体现在保护和恢复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的生态多样化,让学生能更加直接地体验不同的民族音乐。这也应该是中国音乐本科教育课程改革的首要任务。不过音乐不是孤立存在的,在多样化的世界音乐中,每一种音乐都与其姊妹艺术一起,共同构成区域文化中的有机组成部分。而人们也是在参与音乐活动的过程中逐步加深对各自以及相互音乐文化的理解,推动音乐文化的流变和发展。这就牵涉到TFUMM提出的第三个概念——融合性。
融合性:这其中有两层含义:其一是在音乐学科范围内,新课程的改革应该为学习者提供跨系别的、改变原有分类的和尽量丰富的音乐体验,并帮助学生建立一种以培养创造性为基础的成长环境。为此,TFUMM专家、密歇根大学教授爱德华(Edward Sarath)以爵士乐的发展和教学为例,为我们提供了“融合性”这一概念的理论框架。在这种兼具全球视野和融合精神的指引下,课程的改革应超越固有的学科分类,致力于改变教学过程和结构并据此归纳和重建教学基本原则。也就是说,新课改应更多地帮助学生获得音乐智慧,而不只囿于敦促学生掌握音乐知识。其二是根据学生的兴趣和职业规划,以音乐为中心,整合其他相关学科知识,为学生的职业发展开辟新途径。因此,融合性是针对现有课程框架和以往课改中存在的双重问题——知识的碎片化和学科之间彼此的隔阂所提出的。
三、对中国本科课程改革的启示
尽管中美之间依据各自所处社会环境和时代需求的不同,对上述三个核心关键概念的解释有所不同,但它们都认为音乐体验不应只限于对听觉能力的培养,而是一种整体体验的培养。这种培养观念可以帮助学生更加全面和广泛地认识音乐知识和更准确地表达音乐意义。因此,在这一轮改革中,美国和中国都将改革重点从内容改革过渡到过程改革。但对于TFUMM所提出的改革策略,有些部分需要经过调整才能够被中国的音乐学科本科课程改革所借鉴。下面本文将列举TFUMM提出三种课改方式的基本准则及其对我国课改的启示。
变革策略1:根据核心问题开展持续对话
TFUMM建议开展持续的对话,严格审查和反思以往的音乐研究模式。为此,TFUMM提出了11个相关核心问题,供改革者根据本校课程设置和实践的具体情况进行思考。它不仅问及了21世纪音乐本科教育应该培养怎样的人才,还反思了欧洲音乐传统盛与衰的根本原因。如前所述,19世纪欧洲音乐的繁盛得益于平等和接纳的理念,却衰落于20世纪碎片化和存在学科隔阂的课程设置。故此,如何培养21世纪具备即兴、创造和表演音乐思维及能力的音乐从业者,是衡量各校教学改革是否成功的关键。TFUMM建议以这些新观念和新原则为指导做教学试点研究,从而学习和总结出更多的信息,并为进一步的和更大规模的课程改革奠定基础。
由于近代音乐教育的西方化,导致中国学生对本国音乐及其文化的掌握程度反而还不如西方音乐。我国的音乐本科课程改革者应致力于搭建中国民歌、戏剧的社会生态系统与高校学术研究之间的桥梁,让学生们有机会回归到各民族音乐所处的多样化生态系统中去学习和体验音乐,使之能从生活和实践中总结音乐学习的意义、目的和方向,同时提高民族认同感与自豪感。
变革策略2:扩大可选课程范围
TFUMM认为,扩大可选课程范围旨在满足人口多样化和职业多样化的需要,并可以促使学生们积极把握职业选择的主动权。这是一种自下而上的课程改革策略。本科课程设置确实应该鼓励学生主动探索职业发展方向的可能性,但这种课改策略不应该离开导师的建议和引导。具体来说,课程可以精简,目的是让追求各个职业方向的学生具备基本的学科知识,剩下的学分应该让学生去完成他们想追求的东西,但导师的建议指导不可或缺。导师的主要任务是协助学生在考虑职业发展和学习兴趣的基础上,就职业发展规划、个性化的学位培养方案等提供可行性建议和设计。这里有几个重要因素必须考虑进去:1.基础知识和相关知识的结构是否完整;2.课程要求应主要由授课教师决定;3.个性化的课程培养方案应该经过教师委员会的严格审查。这样做是为了保护学生,使学生的时间和精力投入能够符合和满足其未来的职业期待和社会对该音乐工作的需求。
变革策略3:由高校为主导的课改策略
由高校为主导的课改策略可从六个教学层次目标(1.独奏或合奏能力;2.音乐史与音乐理论;3.教学;4.创新与团队合作;5.经营与领导力发展;6.健康与人类潜力挖掘)出发以开发新课程,并监测这些课程是否有助于学生职前准备和职业发展。这种课改需要以新观念为基础,致力让学科之间彼此相关,而不是简单地增加或减少课程量。例如,TFUMM以爵士乐的教学和发展为例说明,学生对于音乐理论的学习不能始于并仅限于对抽象概念的理解,而是应以教师引导的方式去学习和感知理论构成的原因,并将理论与听觉技能连接起来进行实践总结。从教师教学的角度来讲,理论课的核心并非是从概念出发让学生学习完整的理论框架,而是以实践和活动的方式引领学生通过直接参与音乐活动来理解和归纳现象中的规律,进而拓展现有知识的边界。
既然如此,新的课改是不是就意味着要否定已有课程中的全部内容,再去建立全新的课程呢?TFUMM明确地指出,课程改革并不是要完全否定现有课程、将一切推倒重来,而是要反思应当怎样修改现有的课程使学生更自如和灵活地使用音乐思维去开展音乐活动,达到更高的水平。不过,尽管课改的三个核心概念已经明确,中国和美国在人才培养方式的理解上仍有着明显的区别。
不论美国还是中国,音乐本科课程改革的核心目的都是为了让培养出的人才在未来的职业生涯中取得成功,并推动本学科和社会的发展。为此,TFUMM提出从五个方面进行音乐课程改革。通过分析表1中,我们可以看到中美之间对于21世纪音乐人才的培养有哪些相似与不同的设想。
结 语
总体来说,由于中美两国的国情不同,现阶段社会现实和需求不同,人才培养方案也会不同。作为一个移民社会,文化的多样性是美国文化发展的根本动力;吸收和融合世界各国艺术文化,是21世纪美国音乐家的创新来源。而宣言(Manifesto)发现了当代美国音乐学科本科课程改革在观念上的困难,认为美国音乐学科教育所需要解决的问题应从融合性入手,并指出习惯于用自身文化的思维方式去思考异域文化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改革的成功性也不会很高。但是学习、吸纳和接受不同文化需要一个过程,并不能一蹴而就。好在有爵士乐作为课程改革的成功范例。相比之下,对于中国音乐学科本科教育而言,课程改革的重点应当在于保护我国民族音乐的多样性,并以一种文化生态的方式发展这种多样性。如果新课改可以帮助学生了解中国不同音乐地理中的音乐文化,受益的将不只是中国,而是全世界。因为民族音乐不仅是中国人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的来源,也是沟通中国与周边国家文化、乃至西方文化的纽带(例如,蒙古音乐与匈牙利音乐的关系,新疆音乐与中东音乐的关系,中国雅乐与日本音乐的关系等)。这些都需要我们贯彻于课程改革之中,为学生的职业发展提供更多的可能性和选择路径,帮助他们建立更加多样化的音乐生态系统。这些都是此宣言给予我们的启示,也是未来的音乐教师们应该参与和从事的主要工作任务:对于一门具体的课,應当将其放在一个大的背景里面去教;而对于一系列的组合课程或学位计划,则应当将宣言的精神带给所有课程设计的参与者,使其有机会进行充分且深入的探讨。
① 苏杭和骆悦采访威廉·巴朗格(William Ballenger), 时任美
国俄亥俄州立大学音乐学院院长,访谈时间:2019年3月
19日。
Sarath, E. W., Myers, D. E., & Campbell, P. S., Redefining Music Studies in an Age of Change: Creativity, Diversity, and
Integration [M]. New York: Taylor & Francis, 2016, 32.
同,p.70。
同,p.57。
同,p.58。
同,p.59。
同,p.50。
同,p.20。
同,p.111。
同,p.60。
同,p. 65。
Amnon, S. Modernization and Westernization in Eastern Music [M]// Amnon, S. The Modernist World. London:
Routledge, 2015: 472-480.
同①,p. 67。
教育部高等学校教学指导委员会《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类教学质量国家标准》[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
版,第906—908页。
[基金项目:2020年度上海市教育委员会本级财政项目:“新时代下普通高等师范院校音乐教育课程改革”(项目编号:224-20A18)]
苏 杭 华东师范大学音乐学院音乐教育系讲师
骆 悦 香港教育大学文化与创意艺术学系博士
(责任编辑 刘晓倩)